侯骁在医院做完按摩回家,已经是黄昏时候了。楼道口的人群早就散了,但还是有三三两两散步的人议论2311的命案。
侯骁妈妈推着他乘电梯上楼,到18楼时,一出电梯就看见老同学何超正站在电梯口的窗户旁打电话,他一只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拎着一条鱼和几袋调料包。夕阳晕黄的光照在他身上,他肥胖的影子斜投在地面。
见他们回来了,何超挂断电话,将手机揣进裤兜里,连忙抢着帮侯妈妈推轮椅:“我来我来,侯姨你先去开门吧。”
“来多久了?怎么也不打个电话给我。”侯妈妈掏钥匙开门,看见门边放着一个密封的大纸盒子,“这东西是你带来的?”
“骁儿生日不是快来了吗?我给他带了份礼物。”何超笑嘻嘻地拍了拍侯骁的肩,算是跟他打了招呼。
“你隔三差五地来看他,这份心意就够重了,哪还需要送什么礼物。”侯妈妈打开门,让何超先推侯骁进屋。她弯下腰,两只手将那纸盒抬进屋:“这里面装的什么呀,还不轻。”
何超神秘地笑了笑:“这个嘛,是我给侯骁同学的惊喜,等吃了晚饭再来揭晓。”
侯骁不由眨了眨眼,这个何超,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爱卖关子。
何超将拎着的鱼在侯骁面前晃了晃:“骁儿,今儿让你尝尝我的手艺,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豆瓣鱼。”
说起豆瓣鱼,侯骁胃里立即生出一股馋意。他小时候常到何超家里蹭饭,何超妈妈做得一手绝味的豆瓣鱼。侯骁尝了过后,对这豆瓣鱼日思夜想,但又不好意思向何超妈妈开口。于是生日那天就央求妈妈给她做豆瓣鱼,本以为天下妈妈做的豆瓣鱼都一样好吃,只是他没料到被爸爸宠成公主的妈妈在厨房里差点儿和鱼打起来……
后来他把这事儿偷偷告诉何超,何超转告给了自己的妈妈。后来每逢侯骁过生日,何妈妈都会做一份豆瓣鱼让何超给侯骁送去。
“我这豆瓣鱼还是前两周回老家老妈教的呢,”何超在厨房里还是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她说你生日快到了,她又过不来,就让我学了她的手艺,做给你吃。”
侯妈妈进厨房给何超打下手,侯骁看着他俩忙得不可开交的身影,真想加入他们。
阳台上的花香丝丝缕缕飘进屋子,侯骁闭目。虽然疾病折磨着他,但自己能够被亲人、朋友这样爱着,即便在冰火地狱里,也感到小小的幸福。
突然,侯骁陡然睁开眼睛,嘴里急切地发出“嗯嗯嗯”的声音。
这声音立即将侯妈妈和何超吸引过来。何超看着侯骁的情状,着急得手足无措。按照平常,侯妈妈能迅速从侯骁的眼神里读出他的意思,但这次,看着费力往后斜眼的侯骁,她不明白他想要告诉他们什么。
侯妈妈连忙从茶几下拿出一块方形木板,板面镶嵌着颜色各异的牌子,各个牌子上写着“厕所”“喝水”“背痒”“冷”“热”“水果”“散步”等字。这是儿子被切除支气管后不久,为了方便与儿子的日常交流,她专门设计的“语言板”。
侯妈妈拿着“语言板”,耐心地一块块指牌子,侯骁都没什么反应,当她手指移动到“背痒”这个牌子上时,侯骁眨了眨眼睛。
侯妈妈立即会意,她走到侯骁身后准备替他挠背,却看见一只大黄蜂停在儿子的后脖子梗上。侯妈妈这才明白为什么儿子会斜着眼睛往后看,原来他感受到有异物在自己的后背。
侯妈妈赶走大黄蜂,关上阳台的落地窗。
何超把玩着“语言板”,“这个设计得精巧,但用来表达却有限。”
“够我们母子日常生活使用了。”侯妈妈很满意自己的作品,因为这块“语言板”,让她能及时感受到儿子的温饱冷暖,也使他们母子越来越心灵相通。
40分钟后,豆瓣鱼上桌,鲜美的香味立即弥漫整个屋子。何超先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做出一副慢慢品尝的享受神情,忍不住感慨:“人间美味啊,看来我在烹饪上还挺有造诣。”
侯妈妈也夹了非常细小的一块放入侯骁口中。侯骁的舌头早就麻木,根本品不出味道,但他还是挤出笑容:“不错不错,是何姨做菜的味道。”
侯妈妈也吃了一块,眯着眼睛笑起来:“好手艺。这豆瓣鱼不好做,我学了十多年,也做不出你妈妈的那番风味来。”
三个人说说笑笑的吃鱼。侯妈妈一直将何超当作半个儿子,吃着他做的豆瓣鱼,她禁不住感叹:“以前侯骁还在念学那会儿,总嫌我做的豆瓣鱼不好吃,说他要亲自下厨,让我尝尝什么叫正宗豆瓣鱼。后来他当兵去了,再后来又病了……一直没机会让我尝尝正宗豆瓣鱼。现在我活着就一个心愿,希望老天能让我尝到侯骁做的豆瓣鱼。”
何超把鱼头夹到侯妈妈碗里,宽慰道:“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的。”
晚饭过后,到了拆礼物时间。侯妈妈和侯骁都围着那个大纸箱,猜测里面装的什么。
何超不慌不忙地拆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台宽屏电脑显示器,一脸自豪的说:“这就是我给你的惊喜!”
侯骁为难地笑了笑,他现在除了眼睛全身都不能动,他送他一台电脑有什么用。
何超看出侯骁的困惑,他笑得神秘兮兮:“给我20分钟,我给你变一场魔术。”
侯骁和侯妈妈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不知道何超又要搞什么新鲜玩意。
何超说干就干,他用螺丝将电脑固定在侯骁的轮椅上,又在电脑上方安装了一个摄像头。他调了调摄像头的位置,让它对准侯骁的鼻眼。
他打开电脑,点开电脑桌面上的一个软件,屏幕上立即出现一个视频小窗口。侯骁看见自己的脸正在视频小窗口的中间。何超又调了一下摄像头位置,直到侯骁的脸在小窗口的正中间。
接着何超又打开一个软件,电脑界面上立即显示九宫格键盘。
何超温和地指导侯骁:“像手机打字那样,你想按哪枚键盘,眼睛就去看那枚键盘。试试。”
侯骁有点紧张,眼睛不太受控制,但他慢慢调适,小心翼翼地移动目光,一个字一个字地用眼光敲出来。侯妈妈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敲字,为他捏了把汗。
而随着他的字一个一个出现在界面的空框里,侯妈妈和何超的脸上都渐渐荡开微笑。
侯骁字敲完后,何超在旁边提示:“还有更屌的呢!骁儿,快用眼睛按一下回车键,保证不吓死你。”
侯骁将目光聚焦在回车键上,眼光稍稍用力,电脑突然发出“何超,你个小样儿”的男低音。
侯妈妈和侯骁都被这声音怔住。侯骁还能用声音和别人交流,这是他们从未敢想的事。
“怎么样?不错吧!”何超自豪地摊开两只手。
“这个是什么?”侯骁着急地将这几个字打出来,男低音又响起。
何超将电脑界面调回桌面,指了指刚才打开的两款软件:“这个是全能眼视控系统,通过你的视线控制电脑,可以上网、打字、聊天、看电影,以后你操作熟练了,还能打游戏呢。”
何超挑了挑眉:“到时候咱俩对打。”
重获语言能力的侯骁眼底漫上喜悦,电脑语音朗读他打出的字:“谢谢你。”
“跟我客气什么。”何超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能让这个发音和骁骁原本的声音更像吗?”侯妈妈试探地问道,“现在这声音听着有点别扭。”
何超低头想了一下,轻轻滑了一个响指:“这个没问题,我这会儿再做一个插件试试。”
何超从自己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在饭桌上的小台灯下,噼里啪啦地开始猛敲键盘写代码。
侯骁则在一旁练习用视控系统打字,他带着忐忑和兴奋,谨慎地移动目光。由于使用得太过用力,没一会儿他的眼睛就疲累了。他刚闭上眼睛准备休息一会儿,就听见电脑传来“啪嗒”一声,这熟悉的久违的声音,他一下子就判断出是邮件送达的声音。
他感到有些奇怪,自己还未在这台电脑上记录邮箱地址,怎么会突然收到邮件呢?难道是何超的邮件?但这台电脑是新买的,除了他,没有人使用过。
他点开邮件,邮件的背景是一片群星闪烁的广袤星空。
邮件的大概内容是说,他已经被一款名作“超感世界”的游戏挑中,希望他同意加入,成为游戏中的一名玩家。这款游戏是全3D体感游戏,在游戏里玩家将享受到极致的愉悦。而获得冠军的玩家也将获得百万元大奖。
侯骁看完邮件心里不由好笑,3D体感游戏是让玩家穿上感应衣,在通过自身运动控制游戏角色行动的同时,感受来自游戏里冷暖疼痛的知觉。他现在的身体根本就不能动,怎么参加游戏?真不知游戏方是如何挑中他的?
侯骁本来想关掉邮件,但又觉得正好可以通过回复邮件练习一下全能眼打字。于是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游戏方,他因身体罹患渐冻症全身瘫痪,无法参加游戏。
回复完邮件,侯骁抬眼看见何超还埋首在电脑前,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灵巧熟练地跳跃,就像是在弹钢琴,何超这样专注的神情,侯骁已经好久没见到了。他想起小时候,何超刚接触电脑时,脸上就经常出现这样的神情。
那时候何超跟现在一样是个胖子,只不过现在是大胖子,小时候是小胖子。小胖子何超不知是在何种机缘下,竟迷上了打游戏。那时候电脑还没普及,他只能逃课在网吧里玩游戏。他老爸老妈常常将他从网吧里拎出来又打又骂,甚至不给他零花钱。但他还是想泡在网吧里打游戏,手里没钱就去找侯骁借零花钱。侯骁觉得玩游戏不好,苦口婆心地劝了他一阵后,他摆开阵势,开始绘声绘色地向侯骁描绘游戏世界。也许是何超把游戏世界描绘得太好,侯骁竟稀里糊涂地把钱借给了他。借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后来侯骁的零花钱差不多都是被何超玩游戏花光的。何超到现在也还没有还他钱。
何超虽是个胖子,但个子不高,再加上长期面对电脑,视力也不好。他从小被爸妈打怕了,性格里就比较懦弱,这样的人往往会成为大家欺负的对象。
不过高个子侯骁是何超的“保护神”,每当何超被欺负时,侯骁就会冲过来将大家赶走。侯骁也曾试图教何超一些拳脚,但何超的肢体协调能力实在是太差,他只好放弃。拳脚学不会没关系,只要有他在,就没人敢欺负他的兄弟。
后来他们渐渐长大,侯骁逐渐发现何超特别之处——他有高于常人的理解力。就拿打游戏来说吧,一般人打游戏往往会沉迷其中,但他却能透过游戏本身,去思考游戏背后的创作程序以及游戏中的漏洞。他靠给游戏商指出漏洞就领了好几次奖励金。
何超在学校里是典型的偏科生,他的文科课程从没有及过格,但他的理化成绩却总遥遥领先,甚至拿了数学和物理全国奥林匹克大赛特等奖,即便他因为泡网吧很少到学校上课。
大家都说何超是天才,没人敢再欺负他。
侯骁常常玩笑说,何超是用自己的学神之光击退了欺负他的人。
后来,何超被隔壁班的班花邓珊珊迷住,情窦初开。侯骁原本认为以何超懦弱羞怯的性格是不会向邓珊珊告白的,但何超却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告诉他:“哥们儿,我要去给珊珊表白,帮帮我呗。”
邓珊珊班里第二天早上八点有微机课,何超想在那时候向邓珊珊表白。他设计了一个表白插件,需要把插件以隐藏模式安装在每一台电脑里。而侯骁的任务就是半夜三点在微机室外替何超放哨。
侯骁在微机室外百无聊奈,突然发现不远处的走廊照射来亮光,正好照在他脸上。夜巡的保安来了!
还有几台电脑没安装插件,何超不愿意走,侯骁只能拖着他逃开。
保安在后面吼:“谁!给我站住!”
他俩跑得越来越快,在夜色里横冲直撞。他们跑着跑着突然都大笑起来,实在太刺激了!
“侯骁,你可是帮我一起追过女生的兄弟!”何超的声音飘散在风里。
第二天微机课,大家正使用着电脑,突然所有电脑的显示屏一闪,立即播放何超向邓珊珊表白的精美海报。
何超这件事做得极为轰动,也是他人生里做的第一件出格的事。正因为他这次的勇敢,邓珊珊接受了他,他们至今也没分开过。
高考过后,侯骁去念了军校,何超去念了软件开发。他们经常通电话,侯骁知道何超加入了红客联盟,干了几件漂亮的案子。后来联盟解散,他被招进国家计算机安全中心上班。
他们都忙于各自的事,一直没时间再见面。
直到侯骁罹患渐冻症的消息传到何超耳朵里,何超专程来到B市看望他。那时候,侯骁的腿脚已经没了知觉,他坐在轮椅上由妈妈推着。
当何超看见坐在轮椅上的侯骁时,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侯骁曾经是他的“保护神”。在他眼里,侯骁高大威猛、战无不胜,可现在他却如此瘦削和虚弱。侯骁见到他,极力克制住涌上来的情绪,冲他笑了一笑。他这样笑,何超心里更不好受。
侯妈妈到处打听偏方,带着侯骁登门求医,但病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何超从医生那里得到证实,干细胞移植有助于控制病情,但干细胞移植需好几个疗程,而一次疗程就需要六万左右的费用。
何超当时也初出茅庐,手里并不宽裕。他犯难地皱紧了眉头,但还是从桌前站起来,语气坚定地说:“这手术一定得做,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能错过。”
后来何超失踪了一个星期。回来后,他交给侯妈妈一张卡:“侯姨,卡里有十万块钱,能让骁儿先做一个疗程。”
侯骁不由担心:“超儿你哪来这么多钱?”
“放心,这钱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何超自豪地笑起来,“我以前玩游戏图方便,自己开发了一套程序语言Onix,上周Onix十万块卖出去了。”
侯骁那时候就想,也许这个身体肥胖、四肢不灵活的家伙在别人眼里胆小、懦弱,但曾被他珍视过的人最明白,在紧要关头,他总能够像“保护神”一样站出来。
快十点的时候,何超的插件设计好了。他叫来侯妈妈,放声音给她听。侯妈妈还是不太满意,他把声音从男低音调成中低音,再调成高音、中高音,也不知调了多久,终于出现了和侯骁声音相近的音色跟音调。
“就好像骁骁还能说话一样,真好。”侯妈妈兴奋不已。
见侯妈妈这么开心,何超脸上也露出笑容,他指了指茶几上的“语言板”,“侯姨,这个东西得下岗了。”
侯妈妈拿起“语言板”,十指摩挲着它的边缘,眼睛里流露出不舍,“是啊,该收起来了。”
侯妈妈往卧室走,打算把“语言板”收藏进柜子里。但很快她又抱着“语言板”走了出来,她在客厅的墙上寻了一个挂钩,将“语言板”挂在墙上。
侯骁看着妈妈的举动,心下一暖。“语言板”就像挂在墙上的一副照片,记录着他和妈妈共度艰辛共战病魔的时光。
这时候门铃突然响起,侯妈妈要去开门:“这个点了,会是谁呢?”
何超抢着去,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姗姗,天太晚了,她开车来接我。”
果然是邓珊珊。她一脸微笑地站在门外,看见何超,一下跳进门,挽住何超的胳膊:“怎么样?侯骁对生日礼物还满意吗?”她的声音很是甜美。
“满意满意!”侯骁用全能眼回答她。
邓珊珊立即被吸引过去,感叹道:“哇,侯骁,你这普通话是新闻联播主持人的水平呢!”
“你还是这么会开玩笑。”
“那件事你给侯骁和侯姨说了吗?”邓珊珊突然转头询问何超。
何超摇头:“还没呢,没好意思说。”
“你这猪头!”邓珊珊伸出食指点了点何超的额头,口吻虽然嫌弃,但眼神却全是宠溺,“你儿子要是像你这性格就糟了。”
侯妈妈听出了点眉头,看了看邓珊珊微凸的腹部,笑着问:“你们俩莫不是……”
邓珊珊点头,喜滋滋地抱着何超的胳膊,“我们要当爸爸妈妈了!已经三个月啦!”
邓珊珊一头黑发又长又直,脸上画了淡妆,配上唇畔边的两个梨涡,显得非常清丽俏皮。他旁边的何超则红着脸挠后脑勺。
邓珊珊将他的手掰下来,假装凶他:“从现在起,你得有个爸爸样儿,要成熟稳重知道没?”
“嗯。”何超怔怔地点了点头。
侯妈妈瞧着眼前这对你侬我侬的眷侣,心中为他们欢喜,但又隐隐有些失落。何超妈妈眼看就要抱孙子了,她却没有这样的福分。
侯妈妈将目光移向儿子侯骁,他也正出神地看着他们,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儿子在想什么呢……他的心里也是有一个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