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冷并刀,一派酸风卷怒涛。并马三河年少客,粗豪,皂栎林中醉射雕。
残酒忆荆高,燕赵悲歌事未消,忆昨车声寒易水,今朝,慷慨还过豫让桥。
——陈维崧
杨门众弟子看见云紫萝去得远了,这才各自从躲藏之处出来。闵成龙以掌门大弟子的身份拜谢师姑,说道:“师姑绝世武功,终于打败了这个凶狠恶毒的贱人,保全了师父的骨肉。弟子辈固然感激,师父在天之灵,亦可瞑目了。”岳豪说道:“可惜给云紫萝跑了。”闵成龙道:“这是师姑宽大为怀,不为已甚,否则这贱人焉能还有命在?”岳豪连忙说道:“是呀,师姑行事,端的是恩威并施,情理兼顾,弟子佩服得很。”心里想道:“大师兄拍马的本事,可比我高明得多了。这次若不是师姑拿小师弟的性命来威胁云紫萝,鹿死谁手,只怕还是难以预料呢。”
杨大姑脸上好像刮得下一层霜,哼了一声,说道:“你们别给我脸上贴金,今晚我是难奈她何,便宜了小贱人了。但终须有日,我还是要找她算账的。好,你们不必多说了,都回去吧。找你们师父的拳经剑谱要紧。”
闵成龙听得此言,暗暗欢喜,心里想道:“师姑这么说,拳经剑谱想必是还在师父家中。”他起初怀疑是已给云紫萝偷去,后来又怀疑早已落在杨大姑手中,但杨大姑素来以作事精明,手段狠辣著称,她与云紫萝交手数十回合,拳经剑谱若是藏在云紫萝的身上,以她锐利的目光自是看得出来。她没有威胁云紫萝把拳经剑谱一并交出,也可以证明的确不是在云紫萝的身上了。以杨大姑的身份,应该是不会对小辈说谎的,她既然要众弟子回家去找,可见这拳经剑谱并没有拿去。故此闵成龙本来以为是没有希望的了,听了她这一句话之后,不由得心思又活动起来。
杨华忽地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喊道:“你们为什么骂我妈妈,我不跟你们回去。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杨大姑哄他道:“宝宝别哭,你妈是坏人,姑姑才疼你。”杨华喊道:“不,你说我妈妈坏话,你才是坏人!”杨大姑皱了皱眉,斥道:“小孩子不懂事,胡说八道!”一把将他抱了起来,用了个巧劲,令他无法动弹,只能哭喊。杨大姑也不理会他的哭喊,便把他抱回家了。
回到杨牧家中,杨大姑把侄儿交给婢女翠花,便即带领众弟子搜查云紫萝的卧房。她顾着自己的身份,只是从旁监视,没有亲自动手。
拳经剑谱没有发现,却搜出了杨牧的一封遗书。齐世杰“咦”的一声叫了起来,说道:“妈,这是舅舅留给你的信呢!”
杨大姑接过来一看,只见信封上写着“莲姐亲启”四个大字。杨大姑的闺名正是杨莲。
杨大姑见了这封信,认得的确是弟弟的笔迹,不由得有点惊疑不定,一面拆信,一面想道:“难道弟弟早已知道有一天要给云紫萝害死,预先留下这封信要我给他报仇么?但这封信放在云紫萝梳妆台的抽屉里,这小贱人怎的没有发现?”只因杨大姑深信弟弟是给云紫萝害死的,根本就没有考虑到还可能有其他的死因。
岂知拆开了信一看,方知大谬不然。只见信上写的是:“莲姐如晤:弟有难言之隐,唯有一死了之。此事与弟妇无关,弟大去之后,吾姐不必勉强伊为弟守寡,倘若伊欲携子他去,亦可听其自便。弟之死因,请吾姐亦不必向弟妇追究。总之千万不可将她为难,否则弟纵一死亦难瞑目也。又弟若此次侥幸不死,则十年之后,当与吾姐细说其中因由。唯生死渺茫,弟是否尚有一线生机,唯有寄望于上苍矣。但姐在人前,必须视弟为已死,否则弟纵能此次幸免,终亦难逃大祸也。”
这封信言辞闪烁,杨大姑看了更是惊疑不定,但在惊疑莫测之中,却又有了几分意外之喜了,杨大姑不动声色,暗自想道:“从这封信的口气看来,弟弟是自杀的了。但何以又有或许可以幸免的话呢?”突然想起了神偷快活张告诉她的一句话,当神偷快活张发现杨牧自杀不遂,云紫萝责备他的时候,杨牧曾经说道:“我这次自杀,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快活张复述杨牧这句话的时候,亦曾大惑不解地表示过自己的意见:“自杀就是自杀,怎的还会有一半是真,一半是假的?”
杨大姑此时也仍是疑团满腹,但又好似稍为懂得了一些,从这封信中闪烁的言辞看来,不正是为一句“一半是真,一半是假”的话作了注解么?
“弟弟究竟是真死还是假死?”看了这封信,在杨大姑的心里就不能不有这个疑问了。“开棺不见尸体,看来多半还是假死的吧。但弟弟若活着,他又为什么要在十年之后才肯告诉呢?我是他唯一的亲人啊!”杨大姑心想。想至此处,不觉有点心伤。不过现在总是有了希望,希望在十年之后可以见到弟弟了。因此杨大姑虽然还是难免有点伤心,但也感到欣慰了。
齐世杰和杨牧的六个弟子屏息以待,待到杨大姑的目光从信笺上移开的时候,齐世杰和闵成龙不约而同道:“妈,舅舅的信说的什么?”“师姑,师父留下了什么遗言?可曾提到了拳经剑谱?”
杨大姑将信折好,放入怀中,淡淡说道:“没有什么。”
闵成龙诧道:“没有什么?”半信半疑的神气,已是不自禁的从面色上流露出来。
杨大姑哼了一声,冷笑说道:“闵成龙,原来你就只是关心你师父的拳经剑谱么?”
闵成龙吓得面如土色,连忙说道:“不,不,不!师姑,你、你可不要误会才好。弟子深受师恩,是以想知道恩师有甚遗言交代,我们做弟子的,才好遵从他老人家的指示替他报仇啊。我想师父定然知道我们斗不过云紫萝,因此或许会有拳经剑谱留给我们,好让我们练成武艺替他报仇。但师父既然没有提到,弟子自是不敢再问。”
从坟地回来一直没有说过话的范魁此时方始问道:“师父究竟为什么死的,遗书可有透露?”
杨大姑冷冷说道:“你还何必再问,当然是给云紫萝害死的。他早已知道云紫萝有害他之心,所以才留下这封信给我的。”
杨大姑倒不是存心要陷害云紫萝,但因她弟弟叫她绝对不可透露他可能还活在人间的秘密,因此只有把他说成是给妻子害死,众弟子才不会另有怀疑。杨大姑心里想道:“只要我不去和云紫萝为难,谅你们也动不了她一根头发。云紫萝对我无礼,我叫她蒙受不白之冤,也不为过。”
范魁心里仍在怀疑,想道:“但你又为何说没什么呢?”当然他不敢质问师姑,但杨大姑却已猜到了他想说的话,当下淡淡说道:“其实即使没有这封信留下来,我也知道凶手是谁的了。有这封信,没这封信都是一样。”
岳豪跟着说道:“不错,有了这许多证据,还有谁敢说不是云紫萝谋杀的吗?”说话之时,特地瞪了范魁一眼,范魁低下了头,不再说话,心里却想:“此事定有蹊跷,我就不相信是师娘害死师父。”
杨大姑道:“你们继续搜查吧,我可要出去看看华儿了。”
杨华此时正在灵堂里又哭又喊,翠花哄他吃饭,他把饭碗也摔破了。
杨大姑皱眉道:“华儿,你怎可这样不听话?翠花,让我来给他吃。华儿,你再淘气姑姑可要打你了。”
不料杨华非但不吃杨大姑给他端来的饭,反而脾气发得更凶,突然在杨大姑的手臂上咬了一口,叫道:“你把我的妈妈赶跑,我恨你!”
杨大姑不由得动起怒来,骂道:“你以为我不敢打你么?”装模作样一掌向杨华掴去。
忽地有一人喝道:“住手!”杨大姑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只见一个蒙面人已是站在她的面前!
杨大姑外号“辣手观音”,不但有“金刚六阳手”的绝技,而且还精通暗器功夫,有“听风辨器”之能。只要有一点点声息,就瞒不过她的耳朵。但如今竟给一个蒙面人来到了她的面前,她方才发觉,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
但杨大姑毕竟也是个惯经风浪的巾帼须眉,这一惊虽然是非同小可,还不至于令她乱了心神,骤吃一惊之后,立即镇定下来,全神戒备。只见这人戴着黑色的面罩,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这一双大眼睛正在直上直下的打量着她。
杨大姑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擅闯进我的家门?
那蒙面人则冷冷说道:“你想必就是杨武师的姐姐,人称辣手观音的杨大姑吧?”
两人几乎是同时向对方发问。
杨大姑冷笑说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外号,为何还敢如此无礼!”
蒙面人“哼”了一声,说道:“别人怕你,我却正是要来找你的。你不必管我是谁,我只要你回答我的两个问题。”
杨大姑道:“我不回答,你又如何?”
蒙面人淡淡说道:“那就请试试是你辣手还是我辣手了。”
杨大姑气往上冲,但因好奇心起,姑且忍住不发,说道:“好,那你就说来让我听听吧。回不回答,那可就得看我高兴不高兴了。”
蒙面人道:“第一个问题,你的弟弟是真死还是假死?第二个问题,云紫萝哪里去了?”
杨大姑面色一变,悄声说道:“你是云紫萝的什么人,这样关心她?”
蒙面人道:“现在是我问你,尚未轮到你问我。”
杨大姑冷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云紫萝的旧情人不是?哼,好大的胆子,居然找上门来啦!”
蒙面人喝道:“住嘴,不许你污蔑云紫萝!”
杨大姑道:“我偏要说,你怎么样?好,你问我的两个问题,我现在就回答你吧。云紫萝谋杀亲夫,早已畏罪私逃了!我正要查究谁是指使她谋杀我弟弟的奸夫!”
蒙面人好似呆了一呆,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道:“不对,不对。唉,难道——”此时杨大姑已经站在他的对面,两道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他,防他猝然发难。那蒙面人瞿然一省,底下的话就没有再说下去。
杨大姑冷冷说道:“什么不对?”
蒙面人道:“云紫萝嫁你弟弟,虽说是彩凤随鸦,但她心地善良,既然米已成炊,也必定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
杨大姑怒道:“你们奸夫淫妇,害死了我的弟弟,还敢在他的灵堂上当着我的面辱骂他!”
杨大姑是个武学大行家,这蒙面人虽然未曾出手,但杨大姑从他刚才进来的时候那种神出鬼没的功夫,和他这双精光内蕴的眼睛,早已看出了他是非同小可的武林高手!杨大姑不由得这样想道:“是了,牧弟想必是早已察觉那小贱人的私隐,知道她有这样一个本领高强的情人,恐防自己敌不过他,故而要假死的。那小贱人则可能是因为牧弟对她太好,她的良心尚未尽丧,念及一点夫妻之情,故而只要牧弟从此不再露面人间,让她可以称心如意地跟她的旧情人,她也就不为已甚,愿意替牧弟的假死遮瞒了。”
杨大姑自以为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事情的真相一定是这样,因此她对这个蒙面人就不禁充满了敌意,而又不敢在他面前泄露半点口风,让他猜测得到她的弟弟乃是假死。她一口咬定是这蒙面人串通了云紫萝害死他的弟弟,为的就是要这蒙面人确信她的弟弟是已死无疑。至于谁是凶手,那就任由这蒙面人去猜度了。
那蒙面人受了杨大姑的辱骂,也不禁发起怒来,喝道:“你这泼妇,休再胡说!”杨大姑退后一步,默运玄功,准备应敌,冷冷说道:“你待怎样?”
杨大姑只道这蒙面人就要出手,不料这蒙面人却是身形一晃,从她身旁经过,斜踏两步,走到了灵堂的供桌之前。他踏的乃是五行八卦步法,内中藏着精妙的后着,显然也是在防备着杨大姑的攻击。
杨大姑刚才拿来给杨华吃的那碗饭还放在供桌上,杨华不肯吃饭,此时正站在供桌旁边,定着眼神,看姑姑和这蒙面人吵嘴。他正在恨他姑姑,见这蒙面人敢于骂他姑姑,而姑姑又好像有点害怕这蒙面人,心里觉得很是痛快。
杨大姑喝道:“你干什么?”
蒙面人道:“我不屑与你这泼妇一般见识!但你赶走云紫萝,我可不能让你再折磨她的孩子了。”当下伸出手来,轻轻抚摸杨华,柔声道:“好孩子,我带你去找妈妈,你说好不好?”
杨华道:“好呀,好呀!我不要姑姑,我要妈妈!”
蒙面人抚摸杨华之际,是弓着腰下半身斜靠供桌的,杨大姑在供桌的另一边,突然一掌击下,喝道:“岂有此理,放开我的侄儿!”
杨大姑的金刚掌力有隔物传功之能,她掌击供桌,正是想以这种上乘的内功,出其不意的打伤蒙面人的。
只听得“蓬”的一声,供桌当中裂开。供品撒了满地。蒙面人纹丝不动,反而是杨大姑给震退了两步。
原来杨大姑使出隔物传功,对方却把她传来的这股力道反震回去,而且比她原来的力道还更刚猛几分!
杨大姑又惊又怒,但既然撕破了脸,当然也只能是一不做二不休的了。
蒙面人以混元一炁功反震杨大姑的金刚掌力,见杨大姑只是退了两步,居然没有跌倒,亦是不禁心中一凛,想道:“辣手观音果然名不虚传,幸亏我的混元一炁功已经练成,否则只怕未必就能胜过她呢!”又想:“她不惜打碎弟弟的供桌,看来杨牧之死多半是假的了。”
心念未已,只觉劲风飒然,杨大姑又已扑到!掌影翻飞,正是金刚六阳手中的一招精妙杀手!
金刚六阳手一招六式,使将出来,端的是非同小可,这霎那间只见四面八方都是杨大姑的影子,蒙面人的身形,已是在她的掌势笼罩之下。
杨大姑喝道:“你不放我的侄儿,休想走出我杨家门口!”
话声未了,只听得劲风激荡,声如裂帛,那四面八方的掌影,就如风卷残云一般,转瞬间尽都消失。杨大姑垂下双手,倒跃出一丈开外,蒙面人携着杨华,却已到了门口。
蒙面人冷笑道:“我要来就来,要去就去,谁阻得住?”
杨大姑闷声不响,突然一咬牙根,把手一扬,撒出了一把梅花针,心里想道:“即使误伤华儿,我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杨大姑的梅花针细如牛毛,发出之际,无声无息,专打人身穴道。她之所以获得“辣手观音”的外号,一大半就是由于她有这一套厉害的暗器功夫。此时蒙面人刚好转过了身,背向着她。杨大姑撒出了梅花针,自以为是非中不可。
不料蒙面人的“听风辨器”本领比她还更高明,背后就像长着眼睛似的,恰恰就在她这一把梅花针堪堪射到背后之时,蒙面人笼手袖中,挥袖一卷,杨大姑发出的这一把梅花针全部插在他的袖子上,密密麻麻的在两边衣袖排列成行。但却没有一支梅花针能够穿过他的衣袖射进他的穴道。
蒙面人冷笑道:“杨大姑,你还不肯干休,那就只有自讨苦吃了。好,来而不往非礼也,让你也看看我的暗器功夫!”
蒙面人双臂一振,插在他衣袖上那许多密密麻麻的梅花针就好像安了弹簧似的,都弹了出来,一片金芒,向着杨大姑反射回去。
齐世杰和杨牧的六个弟子此时刚好闻声赶出来,齐世杰和闵成龙走在前面。
杨大姑大惊之下,连忙一掌拍出,一掌把儿子推开。
金芒四散,宛如黑夜繁星,殒落如雨。齐世杰幸得他母亲及时推开,没有受伤。那蒙面人见杨大姑能以金刚六阳手的刚猛掌力化为柔劲,抵挡他反射回去的梅花针,使得这般神妙,也是不禁有点佩服。
杨大姑自知不敌,沉声说道:“你恃强抢了我侄儿,你可不要后悔。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我,否则总有一日我要找你报仇!”
蒙面人冷冷说道:“你虽然泼辣可憎,但罪不至死,我杀你做什么?我一不怕报仇,二不怕和你讲理。不错。这孩子是你侄儿,但他还有比你更亲的亲人,我是为他的母亲夺回儿子,和你到哪里理论,也不怕你!”蒙面人是脚步不停口中说话的,说到最后两句之时,背影早已消失。但他说的每一个字还是清清楚楚的送入众人耳中。
杨大姑颓然坐下,忽听得岳豪叫道:“大师哥,你怎么啦!”杨大姑回头一望,只见闵成龙血流满面,正在呻吟,原来他的面上插有十几口梅花针。蒙面人反射回来的那一大把梅花针,有一大半给杨大姑打落,有一小半却是插上了他的面孔了。
大约因为梅花针分量很轻,插得又不深,所以闵成龙并不如何疼痛,不过由于心中害怕的缘故,还是不免呻吟。
众人刚才都把注意力放在蒙面人身上,蒙面人走后,方才注意及他。
杨大姑正是满怀气恼,见他这个样子,更是气上加气,说道:“人家没有射瞎你的眼睛,已是对你手下留情了。几支梅花针要不了你的命的,嚎叫什么?亏你是掌门大师兄,也不怕在师弟面前丢脸。来,我给你医。”
闵成龙想道:“你只顾救你侄儿,却不顾我。哼,你自己也给人家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不丢脸么,却来说我!”但听得师姑给他治伤,心中有气也是不敢哼一声的了。
杨大姑取出了一块磁石,把闵成龙脸上的梅花针吸了出来,说道:“我这梅花针是没毒的,你自己敷上金创药就行啦。”
岳豪说道:“大师哥,我给你敷药。”为了讨好师兄,一面敷药,一面说道:“还好,还好,针孔很细,伤好之后,不容易看出来的。”范魁忍着笑说道:“可惜大师哥这张英俊的面孔却变作了麻子啦!”闵成龙怒道:“我变作麻子,你好得意么?”范魁道:“不,我只是为大师哥可惜罢了。”
闵成龙道:“师姑,弟子受辱,无关紧要。但小师弟给人抢去,却是辱及师父英名,假如给人知道那人是从师姑你手中抢去的,那、那就更不好了。”
杨大姑哼了一声,说道:“你不用拿话激我,我若不报此仇,也不叫辣手观音了。”
岳豪说道:“有师姑一力担承,自是不愁此仇不报,不过有点棘手的是咱们都不认识这个蒙面人,连他的姓名也不知道。”
杨大姑冷冷说道:“不知道不会打听吗?我虽没见着他的面孔,可也见过了他的武功,总不至于没有线索可寻的。好,你们慢慢寻找师父的拳经剑谱吧,我可要回家了。”
闵成龙道:“师姑不多住两天?该不是怪责弟子吧?”
杨大姑道:“你不是急于报仇么,所以我才要赶回去禀告杰儿的叔祖啊!”
闵成龙大喜道:“他老人家已经回来了吗?”
原来齐世杰的叔祖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四海神龙”齐建业。齐建业不但本领高强,而且交游广阔,长年在外,很少回家。是以倘若要打听什么武林人物的来历,向他请教,多半会得到答案。
杨大姑似乎是嫌他问得多余,根本不予理睬。齐世杰道:“叔公回来已经有十多天了,听说不久又要出去的。”杨大姑道:“你已知道叔公不久就要外出,还在这里多说闲话干嘛?”齐世杰应声道:“是。”背起行囊,便即跟在母亲后面,离开舅舅的家。
蒙面人此时也正在携着杨华疾走,但走的方向却与杨大姑母子不同。他是向着杨家屋后的山上走去,去找寻杨牧的坟墓的。
他打败了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辣手观音”杨大姑,丝毫也不觉得高兴,心中只是一片茫然。因为他的两个问题还是未曾得到解答,杨牧究竟是真死还是假死?云紫萝也不知如今是在何方?
杨华给他牵着小手跑路,好像腾云驾雾一般,只听得耳边呼呼风响,两旁树木不住后退,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有点害怕。忽觉身子一轻,原来是蒙面人抱起他跳过一道山涧,杨华禁不住“呀”的叫了一声。
蒙面人将他轻轻放下,微笑说道:“吓坏了你吧?”
杨华道:“好玩得很,我一点也不害怕。叔叔,你的轻功真好,比我爹爹还好。你是什么人?”
蒙面人道:“我姓宋。我是你妈妈的好朋友。你叫我宋大叔就行了。”
杨华道:“宋大叔,咱们现在是去哪儿?”
蒙面人道:“你这次跟我出门,以后就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我带你去和你爹爹告别。”
杨华小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说道:“你不是说要和我去找妈妈的么?”
蒙面人道:“不错。但我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着你的妈妈,所以我想让你先向爹爹辞行。”
杨华道:“但爹爹也早已不见了啊,你找得着他吗?”
蒙面人道:“我是带你到他坟前磕头,你爹不是葬在后山吗?”
杨华道:“不,你到那里也是见不着他的。”
蒙面人笑道:“当然是见不着他。你不明白,你跟着我走就好了。”他只道是小孩子不懂事,却不知坟墓早已掘开,杨华是因为早已知道棺材里没有他的爹爹,才这样说的。
杨华给他拉着飞跑,不敢分神多说,只是接连说了两声:“好,跟你,跟你!”
蒙面人心里想道:“这孩子已经七岁,还是这么不懂事。倘若找不着云紫萝,我可是自讨苦吃了。”
但随即又想道:“云紫萝失了孩子,一定非常伤心。总得有一个人来做这件傻事,替她把孩子先带出去,然后慢慢找她。孟元超不来,只有我宋腾霄来做这一件傻事了。”
忽地他想起了杨大姑骂他的说话,心中不觉苦笑,又再想道:“那泼妇说我是她的旧情人,我倒希望是的,只可惜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她的芳心何属。当然她是不甘愿嫁给杨牧的,但却不知道她真正喜欢的人是我呢还是孟元超?”
心海波翻,尘封的往事有如沉渣泛起,霎时间都涌到了心头了。
二十年前,当云紫萝还是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小女孩的时候,他们就是好朋友了。因为他们同住在一个村庄,两人的父亲也是极好的朋友。
云紫萝是从外地搬来苏州的,后来他才知道云紫萝的父亲是一位隐姓埋名的武林高手,少年时闯荡江湖,和他父亲曾经有过好几次共同患难的交情。他之所以搬来苏州,或许就是因为老年寂寞,想和老朋友住在一起的缘故。
后来两人的父亲相继谢世,但两家交谊仍然如故。虎丘山上,姑苏台畔,他和云紫萝不知曾消磨过多少个月夜花朝?云紫萝把他当作哥哥,他也把云紫萝看成妹妹。两小无猜,这句话用在他们身上当是再也恰当不过的了。
可是到了云紫萝十五岁那年,他们这两小无猜的情形忽然有了改变。并不是因为大家年纪渐渐长大的缘故,而是因为了一个“第三者”突如其来。
这个“第三者”就是后来也变成了他的好朋友的孟元超。
孟元超和云家是世交,两家好像还有点亲戚关系。他来了之后。宋腾霄与云紫萝原来的“两小无猜”的情况就一变而为“三人同行”了。每次宋腾霄约她出去游玩,她总是要把孟元超一同叫去。反过来也是一样,孟元超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也少不了一个宋腾霄。
孟元超体格魁梧,但眉目之间却有一般清秀之气,人又沉默寡言,云紫萝常常打趣他,说他像是江南的山。
宋腾霄比较活泼,弹得一手好琴,举止文雅,但有时发起脾气来却很凶。云紫萝也常常打趣他,说他像江南的水。
宋腾霄记得有一次他们三人同在杭州,游览西湖,湖中泛舟之后,又到孤山折了梅花回来,再到湖边的苏堤漫步。其时已是月上梢头的时候了。三个人都沉醉在美妙的景色之中。宋腾霄不知他们二人在想些什么,他自己却在想着心事。清风掠过湖面,他嗅到了云紫萝的发香。他忽然大胆起来,觉得有些话应该和云紫萝说了。
孤山上有宋代处士林和靖的坟,云紫萝手捻梅花,低声吟咏林和靖的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久不说话的孟元超忽地说道:“我不喜欢林和靖。”云紫萝道:“为什么?”孟元超道:“这个人太过矫情。”云紫萝道:“何以见得?”孟元超道:“林和靖梅妻鹤子,岂非不近人情?”云紫萝道:“他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其中自有乐趣。历来文士,都说他是高风亮节呢。”孟元超道:“他爱梅爱鹤多过爱世人,充其量不过是个自了汉。”云紫萝笑道:“不错,我知道你胸怀大志。你是个入世的豪杰,不是个出世的隐士。”接着问宋腾霄道:“你呢?”
宋腾霄笑道:“谈什么出世入世未免太玄,我倒是因为你念了林和靖的诗,想到了另一位诗人的名诗来了。”云紫萝好似颇感兴趣,说道:“谁的诗,念来听听。”
宋腾霄道:“这是苏东坡的诗,正是吟咏西湖的。”于是轻声念道:“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念完诗后,笑道:“西施是古代的苏州美人,你是现代的苏州美人。却不知你这位西子是爱湖光潋滟的西湖呢?还是爱山色空蒙的孤山?”
云紫萝一听这话脸都红了,啐道:“乱嚼舌头。”宋腾霄笑道:“说说笑又有何妨?不过我倒真想知道你是爱山还是爱水呢?”云紫萝过了半晌,笑道:“苏东坡早已替我回答了,湖光也好,山色也好,湖光山色一般佳!”
这一次的试探,没有得到结果,不久他们就因为一件意外的事情分手了。云紫萝芳心属谁,始终是一个哑谜。
宋腾霄惘惘前行,双脚在跑,一颗心也在跑,像野马一般,跑到了西子湖边,跑到了小孤山上,回到了过去的日子,往事一幕幕地翻过心头。
杨华清脆的童音银铃也似的将他从梦境之中摇醒:“叔叔,不用跑了啦,咱们到了。你瞧,这里哪找得着爹爹?”
宋腾霄定睛一看,只见坟碑倒地,坟墓早已掘开,墓旁是一具揭开了盖的空棺。
云紫萝给他的哑谜他没参透,杨牧之死在他心上造成的疑团却已经是揭开了。
宋腾霄道:“你爹爹呢?你知道他躲在哪里?”
杨华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他们都说爹爹睡在棺材里,可是棺材里可并没有爹爹!叔叔,他们为什么要骗我呢?”
宋腾霄道:“这件事要见了你的妈妈才能知道。你妈妈呢?”
杨华道:“妈妈打不过姑姑,跑了。”
宋腾霄道:“这坟墓是你姑姑掘开的吗?”
杨华说道:“不错,还有师哥他们。我一直以为他们是好人的,但是他们掘我爹爹的坟,又和妈妈打架,他们就不是好人了。叔叔,我说的对么?”
宋腾霄道:“对,你的姑姑和大师哥都不是好人,但你也用不着理会他们了,你跟我走吧,到长大了才回来,就谁也不敢欺负你了。”
杨华忽道:“不,我现在不想走了。”
宋腾霄道:“为什么,你不是说愿意跟我的么?”
杨华道:“我肚子饿,你拉着我,我也跑不动了。”原来他因为发脾气没有吃中饭,现在肚子正饿得咕咕的叫。
宋腾霄笑道:“不用发愁,我有好东西给你吃。”打开一个装满糕饼的锦盒,说道:“这是合桃酥,这是千层糕,这是桂花糖,你一定喜欢吃的。吃吧。”原来他带来的这盒糕饼,正是云紫萝平日最爱吃的苏州采芝斋的糕饼,想不到未能送给母亲,却给孩子吃了。
杨华吃得津津有味,连连赞道:“果然好吃,果然好吃!”宋腾霄在一旁微笑看他吃饼,忽觉这个孩子的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的,很像是一个人。
一路上宋腾霄因为在想着心事,没有仔细看他。此时只觉得这个孩子不但是眼神酷似,连面貌也很有几分像是那个人了!
突然间宋腾霄想到了一个本来是不该想的问题:“他是谁的孩子,他是谁的孩子?”
杨华发觉他的眼神有异,吃了一惊,放下了糕饼,问道:“叔叔,你定着眼珠看我干嘛,是不是怪我吃得太多了?”
宋腾霄道:“不是的,你放心吃吧。我是想着另一个人。”
杨华道:“什么人?”小小的心灵充满疑惑,为什么叔叔看着他却想着第二个人。
话犹未了,忽听得宋腾霄喝道:“什么人?给我滚出来!”
只见乱草丛中钻出一个人来,笑嘻嘻地说道:“宋大侠,久违了,还认得我神偷快活张么?”
杨华心道:“原来是那晚来过的偷儿,叔叔是想着他。”他哪里知道宋腾霄是听得草丛中有悉悉索索的声响,这才发觉是有人躲在里面的。他心里想着的人可不是快活张而是他的好友孟元超。
宋腾霄看见了神愉快活张,也是颇为诧异,说道:“快活张,你躲在这里干啥?”
快活张笑道:“我昨晚就躲在这里的了,为的是看人打架。”原来快活张乃是因为按捺不下好奇之心,他知道了杨大姑和闵成龙等人要去掘坟开棺,他就禁不住也要来偷看了。
宋腾霄道:“原来你是躲在这里看杨大姑和云紫萝打架,但她们的架早已打完了,你为什么还躲在这里不走?”
快活张笑道:“等你呀!”宋腾霄道:“等我?你知道我一定来这里吗?”
快活张道:“天亮的时候我本来要走的,已经走下山坡了,看见你正在大路上朝着杨家走,我猜你一定像我一样,想要揭开杨武师的生死之谜,所以我又回到这儿来等你了。”
宋腾霄道:“你为什么要等我呢?”
快活张道:“有一件事我想麻烦你,你是不是要回苏州?”
宋腾霄道:“是又怎样?”
快活张道:“实不相瞒,我这次是给孟大侠孟元超送信来的,他要我把信交到杨牧手中,然后取回一件信物,证明我是来过。你知道我这个人是逍遥惯了的,有一件事情束缚着我,总是有点讨厌。如果你肯帮忙我带这件信物回去给孟大侠,我就不用多跑这一趟了,反正你和孟大侠也是最好的朋友,你回到苏州,想必是会去找他的吧。”
宋腾霄道:“好,什么信物,拿来让我看看。”
宋腾霄打开那幅图画,只见画中的男子正是他的好朋友孟元超。宋腾霄读了那首题画的词,不由得登时呆了。
快活张不知他此时正是心乱如麻,还在笑道:“画得很像,对吗?云紫萝亲笔画的孟大侠的肖像,这可真是最好的信物了!”
谜底终于揭开了,云紫萝爱的是孟元超。
宋腾霄看看画中的孟元超,又看看眼前的这个孩子杨华,心中不禁一阵凄迷,感到几分酸苦。画中人与眼前人,真是何其相似,何其相似啊!
另一个哑谜也揭开了,“他是孟元超的孩子,他是孟元超的孩子!”蓦然间宋腾霄恍然大悟了!
一个哑谜揭开了,两个哑谜揭开了,可是还有着一连串的疑问像丝般的盘绕在他的心中。
最大的一个疑问是:云紫萝所爱的人既然是孟元超,为什么她却又嫁了杨牧?
还有,云紫萝嫁给杨牧,已经有了八年了,孟元超当时虽然不知,但过了这么多年,也总应该打听到了。为什么孟元超不来找她?难道他不知道云紫萝怀有他的孩子?又难道他是个始乱终弃的人?
不,孟元超决不会是这样的人。他和孟元超是好朋友,他是深知这位好朋友的性格的。孟元超是个最重言诺的人,除非他不答应你,答应了你的事情,他一定会给你做到的。对朋友尚且如此守信重义,何况对待他相爱的人?
还有,杨牧知不知道这个秘密呢?是不是正因为他知道了这个秘密,因而要一死或者是假死了之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连串得不到解答的疑问,令得宋腾霄不禁感到一片茫然了。
宋腾霄这副失神落魄的样子,引起了快活张的诧异,他是个机灵的人,隐隐猜到了几分,但却想道:“不知他们三人之间有着什么复杂的关系,但我只求解除束缚,又何必多管他们的闲事。”当下说道:“宋大侠,这个信物麻烦你给我带回去,你若没有什么吩咐,我可要走了。”
宋腾霄道:“且慢,有一件事情我想问一问你,孟大侠托你送信给杨武师,你可知道那封信说的是什么?”
快活张摇了摇头,说道:“宋大侠,你也知道孟大侠是个不欢喜多说话的人,他没有告诉我那封信的内容,我当然不敢多问,更不敢偷看了。”宋腾霄早已料到他会这样回答的,但因这封信是一大关键,所以还是不免问他一问。
宋腾霄想了一想,又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见到孟大侠的?”快活张道:“一个月前。”宋腾霄道:“他回苏州已经多久了?”快活张道:“对不住,这个我也没有问他。”宋腾霄道:“那么他总该和你谈及我吧?”快活张道:“不错,这个他倒是说起了,他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但他则是要等你回到苏州他才走的。”宋腾霄道:“好,我没有什么再问的了,你走吧。”
快活张走后,宋腾霄仍然是呆呆地站在空棺破墓之旁,如醉如痴地想着心事。
无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别。前度刘郎,重来崔护,往事何堪说?近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
——徐湘苹
“她为什么要嫁给杨牧?她为什么要嫁给杨牧?”宋腾霄苦苦思索这个问题,寻求解答。往事又再涌上了他的心头了。
他想到了与云紫萝分手的一幕。
那一次他们同游杭州,回来之后不久,有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他和孟元超二人,就是为了这一件事情,与云紫萝分手。
他记得很清楚,是一个风雨如晦的晚上,他正在为着试探不出云紫萝的心意而苦恼,闷坐无聊,挑灯看画,孟元超忽然独自一人来到他的家中。
宋腾霄正苦无聊,当下将好友迎进书房,笑问他道:“你为什么独自跑来看我,却不去陪伴云紫萝呢?现在才不过是二更时分,紫萝想必不会这样早就睡了的。”言下之意,其实是怪孟元超为什么不把云紫萝一同找来。
孟元超道:“有一件事情我想和你商量,暂时不想给紫萝知道。”
“哦,你也有要瞒着紫萝的事情吗?这是怎么一回事?”宋腾霄倒是不禁感到有点惊异了。
孟元超缓缓说道:“这件事情我是要求你帮忙的,金刀吕寿昆这位老英雄的名字,想必你是一定知道的了!”
宋腾霄听了哈哈大笑,说道:“你说的是冀北三河县的金刀吕寿昆吗?这位老英雄正是我的世伯呀。我爹生前有两位最要好的朋友,一位是云紫萝的爹爹云重山,另一位就是他了。你瞧这一幅画,这是我的爹爹三十年前的画,画中的三个人就是他们了。当年他们就像我们一样,是时常在一起的。”
孟元超展画一看,只见画中三个少年骑着骏马在原野上奔驰,在左面那个少年的身上隐约看得出来宋腾霄的影子,当然是他的父亲宋时轮了。画上题有清初词人陈维崧写的一首词,其中三句是:“并马三河年少客,粗豪,皂栎林中醉射雕。”想来宋时轮就是因为这几句词正好切合他们三人的身份和他们当年交游的情景,所以才借来题画的。
孟元超把画卷好交回给宋腾霄,微笑说道:“不错,三十年前,他们是‘并马三河年少客’,这个我也是早已知道的了。不过,后来令尊就没有和这位吕老英雄再往来了,对么?”
宋腾霄诧道:“你怎么知道?”
孟元超微微一笑,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道:“冀北三河的金刀吕老英雄正是家师。”
宋腾霄吃了一惊,失声叫道:“哦,你是金刀吕寿昆的弟子,为什么你一直不告诉我?”
孟元超道:“这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也就正是令尊后来何以不与家师来往的原因。”
宋腾霄道:“我正是要知道这个原因,请你告诉我吧。”
孟元超喝了一口龙井茶润润喉咙,说道:“说来话长,我先告诉你家师是什么样的人吧。
“家师表面上是个设馆授徒、不问世事的小邑武师,实际却是个抗清义士。
“三十年前,清廷有个满人宰相,名叫和砷,现在老一辈的人说起了他,还是咬牙切齿痛恨他的。想必你会知道。”
宋腾霄道:“不错,我曾听得许多老人说过这个权相。听说他本来是乾隆的轿夫,因为相貌长得像乾隆一个死去的爱妃,不过几年,便从轿夫做了宰相。做了宰相,只知奉承皇帝,压榨平民,残杀汉人,任用酷吏,贪污枉法,无恶不作。他当权二十年,搜刮积聚,富可敌国。乾隆死后,嘉庆继位,这才‘赐’他自尽,抄了他的家,百姓都说,这是‘和砷跌倒,嘉庆吃饱。’这句谚语,如今尚在民间流传。”
孟元超道:“家师痛恨和砷,三十年前,当他与令尊、云老伯交游之时,他已是在暗中策划刺杀和砷了。只因他不愿连累朋友,是以瞒着令尊。
“家师本来是约三个高手一同进相府行刺和砷的,不料到了举事那天,来的只有一个人。另外两个人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另有事情,竟然避不见面,家师没法,只好和那个朋友冒险行事。
“结果终于因为寡不敌众,他们两人击毙了相府十八名侍卫,自己也受了伤。家师还算比较幸运,伤的不是要害,和他联手的那位朋友,却因伤重而不幸毙命了。
“那位不幸牺牲的朋友就是我的父亲!”
宋腾霄肃然起敬,说道:“原来你是抗清义士的后代,我现在方始知道。”
孟元超道:“这是二十四年前的事情,当时我还没有来到人间,我是爹爹的遗腹子,第二年才出世的。
“行刺不成,当晚家师就和我的母亲逃出北京,躲进深山。第二年我一出世,家师就收我为徒。师父,师父,我的师父当真是名副其实,师兼父职,一手将我抚养成人的。”
宋腾霄道:“令尊行刺和砷之事,云老伯可知道么?”
孟元超道:“云老伯是知道的。”
宋腾霄皱起眉头,说道:“为什么只是瞒着我的爹爹呢?”
孟元超道:“这倒不是家师有厚薄之分,而是因为令尊和云老伯的身份不同。”
宋腾霄道:“怎么不同?”
孟元超道:“云老伯也是秘密加盟的反清义士,家师在策划谋刺和砷的时候,本来是想请他作帮手的,但因云老伯其时另有重要的任务,不宜暴露身份去作刺客。所以家师只好打消此念,宁可多花几年功夫,另外物色帮手。
“令尊一来因为没有加盟,二来他又是苏州富户,有家有业,是以家师和云老伯都不想连累令尊。家师行刺和砷不成,变成钦犯之后,更不敢让人家知道他和令尊是有来往的了。这就是后来他为何一直避免和令尊见面的原故了。”
宋腾霄道:“其实爹爹虽然没有加盟,他也是痛恨清廷的,我并非替先父脸上贴金,以他的文才武艺,应科举大可以金榜题名,应武举大可以兵符在握。但他宁可终老田园,这就足以证明他的胸襟怀抱了。”
孟元超道:“我知道。若非如此,家师当年也不会和令尊结交,云老伯后来也不会投靠令尊了。”
宋腾霄心中舒服了一些,笑道:“令师虽然没有告诉家父,但据我猜想,令师的秘密,家父后来还是知道了的。你看题画的这首词的下半阕不是这样写的吗:‘残酒忆荆高,燕赵悲歌事未消,忆昨车声寒易水,今朝,慷慨还过豫让桥。’荆轲、高渐离、豫让都是古代有名的刺客,这不正是暗指令师行刺和砷之事么,依我看来,家父特地选了这一首词来题画,还不仅仅因为令师恰巧是三河县人氏,回忆当年并马三河年少客的往事呢。”
孟元超道:“不错,这首词的确是含有你所说的这层意思。”心想:“或许是云老伯来了之后,才把师父的事情告诉了他的吧。”
孟元超继续说道:“家师变成钦犯之后,清廷非但要缉捕他,而且要搜查他的同党。云老伯和家师的关系,虽然极为秘密,但风声太紧,也得提防万一。云老伯又是抗清义士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在北五省站不住脚,因此后来只好携同妻女,逃到南方,托庇令尊。”
宋腾霄道:“那么你呢,你也是同样的原故逃出来的吗?”
孟元超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宋腾霄诧道:“这是什么意思?”
孟元超笑道:“我只不过是刚刚出道的无名小卒,还没有资格成为清廷缉捕的人物。不过我是奉了家师之命跑到你们这儿来的,要说是避难嘛,也未尝不可。
“话说回头,和砷给嘉庆赐死之后,家师以为事隔多年,清廷未必还像从前那样注意他了,于是不免大意了些,哪料就给清廷发现了他的踪迹,一连好几年,过的都是逃亡的日子。
“三年前,本门的武功我是初步练成了。有一天师父就和我说道:‘不是我不要你跟在我的身边,我是随时都可能遭受意外的,你是孟家唯一的命根子,倘若跟着我也受了不测之祸,叫我如何能够对得起你死去的爹爹?所以我想叫你到另一个地方去暂且安身了。’
“我当然不肯依从,但师父又道:‘以你现在的武功,也帮不了我的忙,倒不如你的武功大成之后,再回来帮我好些,那个地方有我的两个好朋友,你到了那儿,用不着东奔西跑,又可以得到他们的指点,专心练武,当然是比现在容易成功,你必须听我的话!’
“师命难违,无可奈何,我只好依从了。师父这才说出云老伯和令尊的名字,并且说道:‘我也很想知道这两位老朋友的消息,但我不能去看他们,因此只是为了我的原故,你也应该替我去问候他们。’云家伯父伯母,我小时候是见过的,师父就叫我认作云家的亲戚,前来投靠。但想不到云老伯和令尊都已去世,我来得太迟,见不着他们了。
“不过我虽然没福见着两位老伯,咱们后一代的交情却也不输于他们上一代的交情,这三年来,你我和紫萝的交情不是犹如兄弟姊妹一般吗?
“初来的时候,我怕连累你,不敢把我的身世来历告诉你,但我一直是等待着有一天可以告诉你的。现在就是应该告诉你的时候了。”
宋腾霄满怀喜悦,紧紧地握住孟元超双手,说道:“多谢你了,孟兄。难得你这样信任我,把什么秘密都告诉了我!”
孟元超听了这话,心里不禁有点惭愧,原来他还是有着一个秘密瞒着宋腾霄的,虽然这只是一个属于私人的秘密。
他漏说了一件事,他的师父要他来投靠云家的时候,还曾经这样对他说道:“舍生取义,本是我辈分所当为。但你是孟家一脉单传,我要你娶妻生子之后,才许你回来与我祸福同当。你的云伯伯有个女儿,我希望你与她能成佳偶。”师父写了一封信叫他交给云伯伯,信中就透露了这个意思。云紫萝的父亲已死,但她的母亲却是看过了这封信的。
孟元超未来之前,云夫人心目中的女婿,本来是属意宋腾霄的,只因两家孩子都小,故而没有提出。孟元超来了之后,云夫人一来因为那封信的关系,在那封信中,金刀吕寿昆虽然也没有明白提出,但已透露了他的心愿:希望徒弟能得佳偶,请云夫人帮忙,成全他的心愿。这就显然有为徒弟求婚的意思了。金刀吕寿昆和云家的关系非比寻常;他既有为徒弟求婚之意,云夫人自是不能不郑重考虑。二来孟元超性格坚毅,为人厚重,宋腾霄则多多少少带有几分公子哥儿的气味,比较起来,云夫人更为欣赏孟元超的品格。
有这两层关系,云夫人遂改变了原来的主意,任由女儿选择。不过她虽然不加干涉,暗中却是稍为偏袒孟元超的了。母亲对女儿的影响是最大的,这偏袒纵然不着痕迹,做女儿的也会自自然然地感觉得到。固然后来云紫萝之爱上孟元超,并非完全由于母亲的影响,但这总是一个不能忽略的因素了。
在孟元超来到了苏州的第三年,他与云紫萝其实早已是暗地里有了海誓山盟的情侣,不过因为不忍令宋腾霄伤心,暂时还瞒着他罢了。
此际宋腾霄回忆那天晚上的事情,心中不觉暗自苦笑:“我只道孟元超把什么都告诉了我,谁知他隐瞒了一个最大的秘密。唉,枉我自负聪明,其实真是笨得可以,人家已是私订鸳盟,我仍在暗猜哑谜。”
心似乱麻,思如潮涌。想到了那晚的事情,宋腾霄不禁感到有点给人捉弄的难堪了。因为他不但是被蒙在鼓里,而且他还自以为是最了解云紫萝的人。
那晚,孟元超把他和吕云两家的关系,以及他何以来到苏州的原因,一一告诉了宋腾霄之后,宋腾霄问道:“你刚才说是有事要我帮忙,不知是什么事?”
孟元超道:“是和家师有关的事。”
宋腾霄喜道:“你得到了令师的消息?”
孟元超黯然说道:“不错。今天有个丐帮弟子给我捎来了师娘的口信,要我马上回去。”
宋腾霄道:“为什么是你师娘捎来的口信,你师父呢?”
孟元超道:“他老人家身受重伤,据说已是危在旦夕。”
宋腾霄大吃一惊,说道:“金刀吕老英雄武功卓绝,是谁伤了他?”
孟元超叹口气道:“好汉敌不过人多,他老人家给侦骑发现,在七个大内高手的围攻之下,拼死力战,杀出重围。但身上所受的伤,已是比那年他行刺和坤所受的伤更多更重了!”
孟元超接着说道:“师娘催我马上回去,为的恐怕就是要让我和师父见上最后一面的了。但我还不仅仅是为师父担心呢!”
宋腾霄是个聪明人,孟元超想得到的他当然也想到了,说道:“不错,你师娘的处境,现在一定是十分危险,她当然需要一个得力的弟子在旁。”
孟元超点了点头,说道:“正是为了这个原故,我非得求你帮忙不可。师父一家现在躲在祁连山中,藏身之处虽然隐僻,也难保不会给敌人发现。师父身受重伤,师弟师妹年纪还小,师娘一人焉能抵御强敌?就是我去了恐怕也还是难护师门。宋兄,你肯帮我的忙么?”
宋腾霄慨然说道:“金刀吕老英雄也是我的世伯,我虽然没有见过这位世伯,心中是早已仰慕他的了。如今他身遭灾祸,我又岂能袖手旁观?孟兄,你这么说,忒的把小弟当作外人了。”
孟元超道:“难得宋兄如此高义,那我就不说客气话了,咱们明天就走如何?”
宋腾霄道:“我想还有一个人可以和我们一同去。”
孟元超道:“是谁?”
宋腾霄有点不大高兴,说道:“你这是明知故问了,当然是云紫萝!孟兄,这件事情,其实你是不该瞒住她的,咱们三人如同一体,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可以告诉她?”
孟元超道:“我不想连累她,她和你不同,她是一个女子。”
宋腾霄打断他的话道:“你也太看轻云紫萝了,她是巾帼胜过须眉,和别的女子不同的呀!她的武功不在你我之下,正是最好的帮手,为什么你不邀她?”
孟元超讷讷说道:“这,这——唉,你不知道,我固然是不想连累她,而且、而且——”
宋腾霄道:“而且什么?”
孟元超心想:“迫不得已之时,我也只好告诉他了。”一咬牙根,说道:“而且就是我邀她,她也不会去的!”
宋腾霄笑了起来,说道:“云紫萝不会去的!哈,你这句话也未免说得太轻率了,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去呢?孟兄,不是我向你夸口,对紫萝的心意,恐怕我会比你明白得多!”
孟元超本来想把他和云紫萝的秘密说出来的,但听得宋腾霄这么一说,只好又再忍住,说道:“我只是猜想而已。我想她们母女相依为命,紫萝未必舍得离开她的母亲。”
宋腾霄听了,不禁又哈哈大笑起来。
孟元超有点着恼,说道:“宋兄是笑我猜得完全不着边际么?”
宋腾霄笑道:“这也怪不得你,你和紫萝不过相处三年,我和她却是自小一同长大的,对她的为人脾性,当然是比你清楚一些,你别看她文静,就以为她是离不开母亲的姑娘,其实她才不甘于过平庸的日子呢,她早就想到外面去闯一闯的了。她是既有温柔的性格,又有侠义的心肠的。你懂了吧?”
孟元超木然毫无表情,说道:“懂了,懂了。但我还是不想前去邀她。”
宋腾霄道:“你不好意思跑去求她,我替你去说吧。现在不过三更,紫萝或许尚未就寝。你在这里等,我去去就来。”
孟元超淡淡说道:“好吧,你去试试也好。”
霏霏的细雨尚在下个不停,宋腾霄怀着一颗火热的心,冒着寒风冷雨,兴冲冲地跑到云紫萝家中,将她叫了出来。
想不到果然不出孟元超的所料,说到最后,云紫萝还是不肯答应和他们同去。
他们并肩站在小庭院中的荼藤架下,云紫萝静静地听他说话。檐角的风灯在风中摇摆,但借着微弱的灯光,还是隐约可以看得见云紫萝的神情和动作。
云紫萝好像梦游似的,定着眼神,呆呆地望着他,似乎是给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吓着了,有点惊慌,又有点惶惑。偶尔也插上一两句问话:“你不是元超叫你来的吧?”“哦,真的明天就要走了吗?”
和他预料的反应完全不同,云紫萝没有兴奋,更没有激动。
宋腾霄说完之后,只见地上片片花瓣。原来是云紫萝一面听他说话,一面不自觉的把一朵朵的蔷薇花揉碎了的。
宋腾霄十分着急,问她:“你到底是去呀还是不去?”
云紫萝冷幽幽地说道:“我很想去,可惜我不能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爹爹死了,我要陪伴母亲。我舍不得离开她。”
唉,这个答案也给孟元超料中了。
“哼,我以为你是巾帼须眉,谁知你果然给孟元超说中,竟是个舍不得离开妈妈的姑娘!”宋腾霄从来没有向她发过脾气的,这次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云紫萝“嘤”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随便你怎样说我,从今以后,你不要再理我好了。”跑回卧房,“乓”的一声就把房门关上了。
宋腾霄在她窗下赔了许多好话。过了许久,云紫萝才停了哭泣,出声说道:“你不要多心,我并不怪你。我们还是好朋友。我只是恨我自己不能去罢了。现在天快亮了,元超等得也恐怕不耐烦了,你还是赶快和他去吧!”
做梦也想不到得到这样的结果,宋腾霄也只能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了。
现在回想起来,宋腾霄是十分的后悔了。
后悔自己不该向云紫萝乱发脾气,更后悔自己竟然那样糊涂!
他看看站在面前的杨华,心里想道:“原来她在那个时候,肚子里已经有了孟元超的孩子,当然怪不得她不能去了。”
杨华吃饱了肚子,见宋腾霄如痴如呆的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动也不动,不觉有点惶惑,说道:“宋大叔,你不是说要带我去找妈妈的吗?”
宋腾霄道:“不错,我是要和你去的,但你刚刚吃饱,不宜跑路,再歇一会儿。”
回忆的幔幕又再拉开了,由于杨华提起要找妈妈,他却想到了三年前他回苏州找寻云紫萝的一幕了。
孟元超是和他说好了的,假如他的师父幸而不死的话,待他师父的伤好了,他们就可以回来。假如他的师父不幸而死,他们就要护送师父的家人到小金川去,因为小金川有一支抗清的义军,义军的领袖冷铁樵和萧志远是他师父的好友。
这就是说,假如没有意外的话,少则半载,多则一年,他们就会回来与云紫萝重见的了。
想不到这一去就是五年!去时是一对朋友,回来只他一人。而且当他重到云家的时候,云家门庭依旧,人面已非了。
在那五年之中,他的生活是充满紧张惊险的,紧张得有时候甚至使他无暇再想起云紫萝。
他们从苏州兼程赶去,到了祁连山,正好赶上和孟元超的师父诀别。
孟元超伏在师父榻前,低声说了两句不知什么话,宋腾霄只是隐约听得“你老人家的心愿”这几个字。
吕寿昆听了徒弟的禀告,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指着他的儿女,却向宋腾霄说道:“我和你爹是好朋友,我见到你,就像见到你爹爹一样,我很高兴。但我恐怕不能和你细谈我们当年的往事了,我的这双儿女,请你、请你和元超多多照顾。”
他们见吕寿昆面有笑容,精神甚好,还以为他有好转的希望,不料这竟是回光返照,吕寿昆交代了后事,双脚一伸,就死去了。
吕寿昆既然不幸而死,他们当然不能就回苏州,只好按照第二个计划,护送吕寿昆的家人前往小金川了。
可是在他们动身之前,却又碰上了一件意外。
说是“意外”,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因为清廷的鹰爪,既然发现了吕寿昆的行踪,第一次捉他不住,吃了大亏,当然是不肯就此罢休,还要继续搜捕的。
他们就是适逢其会,碰上了清廷大内高手第二次的搜捕。
这一天刚好是吕寿昆逝世之后的第三天,他们业已安葬了吕寿昆,如果没有这个意外的话,第二天他们就会动身的了。
这一次来的大内高手共有五人,这五个人都是曾经参加过第一次对吕寿昆的围捕的。
第一次围攻吕寿昆的高手本来是有七个人的,幸而其中本领最高的两个重伤未愈,没有同来,否则那一晚的结果就当真是不堪设想了。
敌人那边也有他们的打算,那一次他们和吕寿昆斗得两败俱伤,吕寿昆比他们的人伤得更重,即使没有死掉,料想他也是无能为力了。他们以为只须对付吕寿昆的妻子,故此虽然缺少了两名本领最强的好手,还是放胆前来。
不料他们只猜中一半,吕寿昆虽然已死,但却另有两个“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孟元超和宋腾霄,在吕寿昆的家里,等待着他们的光临。
幸而对方缺少了两名高手,吕家这一边方能侥幸获胜。但虽然如此,孟、宋二人,在那场恶斗中,也当真可以说得是险死还生的了。
事隔多年,宋腾霄回想起那一晚的恶斗,还是不禁为之心悸!
吕寿昆有一子一女,女儿吕思美那一年只有十五岁,儿子吕思豪年纪更小,只有九岁。在那一晚,只有吕家的幼子是唯一没有参加战斗的人。
他们这边共有四人,以四敌五,人数倒是相差有限,但孟元超和宋腾霄都是第一次遭逢劲敌,吕思美更是一个“黄毛丫头”,气力都还没有长足的。家传一套“八卦游身刀法”她才刚刚学会。四个人只有一个吕夫人是惯经阵仗的女英雄,但她刚受丧夫之痛,本领也大大打了折扣。
激战中宋腾霄也不知自己受了几处伤,受了伤也不觉得痛,只知道拼命地厮杀、厮杀!
从午夜开始,直到天明,那一场恶斗方才结束。清廷的五名大内高手全都命丧荒山!
宋腾霄直至看到最后一个敌人倒下去的时候,方始松了口气,但这口气一松,他也就登时支持不住,晕过去了。
事后宋腾霄方才知道,他的身上受了三处刀剑之伤,另外还着了敌人的一记铁砂掌,一支淬过毒药的飞镖!
刀剑之伤犹自罢了,那记铁砂拿却震伤了他的内脏,那支毒镖更是厉害,是大内所藏的孔雀胆和鹤顶红两种毒药的药液浸过的,决非普通的解药所能解救。
也是宋腾霄命不该绝,第二天恰巧有个丐帮的弟子来访吕夫人,这人名叫元一冲,是北丐帮帮主仲长统的徒弟。丐帮弟子最擅于疗毒,元一冲和少林寺号称“十八罗汉”之首的无碍禅师又有交情,他的身上恰巧还有无碍禅师送给他的三粒小还丹。元一冲用丐帮秘传的金针解毒之法给宋腾霄放了毒血,再给他服了一颗功能固本培元的小还丹,方始保全了他的性命。
虽然如此,宋腾霄也还是在病榻上睡了三日三夜方才醒转,那时元一冲早已走了,他是从吕夫人的口中,才知道谁是他的救命恩人的。
宋腾霄已经伤得很重了,但孟元超伤得比他更重!
孟元超身上的伤数也数不清,说是遍体鳞伤,一点也不过分。最要命的是他中了十三枚淬过毒的梅花针,这十三枚毒针都射进了他的穴道!
丐帮弟子元一冲也无法治疗这种给毒针射进穴道的伤,只能留下两颗小还丹和一张药方给吕夫人,好让她聊尽人事罢了。
也不知是由于孟元超的体魄强壮,还是由于调治得宜,他在病榻迷迷糊糊的过了七天七夜之后,居然没有死去,又恢复知觉活过来了。
孟元超之所以得以死里逃生,或许上述的两个原因都有,但最大的功劳还是属于他的师妹吕思美。
在那七天七夜当中,吕恩美衣不解带地服侍他,用磁石吸出了他穴道中的毒针,煎了药茶,灌给他喝,嚼碎药丸喂给他吃。更有一件人所难能的是:她用樱桃小嘴给孟元超吮吸了毒血。
当然吕思美不单是对师兄这样,对宋腾霄也是同样的殷勤服侍。他们都是经过了半年多的调治方始痊愈的,在那病中的日子,多亏有一个吕思美陪伴他们,他们才会好得这样快的。因为吕思美不但是尽了看护的责任,而且还给了他们一股精神的力量。
尽管宋腾霄的整个心已经是属于云紫萝,但这并不妨碍他对于吕思美的怀念。每当他想起了这位聪明伶俐的小姑娘,他的心中也总是充满着喜悦的。
说吕思美给了他们一股精神的力量,当然并不等于是说他们爱上了她。刚刚相反,他们根本就连想也没有想过,或许有一天他们会爱上这位小姑娘。
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就像一朵蓓蕾初绽的鲜花一样,洋溢着生命的力量。而一个病人呢,却总是有时候难免感到颓唐,感到焦躁不安的。
每当他们心情不好的时候,吕思美就像依人的小鸟一样“飞”到了他们病榻旁边,陪他们说笑,给他们解除了心底的愁烦。有时候甚至无须她张口说话,只要他们看到了这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他们就会感到生命的可爱,自然而然地燃起了求生的欲望了。
在他们的心目中,一直是把吕思美当作小妹妹看待的。但含苞的鲜花会盛开,黄毛丫头会长大。忽然有一天,他们蓦地发觉他们的“小妹妹”已经变了,不再是“黄毛丫头”,变成了初解风情的少女了。
当然他们并不是同一天发觉的。
最先察觉这个变化的是宋腾霄,那已经是到了小金川之后的事情了。
在他们养病的那大半年中,吕夫人为了躲避敌人的搜查,曾经搬过几次家,但始终是在祁连山上。他们是在病好之后,方才离开祁连山的。
一路上历尽艰难,遭受过敌人的追踪,战胜了恶劣的气候,通过了栈道的天险。第二年春天,他们终于来到了小金川。而吕思美也早已在路上悄悄地度过了她十七岁的生辰了。
到了小金川之后,清军大举来攻,他们当然是要帮抗清的义军抵御敌人的,于是回苏州的计划只好又搁置了。
有一天宋腾霄和吕思美一同出去巡逻,碰上一小队人数不多的清兵,他们二人合力把这队清兵杀得四散奔逃之后,宋腾霄称赞她道:“小师妹,你真勇敢,赛过了男子汉啦!”
吕思美嗔道:“我是会长大的啊,你当我还是从前那个不中用的小丫头吗?”
宋腾霄笑道:“真的吗?让我瞧瞧,哦,你果然是长大了。不过,你可别误会我的意思,你从前也很中用的。现在长大了,就更中用了。”
其实宋腾霄说她“长大”,还是未曾真正懂得她所说的这两个字的含意。
两人并辔回营,一路上说呀说的,不知怎的,就说到了云紫萝身上。吕思美忽然问道:“听说云家姐姐长得很美,是吗?”
“唔,是长得很美。”宋腾霄答道。
吕思美低下了头,若有所思。宋腾霄忽地想起,这个“小妹妹”现在已经是“长大”了,在一个少女的面前称赞另一个少女的美丽,是很可能引起她的不快的,于是微微一笑,说道:“小师妹,你也长得很好看啊。”孟元超平日总是把吕思美叫做“小师妹”的,宋腾霄和他是好朋友,因此对吕思美也就习惯了跟他一样的称呼。
“你别哄我欢喜了,我怎么比得上云家姐姐?”
“这不但是我一个人说的呢!”
“还有谁?”
“是你的大师兄孟元超。”
“他怎么说?”
“他说黄毛丫头十八变,你是越来越变得漂亮了。”
吕思美颊晕轻红,嗔道:“孟大哥是老实人,他也跟你胡扯?”其辞若有憾焉,其心则实喜之。佯嗔的面孔,掩饰不了内心的喜悦,宋腾霄瞧在眼中,心里暗暗好笑,这才突然感觉得到:这个小师妹确实是“长大”了。
宋腾霄笑道:“一点都不骗你,你和云紫罗是各有各的美。倘若你们站在一起,别人一定会把你们当作一对姐妹花。”
“可惜我没有这个福气。”吕思美接着问道:“你们都很喜欢云姐姐,是么?”
“不错,但我们也同样的喜欢你。”话是这样回答,但宋腾霄自己明白,这两种“喜欢”其实是并不相同的。
“那么云姐姐呢?她是喜欢你多一些,还是喜欢孟大哥多一些?”
宋腾霄没想到吕思美突然问他这个问题,正抓着了他的“痒处”。宋腾霄不禁感到一阵惶惑,过了半晌,讷讷说道:“我、我不知道。或许是一样吧?”须知这个问题正是他要寻求解答而尚未得到答案的啊。
吕思美笑道:“绝不会完全一样的。依我看来,云姐姐一定喜欢你多些,因为你会说话。”
宋腾霄不禁笑道:“我都不知道呢,你倒知道了?”
吕思美格格笑道:“我猜的事儿十有八准,你不知道你就是傻瓜了!”
宋腾霄却在心里想道:“唔,这小妮子是情窦初开了。看情形她准是喜欢上孟元超。”
宋腾霄是巴不得他们相爱的,如果他们爱上的话,孟元超就只是他的好朋友,而不可能又兼是他的情敌了。
但宋腾霄冷眼旁观,却发觉孟元超对待他的这个已经长大的小师妹,好像比从前疏远了许多,而且时常故意制造机会,让小师妹和宋腾霄接近。看来孟元超亦已察觉了小师妹的变化,抱着和他同样的用心了。
至于吕思美则仍像从前一样,看不出她是喜欢哪一个多些。
不知是出于古代哪一个诗人的奇妙的联想,把天真活泼、聪明美丽的少女形容作“解语花”,这个比喻真是再也恰当不过的了。
吕思美就是这样一朵解语花。
那几年幸亏有吕思美和他作伴,给他解除了许多愁闷。否则宋腾霄一定会感觉日子更难过了。
但虽然如此,宋腾霄还是不免为相思所苦。他的人在小金川的林海雪原,他的心却留在风光明媚的苏州,在那儿有他所怀念的云紫萝。
战斗的生活是紧张的,但每有空暇的时候,他就不由自已地想起了云紫萝来,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她的身边。
本以为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就可以回到她的身边。却不料一晃就是四五年过去了,宋腾霄依然只落得个异地相思。
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到她的身边呢?
日盼夜盼,终于给他盼到一个机会。在一个大战役过后,小金川和大凉山的两处义军联合,击溃了围攻的清军,获得了一个较长时间的安定。
宋腾霄在义军中不过是个客卿性质,局势既然平静下来,他当然可以心安理得的离开了。
他本来要和孟元超一同回去的,但孟元超却因临时有事要到大凉山去,不能和他同行。这是一件颇关重要的事情,须得一个精明能干的人去办。孟元超是自告奋勇去的。他对义军的事情,一向比宋腾霄热心得多。
不过孟元超却也是赞成他回去的,因为他也渴望知道云紫萝的啊!虽然他一直没有将他们的秘密告诉宋腾霄。
宋腾霄怀着兴奋的心情,从积雪没胫的川边草原,回到苏州,恰好赶上了江南的春天。
五年不见了,云紫萝还是像从前一样吗?她一定长得更美丽了,她见到了我,该会高兴得说不出话吧?
为了急于要见云紫萝,宋腾霄未曾回家,就先去找她。一路上胡思乱想,终于来到了她的门前。
门前的桃花正在盛开,可是她家的大门却是关着。宋腾霄有点奇怪了,为什么大白天也关上门呢?
宋腾霄强抑跳动的心,用力拍门,“紫萝,紫萝,快来开门!你瞧瞧是谁来了?”
“蓬、蓬、蓬、蓬!”他听到的只是自己拍门的声音,却没有听到云紫萝的回答。
也不知是叫了几遍,终于有一个人给他的叫声惊动,跑出来了。但这个人也不是云紫萝。
这人是云紫萝的邻居王大妈。
王大妈是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打量了好一会子才认出宋腾霄,大感意外地叫道:“啊,原来是宋少爷。你回来啦!”
宋腾霄连忙问道:“云姑娘呢?”
王大妈叹了口气,半晌说道:“宋少爷,你来迟了!云姑娘,她、她——”王大妈是知道宋腾霄的心事的。
宋腾霄的心“卜通”一跳,颤声问道:“她怎么样了?”
“她们母女早已离开这儿了!”
“什么时候走的?她们可有告诉你搬到什么地方?”
王大妈摇了摇头,说道:“你们走了大约不到半年光景,她们就离开苏州了,我也不知道她们是去哪儿。云大婶临走的时候,只是叫我替她看管这间房子。每个月我来打扫一次。”
“为什么走的?”
“这、这——”“王大妈,你一定知道,请你告诉我,告诉我呀!”
“唉!”王大妈又叹口气,终于说了出来,“云姑娘嫁了人啦!”
宋腾霄呆若木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大妈摇了摇头,劝慰他道:“她已经嫁了五年啦,宋少爷,你不必为她伤心了。天下尽多美貌的女子……”
宋腾霄定了定心神,这才说出话来:“不,我要知道她嫁的是什么人?”
“听说是一位杨大爷。”
“这姓杨的到底是什么人?”
王大妈又再摇头,说道:“我不知道。这位杨大爷在她们家里住了两天,第三天三个人一同走的。初时我还以为这位杨大爷是他们的远亲,临走的时候,云大婶才告诉我是她的女婿。想来她们是依靠女婿去了。可惜我这老婆子不爱多管闲事,没有打听这位杨大爷是哪里人氏,所以无法告诉你了。”
这真是不可想像的事,宋腾霄从来没有听得云家母女说过有这么一个杨姓的朋友的,那么云紫萝不过才和他认识两天,怎么就嫁了他了?
直到半年之前,他才打听出来,原来这位“杨大爷”是蓟州的名武师杨牧。
他赶来蓟州,想和云紫萝见上一面,不料事情的变化,却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杨牧不知是真死还是假死,但是至少是暂时失踪了。从快活张所说的事实推测,他的失踪一定是和孟元超有关的。
但云紫萝为什么要嫁给杨牧呢?这个哑谜还是没有揭开。
还有云紫萝的母亲又到哪里去了呢?他本来也是和王大妈一样的想法,以为云夫人一定是和女婿同住的,到了蓟州之后,方始知道,那一年杨牧只是带回了新婚的妻子,并没有岳母同来。
不过这两个哑谜他现在也并不急于要揭破了,因为他已经知道云紫萝爱的并不是他,那么她嫁给杨牧也好,嫁给张三李四也好,都不关他的事了。虽然他还是不免有几分想要知道真相的好奇心,也有几分替自己的朋友感到不值。尽管杨牧是个颇有名气的武师,但在他的心目之中,云紫萝嫁给了杨牧,却总是彩凤随鸦啊!
对他来说,现在最关紧要的事情是必须早日找着云紫萝,好把孩子交还给她。否则要他把一个小孩子抚养成人,这麻烦可就太大了。
而现在他也有把握可以找着云紫萝了。
杨华吃饱了肚子,靠着一棵老树,不知不觉地睡了一觉,醒来之后,看见宋腾霄还是在那里呆呆地站着,但脸上却似有了一丝笑意,不像刚才那样木然毫无表情了。杨华觉得有点奇怪,揉揉眼睛,跳起来道:“叔叔,你在想什么,咱们可以走了吧?”
宋腾霄道:“好,现在我就带你去找妈妈。”
杨华大为高兴,说道:“真的吗?那么我就可以见着妈妈了?”
宋腾霄笑道:“不必这样心急,我保管你见得着妈妈就是。今天见不着,至多过一个月就会见着的。”
孟元超已经回到苏州,他知道云紫萝一定是要到苏州找寻孟元超的。说不定当他回到家中之时,他们正在那里等着他呢。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苏州城外的一个山村,在晚霞渲染之下,正是这样一幅元人小曲中描绘的图画。
一个黑衣少妇在山村里彳于独行,这个山村的景色是她所熟悉的,一别八年,今日重来,景色依然,可是她的心情已是完全两样了。
宋腾霄所料不差,这个黑衣少妇就是云紫萝。不过宋腾霄带着孩子走路当然要比她慢得多,此际宋腾霄尚在途中,而她则已是回到了儿时的旧游之处了。
八年前她是咽着眼泪走出这个山村的,那时她的心上人远在天涯,而且不知是生是死。
今日回来,景色依然,但却并不是“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了。
可是虽然她所怀念的人就在眼前,她却仍然没有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