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红昭没有想到的是,孟泊川次日真的经手了一个大案子。而案子的重要人物之一,便是她自己。
“你骗我!”孟泊川怒气冲冲大步迈入左红昭的胭脂铺时,江太傅的二女儿江白芷带着丫鬟霖儿正在挑选胭脂。本就是温柔贤淑的女儿家,被孟泊川这高声一吓,冷不丁向丫鬟霖儿身后躲了一步。
左红昭低声温柔地对江白芷说:“江小姐别怕,只是山野莽夫,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不会伤到江小姐的。”
江白芷心有余悸地点点头,这才正眼看向孟泊川,恍若见到熟人,声音中居然有一丝喜悦:“孟大哥,怎么是你?”
霖儿奇怪地问:“小姐,你认识他?”
“我……”江白芷吞吞肚肚,似乎有所顾及。
孟泊川闻声看向江白芷:“喔,是你啊。谢谢你送给我的兔子。”
江白芷不好意思地笑笑,带着女儿家的羞涩。江白芷的丫鬟霖儿却对面前的这个陌生男生带有防备之心,对着孟泊川大声问:“你来这干什么?”
“我找人。”孟泊川怒气未消。
“找人又为何带着一根铁棒?”霖儿狐疑地盯着孟泊川手上的铁棒。
孟泊川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中的铁棒在他人眼中着实具有威胁性,不情不愿地放下了铁棒,随意放置在地面上,走到左红昭面前:“你为什么要骗我?”
“说骗未免严重了,你最终不还是找到了你想去的地方吗?”左红昭轻描淡写地收拾着胭脂台:“初到长安,四处走走,熟悉熟悉环境,对你不失为一件好事。”
孟泊川想不出反驳的话,又不愿意轻易罢休,便坐在胭脂铺的椅子上:“总之,你要是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不走了。”
“随你。”左红昭没有再接孟泊川的话,挑出了几盒胭脂,摆放在江白芷面前:“江小姐,你看,这几款胭脂都是衬江小姐的。”
江白芷认真对比了一下胭脂的颜色,从中选出了两盒,示意丫鬟霖儿付钱,仍然是低声细语:“多谢红姑。”
江白芷走向孟泊川所在的位置,不小心踩到了孟泊川放在地板上的铁棒,重心失衡,眼看就要摔倒,孟泊川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了江白芷。
空气呆滞三秒,江白芷的脸颊通红,霖儿跑上前,将江白芷从孟泊川的怀中扶出来,生气地说:“你这无赖,居心叵测,定是垂涎我们小姐的美貌,故意将铁棒放在地上,就是为了占我家小姐的便宜。待我回府告诉老爷,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居心叵测?”孟泊川拍拍手:“你们家小姐长得倒是有几分姿色,但是瘦骨嶙峋,抱起来一点都不舒服,我干嘛要占你们家小姐的便宜?”
孟泊川的话非常不礼貌,江白芷的脸上表情复杂,最终还是维持了名门小姐的礼仪:“多谢孟大哥相助。霖儿只是出于担心我,才对孟大哥出言不逊,还望孟大哥不要挂怀。”
“挂怀?不挂怀不挂怀,多大点事儿啊。”孟泊川将铁棒拾起,满不在意地说。
江白芷温柔地笑:“不知孟大哥在何处落脚,白芷以后也好寻机会报答。”
“报答?不用不用。你不是送了我兔子嘛,就算两清了。”左红昭在心中暗想,真是一个不解风情的傻子。
江白芷无形中被拒绝,只好带着霖儿离开了胭脂铺。
孟泊川见再无客人,蹿到左红昭面前:“说吧,怎么补偿我?”
左红昭不紧不慢地收拾着其余的胭脂盒,任由孟泊川胡闹。
“小爷我呢,也不为难你,只要你暂时让小爷我借住一个月,我就不再怪罪于你。至于银两,我一领了俸银,便还你。”孟泊川故意装作不经意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眼神不停偷瞄左红昭的反应。
“孟泊川,你在长安,没有相熟的人吗?”左红昭头也不抬,重新摆放铺子上的胭脂样品。
孟泊川极力掩饰住惊讶,矢口否认:“怎么可能?小爷我交友遍天下,别说长安了,就算是沙漠里都有朋友。”
“那孟公子大可以去找您在长安的朋友暂住一段时间呀,想来,以孟公子的好人缘,一定有不少朋友等待着孟公子的大驾光临呢。”左红昭将所有样品都放置妥当,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的孟泊川。
孟泊川只好悻悻地承认:“好吧,我承认我在长安人生地不熟,县衙饷银要一个月以后才发,我无处落脚,一路听说长安城门口有个戴着面具的胭脂铺老板娘红姑,我就猜到是你了。”
“所以,你就来找我?你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帮你?”左红昭看着孟泊川。
孟泊川想了想,将铁棒放在左红昭面前:“我将我的铁棒抵押给你。”
左红昭看了看铁棒:“你找错人了,刚刚那位,是江太傅家的二小姐,她不是还送了你一只兔子吗?你带着那只兔子去,江小姐天性善良,一定大发慈悲给你提供住处。”
“什么?你说她是江太傅家的二小姐?”孟泊川脸一下变了色。
“是。怎么了吗?”左红昭疑惑着。
孟泊川懊悔不已:“昨日,我饥饿难耐,正在冥思苦想如何找些食物充饥,突然两只兔子从一间院子内跑了出来。我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好时机,就将两只兔子都抓了起来。谁知道一个姑娘,就你口中的江家二小姐,居然从院子内跑了出来,一个劲和我说谢谢,我只好不情不愿将两只兔子都还给她了。但是她那个姑娘好生奇怪,非要把其中一只公兔送给我,还说作为纪念。”
“那两只兔子必然是一对,江家小姐应该是看上你了。”左红昭打趣道:“你这好皮囊倒真是帮了你不少忙。现在事情很简单,你只要拿着那只兔子,好言相求,江小姐必然乐意帮你这个忙。保不准,还能将你招了做上门夫婿。”
孟泊川一脸沮丧,并未回应左红昭的玩笑话。左红昭问:“对了,兔子呢?”
“兔子……”孟泊川不好意思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你把江小姐送你的兔子给吃了?!”左红昭大吃一惊,眼睛不自觉瞪大。
孟泊川艰难地点了点头:“恩……我以为江小姐说送兔子给我,是送给我吃的,我当时还埋怨着她没送我点辣椒粉什么的……”
左红昭翻了一个白眼:“你就把江小姐送给你的定情之物给吃了?”
“早知道她是江家二小姐,我真该把另一只兔子也要来。那只公兔子,肉还是太少了。”孟泊川真挚地说。
左红昭算是开了眼界,原来孟泊川懊悔的并不是自己错失了当有钱人家夫婿的好机会,而是不满于一只兔子不足以充饥。
“红姑,你看你一个人照顾这么大一家胭脂铺,一定也需要人帮忙对不对?”孟泊川回到了正题。
“这么……大?”左红昭左右看了一圈自己的胭脂铺,这几百年来,虽然生意不错,但是左红昭从未想过扩建店铺。对于一个不老不死的人来说,金钱够用便好,更没想过招伙计。因此,胭脂铺里不过两个样品台,四把木椅供排队客人休息,大小不过十平方,怎么看都没办法用“大”来形容。
孟泊川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倒是一流:“是的呀,你看,你要是有我这么个捕快帮衬,以后谁还敢来惹事?”
“你不在也没人敢来我红姑店里惹事。”左红昭只想快些打发孟泊川离开,并不打算好言相对。
“我这次来长安,我们家乡的人都以我为荣,尤其是我的父母,我爹杀了我家唯一的一头牛来庆祝,我娘高兴地整晚都没合眼,一直在村口和人说我一定会在二十五岁当上捕头。我以为长安是一个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却不曾想这里的人们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想我一个大好男儿,却要靠风餐露宿才能撑过头一个月,真是唏嘘啊……”孟泊川又发挥了自己唐僧般碎碎念的技能。
左红昭又好气又好笑,同样的长相,孟泊川在她眼中,就像一个撒泼打诨但是天真可爱的小孩,再不是令她敬畏又仰望的高昱涧。她不禁笑了:“好了,别再演戏了,我不要你的铁棒。我同意收留你,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红姑请说。”孟泊川立刻收起了铁棒。
“第一,对来胭脂铺的客人要热情,不能出言不逊,败坏我胭脂铺的声誉;第二,不能打探我的隐私,你是租客,我是房主,一个月期限一到,房租交清,你便离开,我们再无关系。”左红昭一条条列举着,孟泊川频频点头。
左红昭从钱袋中拿出了两锭银子:“自己去把衣服买了,现在也到了吃午餐的时辰,你在外面好好吃饱了再回来,银子记在账上,等你发了俸银再一起还我。”
孟泊川惊讶地看着左红昭:“你平时都不做饭的吗?”
“不做。”左红昭回答他。
“那你平时都吃什么?”孟泊川问。
“馒头。”左红昭不假思索地回答:“前几日,你帮忙找回钱袋的那个老板,他家世世代代都是做馒头的,和我很熟络,每周都往我这送馒头。”
孟泊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我是因为身上没有银两,逼不得已才去买了馒头。你一个胭脂铺的老板娘,居然每天就靠吃馒头度日?”
“裁缝铺,出门左走四百米。至于食物,四处都有摊子,随意找一家吃。”左红昭没有理会孟泊川的感叹。
孟泊川没有再自讨没趣,拿了银锭就出了门,临走前,还特地将铁棒放在了角落,叮嘱左红昭:“你小心点,别被绊着,我不在,没人接着你。”孟泊川说这句话时,太过温柔,像极了高昱涧的神情。四百多年前,高昱涧也是这么对左红昭说:“你一个人要小心一点,我不在,总是怕你磕着碰着。”可是,说这句话的人,已经不在左红昭身边了。
左红昭没有答话,却不自觉晃了神。心中的一个声音在不停安慰她。那个声音告诉左红昭,她收留孟泊川不过是救助一个可怜人,并不会影响他的人生走向。或许左红昭也必须要承认,她根本不舍得轻易放弃与有着高昱涧同样面容的人相处的机会。
人最怕自欺,偏偏自欺最令人得到虚妄的快乐。左红昭不怕付出代价,只怕代价由无辜的孟泊川承担。
过了没多久,孟泊川便回了胭脂铺。他身着一件青蓝色长袍,腰间缎带编排有致,面容本就英俊,用“玉树临风”来形容过之而无不及。左红昭盯着孟泊川看了一会儿,孟泊川凑上前:“怎么?看小爷我这副打扮,被迷住了吧?”
“你……手中的是一只鸡?”孟泊川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左红昭的目光却集中在孟泊川手中那只一直在挣扎的母鸡。
孟泊川点头:“对啊,你一个姑娘家,天天吃馒头终究不是个事。既然你碰到我了,我就要对你的食物负责。我把食材调料都买齐了,你等等我啊,不要多久你就可以吃到小爷我独家秘制的辣子鸡啦。”孟泊川说着,居然还将母鸡拿到了左红昭的面前。
左红昭怀疑地看着孟泊川,孟泊川兴致十足地走进了胭脂铺后的厨房,只留给左红昭一个背影。
半个时辰过后,香味从厨房飘出来,左红昭不禁走入厨房,只见孟泊川背对着她,正在将锅中的食物盛入盘中。孟泊川听见左红昭的脚步声,回头爽朗地笑:“快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左红昭洗过手,坐在桌旁,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你以前,从不进入厨房的。”孟泊川将碗碟洗干净,给左红昭和自己盛了一碗白米饭。几盘菜端上桌,左红昭定睛一看,三菜一汤,好不丰盛。
“愣着干嘛,吃啊。”孟泊川说着,夹了一块辣子鸡放在左红昭碗中。
左红昭没有拒绝,吃了一口辣子鸡,问孟泊川:“没想到你厨艺还算不错。”
“我爹娘为谋生,整日都在打铁铺里,我很小就会做饭了。不过也不会做什么珍馐美食,不过是家常小菜罢了。好在你不是一个挑剔的人,做饭给你吃,我的厨艺还是绰绰有余的。”孟泊川一边吃饭一边说着。
左红昭没有搭话,只缓缓吃着饭。四百多年了,左红昭都是一个人过日子,为图方便,几个馒头就打发了自己。孟泊川的出现,竟然让她感到了些许温暖。
“你就算喜欢吃我的饭,也不用埋头苦吃吧。两个人吃吃饭聊聊天多好。”孟泊川话一如既往地多,他注意到左红昭的面具:“你吃饭也戴着面具啊?不闷吗?摘了吧,我不告诉别人你真实的容貌便是。真的,你长得再丑我都保证不说出去。”
长安中有不少女子平日里戴着面纱示人,左红昭特立独行惯了,戴面具不足为奇。孟泊川这句话明显是在开玩笑,并无恶意,只是出于好奇。左红昭没有生气,只觉得几分苦涩:“我们有言在先,不打探我的隐私。”
孟泊川顿觉无趣:“行吧,你愿意戴着就戴着。”
“今日不用去衙门当差吗?”左红昭感到有些尴尬,换了话题开口问。
“不用,今日休整一番,明日开始。”孟泊川回答,嘴里还嚼着青菜。
左红昭已经吃饱,放下筷子:“为什么一定要做捕快呢?”
“你若失真想听,那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你别看我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其实我因为家中穷,爹娘没钱让我上私塾,所以我到现在都大字不识一个。我家只有我和妹妹两个孩子,爹娘本想让我继承打铁铺,做个打铁匠,没想到我练出了一身蛮力。你知道洛郡前几年山贼猖狂劫了唐家堡捐的军需物资吧,一百多精兵都被杀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孟泊川眉飞色舞地讲着。
左红昭直视孟泊川:“那一年,你才十六岁吧。”
孟泊川点头:“差不多吧,从那次以后我就被县衙喊去当捕快啦。爹娘以我为荣,我也能贴补些家用。我从小就爱打抱不平,心愿就是天下太平,好人有好报,恶人改过自新。只是捕快毕竟权力有限,所以我想做到捕头,就可以帮助更多人了。我运气真是好,居然可以调进长安。”
左红昭若有所思,前几年听闻洛郡的山贼猖狂至极,杀光运送唐家堡捐出的军需物资的所有士兵不说,还强抢良家妇女,先奸后杀,无恶不作。官府悬赏五千两白银,招募勇士围剿山贼。许多人为了钱财而去,却被山贼折磨致死。后来有一位少年,以一己之力一举制服了山贼头领。官府却在此时反悔,五千两白银的赏金没有兑现,只是象征性给了那位少年一个捕快的身份。众人都说少年实在又愚钝,居然满心欢喜地接受了这个差事。
幸运的是,孟泊川勇杀恶寇的事迹广为认知,唐家堡堡主念及其勇敢,送出金银作为奖励被孟泊川拒绝后,便寻了个机会,在长安知府衙门给他寻了一个差事,只是出于会被孟泊川再次拒绝的担心,没有告知孟泊川。因此,孟泊川将这一切归结为自己运气好。
“你一个人,哪来的勇气去面对那么多山贼?”左红昭提起了兴趣。
“没办法啊,我妹妹被山贼抓去了。”孟泊川喝了一口汤,就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
左红昭想安慰孟泊川:“你妹妹一定很为你骄傲。”
“应该吧。”孟泊川说着放下了筷子:“不过她没机会知道啦,我去的时候,我妹妹已经死了,尸首也没找到。”
左红昭心中一惊,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孟泊川笑笑,算是宽慰左红昭。
左红昭只好开始收拾碗碟,孟泊川拦下了左红昭:“女孩子哪能做这些事情。这种粗糙的事情都应该由男人来做。”
孟泊川说着,手脚十分麻利地将碗碟收到了一起,一边洗一边说:“以前你一个人,想怎么敷衍自己都可以。现在不一样了,我既然住在你这里,就要让你每天都好好吃饭。如果我去当差,我会将饭菜做好放在厨房,你记得热就好。碗碟都不用洗,我回来会清洗干净。”
左红昭恢复了冷淡:“你愿意做饭是你的事情,我就当是抵你的伙食费。做满一个月,你便可以离开了。”
孟泊川无奈地说:“你这人怎么忽冷忽热的。哎,真是女人的心思你别猜。你这么过日子,家里人知道了得多心疼啊。”
“我没有家人。”左红昭语气疏离:“我也不习惯别人对我好。”
孟泊川听闻左红昭没有家人,只好赔不是:“真是抱歉……”
“我们各问了对方一件不该问的事,扯平了。”左红昭说。
“可是我觉得一定要习惯别人对你好,因为你真的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孟泊川真诚地说。
左红昭指了指盘子:“专心洗盘子,我不会因为你几句恭维的话,就把房租免去的。”说着便离开了厨房,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望向厨房的方向。苦笑了一下,为了再避免与孟泊川共处,她在大街上闲逛到了半夜才回胭脂铺。
回到胭脂铺时,门仍开着,孟泊川坐在木椅上酣睡。她推了一把孟泊川:“你睡在这里干什么?”
孟泊川揉着惺忪的睡眼:“你终于回来啦,下午店里可忙了,你看,我卖了二十盒胭脂呢。你没回来,我怕锁了门你进不来,又不知如何联系你,只好在这里睡了。”
长期以来独自生活的人,一旦碰到另一个等待她的人,说没有感动是不可能的,左红昭也不例外:“你快回房间休息吧,明天说不定可以办个大案,立个大功呢。”
孟泊川困极了,打着哈欠回了房间。
左红昭将门锁好,暗笑英俊男人的吸引力果然有效,连胭脂也卖得多些。她也趁着夜色沉沉睡去,可是左红昭没有想到的是,孟泊川次日真的经手了一个大案子。而案子的重要人物之一,便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