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宣和帝夏侯辰的表现则完全不同，原本漫不经心的，现在显然被提起了兴趣，整个身上往前半倾，再往前一点儿，只怕推翻桌子了，幸好这桌子是尚制房用檀木所造，坚固沉重得很。

为了坐上尚宫这个位，我不但要求自己对尚珍房的一切如数家珍，而其它房的一切，我也暗自留意，各房每出一种新款，我总是买通那房的宫女给我带了图纸出来，自己反复琢磨，其中的艰辛又何足与外人评说，为达到某一个目标，一旦成了魔，便把什么都抛诸了脑后，因而敢涉及皇权，逆龙鳞，如今想起来，自己当真是胆大包天，也许到宫里头久了的人，近及天颜，便容易生了别的幻想。

师媛媛舞跳得极好，看来从小受过专业舞蹈的训练。这里为妃的女人有哪一位没有受过教导与训练呢，她们父辈虽官职微小，但对于民间来说，便是如天一般的大，只除了我，唯一没有受过琴棋书画训练的女子，只知道绕环制钗，阴谋算计。

我微叹了一口气，却见师媛媛开始了最后的收幕之舞，两条腿相交的打着旋儿，惹得那八破百鸟裙，裙片上的百鸟仿佛围着她上下翻飞，美不盛收，看得屋内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

最后，她以一个飞升于天的姿势结束了舞蹈，场寂静良久，由夏候辰带头赞好，其余人来如梦中惊醒，个个娇声赞了起来。

我想，司制房的手艺到底退步了不少，如果是以前，就连百鸟的眼睛在舞动的时候，都会灵活滚动，如今却只得一群盲眼呆板的百鸟撞头撞脑的飞来飞去。

我发誓我的脸上绝对没有带着某些不以为然的情绪，我来宫里头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淬练，表情的训练称得上完美无缺，人家赞美的时候，我脸上也绝对带着赞美的神色，还微微晗首而笑。

可夏候辰的声音遥远的盖过重重的赞美之声到达我这里的时候，我还是一怔。

“宁选侍，这裙子有何不足？让你皱眉不已？”

我慌忙站起身来，出列，福礼：“不，臣妾没……”

“这么说来，是朕看错了？”

我张口结舌：“不……”

夏候辰不耐烦的道：“到底是有还是没有？你一下子有，一下子没有，什么意思？”

他的问话像把我放在火上烤，如果说出裙子的不足罢，肯定招得孔文珍一肚子不满，说不定想提前下手，再惹得师媛媛心中不悦，一下子得罪了两个人，如果不说，夏候辰必死咬着不放，不知道他又用什么办法来折磨我，我想起了那个晚上，浑身不由一哆嗦。

我硬着头皮道：“这幅百鸟裙，称得上是尚制房近来的杰作，百鸟羽毛绣得艳丽无比，远看有毛绒绒的感觉，仿佛真羽，舞动的时候，百鸟渐次展翅而飞，灵动活泼，想必是尚制房的顶尖绣者制作出来的，实在没有什么缺撼，但既然皇上要我挑了，我想，想必皇上已然看出来了罢？”

我垂了头，慢慢的道，既然他逼我，最理想的方法，就是由皇上来挑这个头，把一切推在皇上身上，皇上能说不吗？他会贬低自己的眼色吗？

夏候辰哈哈一笑，我感觉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头顶，我头顶仿佛有两道冰梭滑过。

皇后好奇的插言：“皇上，您已经看出来了吗？”

我倏地放松了下来，她这么一插言，便好了，他再也无法反口。

夏候辰道：“让宁选侍说说。”

“这幅百鸟裙是绣中精品，但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飞鸟的眼睛，理应渐次随飞翔而滚动，而这幅飞鸟图鸟的眼睛却是一模一样的，未免过于呆板。”

师媛媛站在中央，我虽然说的不是她，却让她浑身不自在，只想换下那件让她引以为傲的百鸟裙，只可惜，皇后不会让她这么过关，她招了招手，道：“师昭仪，你走近来给本宫看看，看确实是不是宁选侍所说的这样？”

师媛媛脸上挂了僵硬的笑走近皇后身边，她却望也不望她，仿佛她是衣架子，伸出纤手拉起师媛媛的裙摆，啧啧称道：“皇上当真眼光如刀，这么微小的破绽也让皇上看了出来了。”

一条略有瑕疵的裙子吸引了全场人的注意，师媛媛刚才跳的优美的舞蹈皇上连提都没有提起。

我在腹中暗暗苦笑，虽然我把皇上拖下了水，但师媛媛恨的，还是我，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被夏候辰时不时来这么一下，我宫中的敌人会越来越多，我心中越加迫切的想找一位靠山，也许皇后就是我的靠山？

今天我至少帮了她一个忙，让嚣张的师媛媛略压了些风头，只不过在她的心底，我到底有没有份量？

我决定宴会结束之后到皇后拜访一下。

出乎意料的，宴席结束之后，夏候辰居然要摆驾师媛媛的醉霞阁，想是为了安抚师媛媛刚才出的丑罢，皇后脸上未露丝毫的不悦之色，反而叮嘱康大为好生侍候，一众妃嫔便散了。

回到兰若轩，我便张罗着叫素环素洁赶紧帮我换身衣服，换下寿宴上的那身行头，重倌了头发，换上清致淡雅偏素的青色葛纱裙，裙摆只普普通通的绣上几朵荷花，我想，这身行头应该不会勾起皇后的伤心罢。

素环得知了我的去向之后，问道：“娘娘要不要带什么礼物去？”

我想了一想，皇后娘娘那里什么没有，怎么会稀罕我的礼物，便空手去，也不太好看，便道：“你拿着花蓝来，把这几日正盛开的蝶蕊摘几朵，让我带了过去！”

素洁便有些可惜：“这蝶蕊可没开几朵。”

素环则望了她一眼，一言不发的去准备花蓝摘花。

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素环了，她懂得取舍，识得轻重，不做无谓的牵挂，既便是自己喜欢的东西，说舍就能舍，与我是同一类人。

等素环摘了兰花，我收拾了，正要出门，却听院子里有太监传话：“圣上有旨，宣宁选侍醉霞阁见驾。”

我一惊，差点把花篮打翻，素环接了我的花篮，喜道：“娘娘，皇上传唤您，不比去那里好！”

我目光朝她微微一扫，她低下了头，她哪里知道，皇上传唤，并非幸事，他传我去醉霞阁做什么，那是师媛媛的住处？

又略有些放心，当着其它妃嫔的面，他不会像那晚一样吧？

新帝上位虽不太久，但在朝廷内外却得到一个好的名声，素以德行为先，未殊杀二皇子的余党，也没有擅改前朝大臣的职位升迁，师媛媛是五品守备之女，想来他不会让她知道他私底下的爱好，不比说，原就是贱婢一名，应该得他如此的对侍？我如此一想，便略略放了心。

传唤的太监是皇帝身边的大内总管康大为，他见我这么快的便出了门，还换了一身衫服，满意的点头道：“娘娘的衣衫略素了一点，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们这就去罢。”

轿子飞快的抬着来到了醉霞阁，庭院里增添了几名守卫，我认得是皇上身边常带的那几位。

康大为立在门边低声禀报了，我才随之走了进去，一进门，却看见师媛媛笑颜如花的倚靠在夏候辰的身上，一手拿了只酒杯给他喂酒，白玉酒杯上有红色的印子，看来是师媛媛的唇红印在了上面，而夏候辰则甘之如饴的就着白玉杯子饮下了，见我走了进来。

师媛媛笑道：“宁妹妹，你来了，我原想不让皇上打扰你休息的，可皇上却偏偏不知道体恤人，把你深更半夜的叫了来。”

我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只得垂了头沉默。

室内的八宝鎏金炉内燃着艾草熏香，却杂了一点儿别的香味，似是仙茅？这东西有小毒，但也有催情作用，混在尚制房制作的熏香里面，倒让人不易察觉。

夏候辰把我当成透明人，只顾饮那唇红酒，一句话都不说，还是师媛媛略有些不好意思，道：“宁妹妹，原本也不想麻烦你的，但妹妹既指出了这条裙有什么不足之处，而皇上……”

师媛媛停了停，想必看了一下皇上的神色，才道：“皇上想看我今夜再用百鸟裙跳一次舞，所以，只好麻烦妹妹了。”

我倏地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叫我一个晚上绣好这条裙鸟儿的眼睛，来之前，我早就知道等着我的，只有处罚和折磨，来之前，我的心倒是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他会采用什么样的手段来折磨我，不知为何，听到这种处罚，我倒是松了一口气，夏候辰心思古怪难测，性格变幻莫测，只要他不想些匪夷所思的方法，我想就算幸苦些，我都能应付过来。

师媛媛仿佛很过意不去，拿了那条裙子过来，递到了我的手上，道：“妹妹就在偏厅赶制吧，那里针线绷架，一应俱全。”

我接了裙子，向师媛媛行了礼，再向皇上行了礼。

可等了半天，却没等到皇上叫平身的声音，我行的是半礼，两膝微屈，双手放在腰间，这个姿势行礼自是累的，但见了一般妃嫔，既便是她们不叫起，也是可以自行起来的，但见了皇上，则一定要他开金口道声：“起。”

正值我感觉腰隐隐作痛，宽阔的裙摆已经不能遮住腿的颤动之时，才听他淡淡的说了一声：“起罢。”

我如获重释的站起身来，便听皇上道：“你换了这身衣服，是不想见驾还是怎么？”

他又在挑刺儿了。

我道：“皇上，臣妾品级低阶，例银不多，因而……”

“那你是嫌朕养你养得不够肥？”

有的时候我真不明白，夏候辰不是出于皇家吗？从小不是受的礼仪廉耻的教诲吗？为什么他有时候说出的话，干出的事，简直和市井贱民一样？

我喃喃不能自语，他却一挥手叫我退下：“曙光之前，如果你赶不出爱妃的这件百鸟裙，你也不用回兰若轩了。”

我道了一声：“是”

眼角余光到处，到看见了师媛媛隐杂的同情之色，她想必早就知道了我的处境吧，可惜，她的目光是同情，那说明她的心尚留有一丝柔软，这样的人，在宫中怎么会生存得久？ /hYxkJxqtuNfRdOVVYmBIcx9aBWIQvFcAGpt7+0/0canam0xXJ60YfRw6LuyT3s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