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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重逢

眼前的这个人,再不是温润如玉的高昱涧,而是一介武夫孟泊川。左红昭心想:“这世间不过只有一个高昱涧而已。”

仔细算来,今年已经是左红昭在人间的第四百二十三年了。

人事变迁,白云苍狗,高国在二皇子高昱涧去世后不到两个月,便被姜国打败。泱泱大国君主高长宗一夕之间沦为阶下囚,游街三日,暴尸城门。大皇子高昱津携残兵弃长安而逃,最终被追兵逼死在护城河里。听闻其尸体被鱼虾瓜分,无所遗留。百姓们均说,倘若二皇子高昱涧还在,高国必不会早亡。

可是人类毕竟是善于遗忘的动物,对二皇子高昱涧的称赞与怀念仅仅停留在第一百三十二年。不过两代,爷爷告诉儿子,儿子又告诉孙子,孙子没有看过那场红雪,便将其归为老人家的夸张说辞。久而久之,除了史书上那一句“昱涧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使者至,发书,昱涧泣,入内舍,即自杀”简要记录了高昱涧的人生结局外,再无任何痕迹证明高昱涧的存在。

但是左红昭总是记得的,她守在长安城门口,卖着女儿家的胭脂,大多数的清闲时光,她安静地看着往来的人们,看他们的笑脸也看他们的沮丧。被驱逐出昆仑山后,左红昭再没有见过杜若蘅,更没有见过一同长大、情同姐妹的侍女陆双芊,倒是比自己小上几岁的巫族占星使朴松萝常偷跑出来看她。朴松萝与杜若蘅一致认为,左红昭数百年如一日的等待,是为了等高昱涧的转世归来,二人得以再次相见,可是左红昭心中十分明朗,故人已逝,高昱涧的离开是固有事实,她没有等待任何人,她留在长安,不过因为长安是拥有高昱涧生活气息最多的地方。

事实上,她除了长安,本就无处可去。

平常百姓们便更无从知晓左红昭的心思。他们只知道,在长安门口有个话语极少的戴着面具的妙龄女子卖着胭脂,许多年过去,不见她衰老,更不见她露出笑容。询问其姓名,她总是避而不答,只是人终归该有个称呼,因左红昭卖胭脂,又常着一身红衣,人们便开始喊她“红姑”,左红昭对这个称谓不置可否,这个称呼便保留了下来。

刚开始,还有好事者主动接近,但都被左红昭冷漠回绝,沮丧而归。逐渐地,便再无男子前去自讨没趣。偏偏左红昭做的胭脂极好,红得艳丽,带着勃勃生机,长安里的官家小姐们极爱使用,穷苦人家的女孩积攒做女红的银两也只为购上一盒胭脂。因此,左红昭的胭脂铺生意尚好,未显冷清。

偌大一个长安城,若说左红昭有什么朋友,估计也只能算得上是昭华园的琴师顾天冬。本是不愿与人交朋友的左红昭,与顾天冬交好,不过是因为初识时顾天冬无心中说出的一句话。

那日,顾天冬经过左红昭的胭脂铺,驻足停下,轻轻拿起胭脂铺上的胭脂,抬起头看向左红昭:“姑娘这胭脂,可是为等心上人而做?”

左红昭愣了一愣,随即恢复神色,虽然未曾应答,还是忍不住看了顾天冬一眼。

顾天冬莞尔一笑:“姑娘切莫见怪,我这么问着实是唐突了。我不过是想,这尚好的胭脂,若是不能为心上人所见,着实可惜。”

“那依天冬姑娘看,红姑此生还有没有这等福气呢?”左红昭对面前的女子突然提起了兴趣。

顾天冬将三盒胭脂并排摆在左红昭面前,从荷包中拿出银两,似笑非笑:“我不知道红姑你是否还有这等福气,我只知道,我这一生,着实受不起他人厚爱。”

左红昭将银两收下,又将胭脂包装好,递给顾天冬:“天冬姑娘为何不疑惑,红姑知道您的名字?”

“我这几年在长安的声名,红姑若是说不知道,反倒显得虚伪造作。”顾天冬笑得爽朗:“我倒是希望长安人人都知道我顾天冬的名字,或许在未来,整个姜国都能听闻我的名字。这样,想被找到,就不再困难了。”

左红昭暗想,多情最是女儿家。顾天冬所言非虚,她这几年在长安的经历,早已成为街头巷尾的闲时谈资,说是为千夫所指、万人讥笑亦不为过。

顾天冬初到长安时与镇远将军沈家洛同住,本是要成亲嫁入将军府的富贵命,却不知何故作为礼物被沈家洛送给了皇上身边的宦官李明英,顾天冬遭遇屈辱,从三层楼高的看台跳下,险些丢了性命,才被李明英赶出了宅院。养伤三月,幸而被昭华园的赵清让收留,在昭华园做了琴师。长安人都以为顾天冬必然对沈家洛恨之入骨,何曾预料到沈家洛常常出入昭华园,屡掷重金,捧顾天冬的场子。其中因由,在左红昭认识顾天冬之前不曾听路人提及,在她与顾天冬熟稔之后,更是不曾开口问。

在左红昭的眼中,人生不过百年,人人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她与顾天冬,缘分使然,能做一世朋友已是幸运。

孩童们将无话不谈看作关系亲密的证明,而成年人之间,知分寸,懂进退,将温柔留给亲近的朋友。而这些温柔,就是永不触及对方的软肋,佯装不知,只要你好,大笑当歌,闲时饮酒,便已足够。

或许,也不过是因为活得久了,发现世间不平事太多,情绪不够浪费,索性妥善收藏。

这世间,本就是各人下雪,各有各的皎洁。

左红昭以为日子还是会一如往常地过去,直到她再遇见高昱涧。准确一点来说,是再遇见高昱涧的转世——孟泊川。

孟泊川一只手拿着一根粗铁棒在大街上追赶盗贼时,另一只手还拿着吃到一半的白面馒头舍不得放,不过二十岁的年纪,血气方刚,声音洪亮:“你给我站住!”盗贼慌慌张张上下流窜,毫无胆量应答,只拿紧钱袋狂奔而去,本是一出见义勇为的严肃场面,却因为孟泊川身后气喘吁吁追赶的馒头店老板而显得滑稽可笑。

追赶了两条街后,盗贼力竭,无奈停在原地大喘粗气。孟泊川见状,三步并作两步,铁棒扔在一旁,仅凭单手力量,反压住盗贼胳膊,右脚灵活一踢,钱袋脱离盗贼手中在空中画出一道抛物线,旁观者无不拍手称快。孟泊川洋洋得意之时,只见随即赶到的馒头店家拾起地上的铁板,正欲用尽全力对着盗贼当头打上一棒,孟泊川立即察觉到馒头店家的行为迹象,松开盗贼胳膊,旋即一掌打向店家手臂,将铁棒打落在地。馒头店家不是习武之人,这一掌,令他不自觉后退几步,差点跌倒在地。

“店家,钱袋已经找回,你又何必用铁棒伤害他?”孟泊川十分不解,手中却还紧握着还剩一半的馒头。

馒头店家忿忿不平,从孟泊川手中一把抓过钱袋:“他这种盗贼,死不足惜!我此生最恨偷鸡摸狗之辈。”说罢,看向孟泊川:“你今日帮我抢回钱袋,我不愿他人说我不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你的馒头钱,我便给你免了。”

孟泊川毫不犹豫从衣袋中掏出两枚铜板,递给馒头店家:“抓捕盗贼,是我职责所在,说不上恩德。这是我的馒头钱。”

店家疑惑地看向孟泊川:“你是捕头?”

“那是我的梦想。”孟泊川嘴角上扬:“我是洛郡调来长安当差的捕快,孟泊川。不过,我今天刚到长安,还没去衙门报道呢。”

店家听闻是一个刚来长安,毫无实权的捕快,露出凶恶嘴脸:“你既是当差的,那这盗贼你非得给我收官了不可,除此之外,我还要他赔偿我二十两纹银,才肯罢休。”

盗贼闻声恸哭,一个纵身抓住孟泊川的衣角,眼泪如雨下:“大人饶命啊,小人家中有老母亲,重病在床,亟需银两抓药,小人也是不得已为之。别说二十两,就算是二两,小人也是拿不出来啊。实不相瞒,小人已经三天没吃过饭了。”盗贼越说越伤心,孟泊川看向咄咄逼人的馒头店家,思绪万千,一筹莫展。

左红昭在人群里看着这一幕,未动声色,她等待着孟泊川的下一步行动,耳边传来朴松萝的声音。

“怎么?不去帮帮那个小捕快?”朴松萝笑道。

左红昭仍是面无表情:“我与他素不相识,为何要帮他。”

“他的容貌并未改变,你明知道,他就是高昱涧。”朴松萝的语气,小心翼翼却带着百分之百试探的勇气,仿佛是在屏息以待一座火山的爆发。

左红昭嘴角扯动,对上朴松萝的目光:“高昱涧已经死了,我眼前的这个人,不过是有着与高昱涧相同皮囊的陌生人而已。不插手任何人世间的事情,是我与杜若蘅的约定,你应该不想因为我,让他在巫族碰上麻烦吧。”

“又拿若蘅哥哥来压我,红昭姐姐你好没意思。”朴松萝不服气地嘟起嘴,没再说些什么,只好百无聊赖站在左红昭身边看孟泊川的反应。

正常捕快对于这等无赖场面,只要秉公办理便好,该送官府的送官府,如何判定罪责,那都是衙门老爷决定的事情。偏偏孟泊川从洛郡而来,不通长安风土人情,面对着鼻涕眼泪傻傻分不清楚的盗贼与胡搅蛮缠得理不让人的馒头店家,他心一横,大叫一声:“你们都给我停下!”二人声音随即消失,一旁众人也停止讨论,将目光集中在孟泊川身上,左红昭从未见过高昱涧发怒的模样,如今从孟泊川脸上看到此种表情,顿时觉得稀奇,朴松萝在一旁小声说:“这二人怕是将这位小捕快逼疯了。”

朴松萝话音未落,孟泊川对着馒头店家便是一顿数落:“你的钱袋呢?钱袋既然找回来了干什么不回馒头铺?是不用照顾生意的啊?二十两,你一个馒头才两文钱,你怎么不去抢啊?人家都说了家中有困难,你还在这里胡搅蛮缠,丢不丢人?就你还卖什么白面馒头,照我说,你以后卖黑心馒头好了!”

馒头店家被迎面而来的一长串话吓得失了神,久久说不出话,好不容易想起反驳的话,又被孟泊川将话抢了去:“是想说我说的有道理是吧?知道有道理还不快回你的馒头店去?以后看好你的钱袋,害得小爷我追了两条街,现在馒头还没吃完。”孟泊川说着,将馒头店家推搡着,馒头店家气极了,但是自知理亏,只好挤出围观人群,垂头丧气离开了。

盗贼见状,转身欲溜,孟泊川踢动铁棒,铁棒顺势打在盗贼的小腿肚上,盗贼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孟泊川走到盗贼跟前:“想溜?做错了事就想溜,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你说家中有老母亲久病在床,那你干嘛还来做这鸡鸣狗盗之事,不怕你老母亲被你气得吐血吗?年纪轻轻,做些什么不好,便要来大街上丢人。”

盗贼自知打不过孟泊川,只好俯首作揖,求孟泊川放过他,孟泊川想了想:“你发誓,日后不再做此等事,好好做人,侍候母亲,我便放你走。”

盗贼喜悦之情难以言表,立刻笃定发誓,说完欲走,又被孟泊川叫住:“你等等。”

“少侠还有什么吩咐?”盗贼心中犯怵,却不敢不停下。

“喏,你不是三天没吃饭了吗?我这半个馒头送你。”孟泊川将手中的半个馒头递了过去。

盗贼为难地接过了孟泊川吃剩下的半个馒头,满口感恩,逃也似地离开了。

围观群众见两位主角离去,顿时失了兴趣,纷纷散去。左红昭也轻声说:“走吧。”朴松萝点点头,可是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孟泊川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请问姑娘,知府衙门该如何去?”

左红昭下意识回过头,却被近在咫尺的铁棒吓了一跳,原来孟泊川拾起了铁棒,拿在手中,粗心如他,竟没调整好铁棒的角度,差点因此伤到左红昭。

左红昭不自觉“啊”了一声,朴松萝大吃一惊指责孟泊川道:“你这小捕快,不拿刀不拿剑,拿什么铁棒,伤着人可怎么办?”

孟泊川不好意思地将铁棒收起来:“我家祖祖辈辈都是铁匠,我在铁炉边上长大,离开家乡洛郡来到长安,什么都没带,只带了这根铁棒,未曾想会伤害姑娘。”

“向东三里,再向北三里,向西三里,最后向南三里,便是知府衙门了。”左红昭淡淡地说。

孟泊川高兴地道谢,准备离开时,左红昭想了想,还是多问了一句:“你身上是否没有银两了?”

“我一个大男人出门在外,哪会没有银两。再次感谢姑娘帮忙指路,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孟泊川拿着铁棒,消失在了左红昭道视野之中。

朴松萝不可置信地看向左红昭:“东三里,北三里,西三里,再南三里,这不是原地打转吗?”

“很聪明嘛,看来占星没把你占傻。”左红昭用手指向不远处:“看到那两个大字了吗?那就是衙门。”

“那这个小捕快怎么会看不到?”朴松萝大吃一惊。

左红昭苦笑了一下:“这小捕快,怕是不识字吧。”

朴松萝的眼神中满是惊愕,却不敢多说,只好称离开昆仑山已有一段时间,为避免旁人发现,要立即离开人间,将左红昭留在了原地。

左红昭缓步归家,五味杂陈。

诗书满腹、学富五车的高昱涧与目不识丁、头脑简单的孟泊川,温文尔雅、恪礼守教的高昱涧与横冲直撞、大呼小叫的孟泊川;聪颖智慧、才思敏捷的温润公子高昱涧与单性思维、死要面子的赳赳武夫孟泊川。

即使他们拥有着同一张面容,他们,终究不是同一个人。

念及此,左红昭有些失落,转换方向,去往昭华园找顾天冬喝酒。昭华园的小厮自然认识红姑,通报以后,左红昭坐在顾天冬房间等候,没有多久,顾天冬便拿着两坛好酒走了进来。

“第一次见你来找我喝酒。心情不好?”顾天冬将一坛酒放在左红昭面前。

左红昭没有抬头,轻车熟路将酒倒入杯中,一口饮下。

顾天冬贴心地将左红昭的酒杯满上:“见到故人了?”

左红昭点点头,又摇摇头:“是,又不是。”

“那岂不是很有缘分?”顾天冬语气不疾不徐,似乎并不期待左红昭会给出答案。

“相遇不是缘分,重逢才是。”左红昭再次将酒一饮而尽:“我遇见的这个人,并不是我想重逢的那位。他已经不记得我。其实,我也不用记得他。昨日非昨,今日徒增感叹罢了。”

左红昭的话玄之又玄,顾天冬却像是听懂了般,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过不去的事情,便别强求。人说事应遂心,可若是想得到,总得失去些什么。若是曾经快乐过,现在受的这些苦,便不该有任何怨言。”

顾天冬说的话,明显和左红昭所说不是同一件事,左红昭这才抬头,看到顾天冬脸颊上因被掌掴而留下的清晰可见的手指印。

“你又去沈府了?”左红昭问。

顾天冬自嘲一笑:“红姑,痛快喝酒,不问缘由,可好?”

“当然好。”左红昭轻声说罢,便与顾天冬碰杯饮酒,眼泪不知不觉掉进酒杯,酒中的咸味再次回到身体,算作圆满。

四百多年来,这是左红昭第一次失态。她本以为高昱涧死去的那一刻,她的心便已经死了,自此以后,她不再笑不再哭,目送生死,却没想到,在高昱涧的转世孟泊川出现时,她的心又再次猛烈疼痛起来。恍惚之中,顾天冬问她:“红姑,你此生,不愿嫁人吗?”

“在我心中,我已经嫁过人了。”左红昭叹了口气,答道:“这世上,唯有一个他而已。”

顾天冬恪守二人之间的约定,没有再进一步询问,二人心照不宣,对饮到天明。

在左红昭心中,一切不会开始,便无须顾虑结束。她仍是长安城门口卖胭脂的小贩,孟泊川是空有武力的捕快,二人的人生,不过是平行线般,永无交汇可能。

可是左红昭心中庸俗不堪的孟泊川,却在三日之后的清晨找到左红昭的胭脂铺,带着那根祖传的大铁棒,前来兴师问罪。

当孟泊川将大铁棒作为交换强行抵押给左红昭时,左红昭便知道,那些逃不开的宿命,终究还是如约而至。 Jw04UWyTxer9H5hF8LVZaFgGk9tPEH35osDBprKL6yBpcl0/R7nJzXPoOBXirFX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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