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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失望

左红昭收起了账本,顿了顿,轻声说:“以后还是叫我红姑吧,能叫我红昭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头顶烈日,孟泊川在江太傅府外等了近半个时辰后,去通报的小厮才再次将门打开。

孟泊川走上前,小厮迎上去,行了个礼:“孟捕快,久等了,我们老爷请您入府。”

孟泊川随意地将额顶的汗珠抹去,并未有任何不满情绪,跟着小厮便迈步进了府。江太傅府邸并不大,仆人上下不过二十余人,这在他这个官阶,是十分少见的朴素。

江太傅坐在凳子上,神情感伤,见孟泊川来了,也未有表示。孟泊川恭敬地说:“江太傅,小人知府衙门捕快孟泊川,受知府大人派遣,来了解江大小姐失踪案相关的情况,还烦请江太傅将事情经过告知小人。”

“事情经过?”江太傅忽然冷笑一声:“我女儿都丢了,还有什么事情经过?”

“江太傅,我知您心系令媛,但是如果您不将事情始末告知,小人无法去寻找江大小姐呀。”孟泊川耐心解释着。

江太傅叹了口气:“也罢,也罢。”

孟泊川悉心等着,江太傅喝了一口茶,这才说:“都怪老夫把白芨这丫头宠坏了。年方七岁,她要读书,我便随她读,给她请了先生到家中。读到十四岁,又说要去私塾上学,我还是由着她,让她去翰林书院和各家公子一块念书。眼看这大婚在即,她又说江南有什么潇湘诗会,非得去参加。我不许,她便偷偷溜走了。这眼前唐家堡的婚事,可怎么办才好啊……”

依照江太傅的说法,江家大小姐并不是失踪,而是逃婚。孟泊川心中安定下来,至少江太傅给了一个具体的方向,只要联系江南的捕快,蹲守在潇湘诗会,应该就可以找到江大小姐了。唯一的问题在于,潇湘诗会要在下个月才举办,但是知府大人要求三天内便要找到江家大小姐,如此一来,必定是要完不成任务的。正在孟泊川一筹莫展之际,仆人来传,说唐家堡堡主携公子唐苏木到访。

唐家堡是铸剑世家,家财万贯,江太傅不敢怠慢,立刻起身:“快,快请唐堡主和公子进来。”

孟泊川退到一旁,想等江太傅与唐堡主沟通后,向江太傅求情,希望他能够说服知府大人多宽限些寻找江大小姐的时日,不曾想,似乎踩到了异物,差点没站稳,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一块上好的玉玦。孟泊川弯下身子,拾了起来,刚想交给江太傅,只见唐堡主和唐苏木走了进来,他们身后的仆人还拿着几盒礼盒。

“江太傅,我和犬子听说了江大小姐失踪的事情。还望江太傅不要太过悲痛才好。”唐堡主身材魁梧,面相却不凶狠,其子唐苏木更是清秀俊朗,气宇轩昂。孟泊川实在想不通,江家小姐为何不愿与这位公子成婚,非要大老远跑去江南参加诗会。

江太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都怪我,因为白芨和白芷的娘去得早,对她们姐妹二人总是予取予求。不瞒唐堡主和公子,白芨此次实则是去江南参加潇湘诗会,我派了十余人去江南方向寻找,一天过去没有音信,这才没法子报了官。唐堡主啊,这次是我江家对不住你们唐家堡。”江太傅说着,行了一个大礼,唐堡主赶忙拖住江太傅:“江太傅,你这说得是哪里的话。我们两家迟早要成一家,何来对得住对不住这一说?”

“可是……小女这么一走,婚期可就要延后了呀。”江太傅面露难色。

唐堡主为人豪爽,摆摆手:“不就是延迟婚期吗?孩子们还小,总想着出去看看,等玩够了,玩累了,自然就回来了。江太傅不要动气,我和犬子带了几株千年人参,给江太傅补补气血,可别因气急伤了身体。”唐堡主说着,唐家仆人顺势将几盒礼盒转交给了江家的仆人。

唐苏木也微微拱手:“爹爹说得是,江小姐参加诗会,也是风雅之事,还请江太傅切勿责怪江小姐。”

江太傅频频点头:“唐堡主与唐公子实在是大人有大量,待小女回来,一定带她登门谢罪!”

一番客套后,唐堡主准备带着唐苏木离开,突然看到了站在角落的孟泊川:“你是孟泊川,孟捕快?”

本在角落站得腿有些发麻的孟泊川,被唐堡主这么一叫,差点没定住神,如梦初醒般:“是,唐堡主为何认识小人?”

“孟捕快侠肝义胆,何人会不知?”唐堡主大笑,孟泊川一头雾水,但是又不好驳了唐堡主的面子,只好配合着笑。

唐堡主带着唐苏木离开后,江太傅立刻下了逐客令,根本没有给孟泊川求情与归还玉玦的机会,更别说追问霖儿的案件。孟泊川没有办法,只好跟着小厮离开了江太傅府。

走到江太傅府门口后,孟泊川想到可以找江家二小姐江白芷帮忙,请求宽限时日也可以询问霖儿毒杀案更多的细节,便偷偷走到偏门,轻轻叩门确认无人后,一个翻身进了院内。

孟泊川蹑手蹑脚寻找江白芷,口中小声叫着江白芷的名字,经过一个房间时,房间里传来了江白芷的声音:“孟大哥,是你吗?”

“江小姐?”孟泊川再度确认。

“是我,孟大哥,你怎么来了?是我爹想明白了让你放我出来的吗?”江白芷声音很小,似是怕极了,可又带着希冀。

孟泊川是单细胞生物,没有注意到江白芷话中的线索信息,只是回答:“我是翻墙进来的,想问问你能不能劝劝你爹,和我们知府大人说说,宽限一些寻找你姐姐的时间。知府大人要求我三天找回你姐姐,我可真做不到啊。”

“孟大哥……这事情有些难,但是我一定会劝劝爹爹的。”江白芷犹豫着,孟泊川认为江白芷已然答应,准备离开,又被江白芷叫住了:“孟大哥,我可不可以求你帮你一个忙?”

“帮忙?”孟泊川有些奇怪。

“我现在被爹爹关在屋里,不让我出门,我想求孟大哥去一趟梁丞相府,带一句话给梁京墨公子。”江白芷声音很温柔,但还是听出了焦虑。

孟泊川想了想:“你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啊?你爹干嘛把你关起来呢?”如果这种场面让左红昭见到,她一定会将白眼翻到天上去,江白芷都快急死了,孟泊川居然还在八卦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江白芷真急了:“孟大哥,我求你帮我带句话,至于什么原因,你就当我做错事了,我之后有时间再和你解释,好么?”

“好吧,你要带什么话?”孟泊川点点头:“不过不要太长啊,太长了我记不住。我没有念过书,也最讨厌背文章。”

“你就和梁公子说,蒲苇已断,求磐石尽早转移才好。”江白芷似是狠了狠心。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这出自《孔雀东南飞》的诗句,是刘兰芝在投湖自杀前对丈夫焦仲卿的爱情誓言,也是爱情诀别。但凡是一个稍有些文采的书生听了,都能意会其中的原委,可惜,此时听到这句话的是胸无点墨的孟泊川。

“什么?什么断了?”孟泊川不满地说:“江小姐,你能不能说得简单一点?”

“恩……就是佳人难再得,公子莫自误。”江白芷换了一种说法。

站在窗外的孟泊川处于完全崩溃状态:“江小姐,你能不能再说简单一点,我怎么感觉你在作诗?”

江白芷良好的修养在此时可见一斑,她并不恼怒,反而耐心地说:“孟大哥,那请你只要和梁公子说风筝丢了便好,我想梁公子会懂的。”

“风筝丢了是吧?行,一定带到。”孟泊川念了几遍:“江小姐,那你记得一定和你爹说,给我多宽限几天啊,还有霖儿的案子,你如果想到什么细节,也记得来官府告诉我啊。”

孟泊川说完准备走,江白芷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近乎乞求的语气:“孟大哥,我能不能求你,别再查这个案子了?”

“那哪行,我是捕快,有人死了,不抓到凶手,还如何惩恶扬善。有人丢了,那便要找回来,这世界,黑白要分明,善恶才能被分辨。我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是也要为国家尽一份力。江小姐,你别担心,我一定把你姐姐和杀害你丫鬟的凶手一起找到。”孟泊川说得越坚定,江白芷便越担心,还想再说些什么,孟泊川却因为怕忘记“风筝丢了”这四个字,赶忙离开江太傅府,去往梁丞相府。

江太傅与梁丞相在政见上十分不合,二人互相倾轧,争吵不休。在进士考试中,江太傅与梁丞相均表现出了超凡的政治热情与政治才能,二人在考卷中批评朝政,挥斥方遒。考官认为这二人均符合中举的条件,便将卷子呈给先皇,请求先皇定夺。奈何皇上一时也难以分辨,又因为二人对朝政的批评直指先皇身边的宦官李明英,在自幼照顾太子的李明英的一顿哭诉之后,先皇便将江太傅与梁丞相分在同样贫乏的邻县,一个做黎县县令,另一个便士竹县县令,没有重用。

因为两个县地理位置、经济基础与百姓人口均十分相似,本就互相看不惯的两人,就此开始了竞争。黎县主张发展教育,竹县主张发展商业,几年之后,黎县出了四个举人,文学之风盛行,竹县则因为茶叶生意覆盖全国,成为富庶之地。先皇听闻,龙颜大悦,将二人都召回朝廷做官。

论才干,论热情,论勤奋,江太傅与梁丞相都不分伯仲。可是江太傅代表的是进士出身的一些官僚,而梁丞相代表的则是士族出身的官僚,为了维护自在阶级的固有利益,他们的分歧不仅仅表现在政见上,还表现在对礼法、门风等一系列传统文化的态度的差异上。一位是被先皇委任为太子老师现如今太子登基后奉为太傅的江太傅,一位是主张法家治国之道霸道强制的梁丞相,二人可以说是水火不容,这件事在长安城中人人知晓。只可惜孟泊川初来乍到,不知道官场上的事情,糊里糊涂到了梁丞相家,第一句话便出了错。

梁丞相恰好在家,见到孟泊川,便问:“孟捕快此行所为何事?”

“梁丞相,我受到江小姐所托,给梁公子带句话。”孟泊川直言不讳。

梁丞相的脸色一瞬间便变了:“本相倒是从未听闻,这知府衙门的捕快,竟成了替人传话的小厮。”

“梁丞相,小人不是给一般人传话,是江太傅家的小姐啊。”孟泊川简直越描越黑,他本以为梁丞相大怒是因为顾及知府衙门的面子,想着说出江太傅的身份便可以消了梁丞相的怒气,却不知道他是在火上浇油。

“出去!”梁丞相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响声极大,想来是因为听到了“江太傅”这三个字。

也不知道是说孟泊川老实还是说他没脑子,这种场景下,他居然还大声喊了一句:“小人既然答应了江小姐,要将话带给梁公子,就一定要带到。梁公子,江小姐让小人带话给你,她说风筝丢了!”

梁丞相气红了眼,喊来仆人将孟泊川轰出去。虽说梁丞相府里仆人少说五十人,可是对于曾经一人攻进山贼窝点的孟泊川来说,要轰走他还是有点困难。孟泊川站立不动,仍然一字一顿大声喊着:“梁公子,你听到吗?江小姐说,风筝丢了!”

一声又一声的“风筝丢了”回荡在丞相府里。仆人们用尽全力拖着孟泊川,孟泊川坚持不懈地喊着,大概喊到十余遍时,梁公子梁京墨在仆人的搀扶下,行动缓慢地走了出来。梁京墨面如枯槁,仿佛受过了酷刑般,他的眼神极度悲伤,仿佛无法相信般问孟泊川:“你说,那江家小姐,让你给我带什么话?”

“江家小姐说,风筝丢了。”孟泊川又说了一遍,他想不明白,就这么四个字,梁京墨如果在丞相府里,早该听到了,干嘛又来问一遍。

梁京墨突然大笑,随即猛烈地咳嗽起来,梁丞相再也顾不得孟泊川,赶忙走到梁京墨身边,关切地看着梁京墨。

梁京墨缓了缓,才气若游丝地说:“那江小姐,她,为什么不自己来和我说?”

“因为江小姐说她做错事了,就让我来跑这一趟。如今我话带到了,那我就先走了。”孟泊川说完就离开了,仆人们被他之前的大力气而吓到,纷纷让开一条路让他离开。

孟泊川自以为完美地完成了任务,却不知道差点把梁京墨逼上绝路。孟泊川走得太快,如果他稍微回一下头,他就会看到梁京墨因为郁结难诉而吐出血来。

梁京墨绝望地瘫倒在地上:“我们这一段感情,在她看来,竟是做错了事。风筝丢了……风筝就这么丢了……爹,我们把风筝找回来好不好,求求你,让我们的风筝回来好不好?”梁丞相引以为傲、获得皇帝夸奖其精明头脑的儿子梁京墨,在此刻顾不上任何仆人的眼光,哭得像个孩子。

梁丞相心痛难忍,只好大叫着让仆人找大夫,不停安慰者梁京墨,口中不住说着“好”。

一路哼着小调回到胭脂铺的孟泊川并不知道此时江太傅府与丞相府都处于心急如焚的状态。他走进门,看到正在算账的左红昭,开心地笑:“你让我去拜访梁京墨梁公子,我去了,还帮江小姐带了一句话。”

“哦?江家大小姐找到了?”左红昭头也没抬,继续清点着账目。

孟泊川将知府衙门统一发放的佩剑放在椅子上,舒展了一下筋骨:“没有,江太傅说江大小姐去江南参加潇湘诗会了,我就拜托江家二小姐帮我向江太傅求个情,让知府大人宽限我些日子,不然下个月才举办的潇湘诗会,我怎么能在三天之内找到江家大小姐啊。”

“潇湘诗会?下个月在江南举办的潇湘诗会因为这个月的大水取消了,江家大小姐难道不知道吗?”左红昭疑惑地说。

孟泊川听完左红昭的话,居然露出欣喜之色:“那如果潇湘诗会取消的话,那么江家大小姐知道了,很快就会回来了吧。说不定,我都不用再去找她了。真好,希望江家大小姐早点知道潇湘诗会下月取消举办的消息,早点回长安才好。”

“你少在那里碎碎念。”左红昭惊叹于孟泊川的乐观想法,想到孟泊川说帮带了一句话给梁京墨梁公子,便问:“你将话带给梁京墨时,梁丞相没阻拦?”

“阻拦了啊,说起这事,我是真的觉得奇怪。梁丞相一听到我是帮江小姐带话,立刻就让仆人轰我出去。亏得我一直坚持,才将那仿佛遭遇过酷刑的梁京墨给喊出来了。”孟泊川找了壶水喝,说了一天的话,很难不口渴。

左红昭摇摇头:“这梁丞相与江太傅素来积怨颇深,你去给江太傅的女儿带话给梁丞相的公子,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话。梁丞相不轰你,轰谁?”

“诶?这你真的说对了。江小姐那句话奇奇怪怪的,说什么风筝丢了。那梁京墨听了还不相信,又问我为什么江小姐为何不亲自来,我就按照江小姐的说法,告诉她江小姐做错事了。”

“做错事了?”左红昭越发听不懂孟泊川的话。

孟泊川点点头:“江小姐亲自说的,她说她做错事了,江太傅把她关了起来,所以她出不来。”

“江家二小姐和你说了这么多,你就只回答了那一句?”左红昭不可置信地看向孟泊川,她没办法相信聪颖绝伦、言语得当的高昱涧的转世,居然能如此迟钝。

孟泊川仍旧不明所以,只点了点头。

左红昭不由为梁京墨与江小姐惋惜,叹了口气:“孟泊川,你除了一身蛮力,你还有什么?”

“啊?”孟泊川惊讶地看向左红昭。左红昭没有回避孟泊川的目光。孟泊川看得真切,左红昭的眼里,是说不尽的失望。

“红昭,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孟泊川忙问。

左红昭收起了账本,顿了顿,轻声说:“以后还是叫我红姑吧,能叫我红昭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孟泊川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久久站在原地。他生性简单,父母也都是淳朴之人,只教他答应的事情便要做到,为人要正直,却不通男女之事。那时候的孟泊川,并不知道语言可以像利刃,伤人于无形,甚至令人肝肠寸断。他也不知道,他的无心之失,间接造成了一对恋人的悲剧。可是,在左红昭唇齿轻启的那一刻,他分明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好的,红姑。”孟泊川低声回答。 pWvzChj33hFXBICBYNTTFGpZ/OFoHRxVTYQ/ui8K92aJM4VMlsheYtUENiKSww6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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