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重返这个充满恐怖与挫败的国度,心里原本就没抱多少希望,但随着“美狄亚”号缓缓进港,每一样熟悉的景物都给我带来了某种愉悦之情。崇山峻岭间的肯斯科夫 照常有一半隐藏在深影之中,巨大的山地俯瞰着太子港全城。夕阳西下,从港口附近的新建筑群投来一片玻璃反射的闪光,它们是为了举办一次国际展会而兴建的,体现了所谓的现代风格。一尊哥伦布的石像守望着我们驶进港口——我和玛莎以前曾趁着夜色在这里幽会,直到宵禁将我们投入各自的牢笼,我困在我的酒店,她待在她的使馆,彼此连一部能用来联络的电话都没有。黑暗中,她经常坐在丈夫的轿车里,打开大灯回应我的亨伯牌轿车发出的声响。我寻思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既然宵禁已经解除,她是否会选择另外一个幽会的场地,另外我也好奇她会跟谁在一起。她已经找到了另一个代替我的情人,对此我毫不怀疑。如今没有人会指望伴侣忠贞不渝。
我的思绪沉浸在太多令人伤神的想法中,同船的乘客都被我抛在了脑后。从英国大使馆那里我没有等到任何消息,因此我认为目前的情况一切尚好。入境处和海关里是一如以往的混乱。我们的船是唯一一艘停泊在港口里的船,但棚屋里依然人满为患:搬运行李的脚夫,接连几个礼拜没有生意上门的出租汽车司机,警察,偶尔还有几个通顿·马库特,个个鼻架墨镜头戴软帽,此外,全是乞丐,周围到处都是伸手乞讨的叫花子。他们就像雨季的水一样无孔不入。一个无腿男人坐在海关柜台下面,活像一只关在笼里的兔子,无声地比划着一出哑剧。
一个熟悉的身影挤过人群向我靠拢。和往常一样,他总是在机场里出没,而我完全没有料到今天会在这里见到他。他是一名记者,每个人都知道他叫小皮埃尔——是一个混血儿,而在这个国家里,混血人种是贵族阶级,随时等待着囚车隆隆驶近。有人相信他和通顿·马库特有来往,不然到目前为止,他怎么会一直能躲开他们的毒打或是更糟糕的待遇呢?可是在他主编的漫谈专栏里,偶尔也会有几段文字流露出一股对当局嘲讽挖苦的奇怪勇气——也许他是自信警察从字里行间读不出他的弦外之意吧。
他一把抓住我的双手,仿佛我们是最亲密无间的老朋友,然后用英语问候道:“哎呀,布朗先生,是布朗先生啊。”
“你好啊,小皮埃尔。”
他仰起头冲我咯咯一笑,还踮起穿着尖头皮鞋的双脚,因为他是一个瘦小的矮个子。他就和我记忆中的他一模一样,显得滑稽可笑。甚至连当下的时局在他眼里也是滑稽可笑的。他动作灵敏好似猿猴,现在他就仿佛在拿笑声作绳索,在墙壁间荡来荡去。我曾经一直觉得,当最后的时刻到来时,他会像英勇的中国人一样面对行刑的刽子手放声大笑,而那个时刻终有一天会在他那安危不定的抗争生活中降临。
“真高兴见到你,布朗先生。百老汇的辉煌灯火怎么样啊?还有玛丽莲·梦露呢,大量上好的波本威士忌呢,贩卖私酒的地下酒吧呢……”他已经有点过时了,三十年来,他从未去过比牙买加首都金斯敦更远的地方。“把护照交给我吧,布朗先生。你的行李票在哪儿?”他将它们举过头顶四下挥舞,推搡着挤过了周围混乱的人群,安排好了每一件事情,因为他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甚至连海关里的人也放行了我的行李,没有开箱查验。他和站在门口旁边的一个通顿·马库特讲了几句话,等我从海关大门里钻出来时,他已经为我找好了一辆出租车。“请坐,请坐吧,布朗先生。你的行李马上就到。”
“这里的情况怎么样?”我问。
“和往常一样。一切都很平静。”
“没有宵禁?”
“为什么要宵禁呢,布朗先生?”
“报纸上说北边有叛乱。”
“报纸?是美国报纸吗?你可不会相信美国报纸上说的那些话,对不对?”他在出租车车门旁弯下身,将脑袋伸进车内,带着他那份古怪的乐呵劲儿对我说:“看到你回来,布朗先生,你可想象不出我有多高兴哪。”我差点就信了他的话。
“干吗不回来?我不就是这儿的人吗?”
“当然,你就是这儿的人,布朗先生。你是海地的一位忠实朋友。”他又咯咯一笑,“但不管怎样,最近已经有很多忠实的朋友离开了我们。”他压低嗓门,将音调往下降了一度,“政府被迫接管了几家无人经营的酒店。”
“谢谢你的警告。”
“任凭房产变旧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好体贴的想法。现在谁住里面?”
他咯咯笑道:“政府的客人。”
“它们现在用来招待客人了?”
“有一支波兰代表团曾经住过,但他们很快就走了。你的行李送来了,布朗先生。”
“熄灯前我到得了‘特里亚农’吗?”
“到得了——只要你是直接过去就行。”
“我还能上哪儿去?”
小皮埃尔轻笑一声说:“让我陪你去吧,布朗先生。在太子港和佩蒂翁维尔 中间现在架起了路障。”
“好啊。上车吧。只要能避开麻烦,怎么都成。”我说。
“你去纽约做什么呀,布朗先生?”
我如实回答:“我想找人收购我的酒店。”
“运气不好?”
“压根就没碰上好运气。”
“偌大的国家里就没有一家企业想来?”
“你们赶走了人家的军事代表团,召回了大使,人家还怎么能对你们有信心呢?老天啊,我居然完全给忘了。船上还有一位总统候选人没下来。”
“一位总统候选人?应该有人事先提醒我才对啊。”
“他做得不太成功。”
“都一样。一位总统候选人哪。他来这里有何贵干?”
“他有一封给社会福利部长的介绍信。”
“菲利波医生?可是菲利波医生他……”
“出什么事了吗?”
“政治这玩意儿你懂的。在任何国家都一样。”
“菲利波医生下台了?”
“他已经有一个星期没露面了。据说他正在休假。”小皮埃尔碰了碰出租车司机的肩膀,“停车,我的朋友 。”我们还没有开到哥伦布雕像那里,暮色却正在飞快地降临。他说:“布朗先生,我觉得我最好还是回去找到他。你也知道在你自己的国家里事情是怎么做的——我们必须避免给客人留下错误的印象。要是我去英国,身上却带了一封给麦克米伦先生 的介绍信,那可就不妙了。”他一边离去一边朝我挥手,“不久我就会去找你喝杯威士忌。看到你回来我真是太高兴,太高兴了,布朗先生。”说完他便走开了,身上依然带着那股子兴高采烈的乐呵劲儿,毫无来由可言。
我们继续开车上路。我问司机——他很有可能是通顿·马库特的密探——“熄灯前我们到得了‘特里亚农’酒店吗?”他只是耸耸肩。泄露信息可不是他的工作本分。外交部长办公用的会展大厦里依然灯火通明,哥伦布雕像旁停着一辆标致牌轿车。当然,在太子港有许多辆标致牌轿车,而我也无法相信她会那么残忍无情或庸俗无趣,竟然要选择在同一处地点和别人幽会。但我还是对司机说:“我就在这里下。把我的行李带到山上的‘特里亚农’酒店里去。约瑟夫会付你钱。”我再也不会比现在更“小心谨慎”了。掌管通顿·马库特的上校明天一早肯定就会确切得知我是在哪里下的车。我唯一做出的预防措施就是盯着那个人真的把车开走。我望着出租车尾灯远去,直至它们在视野中消失。接着,我朝哥伦布雕像和那辆停在旁边的轿车走去。我走到车尾,看到了带有C. D. 标志的汽车牌照。这是玛莎的车,她正独自一人坐在里面。
我注视了她好一会儿,没有被她发现。这时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我可以一直等在这里,离她就几码远,直到我看清前来和她相会的那个人是谁。紧接着,她扭头往我所在的方向看过来,她知道有人正在监视自己。她将车窗摇下半英寸,用法语厉声问:“你是谁?你想干什么?”她似乎把我当成了港口中那些数不清的叫花子中的一员。随后,她打开了车前灯。“哦,上帝啊!”她惊呼一声,“你已经回来了。”她的口气听上去就像是她得了一场反复发作的热病。
她推开车门,我钻进车里坐在她身旁。从她的亲吻中我能感觉到疑虑不安和恐惧。“你为什么要回来?”她问我。
“我想是因为思念你吧。”
“你非得在跑开以后才能发现这个事实吗?”
“我希望,如果我离开了,事情也许会有所改变。”
“什么都没有变。”
“你在这里做什么?”
“在这里想你,比在其他地方都要好。”
“你不是在等人?”
“不是。”她抓起我的一根手指,扭得它生疼,“知道吗,我也可以当几个月圣人。除了在梦中。我在梦中背叛过你。”
“我对你也一直很忠诚——以我的方式。”
“你不用现在就告诉我,”她说,“你的方式是什么。只要安静下来就好。留在这儿。”
我从了她。我的心里半是喜悦,半是愁苦,因为情况再清楚不过了,什么事都没有变,只有一样除外:我们不会在哥伦布雕像旁边分手道别——今天我没开车过来,她得把我送回去,得冒着在“特里亚农”附近被人看见的风险。甚至在和她享受鱼水之欢时,我也在试探她。如果她刚才是在等待另一个情郎与她幽会,那现在她肯定没有胆量向我求欢。但紧接着,我又告诉我自己,这是一场不公平的试探——她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正是这份无所畏惧将她和她丈夫绑在了一起。她发出一声我记忆中熟悉的轻叫,然后用手堵住了嘴。她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整个人就像一个疲惫的孩子,偎依在我的膝上。她说:“我忘了关窗户。”
“我们最好赶在熄灯前上山去‘特里亚农’。”
“你找到买主了吗?”
“没有。”
“我很高兴。”
公园里,伫立的音乐喷泉化作一团黑影,没有水流,没有音乐。电灯泡在暮色中闪烁,显出那条宣言:“我是海地的旗帜,统一而不可分割。弗朗索瓦·杜瓦利埃。”
我们经过通顿·马库特烧毁的房屋所剩下的漆黑房梁,爬上山冈,向佩蒂翁维尔驶去。上山途中有一道路障。一个穿着破衬衫和灰裤子,头戴一顶想必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旧软帽的男人走到车门旁,垂在他身上的步枪枪口朝下。他命令我们下车接受检查。“我会下车,”我说,“但这位女士是外交使团的人。”
“亲爱的,别大惊小怪,”玛莎说,“特权这种东西如今已经不存在了。”她带头走到路边,把双手放在头上,对那个民兵露出一丝令我厌恶的微笑。
我说:“你没看见车牌上写着C. D. 吗?”
“而你就看不出来,”玛莎说,“他不认得字吗?”民兵碰了碰我的臀部,用双手在我两腿间上下摸索了一阵。然后他打开了轿车的行李厢。这番搜索不是特别利落,但也很快就结束了。他在路障中间清出一条通道,放我们过去。“我不想让你独自开车回家,”我说,“我会借一个侍童给你——要是我还有一个留下的话。”接着,开了半英里后,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原先的那份猜疑上面。如果说丈夫对妻子的失贞是出了名的无知无觉,我猜想,情夫的毛病则正好相反——他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出轨的痕迹。“告诉我,刚才你等在雕像旁边,到底在做什么?”
“今晚别犯傻了,”她说,“我很幸福。”
“我从未写信告诉过你我要回来。”
“那里是个想你的好地方,仅此而已。”
“刚好在今天晚上,这似乎也太巧了点吧……”
“你以为我就只有今晚在费神想你吗?”她补充道,“路易有一次问我,既然宵禁现在已经解除了,你怎么晚上不出去找人打金罗美呢。于是,第二天傍晚,我就像往常一样开车出门了。我没人可看,无事可做,所以就开到了雕像那儿。”
“那路易还满意咯?”
“他一直都很满意。”
突然,在我们的四周、上面和下方,灯火全灭。只有港口附近和政府大楼那里还亮着。
“但愿约瑟夫为我回家准备了一点汽油。”我说,“但愿他既忠贞又聪明。”
“他忠贞吗?”
“嗯,他纯洁着呢。自打通顿·马库特把他踹得死去活来以后。”
我们开进了陡峭的车道,两旁排列着棕榈树和三角梅 。我一直感到好奇,原来的主人为什么要给这座酒店取名叫“特里亚农” 。取其他任何名字都比这个更合适。酒店的建筑风格既不是18世纪的古朴典雅,又不是20世纪的时尚奢华。诸多的塔楼、阳台和木质回纹装饰,让它在夜里带上了一丝阴森荒凉的气息,就像有几期《纽约客》杂志上登载的查尔斯·亚当斯 漫画里的古宅。你会以为给你开门的是一个巫婆,或是一名疯管家,而在他身后的枝形吊灯上还倒挂着一只大蝙蝠。可是,在阳光映照下,或者当灯火在棕榈树丛间亮起时,它却又显得单薄脆弱、古色古香、精致漂亮、怪诞荒唐,宛若童话故事书中的一幅插画。从前,我已经逐渐爱上了这个地方,而今,在某种程度上,我为自己没能找着买家而感到高兴。我相信,如果我再多拥有它几年,我就会觉得自己有了一处家园。建立家园须待以时日,一如情妇变为妻子也要花上不少时间。就连我那个合伙人的暴毙横死也未曾严重干扰我对它的这份占有式的爱。我本想用法语版《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洛朗神父的话作为评价,那句话我有充分的理由记在脑中:
“治乱之道
不在此乱中。”
治乱之道在与我的合伙人完全无关的成功之中:在游泳池边传来的叫喊声中;在约瑟夫调制他那出名的朗姆潘趣酒时从酒吧里传出的冰块撞击声中;在从城里驶来的一辆辆出租车中;在走廊上人们享用午餐时的众声喧哗中。而到了夜里,在夜晚的鼓手和舞者中间,还有那头戴高顶礼帽的星期六男爵——一个诡异可怕的身影,在被灯光照亮的棕榈树下优美地踩着芭蕾般的舞步。所有的这一切我都曾亲身体验过,尽管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
我们在黑暗中停住汽车,我又亲吻了玛莎:这依然是一次试探。我无法相信在三个月的寂寞后她仍旧对我保持忠诚。或许——这个猜测比另外一个要好一点,没那么令我生厌——她已经再次投入了丈夫的怀抱。我紧紧搂住她,问:“路易怎么样了?”
“老样子,”她说,“一直都是老样子。”但我又心想,她以前肯定是对他有情的。这便是不正当的恋爱关系所带来的痛苦之一:就连情妇最热忱的拥抱也只会证明感情无法长久维系。我曾经见过路易两面,第二次是在大使馆举办的一场鸡尾酒会上,我是参会的三十位嘉宾之一。在我看来,大使先生——那个体形臃肿、年近五旬,头发像擦净的皮鞋一般闪亮的男人——不可能没有留意到,我和玛莎那曾无数次穿过人群熙攘的房间交会在一起的目光,还有在我们擦身而过时,她用手给予我的隐秘触碰。然而,路易始终表现得气定神闲、高人一等:这里是他的大使馆,这位是他的夫人,这些人是他的宾客。装火柴的纸板盒上印着他的姓氏首字母,甚至在他的雪茄烟的纸带上也有。到现在我都还记得,他高举着鸡尾酒杯迎向灯光,向我展示玻璃杯上一幅精致的公牛面具蚀刻图案。他说:“这是我让人在巴黎为我特别设计的。”他有着强烈的占有欲望,但也许他对出借自己占有的东西不会在意。
“我不在的时候,路易安慰过你吗?”
“没有。”她说,我暗暗咒骂自己胆小懦弱,竟然问出这么含混模糊的问题,结果她的回答也是模棱两可。她补了一句:“没有人安慰过我。”我旋即开始寻思“安慰”这个字眼所代表的所有含义,也许她是从中挑了一个来证明她所言不虚。因为她的话里确实带有一些真实的感觉。
“你身上的香水味变了。”
“这是路易在我生日时送的。你给我的已经用完了。”
“你的生日。我忘了……”
“没关系。”
“怎么约瑟夫这么久还没出来,”我说,“他肯定听到声响了。”
她说:“路易对我很好。你才是唯一那个狠心将我踹来踹去的人。就像通顿·马库特对约瑟夫那样。”
“你这话什么意思?”
一切一如往昔。见面十分钟后,我们共赴巫山云雨,可半小时后,我们便开始吵架怄气。我下了车,在一片黑暗中踏上酒店的台阶。在台阶顶部,我差点被我的行李绊倒,肯定是那个出租车司机把它们晾这儿不管了。我大声呼喊:“约瑟夫,约瑟夫。”却无人回应。走廊在我的左右两边伸展,却没有一张餐桌摆出来供客人就餐。透过酒店敞开的大门,我能看见酒吧柜台,柜台旁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和儿童睡床边或病人卧榻前的那种小油灯毫无二致。这就是我的豪华酒店——一小圈光线勉强照在半瓶朗姆酒、两只高脚凳和一个苏打水虹吸瓶上,水瓶缩在阴影中,活像一只带着长喙的小鸟。我再次呼喊:“约瑟夫,约瑟夫。”依然没有人回话。我走下台阶回到车前,对玛莎说:“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出了什么事?”
“我找不到约瑟夫。”
“我该回家了。”
“你不能一个人走。不用这么着急。路易可以再等一会儿。”
我重新踏上台阶走向“特里亚农”酒店。“这是海地知识分子生活的中心。一座为美食鉴赏家和本地民俗爱好者提供同等优质服务的豪华酒店。欢迎前来品尝用海地最上好的朗姆酒调制的特色饮料,在豪华泳池中戏水畅游,欣赏动听的海地鼓乐,观看优美的海地舞蹈。在‘特里亚农’酒店,您将与海地的精英知识分子共聚一堂,众多的音乐家、诗人和画家将这里视为社会文化中心……”旅游手册上的这番话差不多曾经句句属实。
我在吧台下摸索着,找出了一只手电筒。我穿过大厅,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只见书桌上摊满了旧账单和收据。虽说原本我就没指望会有宾客入住,可现在甚至连约瑟夫都不在了。这趟家回的,我心想,可真不是滋味啊。办公室下方便是那座豪华泳池。平常在这个点上,应该正是想品尝鸡尾酒的宾客陆续从城里其他酒店赶来的时候。在以前那些光景好的日子里,除了那些已经预订了往返程旅行、费用已经全部打包算好的游客以外,很少有人会不来“特里亚农”而去其他地方喝酒。美国人总是喜欢喝干马提尼酒。到了午夜时分,有些人会在泳池里裸泳。有一次,在深夜两点钟,我向窗外望去,只见一轮巨大的黄澄澄的明月下,一个女孩正在游泳池里做爱。她的双乳压在池边,我看不清她身后的那个男人。她没有注意到我在看她,她什么都没有注意到。那天夜里,在入睡之前,我心里说:“我已经成功了。”
我听到花园里从游泳池的方向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是一个跛足男子不规则的脚步声。自从约瑟夫碰上了那帮通顿·马库特之后,他就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我正要踏出办公室,到走廊上跟约瑟夫碰头,这时我又朝书桌看了一眼。有什么东西不见了。我不在酒店的这段日子里所堆积的所有账单全在桌上,可是那个形状像一口棺材,上面刻着字母R.I.P. 的黄铜小镇纸去哪儿了?它是有一年圣诞节我在美国迈阿密给自己买的,虽然不值几个钱,只花了我两美元七十五美分,但它是我的东西,我喜欢它,而现在它却不翼而飞了。为什么事情要在我们离开时发生变化呢?就连玛莎也换了身上用的香水。生活越是不安稳,人就越不喜欢微小的细节发生改变。
我出门到走廊上去找约瑟夫。我能看见他手里的灯火,正沿着从游泳池那边过来的曲折小径蜿蜒而行。
“是您吗,布朗先生?”他紧张不安地朝上方叫喊。
“当然是我。我回来的时候你怎么不在这儿?你为什么要把我的行李留在……”
他站在下面仰望着我,黑色的面庞上挂着一副病恹恹似的愁容。
“刚才是皮内达夫人好心让我搭顺风车回来的。我要你开车带她回城里去。你可以坐公交车回来。园丁在这里吗?”
“他走了。”
“厨子呢?”
“他走了。”
“我的镇纸呢?我的镇纸怎么了?”
他呆望着我,似乎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走以后这里连一个客人都没有吗?”
“没有,先生。只有……”
“只有什么?”
“四个晚上前,菲利波医生他来这儿了。他说不要告诉任何人。”
“他想做什么?”
“我告诉他别待这儿。我跟他说通顿·马库特在这里找到他。”
“他怎么做的?”
“他还是待下了。后来厨子走了,园丁走了。他们说等他走了他们回来。他人病得很厉害。所以他要待下来。我说到山上去,可他说不走,不走。他的脚它们肿得可怕。我让他在你回来前走。”
“一回来就要面对乱七八糟的烂摊子,”我说,“我会跟他谈谈。他住哪个房间?”
“我听到汽车声,就朝他叫唤——是通顿,快出来。他很累。他不想走。他说:‘我老了。’我对他说,如果他们在这里找到你,布朗先生他也会跟着一起完蛋。我说,要是通顿在路上找到你,对你来说都一样,但如果他们在这里抓住你,布朗先生他就完了。我告诉他我过去和他们说话。然后他就快快出去。可是原来只是那个笨蛋司机送行李……所以我又跑去告诉他。”
“我们要拿他怎么办,约瑟夫?”菲利波医生在政府官员中间不算是坏人。在他任职的第一年,他甚至做了一些努力,想改善码头旁边棚户区的情况。他们在德塞街的尽头修建了一座水泵,将他的姓名铭刻在一块冲压出来的锻铁铭牌上,但水泵始终没有接上水管,因为承包商们没有拿到足够多的回扣。
“我进他房间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你觉得他已经上山去了?”
“不是的,布朗先生,不是上山去了。”约瑟夫说。他站在我下方,低垂着脑袋。“我看他是去做了一件非常糟糕的事。”他压低声音补了一句:“愿他的灵魂安息。”正是我那只镇纸上所镌刻的首字母铭文的含义,因为约瑟夫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同时也是一个虔诚的伏都教教徒。“请吧,布朗先生,跟我来。”
我跟着他走下小径,向游泳池走去。曾几何时,在另一个纪元,在那个黄金年代,我曾见到那个美丽的女孩在泳池里做爱。如今,它已是空空荡荡。我的手电筒照亮了几处浅浅的积水,还有一堆杂乱的落叶。
“另一头。”约瑟夫告诉我,他站在原地纹丝未动,不肯再靠近一步。菲利波医生肯定是走进了跳水板投下的那道阴影中,如同藏身于狭窄的洞穴,现在他躺倒在阴影里缩成一团,膝盖向下巴靠拢,身上穿着一套齐整的灰色西服,就像一个年近半百的胎儿,已经装扮完毕,准备好要入土下葬。他先是割断了两只手腕,然后切开了喉管,以确保自己必死无疑。在他头上便是进水管的黑色圆形管口。我们只须打开龙头放水进来就能冲走血迹;他已经尽可能地为我们做出了考虑。他死去的时间很短,不会超过几分钟。我起初产生的念头都很自私:要是有人在你的游泳池里自尽,那可怨不得你。从大路上很容易就能直接走到游泳池边,不需要从酒店门口经过。以前曾有很多乞丐到这里来,向在泳池里游泳的宾客们兜售一些廉价劣质的木雕制品。
我问约瑟夫:“马吉欧医生还在城里吗?”他点点头。
“你快去外面的车里找皮内达夫人,请她在回使馆的路上带你去马吉欧医生家。别告诉她原因。快把他带回来——如果他肯来的话。”在这座城市里,我想,他是唯一一个有胆量照料“男爵”敌人的医生,哪怕这个敌人现在已经彻底咽了气。可还没等约瑟夫踏上小径,外面就传来了一阵清脆的脚步声,接着我便听到了史密斯太太清楚无误的话音:“纽约海关的人可以向这里的人学一学。他们对我们俩都非常客气。跟黑人比起来,你从白人那里可是永远都碰不到这样的礼遇。”
“小心啊,亲爱的,路上有个坑。”
“我看得清楚着呢。吃生胡萝卜对眼睛最有好处不过了,这位夫人是……”
“皮内达。”
“皮内达夫人。”
玛莎拿着一只手电筒走在最后。史密斯先生说:“我们在外面的汽车上找到了这位好心的夫人。周围好像没什么人。”
“很抱歉。我完全忘记你们要住进来这件事了。”
“我以为琼斯先生也会一起来,但当时有个警察陪着他,我们就先走了。我希望他没有惹上什么麻烦。”
“约瑟夫,去把约翰·巴里摩尔套房收拾干净。要给史密斯先生和史密斯太太点上很多盏油灯。我必须为停电熄灯的事情道歉。它们随时都有可能恢复正常。”
“我们喜欢这样,”史密斯太太说,“让人感觉像是一场冒险。”
如果就像有些人相信的那样,逝者的魂魄会在其抛下的尸体上方盘旋一两个小时,那么菲利波医生的幽灵肯定正热切地等待着有人说出几句严肃的话,以便向他已然离弃的这一生表示些许敬意,奈何他命中注定要听到的却是一些最平凡不过的陈词滥调。我对史密斯太太说:“你们介意今晚只吃鸡蛋吗?明天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满足你们的需求。不巧的是,厨子昨天刚刚离开了这里。”
“别为鸡蛋的事费神了,”史密斯先生说,“说实话,我们对鸡蛋也有点儿忌讳。不过我们自己带了益舒多。”
“而且我还有我的保尔命呢。”史密斯太太说。
“只需要来一点儿热水就行,”史密斯先生说,“我和我太太都很容易适应的。您不必为我们担心。您这儿有这么好的一座游泳池啊。”为了让他们看清游泳池的大小,玛莎开始将手电筒的灯光移向远处的跳水板和深水区。我赶紧从她手上抢过手电筒,把光线照向带着回纹装饰的塔楼和俯瞰着棕榈树的一座阳台。楼上已经亮起了一盏灯,约瑟夫正在整理房间。“那里就是你们要住的套房,”我说,“约翰·巴里摩尔套房。从那里你们可以欣赏太子港全城的风景,海港,王宫,大教堂。”
“约翰·巴里摩尔 真的在这里住过?”史密斯先生问,“就在那个房间里?”
“那是我来这儿以前的事情了,但我可以把他的酒水账单拿给你看。”
“一个伟大的天才被毁掉了。”他伤感地评论道。
而我一直在思来想去的,却是灯火管制不久后便会结束,到时太子港的灯将会全部亮起。有些时候熄灯长达三小时,有些时候连一小时都不到——没有准数可言。我曾经吩咐过约瑟夫,我不在时“生意”要照常继续,因为谁知道会不会有一两个记者来这儿住上几天,撰写一篇关于这个无疑会被他们称作“梦魇共和国”的国度的新闻报道呢?或许在约瑟夫看来,“生意照常”的意思就是照常把棕榈树间的灯点亮,还有泳池周围的灯也点亮。我不想让总统候选人看到在跳水板下面有一具蜷缩的尸体——不想让他到达海地的第一个晚上就看到这样的惨状。这可不是我的待客之道。而且他不是也说过自己身上带着一封给社会福利部长的介绍信吗?
约瑟夫在小径的尽头现身了。我叫他先带史密斯夫妇去他们的房间,然后和皮内达夫人开车下山去城里。
“我们的行李还在走廊上。”史密斯太太说。
“它们现在应该就在你们的房间里。灯火管制不会持续太长时间,我保证。请你们务必多多包涵。我们的国家太贫穷了。”
“这让我想起百老汇是多么浪费。”史密斯太太说,然后他们开始朝小径上走去,约瑟夫在前面提着灯盏带路,我不禁松了一口气。我仍然留在游泳池的浅水区那端,但现在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我想我可以察觉到那具尸体躺在地上,像一座隆起的土堆。
玛莎问:“出什么事了吗?”她用手电筒朝上照了一下我的脸。
“我还没来得及看呢。把手电筒借我用一下。”
“你刚才在下面干吗呢?”
我用手电筒照向离游泳池很远的棕榈树丛,装作是在检查上面的灯光设备。“在和约瑟夫说话。现在我们上去,好吗?”
“然后再撞见史密斯夫妇?我更情愿待在这儿。想想也挺奇怪的,我以前从没来过这儿。在你家里。”
“没有,我们一直都很小心。”
“你还没问我安格尔怎么样了。”
“对不起。”
安格尔是她儿子,这个叫人难以忍受的小孩也妨碍了我们幽会。他小小年纪却长得格外肥胖,他生着和他父亲一样的两只棕色纽扣似的眼睛,他喜欢吸吮夹心软糖,他会留意许多事情,而且他还会提出要求——一个劲儿地要求他母亲将全部注意力都只放在他的身上。在我们的恋爱关系中包含的柔情蜜意仿佛都被他吸走了,就像他吸吮出夹在糖果中间的糖汁那样,只须长长地吸口气便可。我们的谈话中有一半的主题全是他。“我现在必须走了。我答应过安格尔要念书给他听。”“今晚我不能来见你了。安格尔要去电影院。”“亲爱的,我今晚真是太累了——安格尔请了六个朋友到家里喝茶。”
“安格尔怎么样?”
“你不在的时候他生病了。得了流感。”
“但他现在已经好多了吧?”
“哦,是的,他好多了。”
“我们走吧。”
“路易没指望我这么早就回去。安格尔也是。我已经在这儿了。反正早走晚走都一样,索性我再多陪你一会儿。”
我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指针。时间快到八点半了。我说:“那史密斯夫妇呢……”
“他们正忙着收拾自己的行李。你在为什么事情担心啊,亲爱的?”
我有气无力地说:“我弄丢了一个镇纸。”
“是非常珍贵的镇纸吗?”
“那倒不是——但要是连一个镇纸都能弄丢,天晓得我还丢了其他什么东西。”
突然,我们周围的灯光全部亮起。我赶紧抓住玛莎的胳膊,拽着她猛转过身,带她沿着小径朝上走去。史密斯先生迈出房间来到阳台,朝我们大声喊道:“您看史密斯太太的床上能不能再多加一条毛毯?我怕夜里的天气会转凉。”
“我会叫人多送一条毯子上去,但天气是不会转凉的。”
“从这上面看,风景确实很美啊。”
“我去把花园里的灯关掉,这样你们能看得更清楚。”
灯控开关在我的办公室里,我们几乎就要到了,这时楼上又传来了史密斯先生的声音:“布朗先生,好像有人在您的游泳池里睡觉啊。”
“我想应该是个乞丐吧。”
史密斯太太肯定也出门和他站在了一起,因为这会儿我听见是她在说话:“在哪儿呢,亲爱的?”
“就在那下面。”
“可怜的人啊。我真想带点钱下去送给他。”
我忍不住很想朝楼上喊:“把你的介绍信带给他呀。他就是社会福利部长。”
“我可不会那样做,亲爱的。你只会吵醒那个可怜人。”
“选在那里睡觉挺奇怪的。”
“我想他是觉得那儿比较凉快吧。”
我进了办公室的门,关掉了花园里的灯光。我听见史密斯先生说:“看那儿,亲爱的。那座带穹顶的白房子。那肯定就是王宫吧。”
玛莎问:“游泳池里有个睡着的乞丐?”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你在找什么呀?”
“找我的镇纸。怎么会有人拿走我的镇纸呢?”
“它长什么样儿?”
“像一只小棺材,上面刻着R.I.P.这几个字母。我用它压那些不着急看的邮件。”
她笑了起来,然后平静地抱住我,亲吻我。我尽力想回应她的柔情,但游泳池里的那具尸体似乎将我们的痴恋化为喜剧。菲利波医生的尸体属于一个更富悲剧性的主题,而我们只是一段次要情节,提供着一点轻松的调剂。我听见约瑟夫在酒吧里走动,便对他喊道:“你在干什么?”显然史密斯太太已经向他解释了他们的需求:两只杯子,两把勺子,一瓶热水。“再加一条毛毯,”我说,“然后你赶紧到城里去。”
“什么时候再和你见面?”玛莎问。
“老地方,老时间。”
“什么都没变,对吗?”她担心地问我。
“是啊,什么都没变。”但我的口气中略带锋芒,她察觉到了。
“对不起,但不管怎样你已经回来了。”
待她和约瑟夫终于开车离去,我又回到了游泳池边,在黑暗中坐下。我害怕史密斯夫妇会下楼来找我聊天,但在泳池边只等了几分钟,我便看到约翰·巴里摩尔套房里的灯光熄灭了。他们肯定已经吃过了益舒多和保尔命,现在躺下来开始他们无忧无虑的睡眠。昨天夜里的庆祝活动让他们睡得很晚,而且今天他们又度过了漫长的一天。我寻思着琼斯出了什么事。他曾向我表示想在“特里亚农”住下。我也想到了费尔南德斯先生和他神秘的眼泪。想什么事情都好,只要不去想在跳水板下蜷缩成一团的社会福利部长就行。
在肯斯科夫的远方,从高耸的群山中传来一阵击鼓的声响,标记出一座伏都教神棚 的地点所在。如今,在“爸爸医生”的统治下,这种鼓声已经没那么容易听到了。有什么东西“啪嗒啪嗒”地在黑暗中穿行,我打开手电,看见一只瘦骨嶙峋的饥饿野狗在跳水板边犹豫不前。它垂下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绝望地摇起了尾巴,仿佛是在乞求我准许它跳下池底,舔食地上流淌的鲜血。我嘘声赶走了它。就在几年前,我还有三个园丁、两名厨师、约瑟夫、另一名酒保、四个男侍、两个女侍和一名私人司机,而且在当时的旺季——今年的旺季其实还没有结束——我还需要找更多的人手来帮忙。换作当年的话,今晚在游泳池旁边应该会有热闹的卡巴莱即兴歌舞表演,而在音乐节目的间隔休息期间,我会听见从远处的大街上传来持续不断的嗡嗡人声,仿佛这里是一处繁忙喧嚣的闹市区。如今,即使宵禁已经解除,周围还是一片寂静,月黑之夜,就连狗儿也不再吠叫。看这副情形,财运已经离我而去,连半点动静都没有了。对此我最近才明白过来,但我也没法去抱怨。“特里亚农”酒店里住了两位客人,我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情妇,而且现在我还活得好好的,不像部长先生 那样悲惨。我尽可能让自己舒服地坐在游泳池边,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等待马吉欧医生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