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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形城市的奠基:辽、金、元遵从“汉礼”

在中国古代社会,圆形的天与方形的地,构成人们最基本的形态观念,因此有了祭祀天的圆形天坛祈年殿,又有了祭地的方形地坛。而与地相关的,还有方形的井田、方形的房屋、方形的城池。可见这种方块形状的土地形态,就是人们最理想的居住空间,而形成此观念的源头则来自儒学的周礼。《周礼·考工记》有云:“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对照周礼中的营国元素,这种方形城市的形态不仅常见于汉人建立的王朝,也同样为古代中国北边的少数民族王朝所接受并遵循着。

今天,我们讲到北京城建都的历史,通常总要从1153年金朝肇建中都说起,由此,北京城作为都城的时间便有了860余年的说法。但这对于对北京城有着重要贡献的契丹辽人来说,明显有失公允。事实上,辽人不仅先于女真人半个世纪就已经建都幽州(北京),而且其城建工程亦然成为金朝建都的蓝本。而在元、明、清三朝中,有关北京城建的叙事,也无不从辽朝开始。

○辽朝燕京城

在契丹辽人建都之前,北京曾以古城幽州闻名,而幽州自古就是一个军事要地。有记载曰:“幽州在渤、碣之间。”“其地负山带海,其民执干戈,奋武卫,风气刚劲,自古为用武之地。” 早在汉代幽州就有州刺史派驻,唐朝时其依然为军事重镇,曾经是卢龙节度使的管辖区,有过昔日的辉煌。五代时,后晋高祖石敬瑭借助契丹人的军事力量建立起自己的割据政权,而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石敬瑭不惜以割地称臣为代价,将幽州在内的“燕云十六州”一同割给了契丹人。于是,辽朝拥有了幽州。

据《辽史·地理志》《金史·地理志》以及《析津志辑佚》等文献记载,会同元年(938年)冬月,辽主耶律德光升幽州为“南京”,又曰“燕京”,府曰幽都。这一年当是辽朝奠都幽州的开始,也是北京成为都城最早的年份记载。而后70余年,辽圣宗开泰元年(1012年),契丹人改幽州府为永安析津府,幽州城修建的历史也始于这一时期。因此,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北京作为都城的历史当始于辽朝,即从938年算起,或者可以说,北京作为都城至今已历经千余年。虽然,辽朝在幽州所建的南京城不过是辽国五个都城中的一个,但辽朝在幽州建城的奠基作用是不容忽视、更不容抹杀的。

在史籍的记载中,辽人虽为契丹族,注重保持着其固有的民族习俗,但却始终把黄帝、炎帝视为本民族的祖先,在文化上也追求并践行着“学唐比宋”的方针,尤其表现在以中原文化命名城市和规划城市上。其南京析津府就是依照汉俗儒风,“取古人以星土辨分野的办法,以为燕分野旅寅,为析木之津” 。而且,在辽朝设置的五个京城中以南京析津府最大,其城址在今北京市西南。

辽朝都城的遗址今天已不复存在,但辽的析津府是建在古城幽州的基址上的,在今北京城的西南。据《辽史》云,城中东北隅有燕角楼,此即今广宁门内之南北烟阁胡同。以地势言之,则辽城即唐城也。 兹采集清人的各种相关考证及记载,罗列如下:

辽之故城即因唐藩镇城之旧,其地在今城西,偏及郊外地,今琉璃厂在正阳门外,而乾隆间得李内贞墓志,称其地为燕京东门外之海王村。又今黑窑厂在永定门内慈悲庵,而今存辽寿昌慈智大师石幢,亦称为东京。北盟汇编:郭药师袭辽,由固安渡卢水,夺迎春门,陈于悯忠寺前。是辽东门在悯忠寺之东,慈悲庵之西,界址规模,略可想见,若后人所谓萧太后城,即辽之故城,并非别有一城也。 唐采师伦《重藏舍利记》谓:智泉寺,在子城东门东百余步,大衢之北面。景福《重藏舍利记》曰:大燕城内地东南隅,有悯忠寺,门临康衢。而金人记土地庙,在北门内道旁路西。以此度之,则今外城之西南,乃金代内城之东北也。盖金代内城在今西南,元人别建北城,南城当时即毁。故元遗山诗注云:大安殿基改为卖酒楼,今则益不可问矣。然如宣武门外有所谓老墙根者,正在土地庙之北,或是金西城北面故基。而烂面胡同近金城东面,其西南二面则在城外。《呆斋集》所谓梁氏园,在京城西南五六里,其外有旧城,号为萧太后城者,即是也。余尝徘徊于天宁寺左近,以大路考之,则昔日街衢之迹,犹有可验。又广渠门内外土中,古砖累累。元瓷片随锸而出,琢为带板、画轴头等物,至今未已。且多琉璃瓦,疑是殿基也。

乾隆中,琉璃厂窑内得辽李内贞墓志,知厂地在辽名海王村。按:海王村亦名海王庄,见《金史·后妃列传》,在城东三里。

观王秋涧《复隍谣》云:炀城咫尺不划去,适足囊奸养狐虺。又云:禁军指顾旧筑空,郊遂坦夷无壅隔。夫曰炀城,则其为海陵之城明矣。秋涧此作,在至元二十五年。其后大德八年,虞伯生《游长春宫记》犹云:燕京故城。又云:长春宫,压城西北隅。是足为辽城犹存之证。若金城则长春宫居其正北矣。又明徐中山令指挥叶国珍计度南城,南城至明初尚在,则是辽城未全毁之一证。又明人记梁家园外有废城者,亦即此城也。故今宣武门外迤西,有地名老墙根,此亦即辽城之基之东北隅也。

清人的多方考证,都旨在证明,辽朝的南京城是建在古幽州的基址上的。所谓萧太后城,即辽之故城。辽之故城即因唐藩镇城之旧,其地在正阳门外、城西的琉璃厂一带。另外,又有刘定之游梁园记曰:

梁氏园,在今京师西南五六里,其外有旧城。旧城者,唐藩镇、辽、金别都之城也。

并记载,由于元朝迁都稍东向,旧城东半部入于朝市间而全无踪迹:

而西半犹存,号为萧太后城,即梁氏园所在也。

其城仅存土。

而且,清人同时考证出,辽人建的南京析津府要比幽州城大些,“幽州城周二十五里”,而辽的南京城“城方三十六里” 。这在说明辽朝建立的南京析津府是一个标准的方形城市的同时,也佐证了古城幽州也是一个方形城。

此外,南京析津府的城市空间自内而外由宫城(大内)、皇城、内城、子城四部分构成,其样态有这样的记载:

城方三十六里,崇三丈,衡广一丈五尺。敌楼、战橹具。八门:东曰安东、迎春,南曰开阳、丹凤,西曰显西、清晋,北曰通天、拱辰。大内在西南隅。皇城内有景宗、圣宗御容殿二,东曰宣和,南曰大内。内门曰宣教,改元和;外三门曰南端、左掖、右掖。左掖改万春,右掖改千秋。门有楼阁,球场在其南,东为永平馆。皇城西门曰显西,设而不开;北曰子北。西城巅有凉殿,东北隅有燕角楼。坊市、廨舍、寺观,盖不胜书。其外,有居庸、松亭、榆林之关,古北之口,桑乾河、高梁河、石子河、大安山、燕山—中有瑶屿。府曰幽都,军号卢龙,开泰元年落军额。统州六、县十一。

根据上述记载,辽燕京城的城墙高三丈、宽一丈五尺,有八个城门。在方三十六里的空间内,不仅建有大内(宫城),其宫室各有匾额,曰永兴、曰积庆、曰延昌、曰彰愍、曰长宁、曰崇德、曰兴圣、曰敦睦、曰延庆、曰长春、曰太和、曰延和等,而且还有坊市、廨舍、寺观。

但是关于辽的南京城还有另外一种记载。

辽人宫阙,于内城外筑四城,每城各三里,前后各一门,楼橹池堑一如边城。

这里所说的“内城”应该是指“城方三十六里”之城,而外筑之四城,当为拱卫内城之“子城”。“子城”空间不大,“各三里”,却“楼橹池堑一如边城”,足见“子城”的战略防御功能,其“前后各一门”则进一步说明了“子城”在护卫城市中的作用。

此外,值得强调的还有城中的社区,即城中设坊。辽代“城中凡二十六坊,坊有门楼,大署其额,有罽宾、肃慎、卢龙等坊,并唐时旧坊名也。居民棋布,巷端直,列肆者百室”。“南京户口三十万,大内壮丽,城北有市,陆海百货聚于其中。僧居佛寺冠于北方”。“至夕,六街灯火如昼,士庶嬉游”。 繁华之象依稀可见。这些坊区分布在皇城周围,从文献中可以确定方位的有归厚、显中、棠阴、甘泉、时和、仙露、敬客、铜马、奉先等九坊。坊内的一些寺观一直留存到今日,如现在的法源寺即当时的悯忠寺,现在的天宁寺塔即是当时天王寺内之塔。

图1-1 天宁寺塔(清末)

图片来源: 三本赞七郎的摄影作品《北京》(1906)。

总之,在辽人留下的不甚清晰的记载中,我们依稀能够看到的是,契丹人在幽州城的旧址上建立的是一个汉制的都城,方形形态、宫室建制、坊市庙宇,以及30万人口聚居在坊内,其空间形态将一个汉文化的都城要素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

图1-2 北京城市变迁图(先秦—元代)

图片来源: Alphonse Favier. Péking. histoire et description. 1897: 3.

○金中都城

金王朝为女真族所建,最初的都城在会宁府(今黑龙江省阿城县南白城子)。公元1125年,金朝在政治及军事上取代辽朝后,其社会的文明推进却远不及其军事征服来得迅猛,至其第三代皇帝熙宗时,国家对城市的建设仍然没有重视起来,国无城郭,民且星散而居。

金志:国初无城郭,星散而居,呼曰皇帝寨、国相寨、太子庄。后升皇帝寨曰会宁府,建为上京,辽上京改作北京。城邑、宫室,与中原州县 宇制度,极草创。居民往来无间,自前朝门至后朝门,皆出入之路,无禁。孟春,击土牛,士庶老幼咸观于殿侧。

金朝的这种状况,在海陵王时得到改变。海陵王名迪古乃,字元功,汉名完颜亮,为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庶长孙,完颜宗干次子,母大氏。皇统九年(1149年)十二月,完颜亮弑杀熙宗登上帝位,十二年后,在南征途中又在内乱中被部下杀死。他以残暴、嗜杀、荒淫而闻名后世,死后又被贬为庶人。但在金朝历史上,完颜亮却是一位有着“撼摇霹雳震山河”气魄的皇帝。他的作为不仅体现在严肃吏治、完善中央集权等改革方面,更值得称道的是,他对北京城的建设。

天德三年(1151年),完颜亮以上京辟在一隅,而燕京乃天地之中为由,下令迁居燕京。两年后,即海陵贞元元年(1153年),以“燕”乃列国之名,不当用为京师名为由,改燕京为中都,府曰大兴,改汴京为南京,中京为北京。大兴府领节镇三,刺郡九,县四十九 ,并开始扩建中都城。

完颜亮是个汉文化功底甚深的女真人,他能诗善文,经常儒服雅歌,喜好与辽宋名士品茶弈棋、一道谈古论今。他仰慕中原的文化制度,在政治上大批起用渤海人、契丹人、汉人,以延揽人才,扩大政权的基础。而他在汉化上迈出的最大一步,就是将诸宗室亲族及其所属诸猛安 尽数迁至中都。与此同时,他仿汉制扩建中都城,更是在中国城市建设史上留下了重重的一笔。

金中都城址建于辽燕京之上,在元代尚可找见其遗址。 而且,元朝将金中都称作南城。但是,随着明朝外城(南城)在嘉靖年间的修建,金中都遗址亦不见于今日。而元朝将金中都遗址称作南城,也间接地告诉了我们,辽金都城在元大都的南面。对此,清人朱彝尊、于敏中等根据诸多前人志集、文集、碑刻所记,并以当时尚且存在的地面建筑遗迹参稽互证,考证出,元朝称为“南城”境内的悯忠寺、昊天寺在今宣武门之南,与广宁门相近。当时城外的白云观西南的广恩寺,是辽金时的奉福寺,距西便门尚远。而根据金人的碑记,这些寺都在中都城内。还有,在正阳门外的琉璃厂,可以在辽人的墓碑中找到其归属的位置,其地当为燕京东门外之海王村。对此,清人孙承泽的考辨尤其清晰。他说:

若夫金城,今惟八里庄西,地名十里河东岸有废城,以准望计之,此为海陵故城,正与围七十五里之广输相准。此外,永定门外旧有九龙冈,土冈回环,此金城东南隅也。盖金之城,其西北直包今钓鱼台(金名同乐园),东北包今西苑(金名万安宫),而西南包今丰台,东南抵南苑矣。若元城,其东西与今城同,北则抵今北顶,包黄、黑寺于内;南则止及今两长安街而止。至徐中山改缩其北面,永乐又展其南面,是为今城。自朱氏《日下旧闻》及吴氏《宸垣识略》,皆不能详指辽、金、元故城所在。故考古者,遂茫无头绪,直等诸殷土芒芒而已。余尝于暇日走都城西南,遍搜遗迹,归而发书证之,如是者非一日矣。一旦天启其衷,恍有所悟,亟援笔而成。是图推之于辽、金、元、明四史,旁及诸家之说,广征博考,无不悉合。今而后如出喉鲠,大快人意,亟登之此书,以资佐证。

代表官方的《日下旧闻考》亦曰:“辽金故都在今外城迆西,以至郊外之地。其东北隅约当与今都城西南隅相接。”元朝的所谓“南城”即在明清北京城的西南,为“唐幽州藩镇城及辽金故都城也” 。这也可以视为金中都建在辽燕京旧址之上的明确记载。

对于中都修建事宜,完颜亮十分重视,先是命人绘制京师宫室图,交予左丞相张浩等按图增广燕城。张浩为辽阳渤海人,在辽太宗时曾奉命提点修缮东京大内,入金后,再次受命于海陵王完颜亮。从文献记载看,张浩修建中都城,是在原“燕京旧城周围二十七里”的基础上改造并扩建的,这应该就是内城。而除了张浩之外,受命修城的还有左右丞相张通古、蔡松年等。从他们修筑的中都城中可以看到这样几个特点:

首先,中都城继续沿袭了方形城池,以及在内城中修建宫城,内城外建子城、外城的空间格局。

清人根据《元一统志》考证说:“金盖因辽旧城展拓其东北隅,当与今(清朝)都城西南隅相接。”此为一说。又根据《金史》蔡珪、刘頍二传,“海陵筑城时,于辽故城之东南二面,皆大为增广” 。此又一说。而宋金的文献也大都证实了清人的考证,所谓“金天德三年展筑三里,见析津志所引金蔡珪大觉寺记” 。金中都共周三十里,楼台高四十尺,楼计九百一十座,池堑三重,此为金中都城内城。城门“十二,每一面分三门,一正两偏焉。其正门四旁皆又设两门,正门常不开,惟车驾出入,余悉由旁两门焉”

由此可知,金人在修建中都城内城时,以受阻河道之故向东面扩展是可以确定的,扩展三里许也是可以接受的。只是无法确定扩展的方向是向东南还是向东北。

金人营建宫室,则取真定府潭园材木。“宫城四围凡九里三十步”,内殿凡九重,殿三十有六。 诸如寿康宫、大安殿、朵殿,以及常朝之所仁政殿等。“宫城之前廊,东西各二百余间……将至宫城,东西转各有廊百许间,驰道两傍植柳,廊脊覆碧瓦,宫阙殿门则纯用碧瓦。” 如此浩繁的工程,需要往返于北京与真定之间取材,所需之人力之众可想而知。

此外,金中都保留了辽南京的四个子城建筑,而且是在海陵王定都中都之前。四子城建在内城与外城之间,用于内外城之间的连接。建子城,主要是为了满足军事守备的需求。“至大金国志所称城周七十五里者,则指外郛而言,犹今外城之制也。” 据文献记载:

金太祖天会三年(此处有误,应该是太宗天会元年,1123年),宗望取燕山府,因辽人宫阙,于内外城筑四城,每城各三里,前后各一门,楼橹墉堑,悉如边城。每城之内立仓廒甲仗库,各穿复道,与内城通。

其子城有四,皆在大城内,如完颜律明请守大城用章希古,曰:大城汗漫,凡七十余里,如何去守!设或不利,必皆走入小城。所谓小城,即此四城也。观于大军攻内城,四城兵皆迭至,自城上击之,则知此四城原为护内城之用,而金主亮复筑外城以包之。今外城遗址已失,而四城地界方位,更无从辨矣。

由上述记载可以基本断定,金中都城由宫城、皇城、内城、子城、外城五部分构成。但仍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金中都城的周长究竟是多少里?在相关记载中,有“幽州城周二十五里”之说,契丹人在此基础上将燕京建成“城方三十六里”的城市。 那么为什么金朝在重建中都时,就变成“燕京旧城周围二十七里”了呢?而金朝最后建成的中都城,据称“周三十里”。但在穆鸿利的研究中,金中都周长18 690米,折合37华里,全部为夯土板筑而成。 鉴于资料的缺失,这一疑问暂时无解。

图1-3 金中都、元大都

图片来源: 杨宽.中国古代都城制度史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524.

其次,金朝内城中除了皇城、宫城外,亦设置坊区,但坊的数量已增至62个。西南、西北隅有42坊,东南、东北隅有20坊,其坊名俱载于《元一统志》。清人根据《析津志辑佚》《元一统志》《京师五城坊巷胡同集》参酌考证,其中可考的有:时和坊、奉先坊、延庆坊、仙路坊、棠阴坊、显忠坊、北开远坊等,“大约皆在宣武、广宁二门之间,其余则多不可考矣” 。《金史·地理志》记载,贞元元年,“户二十二万五千五百九十二” 。其户数人口与辽南京的30万户口相比略有缩减。

此外,金中都还有学校的建制。据记载,“辽太祖时立南京太学,而规制不可考”。但在金海陵王天德三年,“始置国子监,定制词赋经意生百人,小学生百人,以宗室及外戚皇后大功以上亲、诸功臣及三品以上官凡兄弟子孙年十五以上者入学,不及十五,则取有物力家子弟年十三以上、二十以下者充。凡会课,三日作论策一道,季月私试,如汉生制”

由此可见,金中都城不仅依然保留了方形城的形态,其规制均效仿北宋都城汴梁,且其坊制、皇城、宫城亦效仿汉制。也就是说,金中都城的修建,是女真进入中原接受并遵从汉文化的标志。关于这一点,清人多有评价:

金本无宗庙,不修祭祀。自平辽后,所用执政大臣多汉人,往往说天子之孝在尊祖,尊祖在建宗庙,金主方开悟。遂筑室于内之东南隅。庙貌虽具,制极简略。迨亮徙燕,乃筑巨阙于南城之南,千步廊之东,曰太庙。标名曰衍庆之宫。

金自天德(海陵王立)以后,始有南北郊之制。大定、明昌,其礼寝备。南郊坛在丰宜门外……北郊方丘在通玄门外……朝日坛曰大明,在施仁门外之东南……夕月坛曰夜明,在彰义门外之西北。

及海陵立,有志都燕,而一时上书者争言燕京形胜,梁汉臣曰:燕京自古霸国,虎视中原,为万世之基。何卜年曰:燕京地广坚,人物蕃息,乃礼义之所。

上述文字表达了两个主要的意思:一是在金朝的高层统治中用了许多汉人,且为“执政大臣”,他们以自身的思想理念及文化素养影响着金朝的政治决策。在海陵王迁都并修建中都城的过程中,得到了他们当中相当一部分人的支持,这对于改变此前金朝的村寨式的星散居住状态,摆脱无城无郭的游牧社会性质起到重要的作用。二是海陵王完颜亮定都中都后,金朝的礼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所谓“始有南北郊之制”。而在中国的礼制中,南北郊的祭天与祭地,均属于国家的大祀。说明,对于金朝的女真人而言,进入北京城后,是其向中原文化迈进的一个关键步骤。换言之,奠都中都,对金朝而言,意义重大。

有关金朝的汉化,刘浦江有一经典的评价,他说:

女真人建立的大金帝国是一个典型的汉化王朝,但它对汉文明的接受毕竟有一个过程。太祖、太宗时代,金朝的政治制度基本沿袭女真旧制,部族传统根深蒂固。当时女真人对于汉文化传统中的京师制度还懵懂无知,完全不理解一国之都的政治意义,因此在建国多年之后,前朝旧都竟然仍被称为上京,而作为本国政治中心的金上京却长期没有州府名称和京师名号,姑且称之为“御寨”而已。金朝政治制度全面转向汉化,是熙宗即位以后的事情。熙宗朝的汉制改革,从天会末年至皇统初年,大约持续了八九年之久。改革所涉及的内容极为广泛,包括中央职官制度、地方行政制度、法律制度、礼制、仪制、服制、历法、宗庙制度、都城制度等等。

但在上文中,刘浦江并未提到海陵王修建中都的意义。而这一点,我们可以从时人的认识中找到答案。

据称,在海陵王之后,金世宗有迁都金莲川 之意,却被谏止。金世宗将幸金莲川,梁襄上疏极谏曰:

臣闻高墙峻池,深居邃禁,帝王之藩篱也。行宫非有高殿广宇,城池之固,是废其藩篱也。燕都地处雄要,北倚山险,南压区夏,若坐堂隍,俯视庭宇。本地所生,人马勇健。亡辽虽小,止以得燕,故能控制南北,坐致宋弊。燕盖京都之首选也。况今又有宫阙井邑之繁丽,仓府武库之充实,百官家属皆处其内,非同囊日之陪京也。

正因为修建中都“止以得燕,故能控制南北,坐致宋弊”,意义重大,故金人投入的人力物力都远远超过了辽人,仅从这一点,也可看出金人对营建中都的重视程度。《金史》:

营南京(燕京)宫殿,运一木之费至二千万,牵一车之力至五百人。宫殿之饰,遍傅黄金而后间以五采,金屑飞空如落雪。一殿之费以亿万计,成而复毁,务极华丽。

《顺天府志·金故城考》记载:

人置一筐,左右手排立定,自涿至燕京传递,空筐出,实筐入,人止土一畚,不日成之。

《天府广记》曰:

炀王亮经营北都,规模出于孔彦舟,役民八十万,兵夫四十万,作治数年,死者不可胜计。金世宗谓宰臣曰:宫殿制度苟务华饰,必不坚固。今仁政殿辽时所建,全无华饰。但见他处岁岁修完,惟此殿如旧。以此见虚华无实者不能经久也。

此外,金人还在宫阙北部累土积石堆起一座“万岁山”。万岁山位于子城东北的玄武门外,周二里许,高百余丈,由金人积土所成,为大内之镇山。对此,清人孙承泽考证说:“当蒙古初时臣服于金,其境内有一山,石皆玲珑,势皆秀峭。金人望气者谓此山有王气,谋欲压胜之,使人言欲得此山以镇压我土,蒙古许之。金人乃大发卒凿掘,辇运至幽州城北,积累成山。因开挑海子,栽植花木,营构宫殿以为游幸之所。” 及元人灭金,迁都于燕,并营建大都,此山适在元大都的禁中,遂赐名“万岁山”。

通常,人们认为海陵王迁都意味着他同旧势力的决裂,但深层次上还可以说,他是义无反顾地接受了汉文化,是对汉文化的认同。而“万岁山”所表达的金人对堪舆、谶纬等神秘力量的崇拜,也在说明金人自身文化与汉文化有着许多相同的价值认同。

○元大都

崛起于漠北的蒙古族相继灭金灭宋后,于1264年建立元朝,改元至元。至元四年(1267年),由金中都城向东北建新城并迁都于此。九年,改名“大都”,史称“元大都”。但元朝虽建有大都新城,却仍然保留了原来的上京,实行两京制度。而元朝对大都的改建规模却相当大。

首先在城址上,元朝没有选择辽金的旧城址,而是从金中都内城东北三里处向北拓地建新城,新城只将金中都外城东面的琼岛、液池圈进城内,并以此作为元朝大内的营建地。

图1-4 元大都的城墙与城门

图片来源: Alphonse Favier.Péking.histoire et description.1897:5.

有关元朝迁都建都的过程,《元史·地理志》有比较详细的记载:

元太祖十年,克燕,初为燕京路,总管大兴府。太宗七年,置版籍。世祖至元元年,中书省臣言:“开平府阙庭所在,加号上都,燕京分立省部,亦乞正名。”遂改中都,其大兴府仍旧。四年,始于中都之东北置今城而迁都焉。京城右拥太行,左挹沧海,枕居庸,奠朔方。城方六十里,十一门:正南曰丽正,南之右曰顺承,南之左曰文明,北之东曰安贞,北之西曰健德,正东曰崇仁,东之右曰齐化,东之左曰光熙,正西曰和义,西之右曰肃清,西之左曰平则。海子在皇城之北、万寿山之阴,旧名积水潭,聚西北诸泉之水,流入都城而汇于此,汪洋如海,都人因名焉。恣民渔采无禁,拟周之灵沼云。九年,改大都。十九年,置留守司。二十一年,置大都路总管府。户一十四万七千五百九十,口四十万一千三百五十。用至元七年抄籍数。领院二、县六、州十。州领十六县。

其次,大都城虽然废弃了辽金的旧城址,但新建城池的空间形态没有改变。《析津志》曰:至元四年二月己丑,始于燕京东北隅,辨方位,设邦建都,以为天下本。四月甲子,筑内皇城。 元陶宗仪的《辍耕录》亦曰:“宫城周回九里三十步,东西四百八十步、南北六百十五步,高三十五尺。砖甃。至元八年八月十七日申时动工,明年三月十五日即工。分六门,正南曰崇天……凡诸宫门,皆金铺、朱户、丹楹、藻绘,彤璧、琉璃瓦饰檐脊。” 由此可知,新建的大都城也是方形的。

至于大都城内的分布大都见于清朝人的记载。《日下旧闻考》曰:

元都城周六十里,以围三径一衡之,城中南北相直应二十里。

中为天子之宫,庙社朝市各以其位,而贵戚功臣悉受分地以为第宅。然则元之大内在今地坛之右矣。

《光绪顺天府志》曰:

(元大都之南门之丽正门)内曰千步廊,可七百步,建灵星门,门外萧墙,周回可二十里许。

这门外“二十里许”的萧墙应该是皇城之墙。可见,元大都的空间格局主要由皇城、宫城和坊构成,没有外城。此外,清人震钧还引证时人的记载,对大都的形制、宫殿、城门、宫门等作了进一步的说明:

《辍耕录》:京城方六十里,里二百四十步,分十一门。

《禁扁》:城之正南曰丽正,左曰文明,右曰顺承;正东曰崇仁,东之南曰齐化,东之北曰光熙;正西曰和义,西之南曰平则,西之北曰肃清;北之西曰建(健)德,北之东曰安贞。宫城,正南曰崇天,左曰星拱,右曰云从。东有东华,西有西华,北曰厚载。

《大都宫殿考》:南丽正门内千步廊可七百步,建灵星门,门建萧墙,周回可二十里,俗呼红门阑马墙。墙内二十步有河,上建白石桥三座,名周桥。桥四石白龙擎载。旁尽高柳,郁郁万株,远与城内海子西宫相望。度桥可二百步为崇天门(按:此云海子西宫,则元大内在今大内少北)。

图1-5 元大都示意图

图片来源: 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北京市文物管理处元大都考古队.元大都的勘查和发掘.考古,1972(1).

据记载,元朝大都的建置亦与汉人有直接的关系,这些汉人当中的代表人物是刘秉忠。刘秉忠,先世瑞州人,叔祖分别官辽、仕金,元世祖忽必烈在潜邸时,闻其“博学多才艺”,邀与俱行。既入见,“应对称旨,屡承顾问。秉忠于书无所不读,尤邃于《易》及邵氏《经世书》,至于天文、地理、律历、三式六壬遁甲之属,无不精通。论天下事如指诸掌。世祖大爱之”。刘秉忠久侍忽必烈,“参帷幄之密谋,定社稷之大计”“秉忠既受命,以天下为己任,事无巨细,凡有关于国家大体者,知无不言,言无不听” 。而元朝初年,以金中都为大都,即为刘秉忠之议。

史载,就元朝于何地建都一事,忽必烈征询刘秉忠的意见。“元世祖尝问刘秉忠曰:‘今之定都,惟唯上都、大都耳,何处最佳?’秉忠曰:‘上都国祚近,大都国祚长。’遂定都燕之计。” 刘秉忠正是以国家社稷与国运久远的角度来思考建都之地,并以此说服了忽必烈。

先是,世祖忽必烈命刘秉忠相宅于桓州东、滦水北之龙冈,于此修建城郭,三年而毕,中统元年,名其城为开平府,而以燕京为中都。五年,以此地为大汗阙庭所在,加号开平府上都。而在此前一年,即四年,忽必烈又命刘秉忠筑中都城,始建宗庙宫室。至元元年(1264年)八月,刘秉忠请定都于燕,忽必烈从之。诏营城池及宫室,仍号中都。八年,奏建国号曰大元,而以中都为大都。他如颁章服,举朝仪,给俸禄,定官制,皆自刘秉忠发之,为一代成宪。 至元二十年(1283年),另一汉人崔彧上疏言,大都非如上都止备巡幸,不应立留守司,应置总管府。次年,置大都路总管府。 元朝都城的建制逐渐完备。而自修城到工程告竣,前后历时数年,修城投入了相当多的人力。仅修建宫城一项,自“四年十月,议筑宫城,发中都、真定、顺天、河间、平滦民二万八千余人,至八年二月工成。宫城周围九里三十步”

相比辽、金的都城,元大都留下的文献更多一些,我们可以见到的文化内涵也更加丰厚。

首先是大都城内设五十坊,“以大衍之数成之,名皆切近”。“大衍之数五十”系《易·系辞上》中之语。而大衍之数,是从河图洛书中来的,它是古人在论述古易揲蓍草取卦、卜筮之法时提到的,所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这是中国传统儒学中一种推理换算的概念,是用数字来表达对世界的认识。同时,又是取天地本不全,一切显象之物皆不能圆满之义。由此,元大都的五十坊(据相关研究,元大都实设四十九坊),可被视为儒家思想在城市中的投影。

而且,元朝的许多祀典也都渐从汉礼,这就要求其都城的建制也一应遵从汉礼:

元之初,祀礼皆因国俗。世祖十二年十二月,以受尊号,遣使谕告天地,下太常检讨唐宋金旧仪,于国阳丽正门东南七里建祭坛,设昊天上帝,皇地祇位二,行一献礼。三十一年,成宗即位,夏四月壬寅,始于都城丽正门外南七里建坛壝。

其次,元大都城虽略显长方形,但“方九里”的筑城原则没变。

综上所述,无论是辽南京、金中都还是元大都,虽然都系北方少数民族政权修建的都城,但其修建的人文内涵却依然沿袭了中原方形城市建筑的特点,这与儒家文化影响的广泛程度有关。

长方形或正方形的城市,固然与北方平原辽阔、地域平坦的自然条件有很大的关系,但从根本上说,它仍是一种文化理念在现实中的体现。如果我们追本溯源,仍不难发现它的原始形态为“匠人营国,方九里”的规范,中心体现一个“礼”字,并爰取了儒家文化的天圆地方之说。因而,以黄河流域为中心的北方,作为古代文明的发祥地,其人文文化的厚重是可以想象的,而地理环境又为文明的发展提供了客观的条件。 oNWgJdUTCpQSVsACpPrbKnzUmC9ob94nFF/P+/VfF+tfMYCsYvQQoobBQ74R4y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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