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映绿没体验过生死倏关的境界,但是她时常在别人生死倏关时充当一个救助的使者。她做过无数床手术,接生过几百位婴儿,对与生、死,她一向非常淡然。
侍卫拖着她,象拖着一个布袋往外走时,她没感到有多可怕,而是觉着被侮辱了,还有一点不知名的心灰。
门外的小德子和满玉,还有阶下站立的罗公公到是傻眼了。小德子惊恐地直哆嗦,站立不住身子,听得抱住门廊里的一根柱子。
可惜人微言轻,皇上的旨意,没人敢开口求情,眼睁睁地看着云太医被拖到了院中,侍卫腰下的佩刀缓缓出销。
“住手!”急着去议政殿找皇上的太后听说皇上来中宫了,忙折回,一进门,就看到一位侍卫拨出刀,另一位侍卫紧按着云映绿的双肩,准备刺向双目。她一下就火了。“你们这两个狗奴才,竟然敢动本宫的太医?”
两个侍卫慌了,忙不迭地拱手禀道,“太后娘娘,小的们哪敢,这都是皇上的旨意。”
“那给本宫好好候着,不准动云太医一根毫毛,本宫找皇上去。”万太后气鼓鼓地往殿中冲去。
云映绿被松开了束缚,她动动麻木的手臂,轻捂着红肿的脸颊,漠然地抬起眼。目光正对上一道深不可测的视线。
一道?
她眨眨眼,再确定地看了一眼,是一道。因为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只有一只眼睛。
那是一张令厉鬼都惧怕的面容。满脸纵横着各种疤痕,一直波及到脖颈处,皮肉外翻,纠长成一个个肉球,一只眼睛上戴着一只眼罩,另一只眼睛还算完好,眸子深邃,黑白清明,头发凌乱如草。
男人长相如此凶恶,但浑身散发出的气质都并不让人惧怕,反到显出一种超越凡俗的清冽无畏。
阳光聚拢于他身后,他的身上还有尘土和大海的腥湿气。但他就象一位天生贵族,有着难言的凄恻和庄重,还有着诉不尽的沧桑。
这让云映绿不由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海上历险片,里面有一位海盗船长,面相凶残,却又气质高雅。
以一个医生的直觉,她敏感地意识到这个男人在幼年时曾遇到过什么大的磨难,才形成这一身的创伤。那些疤痕年代已经久远,远到他的心不再为之有所波动,习惯了,淡然了。
“晋轩,你也一起进来。”已经走到殿门的万太后回过头,唤道。
男人收回打量云映绿的目光,迈开长腿,往里走去。
他的腿似不太灵便,稍有些跛,但他走得很从容,让人心生敬畏。中宫里的宫女和太监,包括小德子、罗公公,对这个男人都恭敬地施礼。
这个男人以前应是常出入皇宫的。
这是传说中那位中风的二皇子吗?云映绿想道。
“晋轩,何时进宫的?”刘煊宸让虞曼菱站直了,惊喜地上前一步,握住名唤晋轩的男子的手。
“早朝散了不久,臣到太后宫里请安,恰巧在路上遇到太后。她让微臣一同到中宫来看看皇上、皇后。”虞晋轩抬起手臂,欲给刘煊宸和虞曼菱行君臣之礼。
虞晋轩的嗓音不太好,暗哑涩然,象被厉风吹过的竹子。
刘煊宸忙挡住,“这里又不是议政殿,干吗那么多礼,来,坐下,咱俩叙叙,自上次你去东海任职,咱们有二年没见了吧!”
“是的,皇上。”虞晋轩转动眼睛,看着一直处于想哭又想笑之中的皇后,微微一笑,“曼菱,你好吗?”
那笑意让面容更显狰狞,可却溢满了温柔。
虞曼菱哽咽地点点头,“我……很好,大哥。”
“晋轩,别站着,坐下说话。母后,你也坐下。”刘煊宸上前扶住板着脸的万太后。
万太后不领情地拍开他的手,“现在眼里有母后了。回答本宫,皇上,是你要杀云太医吗?”
“母后,不错,那是朕的旨意。因为云太医斗担侵犯了皇后的凤体,罪当该殊,但朕令他年轻,只挖双目、割去舌头。”刘煊宸冷漠地说道。
“那皇上先把哀家给杀了吧!”
“呃?”
“是哀家下旨让云太医为皇后做检查的,若抗旨,哀家会杀了她。若这事是罪,那也罪在于哀家,与云太医无关。”万太后说道。
“皇上。”虞曼菱从后面扯了下刘煊宸的衣袖,他回过头,她悄悄地对他摇摇手,用唇语说道,“没事的。”
刘煊宸沉吟了下,“既然母后这样说,那朕就饶恕云太医这一次。但也以此作为一个警示,让他以后在宫中不要倚宠仗势,太过随意。罗公公,传朕的旨意,放了云太医,让他回太医院去。”
罗公公领了旨,颠颠地去传话。
刘煊宸又说道:“母后,朕的子息一事,你老人家不要太过操心,顺应天意吧!”
“啊,你是嫌哀家多事了。”太后听得火气更大了。
“不是,不是,朕的意思是,妃嫔们都是金贵之躯,不要……”让那个清秀的太医处处都占了先。
皇后,他可是当神一样供了五年,没想到,皇后的清白也毁于那小太医之手。他来看望皇后,一进门,就听宫女说,云太医在帮皇后检查身子,两人还独处一室,门掩着。
他一听,就恼了,惊了。
万太后自嘲地一笑,“皇上,你别想词了。看来确是哀家令皇上心烦了,那好,以后不管是国事,还是后宫之事,哀家都不会再管。晋轩,在这坐一会,到哀家宫中陪哀家吃个午膳,皇后也一并过来。”
刘煊宸摸摸鼻子,就没他的份。
虞晋轩和虞曼菱忙应下。
万太后瞪了刘煊宸一眼,越过他,率领着随从,向宫门走去。
“皇上,去向太后赔个不是吧,太后她也是好心。”虞曼菱细声细气地说。
刘煊宸苦笑地点点头,“好,那朕先走一步。晋轩,过两日,咱们找个机会重聚一下。”
虞晋轩说道:“嗯,微臣也只要向皇上禀报下东海海事的军务。”
刘煊宸走了,殿中安静下来。
虞曼菱端坐着虞晋轩的面前,眼波流转,表情无限娇柔。
“大哥,这次回来能呆多久?”
“只二月。”虞晋轩回答很简短。袖下的十指微微颤栗。
虞曼菱噘起嘴,“好短哦!”她羞涩地低下头,“皇上已经恩允,让我回府省亲。我准备过两天就回府,到时候,就可以天天见到大哥了。”
虞晋轩一震,迟疑了下,说道:“这样也好,你若回府,就可以帮爹娘一把。”
“府中有什么事吗?”
“曼菱,我要成亲了。”
虞曼菱愕然地瞪大眼,感觉到浑身象身处冰窖之中一般的彻寒。
“大哥,你要成亲了……”她追问一句。
“是的,曼菱,你马上就要有大嫂了。”
云映绿获释,最高兴的人是小德子,出了中宫,一路上,他蹦蹦跳跳的,欢喜得象个孩子。
“云太医,你没有被吓坏吧!”云太医的表情很木然,象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云映绿斜了他一眼,停下脚,辨了个方向,继续向前,“吓到没吓着,只是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伴君如伴虎,这个刘皇上,还真是喜怒无常。”
“呵,其实有时皇上并不是真要杀人,他只是想吓唬下。当今皇上与先皇相比,那可算仁慈了。”
云映绿呲呲嘴,不敢苟同。这种吓唬法,不需要动刀,直接就可以把人给吓死的。
皇上,只可以用来仰视,切不可以视作同事、朋友。她今天学了点东西,却又为此感到深切的悲哀。
“云太医,你走错路了,太医院是这条路。”小德子嚷嚷道。
“我要去袁淑仪的宫中。”
“你不想缓下神吗?”刚才那一波,平常人早就吓软了身子,站都站不起来。
“这是今天必须要完成的事,再缓下,一天又要过去了。小德子,那个戴眼罩的男人是谁呀?”
云映绿平生对一个人产生了好奇心。
“你说的是虞晋轩将军吗?他是虞丞相的义子,说起来就是虞皇后的兄长,在东海海事管理海军军务。”
还真是一位船长,只不过不是海盗。
“义子?难道他是个孤儿吗?”
“不太清楚,俺听满玉说,虞将军是虞丞相巡视外省政务时,在路上捡的,带回府中时只有几岁,脸也不知什么人用刀划得一塌糊涂,眼睛也挖去了一颗。可是虞将军好有本事,能文能武,是东阳城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文武双全的将军之最。皇后对他最尊重了。”
云映绿“哦”了一声,不知道那张脸原先是一张什么样的面容。
“云太医,你……今天帮皇后检查,有没发现……”小德子突然放低了音量,凑近云映绿。
云映绿抬了下眼,“小德子,你到底要问什么?”
小德子瞅瞅四下无人,说道:“云太医,俺看你人挺真的,俺只告诉你一人。俺的满玉姐姐说,皇上每次临幸皇后,其实……其实两个人都是分住两个房间的。那卧室是有玄机的,里面还有一个暗室。”
“那又怎样?”云映绿问道。
“你不觉得奇怪?”
“人间夫妻间的事是人间的隐私,我干吗感到奇怪,各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云太医,你……也很奇怪哎?”
“小德子公公,”云映绿微闭下眼,揉揉额头,“前面就是袁淑仪的寝宫,麻烦你去通报下,说云太医为淑仪治病来了。”
不想,不想,今天又是波澜壮阔的一天,她不要想太多,早点办好事,早点回府,好好休息,然后把一切都忘得光光。
袁亦玉到底是在军营之中长大的,有些不拘小节。寝宫中的太监和宫女侍候这样的淑仪,也轻松。出出进进的,个个笑容满面,都很随便。
云映绿请她趴到卧榻上,让宫女把她的上衣脱去,露出整个后背。她二话没说,毫不扭捏地照做了,神情非常自如。
“云太医,你不要讲那些花俏的礼节,本宫知道你是为了本宫好。这些不算什么的,军中的太医个个都是须眉男子,你在战场上受了伤,只要有人能为你治好,谁还会在意一些有的没的。”
云映绿正在把刀和针、麻沸散还有她调好的药膏、一些消炎药粉,从医箱中拿出来,听了袁亦玉的话,她眨了一下眼,什么须眉男子,什么有的没的?
“不需要用麻沸散,本宫要清醒地接受你的治疗。”袁亦玉见云映绿打开纸包,她一眼就识出那是麻醉别人神智的麻药。
“那要一根小木棍让你咬着吗?这个手术不大,但时间不短,我要把你原先刀疤的皮肉重新挑破,外长的赘肉削去,再用细针重新缝上,涂上消炎药。等伤口愈合后,每天让宫女为你涂抹这瓶子里的药膏,不消半个月,这伤处的肌肤便合嫩滑如初,不细看,是看不出有疤痕的。但是袁淑仪,这半个月,你得趴卧着睡。”云映绿认真地盯着袁亦玉的眼睛,说道。
袁亦玉大大咧咧地一挥手,“行,就按云太医说得做。木棍不需要了,本宫能忍着。知道吗?云太医,当初中了敌将这一刀,本宫足足昏迷了三天,一个月不能下床,受了无数的罪,但还是落下了这么个伤疤。幸好进宫,幸好遇见云太医,总算把本宫这遗憾给弥补了。”说罢,她咧嘴笑开。
当袁亦玉露出笑容的那一刹那,云映绿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她帮助袁亦玉进宫的做法,对吗?
她不敢确定了。
小德子没有随云映绿一同进房间,他在寝宫中遇到当年一同进宫当太监的一位公公。两人好久没遇到,一见面,特别开心,象有说不完的话。那位公公领着小德子在寝宫中用了午膳,参观了下寝宫的前前后后,悄悄八卦八卦宫里的一些轶闻。日头西斜,快要落下山时,云映绿才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小德子迎上前去,从门外看到袁淑仪趴在卧榻上,身上盖了条薄薄的丝被,睡得很沉。
云映绿最后还是给她用了一点麻沸散,要想把伤口缝得不露痕迹,针要细,针脚要密,一针一针,在皮肉中戳着,那得多疼呀!不过,她用麻沸散时,袁亦玉并不知情。
云映绿又叮嘱了袁亦玉贴身侍候的宫女要注意的事项,未了,她加了一句,如果皇上欲临幸袁淑仪,一定要以身体不适推辞掉,不然就前功前弃了。
两个人趁着渐渐四笼的暮色回太医院。云映绿边走边捏着脖颈,觉得那里又酸又痛。
刚走近太医院的大门,就看到大门外站着一小队侍卫。小德子脸色一变,看向云映绿。
云映怔住,“干吗这样看我,难道又是来抓我的?”
小德子轻轻摇头,刚想凑近对云映绿耳语,领头的侍卫射来一记冷目,他忙缩回身,低下头,毕恭毕敬地往院中走去。一进院,发现全太医院的人全跪在院中,他腿一软,直接就在门边跪伏在地。
云映绿眨眨眼,蓦然一抬头,那个要吩咐挖她双目、割她舌头的当今皇上刘煊宸象具恶神似地立在院中,面沉似水,双目凝霜。
看到她木木地直直地站着,刘煊宸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挥了下手,“都给朕退下,除了云太医。”
“我今晚不值夜班。”云映绿脱口说道。
“朕给你开口的权利了吗?”刘煊宸骤然屏住呼吸,重重的脚步踏着缓慢的节奏,走到她的身旁。
“公民都有发言权。”云映绿低下头,小声辨白了句。
就象有谁在空中放了一枪,不一会,一太医院的人全作鸟散,留下刘煊宸与云映绿面面相觑,院墙外,一队侍卫肃然站立。
“云映绿,”刘煊宸一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朕是不是有点太宠你了?”
“刘皇上,你宠人的方式可真特别!”肩头上以及他声音带来的压力让她很不自在,她仰起脸,平静地面对他的质问。
“你唤朕刘皇上,你在朕面前自称‘我’,你见了朕不下跪,你这样平视着朕,云映绿,就这几项,都是对帝王大大的不敬,足可以让你死个十回八回。可是你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朕不是宠你,又是什么呢?”大手忽然攫住她的下颔,将她的清丽的脸颊抬起,逼她对视他目光灼灼的眼。
“刘皇上,其实你就是比我们手中多了把随意杀人又不犯法的刀。总拿着这把刀,在我们这群手无寸铁的人面前恫吓着,有趣吗?有什么可得意的吗?如果一旦你手中没了这把刀,你又比我们强什么呢?”
云映绿骨子里也是一个长着倒刺的小刺猥,只不过她性情温和、恬淡,遇事慢一拍,平时很少露出真实的一面。但被逼急了,她同样也会竖起倒刺,强悍地迎战。
她向来讨厌以势压人的小人,她遵纪守法,认真工作,什么都没做错,今天却接二连三的被这个刘皇上威胁、恐吓,她真的气坏了。
“怎么?你不服气?”刘煊宸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多少人都在暗地里这样说朕,可是他们却又不得不屈服。这就是一个人的命,有人为王,有人为寇,哪怕是同出一母。”
云映绿受不了他的自大,不就是出身好一点吗,有什么可神气的。她轻蔑地眯起眼,不愿对这样的人浪费口舌。
她以沉默作对。
刘煊宸却不放过她,“云映绿,你是不是在气朕今天午时前要割你双目的事?”
“难道要我向你道谢?”云映绿没好气地狠狠瞪了他一眼,可惜夜色渐浓,能见度不高,力度就不太到位。
“云映绿,”刘煊宸声音突地一哑,她的唇角被一种压力压住,原来是他的拇指按在那里。他原本漆黑的眸子忽然荡漾出深邃的潭水,那暧昧不清的情绪,张扬且清晰地暴露于他的眼底。“这宫中不比别处,有许多不能揭的秘密,有许多不能翻开的往事,有许多你无法识清真面目的笑意。你太单纯,根本不会保护自己,又有一颗自以为是的医者之心。这样的你,很容易被人利用。如果你一旦着了别人的道,事实摆在那里,朕纵是九五之尊,有时只怕也来不及救你。”
云映绿长睫愕然地扑闪扑闪,她被他话语说得后背直泛寒意。她有什么地方可让人利用的,他在说什么?
“朕前些日子对你太宠,有些人已瞄上了你。今天朕只不过是找了个理由,对你冷一冷,让别人把聚在你身上的目光挪开,朕不是真的想杀你。但是,云映绿,你在职责内帮妃嫔治病怎么样都可以,千万不要挑战常规太过。朕能理解,太后也能支持,但你敌不过芸芸大众。朕知你是个神医,要懂得适可而止。朕好不容易才有了你这么个可以随便讲话的小朋友,朕不想失去你,朕想保持你这份纯真。乖乖听朕的话,好吗?”
“我要是不听,你就会杀我,对不对?”她的嘴巴不受控制地问,在他的凝视中,心在狂跳。
他在向她道歉吗?
他的眸子仿佛更加深邃,“别让朕失望。朕已经孤单了这么多年……”
“什么?”她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滞了。
“你真的让朕很惶惑,”他的手指就按在她的唇角不动,然而那里的热度似乎越来越高,“从来没有人,让朕生出这么多愿意多亲近的感觉,这才短短几天呀,朕就想时时见到你。云映绿,上天把你带到朕的宫中,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帮你儿女育女。”她大睁着两眼。
刘煊宸忍俊不禁地放声大笑,连眼泪都笑了出来,“云映绿,幸好你是男人,若你是女人,朕还以为你在主动向朕投怀送抱,主动示爱呢!”
云映绿大眼滴溜溜转了几转,幸好她是男人?她听错了吗?“刘皇上,你刚刚讲什么?”
刘煊宸笑着摇手,“没什么,没什么。”他望着云映绿嫣红润泽的唇瓣,心头一颤,他必须强烈克制自己,才能压下俯身贴上去的冲动。
邪气又上头了,云映绿是一个男人啊,他怎么能去吻一个男人的嘴呢?
“刘皇上,你这个皇帝是不是做得不开心?”云映绿根本看不出他心中的波涛汹涌,细琢磨了下他方才的话,得出一个结论。
刘煊宸把神智拉回,松开了她的身子,“这是朕没有选择的事,不管开不开心。”
“如果你不做皇帝,会怎么样?”
“东阳城将血流成河、尸横遍街,魏朝天下将会大乱。”刘煊宸淡漠地说道,语气间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无奈。
云映绿打了个冷战,“这么严重啊!你会不会太高估自己了?”
“朕希望是。对了,你今天弯道去袁淑仪宫中干吗?”刘煊宸问道,“还有古淑仪的寝宫,你又有何事?这几个先进宫的淑仪,你跑得未免太勤了。”
“你在跟踪我?”云映绿有些生气了。
“朕不需要跟踪,跟踪你的大有其人。快说,据实说。”刘煊宸的口吻不容拒绝。
云映绿嘟哝地一声,“袁淑仪背后有个刀疤,我帮她重新冶疗了下,这样差不多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等等,你说你能把旧日的疤痕恢复到未受伤前的样子?”刘煊宸突地打断了她。
“如果疤痕时间不久,我可以做到的。”
“哈哈,好,好!”刘煊宸愉悦地放声大笑,“这真是太好了,你今天先回府中,朕改日再找你。”
说罢,他急冲冲地就往太医院外走去。
云映绿轻轻拍了拍心口,上帝,幸好他没有再追问古丽宫中的事,她不会说谎,又不能说实话,这不是为难她吗?
她轻轻笑着,暗自庆幸。
今儿是四月初一,是夜,一弯新月矜持地挂上树梢,清冷的辉光洒在东阳皇宫殿阁林立之间。
刘煊宸踏着月色,兴奋地走进中宫的庭院,一抬头,只见太监和宫女们居住的厢房有微光闪烁,而正殿却一片黑暗。
他站在院中,不觉一怔。
虞曼菱心情忧伤时,就会命人熄去所有的烛火,一个人静坐。
他抬脚上台阶,满玉从殿内走进来施礼,他摇了摇手,让她不要出声。满玉点点头,指着楼上的露台,然后便又消失在黑暗之中。
半敞的露台上,一张凉榻,是为了夏夜纳凉置的。今夜未热,虞曼菱独坐在上面,披着夹衣,仰望着星空和弯月,叹息一声接着一声。
“曼菱。”在没有外人在场时,刘煊宸都这样称呼她,象虞晋轩一样。
他们三人一样大的年纪,虞晋轩的生日最大,他居中,虞曼菱最小。他还是皇子时,最爱去虞丞相府上玩。晋轩虽然长相凶恶,心却极软,也很有大哥风范。对他和曼菱都非常疼爱,处处都让着他们俩。曼菱是乖巧的女孩子,他们玩男孩子的打仗、射箭、骑马游戏时,她就托着下巴,坐在一边笑吟吟地看着他们。晋轩的骑术高,有时会把曼菱抱到马上,两人同骑。马迎着风,纵情驰骋,曼菱就笑得更欢了。
刘煊宸身为皇子,地位极高,呼风唤雨,深得先皇宠爱,一切应有尽有。但他私下常向万太后倾诉,说好羡慕虞丞相府上,如果能做虞丞相家的孩子简直是太幸福了。他也有一位二皇兄,两人年岁相差不大,可是两人却有如仇敌一般,彼此不能相容。两个人的母妃也是如此。表面上客客气气,背后却是冷刀暗箭相对。他呆在宫里,觉得太孤单、太压仰。他说这话时,万太后就温柔地把他抱在怀里,抚着他的头说各人都有各人的命,是上天安排好的,不能随意选择。
虞曼菱幽幽回过头,刘煊借着星光,看到她眼中水汪汪地,脸上已是一片晶莹,惊道:“曼菱,怎么了?”
虞曼菱委屈得嘴唇直颤,“皇上,大哥……他要成亲了。”
刘煊宸惊诧,坐到她身边,宽慰地搁住她的肩,“朕没听说此事,是哪位大臣之女?”
虞曼菱所抿住唇,噙泪苦笑,“他哪里会娶大臣之女,只是东海渔村里一个渔夫之女。”
“那你阻止他呀!”
“皇上,我怎么阻止,我以什么立场阻止?他又不是不懂我的心,他这么做,无非就是要把我永永远远当他的妹妹,他还对我说,要我和你过得幸福点。”
“傻瓜、白痴!”刘煊宸挫败地闭上眼,低咒道,“把你永永远远当妹妹的是朕,是朕啊!曼菱真正喜欢的人是他。”
这是他们三人之间的小秘密。
曼菱一及笄,情窦初开,印在她心田上的那个人就是她的义兄虞晋轩。虞丞相没有儿子,也没纳妾室,就夫人生了曼菱一个女儿,疼如掌上明珠一般。虞丞相夫妇对于在路上捡回来的义子虞晋轩也是特别的疼爱,视同已出,除了无力医治他一脸的伤疤,其他方面也是和曼菱一个待遇。
两个孩子非常要好。知道晋轩不是自己的亲身兄长,曼菱自幼对晋轩就怀着一种特殊的情愫。越大,她越清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在她的眼中,晋轩一脸的伤疤、跛着的腿,一点都不损于他的英气。他在树下练剑,她在廊下读书。她荡秋千,他在一边守护。下雪天,她在雪地里堆雪人,他走过来,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呵着。他第一次作为一个军人去远征,她躲在屋子里哭到天明,直到他平安回来,她这才展开笑颜……她和晋轩之间的温馨往事太多太多,几日几夜也说不完。
刘煊宸是个精明人儿,看出她女儿家的小心思,爱拿她和晋轩开个玩笑。每次一听到这些话,晋轩就一脸正经地说,曼菱是妹妹,不要乱说。
她真的嫌他太笨太木纳。
十八岁那年,万太后托人来府暗示,说不久要替皇子刘煊宸纳妃。虞丞相夫妇一听就明白了。万太后非常喜欢曼菱,早就提过一等曼菱长大,就要把曼菱接进皇宫陪伴。虞丞相夫妇对于曼菱嫁给刘煊宸也是乐见其成。
朝中左右丞相各占朝政一方,历来就明争暗斗,若右丞相之女嫁进皇宫,就和皇上攀上了亲事,这优势马上就显示出来。左丞相祁弘渊再横,也得让上三分。
定婚之礼悄无声息地开始准备着。
虞曼菱急得直哭。
刘煊宸从宫中跑过来,向她保证,他会力阻这件婚事,让她放心。但她一定要把晋轩的思想打通,这样才有一个合适的退婚理由。
虞曼菱在一个夏夜,鼓起了勇气敲开晋轩的门,羞涩地告诉晋轩,她不想做他的妹妹,她想做的是那个与他执手到老的人。
虞晋轩一听,脸色大变,额头上斗大的汗珠往下直滚,他痛楚地摆手,说这是绝不可能,在他的心里,曼菱只能是妹妹。曼菱哭着求他,说他们之间没有血缘,是可以成亲的。晋轩说即使没有血缘,他也不能娶曼菱。曼菱追问为什么,他被逼无奈,指着自己的一张脸,一只眼中涌满了泪水。
曼菱冲上前去抱住他,说自己不在意。他大吼一声,说这是命,他在意,他配不上曼菱。
当天夜里,虞晋轩就离开了虞府,一走就是三年,与家中没有任何联系。
曼菱为了他,从十八岁等到二十一岁。二十一岁,在东阳,已是女子一个非常可怕的年龄,象这么大的年纪,别的女子都已是几个孩子的娘亲了。
她本应成为一个笑话,但因为一切都有刘煊宸替她挡着,她过得很安宁。
在父母的促成之下,刘煊宸已与她定了婚。刘煊宸却以国事繁忙为由,一再推辞婚事,不管谁劝说都没用,哪怕是先皇以圣旨要挟,他都顶着。
二十一岁那年,先皇驾崩,刘煊宸登基为帝。国不可一日无后,他们两人之间的婚事成了一桩国事,再也无法躲避。
她若不嫁,对父亲的仕途将会是个致命的打击,对新皇也是一个讽刺。
而虞晋轩依然杳无音信。
虞曼菱把自己关在绣楼之中三天,她给刘煊宸写了封信,说同意嫁入皇宫。
刘煊宸悄然出了宫,来到虞府,两人面对而坐。刘煊宸对她说,他懂她的心,即使进了宫,她的心和她的身都是自由的,他会帮她一起守护她心中的那一份爱。因为,晋轩是他在意的兄长,曼菱是他在意的妹妹。
新皇大婚,举国同庆。
就在成亲的前一夜,曼菱都在盼望晋轩能够出现,但是她失望了。
在她大婚后第三日,虞晋轩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东阳的街头。
这五年,她是与刘煊宸表面上恩恩爱爱的皇后,母仪天下,娴淑典雅。实际上,她还是一心恋着那个叫虞晋轩的痴心女子。她盼望着有一日能得到他的回应,那么,她将会以一种合适的方式走向他。
刘煊宸将她保护得很好,隔几日来中宫过夜。在卧房中,他们分居两二室,象以前她和虞晋轩一般,她做女红,他看奏折。
这五年,虞晋轩从一个军部侍郎,成长为东海海事的一位大将军,有着海上作战无人能比的指挥才能,战功赫赫。他一直未娶。
曼菱以为他还是在意他的那张脸、那双腿,才不敢前进。为了让他解开心结,她愿意等,哪怕等到天老地荒。心里有一个所爱的人,等待虽然寂寞,可是也很甜蜜。只是没想到,等到现在,却等来的是他心另有所属。
这叫她如何不心痛如割。
“曼菱,会不会晋轩不知道我们其实并不是真的夫妻,才那样做呢?”刘煊宸回转身,温柔地欠身问道。
虞曼菱一颗心全乱了,慌乱无措,只会啼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会让我回府帮爹娘操办他的婚事。皇上,这太残酷了,太残酷了。”
“曼菱,别哭!让朕想想!”刘煊宸在露台上踱了几个来回,直拍脑门,“曼菱,这样,你明早就回府省亲,尽量先劝阻虞晋轩,找个机会把我们之间的真实状况告知于他。然后,朕会带一个人去虞府。他不是在意他那张脸、那条腿吗?朕找人替他治,看他还找什么理由躲避。”
“皇上,有那样的神医吗?”虞曼菱止住哭声,不敢相信地问。当年,为了医治晋轩,爹爹可是遍访大江南北的神医,但不管是谁,见了晋轩,都只是无力地摇摇头。
“有,他是一个让朕无法捉摸的人,好象是一个神秘的物体,让朕感到有说不出的神奇和好感。”刘煊宸脑中浮现出云映绿清丽的秀颜,不禁莞尔一笑,他跑过去看小太医有没有被吓倒,他到好,脱口就嚷道,说晚上不值夜班。小太医的脑子好象和常人不太相同。
“好感?”虞曼菱心思缜密,听了刘煊宸的话,情绪稳定下来,一下就听出刘煊宸语句间的怪异。“皇上,你说的那个神医莫非是云太医?”
“呃?”刘煊宸大感惊奇,“朕有提到他吗?”
虞曼菱害羞地拭去眼角的泪,“皇上,我在宫中呆了五年呀,我们还有十多年的友情,皇上的一点心思,我还是看得出来的。皇上在球场上把自己的小暖轿送他回太医院,昨儿又为一个小借口,叫着要割他的双目,我就感到奇怪了,皇上从没有对别人这样过。云太医是皇上看重却又想保护的一个人吧!”
刘煊宸不太自然地勾起嘴角,“看来朕的情感还是太表露了。是呀,朕爱惜云太医的才学和性情,想好好对他。”
“只有这些吗?”虞曼菱以一个女子的第六感敏锐地感到不会仅仅如此,她尊重地抬起头,仰视着刘煊宸,“皇上,你应该好好等宫中的妃嫔,早点生下小皇子才是真的。云太医是一个医术和人品都不错的医宫,我们该尊重于他。”
“曼菱,你把朕当成什么猥琐之人!朕没有,朕不是喜欢他,朕是看重他。”刘煊宸极力反驳。
虞曼菱轻笑,还说没有,反应这么大。
“皇上,好,我相信皇上没有。几位新淑仪都进宫两日了,你该去她们寝宫看看她们是否适应宫中的生活了。”她以一个皇后的口吻,友情提醒道。
刘煊宸猛然抬首,怔住了,茫然地望着虞曼菱,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地道:“对哦,朕……忘了刚刚娶了三位淑仪。”昨晚是和云映绿在一起喝粥,今晚因为云映绿,担心他白天受的惊吓,然后又想起晋轩脸上的伤。
“现在天色还不算晚,皇上可以先去一座寝宫看看。”
刘煊宸恍惚地摇头,“不,朕今日太累了,要早点歇息,明天再说这事,反正日子长着呢!”
虞曼菱对着清月轻叹,皇上在找借口哦,这是为什么呀?皇上这么关心她,她也应一个妹妹的体贴,多多关心皇上。
也许该找云太医细谈一下,让他尽量与皇上保持距离。
这魏朝,一日没有皇子,一日不得安泰。
刘煊宸返回自己的寝宫时,新月已上中天。他的情绪有些微微低落,特地多绕了几步,弯道太医院。太医院中一团漆黑,没有粥香,没有人声。想到粥香,肚子一阵饿鸣。他伫足片刻,昨晚那个熬粥的人在干吗呢?
云府,趴在墙头上吹风的云映绿突地“阿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小姐,有谁在想你吗?”竹青打趣地问道。
云映绿斜了她一眼,“迷信,这是气息畅通。除了病患,谁不会这么无聊地想我的。”
竹青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