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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情海波澜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未曾消。

——黄仲则

要知孟元超所最尊敬的人就是师父,倘若点苍双煞只要他磕头,他为了保全师妹的性命,或者还可以考虑,但如今段仇世声明这三个响头是替他师父磕的,此头一磕,就败了师父一世英名,他还如何磕得下去。

孟元超大怒之下,挥刀霍霍,立即向点苍双煞狂攻。哪知段仇世正是要他如此,孟元超应付点苍双煞的毒掌,本来已是感到为难,一旦沉不住气,当然就更难应付了。

卜天雕恨极了吕思美,狞笑说道:“臭丫头,你有眼无珠,胆敢伤我,我也不要你性命,只要你的两只眼珠!”挥舞着血淋淋的手臂,着着向吕思美进攻。吕思美抵挡了几招,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地转天旋!

孟元超一面要运功抵御毒气的侵袭,一面要处处照顾师妹,激战中只听“嗤”的一声响,孟元超的衣襟给段仇世撕去了一幅。

段仇世哈哈笑道:“孟元超,你还要硬充好汉么?可惜,可惜!可惜你这身武功。我本来不想取你性命的,你却非要送死不可!”

段仇世以为孟元超已是釜底之鱼,哪知笑声未了,假山石后,乱草丛中,忽地飞出一条黑影,闪电般的就向他扑来了。

这个人不用说当然是云紫萝了。但孟元超却不知道。

云紫萝平生最为爱洁,但为了不想给孟元超看出她的庐山真相,竟然不惜把污泥涂满面上,而且撕下了一幅黑色的衣裙,包住了她的一头秀发。

云紫萝运剑如风,刷的一招“白虹贯日”向段仇世的太阳穴刺去。段仇世吃了一惊,心道:“这妖妇不知是哪里钻出来的,好厉害的剑法!”百忙中霍的一个“凤点头”,移形换位,反手一掌。

剑光掠过,段仇世只觉得头皮一片沁凉。原来他的半边头发,已是给云紫萝的利剑好似铲草一般的削掉了。

云紫萝全凭三招剑法取胜,第一招未能刺伤敌人,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可惜”,迅即身移步换,第二招“玄鸟划砂”就向卜天雕杀去。

段仇世的轻功与云紫萝本来不相上下,但因先要避招,然后进招,他那反手一掌,就落在云紫萝后面,连她的衣角都没碰着。

卜天雕一来是本领不及师弟,二来是受了伤,只有单掌可以应敌,他可避不开云紫萝这一招专门克制毒掌的剑招了。

卜天雕一掌劈将过去,只听得卜的一声,掌心的“劳宫穴”已是给云紫萝的剑尖穿过。

云紫萝抽出剑来,反手一招“玉女投梭”,恰恰迎上了段仇世打来的毒掌。

凡是练毒功的人,身上有三处要害是决不能让敌人伤着的,一是额角的太阳穴,一是腹下的丹田穴,一是掌心的劳宫穴。劳宫穴倘给刺伤,毒掌就要废了。

段仇世识得厉害,连忙收掌换招,饶是他退得快,青光闪处,云紫萝剑锋掠过,也在他的手臂划开了一条三寸多长的伤口。

卜天雕掌心洞穿,毒功已废,大吼一声,倒跃三丈开外。他虽然还练有其他功夫,但毒掌不能使用,如何还敢恋战?

段仇世这点轻伤,比起他的师兄,简直算不了什么一回事。但卜天雕不堪再战,他自是孤掌难鸣,当然也只好走了。

这一晚新月如眉,月色本来就不怎么明亮,加以云紫萝的身法又快,她这一下突如其来,兔起鹘落的不过三招就打败了点苍双煞,孟元超看也未能看得清楚。

三招奏效,云紫萝吁了口气,偷偷的再瞧了孟元超一眼,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孟元超叫道:“穷寇莫追,请恩公回来,受我一拜!”话犹未了,云紫萝已是翩如飞鸟的越过围墙连背影也不见了。

他只道云紫萝是去追赶敌人,却怎知她是满怀辛酸,避免和他见面。

可是她毕竟曾经是孟元超最亲近的人,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孟元超所熟悉的。孟元超虽然没有见着她的庐山真面目,但在她越过围墙之际,匆匆一瞥之间,已是禁不住心中一动,觉得这个人的背影似曾相识了。

孟元超正自心中一动,想道:“这人是谁呢?”忽听得吕思美噗嗤一笑,但跟着却“哎哟”一声,身子摇摇欲坠。原来她松了口气,顿感四肢酸麻,支持不住了。

孟元超大吃一惊,连忙将师妹扶稳。吕思美喘了口气,说道:“我歇一歇就没事了。咱们多亏那人相救,你去请她回来吧。但她是个女子,你看不出来吗?可别恩公恩公的乱嚷了。”孟元超这才知道小师妹是因为他大叫恩公而失笑的。

孟元超定睛一看,只见小师妹面如金纸,眉心隐隐有股黑气,不禁叹了口气,说道:“小师妹,你不要逞强了,我扶你回房歇息吧。我知道你想报恩,但那位恩人倘若愿意和我们见面,她自己会回来的;倘若她不肯和我们见面,我去追也追不上。”

吕思美倚偎着师兄,说道:“奇怪,她为什么救了咱们,又避免和咱们见面,你可猜想得到她是谁吗?”

孟元超道:“我怎么知道?你的身体要紧,别管她是谁了,早点儿歇息吧。”

孟元超话虽如此,心中已是隐隐起了猜疑:“该不会是紫萝吧?如果是她,为什么不肯让我见面?八年来我受尽相思之苦,难道她就不思念我么?”突然想起自己从前和云紫萝读过的两句词:“相见争如不见,有情总似无情。”心中一片茫然,但也懂得了云紫萝不肯见他的那一份无可奈何的心境了。

吕思美躺在床上,她得了师兄之助,给她推血过宫,觉得稍为舒服了一些,不过脑袋还是沉甸甸的,浑身骨节,也仍有一阵酸麻的感觉。

但她虽然感觉疲倦,却是睡不着觉,她的眼睛,仍然没有离开师哥。她见孟元超倚在窗前,脸儿朝外,不禁问道:“师哥,可是她回来了。”

孟元超瞿然一惊,回过头来,茫然问道:“你说谁呀?”

吕思美笑道:“瞧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你以为我说的是谁?当然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女子了。”

孟元超道:“你还在想着她?她早已去得远了,不会再回来了!”

吕思美道:“咦,你怎么知道?”

孟元超道:“你不是说她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么?我的看法也是如此。她若要见咱们,那就不会走了。”

吕思美道:“哦,那么你不是在想她却又想谁?”

孟元超暗暗叫了一声“惭愧”,心道:“小师妹为我受了重伤,我却老是在想着云紫萝。”当下像哄小孩子一样的哄吕思美道:“我什么也不想,只是想你安心养病。我给你一颗药丸,你吃了乖乖的睡吧。”他给吕思美吞服的是一颗少林寺秘制的“小还丹”,治内伤最为有效。这颗“小还丹”是义军首领冷铁樵送给他的,某次他作战受伤,冷铁樵把从少林寺大悲禅师那儿讨来的三颗小还丹给他,他舍不得全吃,留下了一颗。

吕思美吞了药丸,笑道:“你把药丸当作糖果哄我睡觉么?但我还是不想睡。”

孟元超心念一动,说道:“你以前看护我的病,时常给我唱歌。我不会唱歌,吹箫给你听好不好?”

吕思美喜道:“好呀,好呀!我记得在小金川的时候,你和宋师哥常常一个吹箫一个唱曲的。我已经有许久没听过你吹箫了。”

孟元超道:“可惜腾霄不在这儿,没人给你唱曲。”当下轻轻地吹起箫来。吹的是一支江南民间流行的小曲,曲调本来是甚为轻快的,但孟元超虽然吹出来了这轻快的曲调,心中却是充满着悲苦之情。

因为这正是八年前他在这个园子里,时常吹给云紫萝听的一支小曲。

吕思美不知原委,却是听得心旷神怡。她记得在小金川的时候,宋腾霄也曾给她唱过这支小曲。在音韵悠扬的箫声之中,她好像又听到了宋腾霄在她耳边低唱了。

莫不是雪窗营火无闲暇,莫不是卖风流宿柳眠花?莫不是订幽期错记了荼藤架?莫不是轻舟骏马,远去天涯?莫不是招摇诗酒,醉倒谁家?莫不是笑谈间恼着他?莫不是怕暖嗔寒,病症儿加?万种千条,好教我疑心儿放不下!

这支曲子本是江南一带的歌妓从“西厢记”的曲调变化出来的,描写张生远去之后,久久不归,莺莺惦念之情。只因文辞活泼风雅,故此流传民间,甚至文人学士,大家闺秀,也欢喜唱。

吕思美听得心旷神怡,心中充满蜜意柔情,眼前幻出了小金川的阳春美景:在野花遍地的林子里,孟元超倚树吹箫,宋腾霄曼声低唱。

眼前的幻景渐渐模糊,吕思美不知不觉的入梦了。

一曲奏终,余音绕缭,孟元超心里却是充满悲苦之情。他的眼前也幻出了一幅图画。只是这图画已经沾满了灰尘,颜色也有些黯淡了。

八年前的临行前夕,就在这个园中,就在园中的荼藤架下,他最后一次给云紫萝吹箫,吹的就是这支曲子。

他记得自己曾对云紫萝说道:“我不是张生,你也不是莺莺。我一定还会归来,在这荼藤架下,为你吹箫的。”

如今他回来了,他守着自己的诺言,他并不是负心的张生,但云紫萝却像莺莺那样的另嫁他人了。

园已荒芜,荼藤架亦已倒塌,他也找不到云紫萝来听他吹箫了。

但这怪得了云紫萝么?

他又记得,在说了那番话之后,云紫萝幽幽的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但愿如此。但愿能够再听到你的箫声。”

她给他吟了一首黄仲则的诗:“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她对他说道:“如果你迟不归来,我将不知有多少个无眠的晚上,要为你而风露立中宵了。”

情真意深,言犹在耳。他决不相信云紫萝会忘记了他!或者这只能怪造化弄人吧?

吕思美睡着了,苍白的脸上晕着一抹轻红,想必她是在做着一个美梦吧?可惜我的美梦已经破了,孟元超心道。

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小师妹已经熟睡,孟元超用不着再掩饰自己心底的悲伤了。

从窗口望出去,但见月淡星稀,秋风萧瑟,秋草枯黄。孟元超忍不住拿起洞萧,把一腔郁闷,借着箫声发泄出来。

“秋心如海复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只因愁深似海,箫声也似乎充满了秋意了。

“紫萝,紫萝,你在何方?你在何方?你听得见我的箫声吗?你听得见我的箫声吗?”

孟元超的箫声其实是吹给云紫萝听的,他在盼望,盼望云紫萝听见他的箫声,会忍不住偷偷回来,见他一面。

星光黯淡,月亮西沉,孟元超最后的这个希望也幻灭了!

箫声飞出荒芜的园子,给秋风吹入幽林。幽林里云紫萝正在一步一回头。

云紫萝是听见他的箫声了的,可是她又怎能回去呢?

箫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云紫萝听得痴了,以致她背后偷偷的跟着一个人,她也没有发觉。

她知道孟元超是在招唤她,她几乎忍不在就要回去了,可是她尽管一步一回头,脚步却没有后转。

“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去!我一回去,势必不能自拔,元超和他师妹的美满姻缘,也必将为我破坏了!”云紫萝的心在卜卜的跳,自己警告自己。

可是她的脚步在向前行,一颗心却回到了与孟元超相处的往日了。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八年前她是一个坐在花下听孟元超吹箫的少女,她的容颜正是像春花一样的娇艳,她的心情正是像春花一样的盛开。

八年后的今天,她也还未老,但她的心情,已是像秋天一样萧瑟,她的容颜也像秋天一样的憔悴了。

充满秋意的箫声飘入幽林,传入她的耳朵,她的心中是益增伤感了。

“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去!我决不能再见元超。”云紫萝心想。

可是天地虽大,却又何处是她容身之地?

她自己的家她不能回去,杨牧的家她更不能回去。她去哪儿?她去哪儿?

“我的后半生大约只能在江湖飘荡了。唉,华儿呀华儿,娘只是为了你才活得下去的呀!”想起了她的儿子,她迈开大步,再不回头。

此时天边的残月,已经坠下林梢了。

她走了之后,有一个人发着嘿嘿的冷笑,从乱草丛中钻出来。

这是一个云紫萝绝对料想不到的人。

读者诸君,请你们先猜一猜,这人是谁?

原来他就是云紫萝的丈夫,蓟州的名武师杨牧。

杨牧装作假死的时候,曾经对妻子说过,是为了要成全她和孟元超的。他这样做令得云紫萝极是难堪,初时云紫萝本来是不同意的,她曾经在丈夫面前流下眼泪苦苦相劝,甚至她要向丈夫发誓,从今以后,决意把孟元超忘掉,只爱丈夫。可是杨牧掩着她的口,不许她说出誓言,因为他知道妻子的心并不属于他,即使发了誓也是没有用的,云紫萝拗不过丈夫,她也不愿两个人的感情受损伤,最后才终于被迫同意,同意替她丈夫隐藏这个秘密。

她只知道丈夫不知是跑到什么隐僻的地方躲藏起来,怎想得到他是跟踪自己?

但即使云紫萝发现了他,也不会认识他的。他戴了一张制作得十分精巧的人皮面具,这是远在他结婚之前,一个朋友从苗区带回来送给他的。云紫萝根本就不知道她的丈夫藏有这样一张面具。杨牧平常的装束也全都换过了。

杨牧发出嘿嘿的冷笑,从乱草丛中钻出来,心里想道:“紫萝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我就在她的后面。不过今晚的变化却也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从今以后,你只当世上没有杨牧这个人吧!”当晚的情景浮现眼前,他还清楚的记得,在他说了这句话后,云紫萝伏在他的身上,泪下如雨。

如今云紫萝的背影正在他的面前消失,他想起了当晚的情景,再看了看正在消失中的妻子的背影,不觉发出嘿嘿的冷笑,在他心里自己嘲笑自己道:“我只道可以赢得她的芳心,谁知竟是一败涂地!”

原来他的真正用意并非是如他所说的那样,要成全云、孟二人,恰恰相反,他虽然扮作情场失败的角色,其实却是不甘于失败的。他之装作假死,退出情场,不过是作为一种手段,当如一场赌博,希望在这场赌博之中,可以把失去的妻子的爱情,赢取回来!

他知道云紫萝感情的弱点,他这样做了之后,云紫萝一定内疚于心,也一定十分感激他的。感情的变化是微妙的,俗语说得好:将心换心,说不定经过了这场情变,云紫萝给他感动,会真正的爱上了他。

他的估计是这样的:在他失踪之后,他的妻子未必会跑去找孟元超,很可能是怀着内疚的心情,守在家里,等他回来。

这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做法。他当然也曾想过,他的估计未必都会实现,但最少有一半可以成功的希望。正如赌博一般。

如今“骰子”已经掷出来了,“赌博”的结果揭晓了。他的妻子不但马上去找孟元超,而且从今晚的事情,他更知道了云紫萝是深深的爱着孟元超,远远在他的估计之上!

可是他却不知道云紫萝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形之下,经过无数次的内心交战,才跑去找孟元超的。他估计其实也没有错,云紫萝的确是十分感激他,并且对他怀有内疚之情。

如果云紫萝知道,她一向认为是正人君子的丈夫,尤其在这次事情之后,她大为佩服,认为“伟大”,甚至想过要重新投回他的怀抱的丈夫,竟是这样一个工于心计的人,她将如何震惊呢?

云紫萝的背影已经消失了,杨牧心中的波浪却还没有平静。

“不错,她现在是离开孟元超了,她没有让孟元超认出是她,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还不是为孟元超吗?

“她甘冒生命的危险,拔剑与点苍双煞相斗,打败了点苍双煞,却又不让孟元超知道。她为了使孟元超得到美满的姻缘,不惜牺牲自己,这才是真正的深心相爱啊!”

想至此处,杨牧不禁妒火中烧,再又想道:“即使将来孟元超和他的师妹成了婚,即使将来紫萝重新归回我的怀抱,但她的心还是留在孟元超那边的,我得到她的人,得不到她的心,又有何用?”

突然一个念头从他心中升起:“要她死心,除非把孟元超杀了!”“对,只有这样,方能泄我胸中恶气。杀了孟元超,纵然我还是得不到她的心,至少孟元超也是得不到她了。”

可是怎样才能杀掉孟元超呢?他刚才伏在墙外,挖了一个洞偷看,孟元超恶斗点苍双煞的情形,他是看得清清楚楚的。现在他闭上眼睛,好像还看到孟元超挥刀霍霍,矫若游龙的身手。

杨牧虽然妒心如焚,却还未失自知之明,他知道凭他这点本领,如果去杀孟元超,只怕非但杀不了孟元超,反而要给孟元超杀掉!

工于心计的杨牧,想来想去,终于给他得到了一个主意。这是借刀杀人之计,他有办法可以帮忙点苍双煞杀掉孟元超。

主意打定,他不再跟踪妻子,转了一个方向,却去追踪点苍双煞了。

东方现出了鱼肚白,路上还未有行人,只有点苍双煞。

点苍双煞从云家逃跑出来,估量已跑出二十里开外,感到有点疲劳,开始放慢脚步。

段仇世受的只是略损皮肉的轻伤,算不了什么,他的师兄卜天雕可就惨了,卜天雕给吕思美砍了一刀,又给云紫萝刺了一剑,吕思美那一刀几乎砍掉他的一条手臂,云紫萝那一剑刺穿了他的“劳宫穴”,更是把毒掌废了。

卜天雕的资质不及段仇世,他练的“黑砂掌”,足足用了十年功夫,如今断送在云紫萝的剑下,若要重头再练,只怕十年也未必能够再练成功了。

一路上卜天雕骂声不绝于口,骂孟元超,骂“小妖女”,更诅咒那个心狠手辣的“丑妖妇”。当然他不会知道这个“丑妖妇”乃是艳名曾经倾动苏杭的绝色美人云紫萝!

段仇世听他骂声不绝,似乎有点厌烦,忽地淡淡说道:“我倒是有点佩服孟元超呢!”

卜天雕呆了一呆,叫道:“什么,昨晚你也是吃了他们的亏的,怎的却佩服起仇人来了!”

段仇世道:“其实孟元超并不是咱们的仇人,咱们的仇人是他的师父。”

卜天雕怒道:“我的毒功断送,就是因他而起,你也给他的师妹斫了一刀,你还说他不是咱们的仇人!”若非卜天雕一向敬畏这个师弟,他就要破口大骂了。

段仇世点了点头,说道:“你也说得不错,经过了昨晚这一战,咱们当然也是和孟元超结下了梁子的了。但我还是禁不住佩服他。”

卜天雕道:“你佩服孟元超什么?”

段仇世道:“我佩服他是一条硬汉子,还有他那一路刀法,我也很是佩服。说老实话,单打独斗,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昨晚得见吕寿昆衣钵真传的刀法,也算得是不虚此行了。”

卜天雕道:“如此说来,这个仇你是不想报了?”

段仇世道:“这也不然,佩服和报仇是两件事。不过我倒想用另一个法子报仇。”

卜天雕道:“什么法子?”

段仇世道:“我还未曾想得出来,不过我是不想和他性命相斗了。我要把本领练得比他高明,叫他甘拜下风。”

卜天雕知道这个师弟比他更为任性行事,他所想的非做到不可。卜天雕的武功本来不及师弟,如今毒掌已废,更是必须倚靠他了。是以卜天雕虽然心中不忿,却也不敢发作,只好说道:“我是不行的了,但愿你好歹也给咱们出这口气。”

说话之间,忽然见有一个人匆匆向他们跑来。

卜天雕抬头一看,只见来的是个衣衫褴褛的汉子,一件打满补钉的蓝布大褂,油腻腻的发亮,远远就闻到一股臭味,一张苍白的脸孔,简直没有半点血色,跑起路来,脚尖沾地,轻飘飘的像一缕烟,倒是跑得很快。

卜天雕暗暗嘀咕:“哪里钻出来的这个怪物,倒像个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野鬼游魂。”他正自满肚皮怒气无处发泄,心里讨厌,便即转过身指着那汉子骂道:“你这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东西,鬼鬼祟祟的跟在我们后面干吗?”

那汉子淡淡说道:“卜先生,请你不要骂人,我看你现在也是狼狈得很,样子并不见得怎样好看啊!”

卜天雕大怒道:“好呀,你这个鬼东西居然敢讥笑我,你老子今晚虽然打输了架,要打发你谅还可以!”他的毒功虽废,其他武功还在,大怒之下,用那伤得较轻的手,一掌就向这个汉子打去。

那汉子说道:“何必如此动怒,你焉知道我是对你没有好处的呢?”声音仍是冷冷冰冰的,脸上毫无表情。

只听得“蓬”的一声,卜天雕一掌打在那人身上,那人不过微微一晃,卜天雕却是不由自已的连退三步。

卜天雕哪里知道,这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东西”却是蓟州的名武师杨牧。杨牧本是个甚为注重仪容,平日衣着极其讲究的名武师,因他暗暗地跟踪妻子,虽然戴上了人皮面具,也还恐防万一给云紫萝看破,故此扮成这个样子。

他知道卜天雕的毒功已经给云紫萝废掉,是以敢于受他一掌。内功的造诣,他本来就比卜天雕稍胜一筹,卜天雕在恶战重伤之后,和他距离更远,这一掌当然丝毫不能伤害他了。

段仇世毕竟比师兄有见识得多,当下连忙将卜天雕拉开,说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阁下大约是不想给我们知道你是谁吧?好,那我也就不请问阁下的高姓大名了,只是想请问阁下有何指教?”说话中透露他业已看出杨牧乃是戴了面具,并非以本来面目示人。

杨牧点了点头,缓缓说道:“段先生不愧是爽快的人,那我也就爽快的说了。实不相瞒,你们昨晚之事,我都已知道,你们要不要向孟元超报仇?”

卜天雕道:“要又怎样?你的武功虽然不错,未必打得过孟元超。哼,哼,要是我没受伤,我看你至多不过和我打个平手罢了,你又焉能帮助我们报仇?”

杨牧说道:“不错,我是打不过孟元超。但不能力敌,便当智取。只要你们依计行事,我自有办法叫孟元超跪在你们面前,给你们磕头!”

卜天雕半信半疑,呲牙笑道:“你当真有这能耐?好,你办得到孟元超给我们磕头,我给你磕头。”杨牧淡淡说道:“那倒不必。”

卜天雕道:“师弟,我知道你不想杀掉孟元超,若能令得他给咱们磕头,这个仇我也可以当作是已经报了。”

段仇世望了杨牧一眼,说道:“但我倒是很想知道,阁下为何这样热心,要为我们报仇?”

杨牧说道:“实不相瞒,我和孟元超也是结有梁子,并不仅仅是为了你们。”

段仇世道:“哦,原来如此!”

杨牧缓缓说道:“所以你们如果是同意的话,咱们倒不妨彼此合作,做一宗交易。”

段仇世冷冷说道:“你算是找到了买主了。这是一宗见不得光的交易吧?”

杨牧哈哈一笑,说道:“不错,现在天还未亮,这的确是见不得光的买卖。”

卜天雕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你的办法如何?”

杨牧说道:“孟元超有个好朋友,名叫宋腾霄,这个人你们想必知道?”

段仇世道:“他们在小金川的时候,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听说这人的武功不在孟元超之下。”

杨牧点了点头,说道:“我见过他的武功,比孟元超稍差一点。孟元超有个孩子……”

话犹未了,卜天雕忽地骂起来道:“胡说八道,孟元超还未娶妻,哪里来的孩子?你这不是存心来骗我们吗?”

杨牧说道:“卜兄,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未成亲也可以有孩子的,这是孟元超的私生子。”

卜天雕是个浑人,搔搔头皮,想了半晌,明白过来,说道:“公的和母的住在一起就会有孩子,不一定要拜堂成亲?对,对,你是说有不错,但这又怎样?”

杨牧说道:“这个孩子,如今正由宋腾霄将他带来苏州。他们走的是大路,你们很容易就可以在路上找着他们。”

段仇世恍然大悟,说道:“哦,原来你是要在这孩子的身上做文章。”

杨牧说道:“不错,咱们报仇的办法就是要着落在这孩子的身上。宋腾霄的武功虽也不弱,但他要保护孩子,决计不是你们的对手,你们可以在他的手上把这孩子夺过来。”

卜天雕道:“我们要一个小孩子干吗?没的自讨麻烦!”

杨牧哈哈笑道:“孟元超的孩子在你们手上,你们要他如何就是如何,他还敢不依?”

卜天雕一拍脑袋,说道:“是呀,这样简单的道理,我怎样没有想起!”

杨牧取出一块汉玉,继续说道:“孟元超从未见过这个孩子,你们说的他未必相信。但他不认识这个孩子,这块玉他是一定认识的。”

原来这块汉玉乃是孟元超临走那晚,留下来给云紫萝的。他是个稳重的人,临走之时也曾想到,世事难测,恐怕将来会有什么意外的变化,是以留下这块家传的古玉,嘱咐云紫萝,叫她在孩子长大之后,交给孩子。万一有甚意外变化,夫妻父子,不能团圆,留下这块汉玉,也可以当作父子相认的信物。

云紫萝嫁给杨牧之后,有一天给杨牧发现她收藏的这块汉玉,问起她来。云紫萝一来以为孟元超已经死掉,二来感激丈夫对她的恩义,便也不再隐瞒,把这块汉玉的来历对丈夫说了。

那一晚云紫萝带孩子出走,临走匆匆,找不见这块汉玉,只道是自己记错了收藏的地方,想不起来,只好算了。她可没有疑心到丈夫身上,却不知正是她的丈夫偷去的。

杨牧取出了这块汉玉,接着说道:“你们把孟元超的儿子抢了过来,将这块玉挂在他的颈上,就可以带他去见孟元超了。不错,孟元超是个硬汉子,但三个响头交换自己的亲生骨肉,我想,这三个响头,只怕孟元超还是非磕不可的了。”

卜天雕大喜道:“好,好!这个办法好极了!”

段仇世冷冷说道:“不错,这样一来,我们的仇算是报了。但在这宗交易之中,你想得到的好处又是什么?”

杨牧咬一咬牙,恨恨说道:“我要得孟元超的性命!”

段仇世道:“哦,你和孟元超竟有这样的不共戴天之仇吗?不过,他既然给我磕头,我可不能替你杀他了。”

杨牧说道:“用不着你们动手,在他向你们磕头的时候,我自会用暗器取他性命。”

杨牧身上有见血封喉的暗器,心里想道:“即使孟元超不肯磕头,他见了孩子也必心神大乱,我用毒箭杀他不费吹灰之力。”

段仇世道:“还有什么另外的条件吗?”

杨牧道:“有。不过,这可要稍微委屈你们了。”

卜天雕道:“你帮了我们这个大忙,我们稍微受点委屈,也算不了什么,你说吧。”

杨牧说道:“事情过后,我会偷偷跟在你们后面,第二天方始在路上会见你们。那时我的装束可能完全改变,变成了和现在大不相同的另一个人。不过我的声音你们当然是记得的,是吗?”

卜天雕道:“当然记得。但你这样做却是为了什么?”

杨牧道:“我要那个孩子。请你们千万不要说穿你们认识我。我见了你们之后,会装出大怒的神气,痛骂你们,并且和你们动手,请你们不要见怪。你们装作给我打败,让我把孩子抢去。”

卜天雕皱起眉头,说道:“要我们点苍双煞败在你手下,这不能!”

杨牧道:“那就让我吃点亏吧,你可以打我一掌,甚至把我打伤,但最后你们还是要让我把孩子抢去才行。”

卜天雕道:“好,这样倒还可以。反正我不想要那野孩子。”

杨牧大喜道:“这么说,这宗买卖算是成交啦!”

原来杨牧打的是个如意算盘,他把孩子抢了回来,云紫萝知道了消息,总有一天要自己回来找他。她当然不会疑心是他杀了孟元超,何况孩子也可以证明孟元超是给点苍双煞杀的。他可以说是因为不放心云紫萝,所以跑去苏州,在路上遇上点苍双煞的。那时情敌已除,云紫萝又一定会感激他肯冒性命的危险为她抢回孩子,那时他还会赢不到云紫萝的芳心吗?

算盘打得如意,可惜他少算了一着,没有把段仇世算准,段仇世虽然是个恶名远扬的魔头,但却不是如他所想像的一个卑鄙小人。

当杨牧说出这两个条件的时候,段仇世一直是在旁边静静的听着,不发一言。他没有戴面具,却和戴上了人皮面具的杨牧一样,面上毫无表情。

杨牧只道大功告成,伸出手来,说道:“段大哥,这块玉交给你了。三天之后,晚上三更时分,我在那个园子,恭候你们两位的大驾。”他来的时候早已知道宋腾霄带着孩子走路,走得较慢,落在他的后面,约有百数十里之遥,是以他把时间算得很准,估计三天之内,点苍双煞一定能把事情办妥,回到云家。

不料话犹未了,段仇世突然一掌向他掴去!

杨牧这一惊非同小可,但他毕竟是个临敌经验极为丰富的名武师,猝然遇袭,虽惊不乱,霍的一个“凤点头”,金刚六阳掌已是发了出来迎敌。

不过,他虽然应变得快,在这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段仇世的巨灵之掌,没有给他打着耳光。但段仇世的掌锋在他耳旁掠过,杨牧的面门已是感到火辣辣的作痛!

杨牧的金刚六阳掌一招六式,奇正相生,变化莫测,段仇世的本领虽然远在杨牧之上,但因未曾见过这路掌法,亦是不敢轻敌。一击不中,斜跃三步。 jGOziukFzyz0G29DtH4gc+1aC60EHD4Euh0UG8xrvOkBe3wt8PDbk4HhoJb8kz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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