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念一动,失声叫道:“敢情是弄玉来过了?”他隐约记得,在自己迷糊糊的时候,似曾有一个人走近他的身边,温柔地抚摸过他,而且还在他的耳边叹气。
莫非这个人就是他的表妹秦弄玉?她是确确实实的来过了?不是梦,也不是幻影?
他急忙去审视那些武士的死状,希望找到证据,证明是他的表妹杀的。
只见那些武士个个面色瘀黑,一看就知是中了剧毒的暗器死的,耿照大失所望,心道:“唉,不是表妹,我也真糊涂,怎能希望是她呢?她是杀我母亲的凶手,又岂会来救我的性命?”
原来他表妹的家传武功,源出于青城的一支,是个正大门派。他表妹虽然也用暗器,但却是专打穴道的透骨钉。她是从来不用喂毒的暗器的。她的一家都不会使毒。
这些武士因中毒而死的事实,说明了那个暗中救护他的,不是他的表妹,而是另有其人!耿照发现了这个事实,更是惊奇不已!
火势迅速蔓延,火焰似千百条金蛇飞舞,瞬息之间,已把耿照包围在火海之中,耿照立足不住,急忙把棉被包过了身子,裹了头面,猛的就冲出去。只听得“轰隆”一声,刚好在他窜过去之后,大梁倒了下来,幸亏没将他压着。耿照窜高伏低,选火势较弱的地方窜出,扑压火焰,越过火墙,只听得轰天裂地的一声巨响,整座房子都塌了下来,而耿照也在这千钧一发之间,滚到了外面。
烟雾弥漫,人影绰绰,在屋子外包围的金国武士,密密麻麻,不知多少,这些武士见有人突然滚了出来,哗然大呼,纷纷拥上,有人叫道:“看清楚了,莫要杀伤了自己人!”
一个手执长刀的军官最先赶到,叫道:“你是谁?还不出声!哎呀,不好!……”耿照倏地跃起,棉被还没拿开,一剑就穿出去,将那个军官刺了个透明窟窿!周围的武士大叫道:“不好,是那姓耿的小子,他窜出来了!”
耿照将已经着火的棉被向前一罩,又扑倒了两个武士,挥剑大喝道:“避我者生,挡我者死!”抛开棉被,旋风般地杀将出去,当真似是猛虎出山,势者辟易!
金国武士大声呐喊,却没有几个人敢当真近身搏斗。要知他们乃是因为不见同伴出来,这才放火的,在放火之前,进去拘捕耿照的那七八个武士,都是他们之中武艺高强的人,进去之后,一个个有如石沉大海,外面的武士发了慌,这才迫不得已出此下策。如今见只是耿照一个人冲了出来,只道那七八个武艺高强的同伴,都是被耿照一个人杀了的,本来就已着慌了的,这时当然更不敢迎战了。
眼看耿照就要杀出重围,忽听得一声喝道:“你们这些饭桶滚开,待我来拿这个小贼!”
声到人到,只听得呼呼风响,卷起了一团鞭影,猛扫过来。耿照一个弓身移步,那条长鞭从他背上掠过,耿照豁了性命,便向前冲,却不料那人的鞭法灵活非常,倏地一收,鞭梢反卷回来,这一次打个正着,耿照后心的衣裳裂了一幅,背脊起了一道血痕。幸亏这一鞭是扫出去之后再拉回来的,鞭势已衰,力道不大,未曾伤着筋骨。
可是耿照的强冲之势,中了这一鞭之后,身形不免稍稍迟滞。那人的鞭梢一转,迅即又使出连环三鞭,“回风扫柳”的绝技,鞭影翻飞,当真有如旋风疾扫,卷地而来。对方的鞭长,耿照的剑短,若是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势必大大吃亏。耿照只得沉住了气,忍着了痛,使出挪、腾、闪、展的小巧身法,一面化解敌招,一面寻瑕抵隙,伺机削断对方的长鞭。
接了几招,耿照不由得心中一凛,这人的身手竟是矫捷之极,一身武功,绝不在扎合儿之下。耿照未能削上他的长鞭,反而有几次险些给他的长鞭卷着了剑柄。
原来这人并非是蓟城本土的武士,而是扎合儿从京都请来的金国御林军中的高手。耿照曾猜想扎合儿或因贪功,消息未曾泄露,这一猜却是猜错了。扎合儿在带领他的手下出发到阳谷山搜捕耿照的同时,在城中也已有了布置,而且派出快马,到京都请来了三个高手。金国的京都离蓟城不过一百多里,那三个高手接得讯息,立即赶来,正好赶上了本城武士对耿家的围捕。
三个高手之中,有一个已在屋内丧生,剩下的两个在外面等候耿照冲出。这一个使长鞭的名叫阿骨打,他精通一套虬龙鞭法,耿照若是在日间未曾受伤,和他单打独斗,不知鹿死谁手。如今他虽然得表妹的“生肌白玉膏”敷治伤口,到底还未痊愈,日间的一场恶战,耗力过多,也未曾完全恢复,此消彼长,耿照难免落在下风,几招一过,险象环生。
耿照正在咬牙苦斗,忽见又有一个武士,越众而出,大声说道:“这小子果然有两下子,阿都尉,我来助你一臂之力。”这个武士正是另一个从京都来的高手,名叫鲁思察。
鲁思察使的是两把点穴钉,只是尺许长,扑上前来,便与耿照近身缠斗。武学有云:“一寸短,一寸险。”敢使短兵器点穴的人,点穴的功夫自是十分了得。耿照横剑一封,鲁思察一甩腕子,双钉挟着一股寒风,斜向耿照的右肩井穴插来,耿照一矮身躯,用了一招“举火燎天”,要削他的兵器,他的双钉又已向耿照肩后的魂门穴攻到,耿照既要闪避阿骨打的长鞭,又要对付鲁思察的双钉,吃力非常。对方的兵器,一长一短,配合得恰到好处,耿照顾得东,顾不得西,顾得远,顾不得近,不消片刻,便已是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
阿骨打挥舞长鞭,噼啪作响,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耿照正疲于奔命,阿骨打忽地冷笑说道:“小子,你还不肯束手就擒吗?”“啪”的一声响,长鞭虚击,鞭势似东似西,闪溜不定。鲁思察配合同伴的功势,双钉交叉,分点耿照左右肩井穴。
鲁思察用的是短兵器,欺身直进,快如闪电,耿照只得先应付他,当下一个斜身滑步,使了一招“铁锁横江”,叮当两声,把他双钉封出外门,同时立即向西方一跃。
耿照本来已经是用尽全副精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了,他并没有忘记要兼顾阿骨打的长鞭,他是看准了阿骨打的鞭梢抖动方向,才跃向西方闪避的。
哪知敌人是作成了圈套,他们是配合惯了的,阿骨打一见鲁思察使出那招,早已料定耿照要跃向西方闪避,只听得他猛地大喝一声:“倒!”长鞭倏转,恰恰从西方的坎位扫来,呼的一声,卷住了耿照的宝剑。
说时迟,那时快,鲁思察也大喝一声:“着!”双钉已指到了他乳下的“期门穴”,耿照百忙中用了“千斤坠”的功夫,倒未曾给阿骨打的长鞭卷翻,可是他宝剑被缠,对鲁思察那对堪堪点到的点穴钉却是毫无办法应付!
耿照倒吸了一口冷气,暗叫“我命休矣。”鲁思察那锋利的钉尖已刺破了他的胸衣,耿照的肌肤也已有了冷冰冰的感觉,分明是给对方的兵刃触及了身体了,按说这“期门穴”是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之一,倘给敌人戳个正着,不死也必重伤,可是,奇怪,耿照除了一阵冰冷的感觉之外,竟没感到什么痛楚,身子也没有麻木。
耿照正自感到奇怪,就在这一刹那,忽听得鲁思察一声裂人心肺的尖叫,双臂软绵绵地垂下来,只见他那张本来是红若涂脂的面孔,突然间罩上了一层黑气,灰暗无神,随着他那一声骇叫,舌头也伸了出来,鼻孔里瘀黑的血水点点滴下,形貌恐怖之极!
耿照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同时也就恍然大悟,正是那个暗中保护他的高手,又一次的救了他,用剧毒的暗器伤了鲁思察!心念未已,只见鲁思察朝天跌倒,七窍流血,面色瘀黑,死状正是与那些在他家中丧命的武士一模一样!
耿照固然吃惊,阿骨打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他骤然受了惊吓,长鞭的力道也就不觉松了下来,耿照猛的大喝一声,运劲一挥,一剑削断了他的长鞭,箭一般的就冲过去。阿骨打心里发毛,心道:“不好,原来这小子还会使这种阴毒的暗器!”怯意一生,哪里还敢接战?拖了半截软鞭便逃,哪知他不逃还好,他一逃,没跑上几步,便给耿照追到背后,要待回身招架,已是不及。给耿照手起剑落,“咔嚓”一声,便把他斩了!
京都请来的三个高手都已相继丧命,本城的武士哪里还敢接战,转瞬之间,就给耿照杀出重围。
附近的居民听得这边厮杀,家家都关紧了大门,生怕横祸飞来,连更夫都躲得不知去向了。耿照穿过两条街巷,背后已无金兵,夜色深沉,街道上冷清清的鬼影也不见一个。耿照叫道:“是哪位恩公救了我的性命,请现出身来,受我一拜!”长街寂寂,他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回声,等了好一会,他希望拜见的恩人始终没有现身。耿照叹道:“真是一个施恩不望报的侠士。”展空一拜,便即施展轻功,出了蓟城,扬长而去。
刚才在恶战之时,命悬一发,身上受了伤也无感觉,待到出城了后,到了安全之地,才开始觉得疼痛,他用手一摸,只见手上满是鲜血,原来他的背脊被阿骨打的长鞭抽了一下,已起了一道血痕,好在尚未伤及筋骨。
耿照感到了疼痛,不自觉地便掏出了表妹送他的那瓶药,刚刚涂上伤口,忽地想道:“我怎好再用仇人的药膏?”恨意一生,怒火难遏,他“当”的一声,就摔掉那瓶药膏,改敷自己随身携带的金创药。同时,在仇恨催使之下,他本来是应该向南方走的,却不知不觉地走上了西边的一条小路,这条小路是通向他表妹所住的村庄的。
清冷的晚风吹来,耿照的脑袋稍稍冷静下来,蓦地打了一个寒噤,心里叫道:“我是在干什么,难道我当真要去杀她?”他茫然地停下脚步,慢慢又转过了身子。
一回头,只见天际一股浓烟,原来他离城未远,城中的火光还隐约可见。耿照就像是被烈火烧上了心头一般,心痛如割,不由得想道:“我的老家,这时恐怕已烧成了瓦砾了吧?唉,妈妈死得好惨!”怒火攻心,瞬息之间,主意又变,他再转过了身子,心里想道:“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岂可不报!她私通敌人,害我一家,我怎能为了儿女之情,忘了家国之恨!”但在仇恨情绪的掩盖下,他也不禁想到:“表妹一向和我志趣相投,对那些横行霸道的金狗,也是一向憎恨的,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敢将偷赴江南的秘密告诉她。她怎的会私通敌人?这岂非不可想象!”但在这一日一夜之间,他所遭遇的不可想象的事情太多了,他想起了老家人王安所中的透骨钉,想起了母亲被点了“笑腰穴”死后的那僵硬的、可怖的笑容,这刹那间他感到了什么离奇的事情都可能发生,什么亲近的人都不可能相信!“不,不管如何,这事情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此仇不报,我怎能偷活人世?”想至此处,他再不回头,径向前走。
他表妹所住的那座村离城约三十里,走到村口,正是黎明的时分,晨光曦微中,只见前面来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挑着两个大箩筐,从他的装束和这副行头看来,似乎是个大清早去赶市集的农家少年。
可是装在箩筐内的却是一匹匹的锦缎,而且更奇怪的是这对箩筐显得十分沉重,因为挑着箩筐的扁担两头弯下,那少年也在呼呼地喘气。假如装的全是锦缎的话,那是绝不会这样沉重的。
但最奇怪的,令得耿照极之诧异的,还是挑着这对箩筐的人!
他认得这个小伙子就是他的姨父秦重的徒弟。他姨母早死,姨父家内只有三个人,除了表妹秦弄玉之外,就是这个小徒弟李家骏。李家骏是他姨父的远房亲戚,前年父母双亡,投到他姨父门下习技,虽然不过学了两年功夫,二三百斤的石担也可随便举个十次八次,以他的气力而论,挑着这对箩筐而竟气喘如牛,那就越发显得箩筐的沉重了。
李家骏“咦”了一声道:“耿大哥,是你吗,怎么这样早便来了?”耿照道:“你也这么早便出来了?你挑这担子往哪里去?”
李家骏道:“耿大哥,告诉你一件奇事,昨天有两个官儿到来拜会师父呢!”耿照心头一跳,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问道:“姨父见了他们没有?说了些什么话?”李家骏道:“我给他们倒了茶之后,师父就要我走开了,他们说些什么,我不知道。他们走了之后,我出来一看,厅上堆满了礼物……”耿照更是惊疑,问道:“你挑着的就是他们送来的礼物吧?”李家骏道:“不错,还不止这些,大约还有一箩呢。你猜下面是什么东西,都是一锭锭的纹银,不,除了纹银,还有一百两金子呢!你来得正好,我师父说,今天就要搬家,你今天不来,就要见不着你的表妹了。就因为师父要搬家,所以他叫我挑这些东西到……”
耿照蓦地大叫道:“我明白了,原来这样!”不待李家骏把话说完,就飞也似的向前奔跑。李家骏大为奇怪,回头叫道:“耿大哥,怎么啦?你明白了什么?我还未曾说呢,你怎会明白?咦!你怎么这个样子?可是和什么人打架来了?”原来耿照走过了他的面前,他回头一望,才发现耿照背心的衣裳破裂,背脊是一条殷红的血痕。
耿照疾跑如风,根本就不再理会李家骏在呼喊什么,心里只是在想:“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人的眼睛是黑的,银子是白的,姨父他受不了金银富贵引诱,将我母子卖给敌人了。一定是表妹将我的事情告诉了她的父亲,姨父就私下和敌人勾结了。唉,想不到表妹她,她也竟然利欲薰心,和她父亲同谋作恶。她,她竟然下得了这个毒手,杀了我的母亲!”耿照越想越恼,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表妹家里,杀它个落花流水!
耿照心中正充满杀气,忽听得有美妙的歌声,随着晨风吹来,正是他表妹的歌声。她唱的是:
野塘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划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经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表妹唱的,正是他的一位好友辛弃疾所作的一阕新词。这辛弃疾胸怀大志,文武全材,比耿照年纪稍长,是耿照最钦敬的一位友人。他字幼安,号稼轩,济南历城人氏。耿照有个叔叔,名唤耿京,在伪齐刘豫(金人所立的傀儡)手下,做个不大不小的官儿,辛弃疾又在耿京手下,当一名书记。他们二人,时有书信往还,这阕《念奴娇》新词,便是辛弃疾刚在几天前寄来与他的,此词全是用曲笔抒情,词意相关,表面看来,是伤离恨别,怀念故人;其实却是对南宋舍弃国土,南渡偏安的感慨。
耿照接到了好友寄来的这一阕新词,曾拿与表妹一同欣赏,也曾与她解释过词意,如今听得表妹唱的正是这首词,这分明是对他的忆念,也分明是藉词寄意,遥寄故国之思。耿照听得痴了。一缕柔情,便不自禁的从心中泛起,将杀气冲淡了不少。
歌声一收,忽又听得表妹一声喝道:“看剑!”耿照吃了一惊,心道:“她看见了我么?”表妹的家是一座平房,依山修建,就在山坡下面,门前是个花圃,周围都是树木。耿照从山坡上的小路抄来,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原来表妹并不是发现有人,而是她在做每早例行的功课——她正在花圃中练剑。
只见表妹一剑刺出,口中念道:“大漠孤烟直。”接着长剑一圈,又念道:“长河落日圆。”这是青城剑法中最难练的两招精妙剑法,表妹似乎并未练得怎么得心应手,自言自语道:“平刺这一剑总不能径直如矢,这大约是由于我气力较弱的缘故,这一剑反手打圈,却怎么也总未得‘长河落日圆’的神韵?唉,看来,在剑术上我实是悟性不高。倒是练暗器容易得多,我爹爹就称赞我的透骨钉打得比他还好!”
耿照听了,脑海中蓦地闪过老家人王安太阳穴中了透骨钉而死的惨状,跟着又想起了母亲被她点了“笑腰穴”而死的惨状,耳朵边似听得他母亲在责备:“儿啊,你竟然为了迷恋这小狐狸不替我报仇了么?”
怒火再燃,恨意重生,耿照大叫一声,就从山坡上疾跑下来,穿过密林,跑进了表妹的花圃。
秦弄玉吓了一跳,待看清楚了是她的表哥,不禁又惊又喜,叫道:“照哥,是你!你还未走呀?咦,你怎么啦?你为什么这样盯着我?”耿照冰冷的充满了恨意的眼光,好似一只受伤的野兽,要把伤害它的猎人撕碎似的,盯得秦弄玉也有点害怕起来,连忙说道:“照哥,你怪我昨日没有给你送行吗?我失约是我不对,可是你也应该问问人家啊。为什么一上来就这么凶霸霸的?哎,你、你、你,到底想怎么样呀?”
耿照怒不可遏,冷笑喝道:“多谢,你没有送行,倒有人给我送行来了。哼,哼,弄玉,你好,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应该明白,还用得着问么?”
他们二人自小就在一起,一同练武,一同玩耍,秦弄玉爱使点小性子,耿照对她是体贴爱护,对她顺从惯了的,几曾有过这样凶恶的神气?因此秦弄玉一方面是有点害怕,一方面也不禁有点生气。她确实是莫名其妙,心里想道:“就算我一时失约,你也不该这样对我!好,你若不向我赔罪,我就偏不告诉你这个原因。”
秦弄玉还未曾发作,耿照已先爆发出来,一声喝道:“怎么?你还有什么狡辩?”
秦弄玉怒道:“我高兴就见你,不高兴就不见你,用得着辩么?好呀,你欺负我,你走开,我永远也不要再见你了!”
耿照冷笑道:“我也永远不要再见你了,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看剑!”倏地拔出剑来,一剑刺去,可是他的手实在颤抖得厉害,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剑,本来可以在秦弄玉的身上搠个透明的窟窿,但剑尖沾着她的衣裳,却发不出劲。
秦弄玉比他更为惊骇,这一刹那,她给吓得呆了,竟然不知招架,而且非但不知招架,只听得“当啷”声响,她手中的青钢剑由于突然一震,脱手坠地!
耿照喝道:“拾起剑来,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不杀手无寸铁之人!”秦弄玉失声叫道:“表哥,你干什么?好呀,你要杀我,杀吧!”
倘若秦弄玉拿起剑来和他拼命,耿照倒还好办,如今他表妹挺身迎剑,耿照却是不忍下手。正拿她没有办法,忽地得了一个主意,他闭起眼睛,“啪”的就打了他表妹一记耳光,再喝道:“拾起剑来!”
秦弄玉这一气非同小可,大叫道:“你欺侮人,你欺侮人!好呀,我与你拼了!”
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住手,我来了!”走出来的正是秦弄玉的父亲秦重。他一出来,刚好看见耿照打他的女儿,秦重也不禁气得七窍生烟,颤巍巍地走来,怒声问道:“照侄,你为什么这样欺侮你的表妹,你眼睛里还有我么?”
秦重是个不苟言笑,内心慈祥,外貌严厉的人,做小辈的,平时见了他也有点害怕。倘在往日,耿照给他这么一喝,一定会吓得浑身发抖,但在此时,他在仇恨的掩盖之下,却已是一点不知道畏惧,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迎上前去,瞪着眼睛,粗着嗓子说道:“我认得你,秦重,我认得你!”
秦重听得耿照直呼其名,这一气可大了,大喝道:“小畜牲,你认得什么?”耿照冷冷说道:“我认得你是个见利忘义,卖身投靠金狗的苍髯老贼,皓首匹夫!”
秦重气得浑身发抖,猛地喝道:“小畜牲,闭嘴,”呼的一掌就掴过来。耿照横剑一截,饶是他早有提防,但秦重出手快极,只听得“噼啪”声响,已是给秦重结结实实地打了一记耳光,他刺出去的那一剑,被秦重衣袖拂开,没有刺着。
秦重大怒道:“小畜牲,居然还敢和我动手!”出手擒拿,左脚横扫,要将他的宝剑夺出手去,踢他一个筋斗。耿照红了眼睛,刷,刷,刷,连环三剑,都是拼了命的招数。秦重做梦也想不到他竟然这样“疯狂”,一个是无意伤人,一个是立心拼命,因此秦重的武功虽然是远远高过耿照,这一刹那,也不由得给他吓退了两步。
秦弄玉见耿照挨了这记耳光,半边脸孔肿起,她心中又是生气,又是怜惜,但究竟那一口气还未咽下,而且也还不好意思就替表哥求饶,反而说道:“打得好,打得痛快!爹爹,他打了女儿一巴,你给我再打他一巴就行了!”这话其实已是替耿照暗暗求情,只希望他爹爹再打一巴便罢。
但这时秦重已是欲罢不能,而耿照也决不会再让姨父打一巴了,他招招凶狠,着着拼命,固然秦重还是有本事可以制伏他,就是再打他一巴掌也非难事,但在耿照这样疯狂拼命的剑法之下,只怕两人都难免受伤。秦重既然不愿使出杀手,因此也就不敢太过欺身直进。
秦重是又怒又气,他是个老经世故的人,这时当然也已隐约猜度得到这个外甥为什么竟敢辱骂他的原因,心里想道:“想必是他已经知道金国的官儿到我这里来过,因此就以为我已经卖身投靠敌人。哼,别的人这样误会我也还罢了,你是我的外甥,岂不知我平日为人?再说,我平日对你这么好,还想把女儿嫁给你,你又不是不知道。纵有误会,也决不该这样目无尊长,用起剑来取我性命。哼,哼,你也未免太放肆了,我若不好好教训你,我就对不起你死去的父亲!”此念一生,秦重为了维持长辈的尊严,也就不愿马上解释原因,而是准备把耿照擒下之后,再好好的教训他一顿,然后才说明金国的官儿到他家里是怎么样一回事情。他哪知道耿照还不单是为了此事,而是为了他母亲的惨死,为了怀疑姨父或者表妹就是杀他母亲的凶手!
耿照与姨父展开恶斗,当然更是全神贯注,不敢分心说话,两人越斗越烈,只见剑光闪闪,掌影重重,剑气纵横,掌风虎虎,直把在旁边观战的秦弄玉吓得呆了。
尽管她心中还自有气,但到了此时,已是给恐惧的情绪所遮掩了。她不是为父亲担心,她知道父亲的武功远在表哥之上,她是怕父亲一时动怒,说不定要把表哥打得重伤,弄成残废。她还未曾看出,她父亲其实已是手下留情。
秦弄玉不由得大叫道:“耿表哥,你敢情真是发了疯么?还不赶快把剑扔掉,给我爹爹磕头赔罪,你磕了头就没事了,我爹爹一定会饶你的。”
耿照“哼”了一声,用更猛烈的攻击代替了回答,秦重大怒,猛地喝声:“着!”左掌擒拿,右掌横劈。耿照正使到一招“推窗望月”,长剑向前径直刺出,倘若不快快回剑变招,非但剑柄要给对方抓着,一条手臂,也非给对方劈断不可。
耿照认得这是姨父霹雳掌中的一招杀手“横云断峰”,到了此时,只有用青城派的一招剑法“自固吾圉”可以化解。耿照因为自幼与表妹一同练武,所以对于表妹的青城剑法,也颇能运用自如。学武之人,到了生死关头,保护自己,乃是出于本能。因此,尽管耿照是立了心拼命的,到了这性命俄顷之间,却是不假思索的便使出了“自固吾圉”这一招防身剑法来了。
“自固吾圉”顾名思义,乃是只能保护自己,不能伤害敌人的,秦重正是要迫耿照使出这招,这才能放心夺他的宝剑。
秦重冷冷说道:“你从我这儿学来的剑法怎能与我抗衡?”猛地又大喝一声:“撒手!”说时迟,那时快,他已一手托起耿照的肘尖,左手的小指又已勾着了耿照的剑环。
按说以秦重的内力之强,勾着了耿照的剑环,而耿照的手肘已被托起又发不出力,秦重要夺他的宝剑,那是十拿九稳的。哪知就在这一刹那,秦重忽觉膝盖的“环跳穴”蓦地一麻,浑身变软,不由得身向前倾,立足不稳。
他的手指还是勾着耿照的剑环的,他以全身的重量向前倾倒,当然就带动了耿照的这把宝剑,同时他的内力一消,耿照使在剑上的劲道当然也就发了出来,两方凑合,只听得秦重一声惨呼,叫道:“你,你好狠啊!”耿照在惊诧之间,只见姨父的胸口已被自己的剑尖插入,由于他是整个身子压过来,那重量把耿照的宝剑也压得弯曲变形了。
虽说在耿照的心目之中,姨父已是敌人,而且又是立了心肠拼命的。但姨父毕竟是他的长辈,是他最熟悉的一个人,而这个人现在就要丧在他的剑尖下,他也不由得惊得呆了!
这刹那间寂静到了极点,蓦地里秦弄玉一声尖叫,扑上前来,声音中充满了惊惶、恐惧、愤怒与伤心,端的是裂人心肺的呼喊。
耿照不知所措,茫然地将宝剑拔了出来,只见秦弄玉已扑到跟前,冰冷的眼光从耿照的面上扫过,随即将她的父亲一抱,尖声叫道:“爹,爹!”可怜她是再也不会听到父亲的回答了。她的父亲是早已气绝了。
秦重的胸口被戳开了一个大洞,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秦弄玉的衣裳。秦弄玉目睹父亲死得如此之惨,这刹那间,她也疯了!
秦弄玉将父亲的尸体放下,将她刚才给耿照打落的那把青钢剑拾了起来,扑上前去,对准耿照,挺剑便刺!
秦弄玉没有哭,也没有叫喊,但她的神气却是可怖到了极点,令人一看,就永远不会忘记,永远心悸不安!
“是迎敌呢?还是道歉?”这刹那间,耿照也是心乱之极,好像思想已经冻结,什么主意都没有了。茫然不知所措中,蓦地感到一阵疼痛,原来秦弄玉的剑尖也已刺进了他的皮肉。这一阵疼痛叫耿照清醒了好些,他感觉到表妹的剑尖正在触着他怀中的那封遗书,他父亲郑重付托给他的那封遗书。“不行,我不能死在表妹的剑下!我一定要活着,将这封遗书送到江南!”“她不是我的表妹,她是我的敌人!我固然是杀了她的父亲,她不是也杀了我的母亲吗?”
这念头一起,耿照迅即退后一步,举起剑来,“当”的一声,将表妹的青钢剑荡开。
秦弄玉这时也正在想道:“他不是我的表哥,他是我的杀父仇人,我为何不忍下手?不,不,我要硬起心肠,为父报仇!”原来她刚才那一剑,剑尖已刺进耿照的身体,只要稍一用力,就不难将耿照重伤,甚至毙命,然而不知怎的,她在那一刹那间,竟然使不出劲来。如今,在耿照的还击之下,才再度激起她的敌意!
秦弄玉一剑紧似一剑,耿照也本能的舞起剑花,护着身躯,见招拆招,见式拆式,不敢放松。这真是他们做梦也梦想不到的事,在一日之前,他们还是充满蜜意柔情的爱侣,如今竟然就在表妹的家门,展开了你死我活的厮杀!
秦弄玉的剑法到底不及表哥,激战中忽听得“嗤”的一声,耿照一招削过,削去了她的一段衣袖,秦弄玉尖叫道:“耿照,你好——”滑步一闪,退后数步,把手一扬,两枚“透骨钉”电射而出,对准了耿照的太阳穴!
不知是她的手指临时发抖,还是在她的心底深处对耿照还有未了之情?本来她的暗器是百发百中的,这时却忽地失了准头,两枚透骨钉在耿照的额角擦过,擦伤了一点皮肉,但却并没有射进穴道。
这两枚透骨钉没有射进他的太阳穴,却射碎了他的心,在此之前,他虽然早已把表妹当作敌人看待,却一直是只守不攻;这时被两枚透骨钉擦过额角,他又是伤心,又是愤怒,蓦地大吼一声,剑法一变,着着抢攻,当真是有如惊雷骇电,暴雨狂风,把秦弄玉杀得手忙脚乱!
“铮”的一声,秦弄玉的剑尖给削去了一段,秦弄玉忽地将断剑一抛,扑倒地上,抱着她父亲的尸体,尖声叫道:“你杀了我的父亲,我也不要活了,你将我一并杀了吧!”
耿照收势不及,剑光一绕,将秦弄玉的头发削去了一大片,秦弄玉已感觉到头皮一片沁凉,但一瞬之间,她又感觉到那柄宝剑已离开了她的头顶了。在伤心、愤怒、惊恐之中,她晕了过去了。
怎知道,就在这一瞬之间,耿照的心中也已转了无数念头,秦弄玉的性命实在是系于转念之间。但不知怎的,就在那一刹那间,他也像秦弄玉刚才刺他那一剑一样,到了紧要关头,竟然使不出劲来。
耿照茫然地将剑收回,呆了一呆,蓦地顿足叫道:“冤孽,冤孽!”心想:“她杀了我的母亲,我如今也杀了她的父亲,算了吧,我就饶她不死!”他大叫道:“秦弄玉,你我有杀父杀母之仇,从今之后,恩断义绝,望你从今之后,好自为之,重新做人。倘若你定要向我报仇,我也由你。”他说了这几句话,便即拔步飞奔。他其实也是怕了表妹那冰冷的眼光,不敢再对着她了。但他却不知道,秦弄玉这时正在昏迷,他所说的话,秦弄玉是半句也没有听见。
耿照跑出了村子,好像是从一个恶梦中“逃”出来,神智还有点迷迷糊糊。晨风吹来,精神稍振,抬头一看,只见朝阳初出,绮霞未散,一片广阔的田野,延展目前。田野上到处是青绿的禾苗,艳丽的鲜花,一片生机蓬勃盎然!耿照心头的愁云惨雾,也给这一片生机,稍稍冲淡了。
这正是春耕的时分,农家勤劳,在朝阳升起之时,田野上本来应该开始热闹了的,可是今天却奇怪得很,耿照走过了两座村子,兀是未发现有一个农夫出来春耕,耿照心中有事,对这个奇怪的现象,却没有注意。
耿照走过了第三座村子,这三座村子是在一个山坳包围之内,与外间隔开的。走出了这座村子,就是东往蓟城,南往阳谷的大道。耿照将要走近十字路口,忽见村子里出来一个人,这个人正是李家骏,他仍然挑着那对箩筐,但从他那轻逸的步履看来,这对箩筐的重量,显然已是大大减轻了。耿照心中正自奇怪:“家骏怎的却还在这儿?”忽见村子里又有几个人追出来。
耿照暗自猜疑:“莫非是家骏做了什么坏事,给人追赶。”“不对,他挑了两大箩绸缎银子,却怎的有闲工夫到村子里串门?”疑心一起,便躲到一棵大树后面,察看动静。
只见一个老大娘拖着一个约摸十二三岁大的小妞儿,气呼呼地跑来,叫道:“骏哥儿,慢走,慢走!”李家骏道:“老大娘,请回去吧,不必再送了。”那老大娘道:“我不是送你,我实是感激秦大爹。唉,你不知道,你们是帮了我多大的忙。我家欠了前村王百万的田租,利上滚利,前年欠的一箩谷子,到今年一折算,整整合十两纹银,明天若无这笔银子还他,我家的黑妞就要给他拉去作丫鬟啦!想不到今早一打开门,就是天降福星,秦大爹他惦记着我们,差你来送银子。他又不许我们道谢,你叫我们两母女怎能安心?”
李家骏道:“我师父说,分属乡亲,本来就该彼此帮忙,些须小事,何足挂齿。他这时只怕早已在路上了,你们就是要去向他道谢,只怕也找不着他了。还是请回去吧。”
那老大娘道:“秦大爹不许我们道谢,但我们总要表一表心意。这对棉鞋,是我给老伴儿做的,还没有穿过,麻烦你带给秦大爹,务必请他赏面收下。”李家骏道:“哦,这个——你还是留给黑妞她爹吧。”那老大娘道:“我得了秦大爹的银子,我会给老伴另做一对新的。这对你务必给我带去。秦大爹也上了年纪了,出远门,行远路,这对棉鞋正合他用。”李家骏大约是怕那老大娘纠缠,只好将棉鞋收下,放入箩中。
跟着一个粗眉大眼带点傻气的小伙子上来,问道:“秦大爹好好的为什么要走路?是有人欺负他吗?你告诉我。我别的没有,气力倒有几斤,可以帮他打架。”李家骏笑道:“多谢了。我师父正因为不想和别人打架,所以才要走的。”那楞小子问道:“这却为何?”李家骏道:“小牛哥,你快回去服侍你爹爹吧,这闲事你就不必理了。”那楞小子道:“对,你提起我爹,我记起我爹爹要我说的话了。我爹说,他生了病,不能干活了,又没钱吃药,眼见这条老命保不住了,难得你们秦大爹送了银子来,他说他病好之后,要找一块好木头,给秦大爹供长生禄位。还有,这半升炒蚕豆,是送给秦大爹路上吃的,不成敬意,却是本乡土产,好坏请秦大爹赏脸收下。”李家骏怕他纠缠,把那一口袋炒蚕豆也倒进了箩中。那楞小子这才满意走开。李家骏似是想起一事,忽地叫道:“小牛哥,且慢。”那楞小子道:“什么事?你还要送我银子吗?我爹说已经够了,我不能再贪心多要。”李家骏道:“秦大爹给乡亲送钱的事情,你千万不可传扬出去,否则对你们有祸,你记住了!”
那楞小子道:“我记住啦,你在我的家里已经说过两遍了。”李家骏笑道:“我就是怕你转过身又忘记,不知轻重,乱说出去,所以吩咐你第三遍。”那楞小子道:“你放心,这次我牢牢记住,倘有胡言,就罚我嘴上长个大疔疮。”
那老大娘道:“妞妞,你磕一个头,谢秦大爹的大恩。”李家骏道:“这,我怎么敢当?”那老大娘道:“这是给你师父磕的头。你师父不在,你代他受礼。”待那小妞儿磕过了头,她才肯转身,和那楞小子同走。
耿照无意中偷听了这些说话,不觉疑心大起,好不容易等到这些人都散了,急忙从大树后面闪出来,一把揪着李家骏,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家骏吓了一跳,待看清楚了是耿照,也不禁大为诧异,问道:“咦,你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你不给你姨父、表妹送行?”
耿照喘着气道:“家骏,先说你的。你挑了两大箩银子,原来是到村子里送人的么?”
李家骏道:“不错,我是奉了师父之命做的。怎么,你见了你的姨父,他还未对你说么?”耿照道:“说什么呀?”
李家骏道:“说昨天金国那两个官儿来拜会他的事呀。”耿照道:“我正想知道这件事情。”李家骏更为奇怪,道:“哦,原来我师父还未对你说呀。他也太谨慎了,你是他的姨甥,还怕你泄露吗?”耿照道:“我来不及问他……所以,所以他没有说。”耿照本来想说:“我来不及问他,就动手了。”话到口边,一想还是先瞒住李家骏的好,否则怕他不敢“吐露”实情。
李家骏毕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虽然觉得耿照的神色有异,心里有点怀疑,但仍是如实告诉他道:“昨天那两个官儿来拜会我的师父,我给他们倒了茶之后,师父就要我走开了,我不知道他们对我师父说了些什么;客人走后,只见他老人家背负双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似乎很烦恼的样子,我就禁不住问他啦。”耿照连忙问道:“他说了没有?”
李家骏道:“他老人家想了一会,说道:‘你是我的徒弟,我待你有如家人,我明天就要出远门了,你肯跟我走么?’我说,我但愿一生都追随师父,不过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出远门?我师父叹了口气,说道:‘唉,你不知道,刚才那两个人是金国皇帝的御前侍卫,他们是来请我出去做官的。他们不知怎的打探到我会武功,要聘请我当他们禁卫军的教头。’我连忙问他:‘师父,你答应了么?’我师父道:‘答应了啦,你瞧,这些都是他们送来的礼物,我都照单全收啦!’”耿照听了,不觉跳了起来,心道:“果然我没有杀错人。”哪知心念未已,便听得李家骏哈哈大笑。
耿照怒道:“你笑什么?你师父有官做,你高兴啦?”李家骏笑道:“你想到哪里去啦?我是笑你这副神气。这也怪不得你惊诧,实不相瞒,我昨晚听得师父他老人家已答应出山,要去做什么金国禁卫军教头的时候,也是像你现在这样的吓得跳了起来的。后来我师父说:‘傻孩子,口头上的答应是一回事,你怎么就当真了?’我呆了一呆,说道:‘师父,你老人家是从来不说谎话的。’我师父道:‘不错,我对正人君子从不说谎,但对这些金狗,你也要我和他们讲信守义么?’我这才大喜道:‘那么,这是假的,但这些礼物呢?……’师父打断我的话道:‘傻孩子,这些礼物我还嫌少呢。反正这些东西,都是他们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我正好拿来散给贫民。你当我是贪图钱财,自己想要么?’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师父打的是这个主意。我师父又道:‘你不想想,如果我当时不答应他们,马上就会惹出麻烦,所以不如假意应承,再想办法。’我便问道:‘那么你想好了应付的办法没有?’我师父道:‘明天咱们就远走高飞,你愿意跟我,那是最好不过。但你要替我先办妥这件事情,处置这些礼物。’他开了一张名单给我,叫我将银子和绸缎按户分赠给这些乡亲。今天一大清早我就出门,他吩咐我办妥了这些事情之后,再赶到马兰谷的天宁寺和他相会。”
耿照听得呆了。李家骏又道:“耿大哥,我想请你帮忙!这里还有一百两金子,我是个乡下人,不敢拿去城里的银铺去找换,你是官家子弟,别人不会疑心,就拜托你给我找换了纹银吧。最好要五两、十两一锭的,我好拿去送人。”
耿照心中乱到了极点,李家骏后来说的这些话,他已经听不进去了。李家骏这才注意到他神情大变,连忙问道:“耿大哥,你怎么啦?你怎么啦?”耿照蓦地大叫一声,转过了身,向着回头路飞跑。李家骏莫名其妙,他的轻功远远不如耿照,又挑着一对箩筐,当然是追赶不上了。
耿照心中充满了惊恐与不安,这种发自内心的惊恐,只有在他发现母亲暴毙之时可以比拟。但现在除了惊恐之外,还加上了内疚,他不由得叫起来道:“难道是我错怪了姨父,杀错了好人?”
他满怀激动,旋风般地飞跑回去,不消片刻,就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只见姨父那间建筑在山坡上的平房已经起火,火光刚刚透过屋顶,似是着火未久,正在蔓延。耿照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姨父门前的那个小花圃,那是他刚才杀死姨父的地方。只见地上斑斑血迹,姨父的尸体已不见了,他的表妹也不见了。正是:
大错铸成长有恨,百身难赎悔应迟。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耿照心头一震,突然起了一个恐怖的念头:“不好,莫非她是举火自焚!”情怀激动,不自禁地叫道:“玉妹,玉妹!”火光中传出梁木爆裂的“噼噼啪啪”的声音,却听不到他表妹的回答。
大门是虚掩着的,耿照一脚踢开,便冲进去。他姨父的住家只是一座平房,内外两进,总共不过三间房子,窗户都烧毁了,一目了然,里面是什么人都没有。耿照这才松了口气。
可是,他心中沉重的感觉却并无减轻,他是更迷惘了。“姨父对敌人送给他的荣华富贵,视如粪土,不惜散尽资财,弃家远走,他岂会勾结敌人,陷害于我?哎呀,只怕我是当真杀错了人了!”“我亲眼见的绝不会假。妈妈,王安,小凤这三条性命,分明是被秦家的透骨钉和点穴法害死的,杀人的凶手,不是表妹便是姨父,这又怎么说呢?”“还有,我要偷赴江南的消息,除了妈妈之外,只有表妹一人知道,不是她泄漏那还有谁?”
火光穿过屋顶,火势迅速蔓延,烟雾弥漫,耿照只觉日来所遇的种种事情,也是如烟似雾,真相难明。
耿照正在心乱如麻,百思莫解,村子里已有人发现了秦家起火,大嚷大叫地跑来救火了。有人叫道:“咦,这不是耿家的大少爷吗?喂,你为什么还不赶快救火,呆在家门口作甚?”有人问道:“你姨父呢?他已经走了吗?”原来这些人都是得了秦重的好处的,也知道他是要在今天离家远走的。
耿照如在恶梦之中被人唤醒,心中忽地又起了一个念头:“我不能任凭自己糊涂下去,我一定要寻觅玉妹,问个水落石出。”“可以想象得到,这把火是她自己放的。她一定伤心透了,恨我极了!”
耿照记起了李家骏所说的话,说是姨父曾经吩咐过他,叫他在办妥了事情之后,便赶到马兰谷的天宁寺和他们父女相会。马兰谷是在蓟城西北三百里外的一个地方,“如今姨父死了,表妹不知还会不会去天宁寺?但这是唯一的线索,要找她只能到天宁寺去试一试看了。”“她走得不远,也许我还能追上她。”
想至此处,耿照哪里还顾得救火,立即展开轻功,翻过山坡,往西北方向急走。村民们都诧异不已。李家骏这时亦已赶到,瞧见地上那一滩血迹,惊惶得大叫道:“耿大哥,这是怎么回事?我师父呢?弄玉师姐呢?喂,你为什么只是奔跑,不理我呀?”耿照似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头也不回的便跑了。
耿照一口气跑了十多里路,表妹的踪影,兀是未曾发现,这时已是日上三竿了。
在这个春耕时节,将近中午的时候,也正是田野间最热闹的时候。田头陇畔,到处是忙于工作的农夫,还有给他们父兄送饭来的孩子,嬉戏田头,笑语嘻嘻,构成了一幅农家乐的图景。
可是在耿照经过之处,登时破坏了这和谐的气氛,农夫放下了锄头,孩子停止了嬉戏,人人都在用诧异的目光看他。大人在窃窃私议,小孩子则哗然大呼:“捉小偷呀!捉小偷呀!”有几个大人忙道:“小孩子别胡说,这不是小偷,小偷的衣裳不会这样好的。”有个小孩子辩道:“你瞧他是光着背脊的,分明是给人抓破了衣裳,使劲挣脱的,他又这样没命地奔跑,那还不是怕给人追上吗?”另外一个孩子向后头望了一望,说道:“但后面却并没有人追他呀。”
耿照听了这些言语,心头一凛,想道:“我这副样子的确惹人注目,碰上了金兵,可是麻烦。须得换过一身衣裳才好。”
他发力狂奔,走上了一条小路,转瞬间就把这群农夫抛在背后,四顾无人,便走到一处小溪旁边,将衣裳上的血迹洗涤了,然后又抓起一把污泥,涂在背后衣裳破裂之处。
他放慢了脚步,再向前行,沿途虽然碰到几个路人,对他注目,但却也并不怎样惊诧了。
不久到了一个小市集,耿照找到一家成衣店,便走进去,不待店伙发问,先解释道:“我是往三块村走亲戚的,不幸在路上摔了一跤,勾破了衣裳,不好看相,你们店里有现成的衣服吗?”店伙看他是个公子哥儿模样,对他的话当然完全相信,心里暗暗好笑:“你这样的公子哥儿,却何苦悭几个钱,出门也不雇一辆车子,在路上滑倒那是活该,却照顾我们做一笔好生意。”当下眉开眼笑地说道:“有,有!但只怕质料欠佳,不合你老的心意。”耿照道:“临时替换的那也不必这样讲究了,你就给我随便挑一件吧。”那店伙给他挑了一件湖水蓝的湖绸长衫,又献殷勤用湿手巾替他揩拭了背上污泥。耿照脱下上衣,穿上这件长衫,正好合适,很是高兴。那店伙狮子大开口地要他一个价目,比原来的价钱要贵一倍有多,耿照毫不讨价还价,便即付钱。
正要出门,忽听得蹄声得得,有人叫道:“这小伙子就在这里!”耿照一看,只见两个骑着马的金兵,已来到了店门口,冲着他大喝道:“小伙子,你干的好事,快跟我走!”原来这两个金兵是听得线人报告,说是发现有这么一个形迹可疑的小伙子,他们就赶来想敲竹杠的,他们还未知道这个“小伙子”就是杀了蓟城兵马司都监的那个耿照。耿照听了却是大吃一惊,以为行藏已经败露。
那两个金兵跳下坐骑,取出手铐脚镣,便要来拘捕耿照。耿照大吼一声,劈面一拳,就将提着脚铐的那个金兵打翻,另一个金兵大叫道:“反了,反了!竟敢拒捕!”耿照大笑道:“当然是反了!”劈手夺过他的手铐,当作铁鞭使用,刷的一鞭,将那金兵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耿照打翻了这两个金兵,胸中闷气,发泄了出来,哈哈大笑,抛下了手铐脚镣,大踏步走出门来,那些看热闹的人,又是惊骇,又觉痛快,当然无人拦阻。
那两匹马还在门前,耿照选了一匹毛色比较好看的,便跨上去,朗声说道:“看在你们给我送来了脚力的分上,饶你们不死!”双腿一夹,将那匹马催得疾走如风,跑出了市集。
跑了一会,忽听得背后马蹄之声,有如暴风骤雨,耿照回头一看,只见是一个武士装束的金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如飞赶来。耿照见他只是单身一人,哪里放在心上,当下朗声说道:“你想来送死吗?还是赶快回去吧!”
那武士忽地一声冷笑,策马疾冲过来,他手中提着一条长鞭,呼的一鞭,人未离鞍,就向耿照扫去。
耿照早已拔剑在手,使了个“镫里藏身”,一剑斜削出去,他这口剑乃是一口宝剑,倘若给他削中,武士那条长鞭必断无疑。
哪知道武士的鞭法精妙之极,矫若游龙,耿照一剑削去,他那条长鞭突然打了个圈,呼的一鞭,正中马颈。耿照一剑削了个空,立知不妙,正要拨转马头,那匹马受了一鞭,痛极难禁,已猛地跳了起来,将耿照抛离了马鞍。说时迟,那时快,那武士的第二鞭又到,耿照控制不住坐骑,难以抵敌,只得跳下马背。只听得那匹马一声哀鸣,原来已给那武士一鞭打碎了头盖,倒毙路上。
那武士纵马过来,践踏耿照,耿照大怒,使出滚地堂的功夫,一剑贴地削去,将他那匹骏马的前蹄削断,那武士一声大吼,也跳下马来!
耿照一个长身,跳起来抢上前去,刷刷刷便是连环三剑。那武士侧目斜睨,冷笑道:“耿仲的六十四手天龙剑法,本来也足以自成一家,可惜你这小子火候未到,又岂能奈得我何?”他随随便便若不经意地跨出三步,便把耿照这连环三剑,都闪过去了。
耿照不由得大吃一惊,心中想道:“我父亲的天龙剑法,除了几个至亲戚友之外,从未向外人抖露,这厮却怎生知道的?”这时他已与那武士打了一个照面,只见那武士的相貌甚为奇特,看来不过三十左右年纪,但两条眉毛却是纯白如雪。这武士不但相貌古怪,鞭法尤甚精奇,他从容地避开了耿照三剑,这才还了一鞭。
这一鞭打出,竟似波浪形向前推进,一圈接着一圈,带着尖锐啸声,恍如天风海雨,迫人而来。耿照一剑刺去,竟被那武士的长鞭圈住,那武士大喝一声:“撒手!”鞭梢颤动,有若长蛇缠树,勒紧了耿照的手腕。耿照的腕骨,给勒得“格格”作响,痛极难禁,不由得五指一松,宝剑坠下。
耿照腾出左手,急忙接着宝剑,也大喝一声:“撒手”,一剑削去,将那长鞭削下了一段,剩下的那一段虽然仍缠在腕上,却已松开了,只见手腕勒起了一圈红印,有如给烙过一般。
那白眉武士怒道:“好,你这小子确是顽强,算得是一条好汉。看在你这点硬份,我倒不忍伤你的性命了。你乖乖地跟我走吧。你败在我的手下,决不是丢脸的事情。我劝你无谓跟我赌气了,免得你的皮肉受苦。”
耿照大怒道:“大丈夫宁折不弯,宁死不屈。我堂堂大宋男子,岂能向你金狗乞怜,看剑!”剑诀一领,一招“乘龙引凤”,再次向那武士挑去。
那武士眉头一皱,说道:“你这小子真是不识好歹,好,你自认是大丈夫,我就要你这大丈夫双膝屈下,看你是服也不服?”刷的一鞭,向耿照横扫过去,耿照右手腕骨破裂,动弹不得,左手持剑,已是不能随心运用。他知道对方的武功比自己高出何止数倍,要想取胜,那是千难万难,当下横起心肠,拼着与敌人两败俱伤,硬冲过去。
那白眉武士冷笑道:“好小子当真要拼命么?”猛地大喝一声:“跪下!”长鞭打了一个圈圈,似要向耿照颈脖套下。耿照使了一招“举火燎天”,宝剑上撩,仍然脚步不停地向那武士撞去。不料白眉武士这一鞭变幻莫测,长鞭一抖,忽地伸直,化作了一杆长枪,自上而下,径戳下来,“啪”的一声,正正打中耿照的膝盖,膝头骨也被打碎了。耿照双膝一软,身子摇摇欲坠,猛地想道:“我决不能向敌人屈膝!”用了全身的气力,挺直腰板,身向后弯,这么一来,膝盖受伤之处,痛得更为厉害,“力勒”一声,骨头拗断,终于仍是支持不住,倒在地上,可是终于也保住了尊严,没有屈膝,而是脸部朝天,平倒下去。
那白眉武士哈哈笑道:“有种,有种!”提着长鞭,便向耿照走来,耿照早已把生死置于度外,但见敌人向自己龇牙露齿地狞笑,却也不由得感到一丝恐怖,心中想道:“但愿他一鞭将我打死,只怕他有意将我折辱,那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是可虑!”
眼看那武士只有几步就要走到身边,耿照正在担忧,忽见那武士猛的一个转身,挥鞭向空中一击,噼啪作响。耿照大为奇怪,心里正自想道:“这厮捣的什么鬼?”只听得那武士已在大骂道:“躲在暗处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有胆的出来!”
耿照心中一动,想道:“是谁在暗算他?啊,莫非就是昨晚助我脱险的那位高人?”
那武士话犹未了,只听得一个银铃似的声音已在接着说道:“我本来就不是好汉,你骂我我不在乎!”眼前一亮,只见树林中走出一个女子,杏黄衫儿,红绸束腰,凤簪镇发,长眉入鬓,体态轻盈,竟是一个美艳非凡的少女,把那武士看得呆了。
那少女格格笑道:“你不是要我出来么?现在我出来啦,请问将军有何指教?”
那武士呆了一呆,说道:“我要先请问姑娘,你和这小子是亲、是故?”那少女道:“非亲非故。怎么?”那武士道:“这小子是我要捉拿的钦犯,姑娘既然与他非亲非故,何以出手阻拦?用暗器向我偷袭?”
耿照这时也是惊奇之极,那武士的所问也正是他心中的疑问:“是啊!我与她素不相识,何以她屡次救我,又不让我知道。”他的惊奇还有一个原因,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在暗中相助他的,一定是个前辈高人,所以才有这样鬼神莫测的本领,他做梦也想不到,他心目中的“前辈高人”,却竟然是个年纪轻轻的美貌少女!
那少女笑了一笑,不答武士那句问话,却缓缓说道:“东南西北四霸天,技压尉迟北神鞭。将军刚才那一招鞭法是‘八方风雨会中州’吧?使得真是妙极!看来,将军你一定是人称‘技压尉迟’的‘北神鞭’了,否则决不能使出这一招。”
那武士听得这美貌的少女夸赞他的鞭法,心中又是得意,又是惊奇,想道:“这女子好厉害的眼力,竟然一眼就看出我的鞭法。”当下说道:“多谢姑娘给我脸上贴金,不错,我就是大金国御林军的总教头北宫黝,‘技压尉迟’这个称呼,是江湖上的朋友给我捧场的,叫姑娘见笑了。”
耿照不由得吃了一惊,心中想道:“原来这人就是北宫黝,怪不得如此厉害!”要知北宫黝身为金国的御林军总教头,在金国是数一数二的好汉,耿照对他是早已闻名。但那少女所说的“东南西北四霸天”,这北宫黝当是“北霸天”,还有其他东、南、西三霸天是谁?耿照却不知道了。
耿照心念未已,只听得那少女已在说道:“将军过谦了,人的名儿,树的影儿,那岂是假借得来的?实不相瞒,我就是因为见了将军如此高明的鞭法,这才动了求教之念,特来向将军请教的!”
北宫黝怔了一怔,道:“姑娘,你是谁?不说明白,我可不愿与姑娘交手!”那少女笑道:“哦,你这条鞭是不打无名小卒的,可是?我本来不配作你的对手,但我却是你要缉捕的人,所以虽然是无名小卒,但你拿不到我,就无法交差,你总要和我动手了吧?”
北宫黝心中一凛,双眼圆睁,冷冷说道:“哦,原来京都和密云这两件案子都是姑娘干的吗?”那少女道:“不错,将军还说漏了一件,前两日你们从京都派到蓟城的三位高手,也是我杀掉的,你还未知道吗?”
原来上个月在金国的中都,发生了一件震动朝廷的案子,有四个御林军军官,奉了大将军蒲卢虎的密令,要到蒙古办一件事情,就在动身的前夕,这四个军官都莫名奇妙地暴毙了,事后验尸,验出尸体一片瘀黑,显然是给人用剧毒的暗器射死的。过了几天,有两个从蒙古来的武士经过密云,中都派出两个军官迎接他们,这四个人也都在密云到中都的大路上给人害死,死状与那四个暴毙的御林军官一模一样。这两件案子震惊了金国的朝廷,中都的七大高手全都受了命令,要查缉这个凶手,这北宫黝也是接受了命令的高手之一。
这次因为耿照“谋叛”的案子,蓟城的兵马司都监扎合儿,从中都请来了三位高手,协同缉捕,这三位高手,在包围耿家之役,全部死亡,北宫黝怀疑这件案子与上面两件案子有关,故此特地到蓟城调查。调查的结果,证实了这三个高手,还有蓟城本地的几个武士,果然也都是中了剧毒的暗器死的。
北宫黝一路暗访明查,恰巧在这个小市集碰上了耿照击倒金兵,抢夺马匹的事情,于是北宫黝飞骑追踪,终于赶上。起初他还以为耿照就是那个凶手,后来交上了手,见耿照的剑法虽然不错,但功力却不太高,又始终没有用过暗器,以这样的本领,决不能杀得那几位高手,这才知道不是。
现在这个少女突然出现,一口承认这几件案子都是她一人干的,北宫黝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到了此时,形势急转,这少女和耿照虽然同是“钦犯”,但这少女却比耿照重要得多,变成了“正点儿”(江湖术语,意即主角)了。
北宫黝虽然心内暗惊,但他究竟是“四霸天”之一,武学名家的身份,神色上丝毫也没有显露出来,当下仍然气定神闲,既不惊惶,也不动怒,按照江湖的礼节,一拢长鞭,拱手说道:“姑娘年纪轻轻,就干下了三件大案,当真是巾帼出英雄,英雄在年少!姑娘既要较量我的鞭法,敢不奉陪?请姑娘亮出兵器来吧,姑娘远来是客,北宫黝先让三招。”
那少女道:“多谢了,将军你也不必客气。”她顿了一顿,似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用什么兵器好呢?今日匆匆忙忙的出来,竟忘了携带兵器了。”北宫黝不欲占她便宜,一指耿照说道:“这小子用的是把宝剑,姑娘你可以借他的一用。”那少女瞥了耿照一眼,笑道:“不错,果然是把宝剑,但我一来不欢喜用人家的东西,二来不想在兵器上占你的便宜,三来将军是在鞭法上称雄,不如我就在鞭法上向将军请教吧!”
北宫黝是个江湖上的大行家,只要他瞧了对方一眼,对方身上是否藏有兵器,藏有什么兵器,他都可以了如指掌。但见这少女的衣服甚为贴身,里面不似藏有什么软鞭之类,心中正在奇怪,只见那少女解下了束腰的绸带,微笑说道:“我是班门弄斧,鞭法使得不到之处,还望将军指教。”
北宫黝这才知道,这少女竟要把绸带当作软鞭,来与自己较量!他号称“技压尉迟北神鞭”,鞭法的造诣何等深湛,平生纵横南北,大小数百仗,只输过给三个人,但那三个人都是用别种兵器打败他的,若然彼此用鞭的话,他有生以来还当真未曾遇过对手。
如今这少女却要用绸带来对付他的“神鞭”,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禁有点惊异,同时也就禁不住心中有气,心想:“多少英雄在我鞭下求饶,你这黄毛丫头,竟敢小觑于我!”但他以武林高手的身份,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心中虽然有气,仍然保持着一份矜持,长鞭一拢,淡淡说道:“姑娘能用这种‘软鞭’,技艺定然是高明的了。请赐招吧!”
那少女笑道:“你是鼎鼎大名的北神鞭,我不先行献拙,想来你是不肯赐教的了。好,恭敬不如从命,我先献拙了!”红绸一挥,登时卷起了漫天红影,但见四面八方,都是这少女的影子,好似有几十个人,同时持着绸带卷来,北宫黝不由得吃了一惊,大声赞了一个“好”字,身似陀螺乱转,接连打了十几个圈圈,好不容易才从漫天红影之中脱出身来,避过了她这一招。那少女格格笑道:“将军小心,后面就是鱼塘了,留心不要跌下去。”原来北宫黝虽然避过了她这一招,但已是不知不觉地退了十几步,退到了路边了,后面正好是农家的鱼塘。
北宫黝面上一红,连忙向前一跃,说时迟、那时快,少女的第二招又已发出,“嗖”的一声,绸带抖得笔直,直刺过来,北宫黝连用几种身法,那条绸带仍然似影随形地追着他,只听得“嗤”的一声,北宫黝长袖一挥,想拂开她的绸带,哪知衣袖已给“刺”穿了一个小孔。一条轻飘飘的绸带,经这少女运用起来,竟然变作了利剑一般,可以刺穿别人的衣袖,内力的强劲,确是已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
北宫黝有言在先,说是要让这少女三招,那招才不过是第二招,他就先已吃亏。那少女将绸带一卷,笑道:“将军还不肯亮鞭赐教吗?”蓦地把手一扬,绸带又再撒开,屈伸变化,莫可名状。一个圈圈接着一个圈圈的向北宫黝卷来,北宫黝不知这少女还有什么古怪的招数,顾不得食言,只好将长鞭挥出,用了一招“霸王鞭石”,鞭风呼呼,将那少女的绸带荡得随风飘舞!
那少女也不由得心中一凛,想道:“这一鞭内力充沛,霸道非常,且又招里套招,式中套式,北神鞭果然是名不虚传。”
鞭风呼响中,但见那少女身似花枝乱颤,恍如迎风起舞,衣袂飘飘,那条绸带随着鞭梢飘飘荡荡。北宫黝这一招“霸王鞭石”,虽是力道强劲,确有碎石拔树之能,但那条绸带轻飘飘的全不受力,而那少女的身法又轻盈之极,善于趋避,北宫黝竟是莫奈她何。
北宫黝鞭影翻飞,从“霸王鞭石”疾的变为“云麾三舞”,改“扫”为“卷”,要把那少女的绸带卷出手去。那少女机灵之极,绸带一挥,俨似一条蛇,忽屈忽伸。忽地“嗖”的一声,抖得笔直,使出了钢鞭招数,用了“压”“转”“推”三字诀,轻软的绸带,刹那间变成了坚硬的钢鞭,笔直压下,反手一转,迅即一推,一招三式,一气呵成,把北宫黝的长鞭推了开去。
北宫黝最初还不大相信这少女能用一条绸带使出精湛的鞭法,到了此时,才知道这少女确有奇能,不由得暗暗心服。这少女的绸带不但可用作软鞭,而且还可以用作钢鞭,内力的运用当真是妙到毫巅,绝不在北宫黝之下。
北宫黝知道遇到了敌手,精神倍振,将九九八十一路天龙鞭法使开,虎虎生风,一招一式,稳如沉雷,疾似骇电。少女的绸带随风飞舞,忽迎忽拒,或卷或扫,卷起了漫天红影,和北宫黝打得难解难分。
耿照躺在地上,看得眼花缭乱,连疼痛的感觉也失掉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盼望这少女得胜。他未曾练过鞭法,看不出两人之间盈虚消长的变化,但见北宫黝的攻势一直都似凌厉强劲,又不禁暗暗替这少女担心。
其实北宫黝此时正是心头焦躁、感到进退维谷的时候,他的九九八十一路天龙鞭法,已使到了七十二路,仍然觅不到那少女的破绽,深惧一世英名,从此尽丧,但就此罢手,又有不甘。
九九八十一路天龙鞭法堪堪就要用尽,北宫黝起了一拼的念头,猛地大喝一声,长鞭一圈,带着尖锐的啸声,竟似平地上卷起了骇浪惊涛,一圈接着一圈的向那少女卷去。这一招正是他天龙鞭法中的精华所在,也即是那少女称赞过的那一招“八方风雨会中州”。
刚才耿照就是在他这一招之下,被打碎了膝头骨的。北宫黝情知这少女不比耿照易与,但心想她纵能化解,也难免要给这一招迫得后退,那时他稍稍挽回了面子,也就可以罢手了。至于要活捉“钦犯”的念头,他是连想也不敢想了。
哪知这少女竟是毫不退让,不但不退,反而迎上两步,绸带抖得笔直,竟然就从北宫黝长鞭抖起的圈圈中钻了进去。
绸带的一端有五色丝线结成的彩绦,不过一支香粗细,绸带攻进了长鞭抖起的内圈,那条彩绦也忽地挺直起来,钻进北宫黝的鼻孔。这一记怪招大出北宫黝意外,鼻孔一痒,“阿嚏”“阿嚏”就打了两个喷嚏,他正在全力与这少女争持,这两个喷嚏一打,虽然对身体并无伤害,但却登时泄了气。那少女抓紧时机,蓦地一声娇斥,绸带反卷过来,将北宫黝的长鞭裹住,北宫黝方觉不妙,心头一震,那条长鞭已给她卷脱了手。
少女将长鞭一抛,格格笑道:“领教了,北神鞭果然名不虚传。”北宫黝面色铁青,接过了长鞭,呆了片刻,说道:“请姑娘留下芳名,北宫黝学艺不精,贻笑大方,倘有寸进,异日有缘,再来领教。”那少女大大方方地答道:“小女子贱名连清波,一时取巧,承大将军让了一招,侥幸取胜,惭愧惭愧。大将军什么时候有兴致前来指教,小女子一准奉陪。青山绿水,后会有期,恕不远送了。”北宫黝收拢长鞭,拱了拱手,回头便走!他心中气怒之极,但仍不失名家身份。那少女笑了一笑,也自回身过来,向耿照走去。
耿照大喜,便要起来道谢,忽地“哎哟”一声,又倒下去,原来他刚才是聚精会神地观战,忘记了疼痛,如今紧张的情绪已松懈下来,再一挣扎,震动了碎裂的骨头,任他是铁打的身躯,也禁不住失声呼叫。
那少女连忙将他按住,说道:“别动,别动,别拘礼了,待我看看。”耿照虽然与他的表妹两情眷恋,但平素以礼相待,最多耳鬓厮磨,却从来没有这样亲近地接触过对方的身体,但觉得缕缕幽香,沁人心脾,不禁满面通红。但知她是一番好意,为自己验伤,心里又是暗暗感激。
那少女道:“哎哟,伤得还真不轻呢?左腿膝头骨和右手腕骨都碎裂了。不过,你也不用害怕,我还懂得一点接骨之术,你躺着别动,我给你敷上了药,接好断骨,三日之后,包保你行走如常。”耿照只好依言,任她施为。那少女在他的伤处摩挲了几下,挑了一点药膏替他敷上,托起他的左腿,对准了骨头一合,跟着依法施为,将他的右手腕骨也接好了。她又把绸带撕作两条,作为绷带,给他缚上。
那少女道:“此地不可留,你不能走动,我去给你找一辆车来,就在附近的村子里,你倘若发现有敌人,可以用这枝蛇焰箭向我报警。”说罢,将一枝短箭放在耿照未受伤的那只手中,说道:“你只要将这枝箭稍微用劲向上一抛,它就会发出一溜青色的火焰,我也就会知道了。”耿照心想:“这少女看来与我的年纪差不多,想不到却是一个老江湖,什么古怪的玩意儿她都备有。”
少女去后,耿照心潮起伏不定,心想:“这真是一个奇遇。”他对这少女当然感激得很,但也感到这少女的行径古怪。
那药膏果然甚是灵效,敷了不久,便觉痛楚大减,耿照忽地心念一动,想起了表妹送给他的那瓶“生肌白玉膏”来,想道:“奇怪,这两种药膏不但功效相同,而且一敷上伤处,便有遍体生凉的感觉,这种令人舒服的感觉也是相同的!难道她给我的就是生肌白玉膏?但这种药膏乃是秦家的秘制,她怎么也有?”随即想到:“大约上佳的金创药都是差不多的,我不必瞎猜疑了。”
这两日来,耿照对他表妹的心情已起了几度变化,由爱而恨,随后又变为爱恨难明;当他来找表妹算账的时候,本来认定她是杀母之仇敌的;后来听了李家骏那番话,又觉疑云重重,难以断定,所以才想到天宁寺去查个水落石出。这两日来,他每一次想起了表妹,心头上就似被戳了一刀似的,感到非常痛苦,因此他已决意抑制自己,在水落石出之前,是决不再想她了。
但现在由于敷上药膏的感觉相同,思念一起,难以阻遏。他想起他所挚爱的人,竟是杀母的疑凶,而一个陌生的女子,却救了他的性命,不禁大为感慨。猛地又想道:“当晚在我家中杀掉那些金国武士的,既然是这位连姑娘,问一问她,或者也可以知道一点真相。”
他心念未已,只见那少女已驾着一辆骡车来到,笑道:“真是巧得很,我刚走了不远,就碰见这辆骡车,主人是做小买卖的,正要到蓟城去买货,是辆空车,我给他加倍的银子,就将他这辆车子买下来了。”
耿照一看这辆骡车果然比普通农家的骡车漂亮,心里也想这事情真巧,倘若她找不到骡车,自己受了伤,在这大路上耽搁久了,就很可能有碰上金兵的危险了。
那少女道:“你要到哪里去?我送你去。”耿照迟疑道:“我蒙姑娘救命之恩,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再耽搁姑娘的行程?”那少女皱眉道:“你这人真是有点婆婆妈妈,你现在连站也站不起来,怎能驾车?我反正没有事情,就送你一送,难道在这个时候,你还要避什么男女之嫌么?”
耿照给她说得满面通红,当下只好让她扶上车去,讷讷说道:“我想往马兰谷。”那少女有点诧异,问道:“你不是想往江南的么?昨晚那些金兵包围你家,我听得他们就是这样说的,难道错了?”耿照道:“不错,我是准备要往江南。”那少女道:“可是往马兰谷的路却是向北走的啊!”耿照道:“我想先到天宁寺去访一位朋友。”他生怕那少女再问原由,好在那少女并不再问,便点点头道:“哦,原来如此,好,那我便送你往马兰谷吧。”
那少女响起一下鞭子,赶骡车前走,一面回头问道:“你犯了什么大罪?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兴师动众的将你缉拿?”
耿照心头一震,说与不说,实属两难,暗自想道:“按理而论,这位连姑娘救了我的性命,我是决不应对她有所隐瞒。但我要将父亲的遗书献给宋皇,这事情关系重大,我曾经对母亲发过誓,决不泄漏与外人知道的,这却如何是好呢?”说与不说,这两个念头,在胸中交战,转瞬间反复思量了好几次,终于这样想道:“这不是我个人的私事,而是有关国运兴衰,宁可对不住这位姑娘,还是不说的好。”当下便道:“金虏要将我缉拿,大约就因为我要偷赴江南之故,那目的当然可以不问而知,那即是要投奔故国,与他们为敌了。”那少女道:“据我所见所闻,在金虏辖区,像你这样怀有故国之思,偷赴江南的人实在不少,尤以少年人更多。为什么他们特别对你注意,不惜兴师动众,甚至从京都请来高手,务必要将你缉拿归案,这里面莫非另有原因?”耿照讷讷说道:“是否另有原因,那我也不知道了。”话已至此,那少女也不便再问了。她笑了一笑,似是稍稍露出一点怀疑的神情,不言不语,低下头去,给耿照缚紧松开了的绷带。
耿照心头抱愧,颇觉不安。过了一会,低声说道:“姑娘,我也想问你一件事情。”那少女道:“说吧。我倘有所知,定当尽告。”
耿照道:“听姑娘刚才与那北神鞭所说,蓟城的案子也是姑娘做的。那想必是指前晚在我家中发生的事情了。”那少女道:“不错,偷入你家的那些金国武士,都是给我用暗器杀掉的,你后来轻易杀掉的那个阿骨打,也是我在暗中使用梅花针射进他的穴道的。”
耿照道:“姑娘你两次三番救我性命,我没齿不忘,真不知如何能报答你。”那少女道:“你又来了,彼此同仇敌忾,些须小事,值得一再挂齿么?瞧你的神气,你似乎还有什么要问的?”耿照道:“不错,我正是想请问姑娘,不知姑娘何以知道我家中有难,及时而来?当时的情形怎样?”
那少女道:“你不问我也要告诉你了。这事情说来凑巧得很。你的外祖父是否信州楚老拳师?”耿照听她突然把话锋一转,问起自己的外祖父来,有点奇怪,随即答道:“不错。我母亲正是楚老拳师的独生女儿。她嫁给我爹爹之后,兵荒马乱,已有将近三十年未回过娘家了。姑娘,你识得我的外公吗?”
那少女道:“你外公早已死了,他死的时候,我还没有出世呢。不过我的母亲却和楚家很熟,与你的母亲更是少年时候的闺中密伴。”耿照“啊呀”一声道:“原来姑娘与我家有此交谊,请恕不知,多有失礼。令堂也是信州人吗?”
那少女道:“我母亲连门李氏,我外公与你的外公是同邑拳师。……”
那少女续道:“两位老拳师意气相投,因此他们的女儿也是情如姐妹。你母亲远嫁之后,不久,我的母亲也嫁到邻县连家。
“她们各适一方,音讯断绝,不知不觉就过了二十多年。去年我奉家母之命,到江湖历练,临行之时,她对我言道,她少时候最要好的女友,嫁到了耿家,听说现在在蓟城落籍,要我若是路过蓟城,就替她到耿家去探望一次,顺便也好认识令尊蹑云剑耿仲、耿老前辈。我母亲僻处乡间,那时,她还未知道令尊已经作了古人。”
耿照心道:“原来如此。可是我却怎的从未听过妈妈提过她有这样要好的女友?”随即想到:“大约是因为隔别太久,她少女时候的事,也无谓向儿子说了。”又想到:“我爹爹心怀大志,屈身事敌,平时终是极力掩饰,不让人家知道他会武功。他精于蹑云剑法,少年时在江湖行侠,就得了个‘蹑云剑’的美号,这事情我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这位连姑娘能够一口说出来,足见她的家人确是知道我父亲的底细,所说的谅不会假了。”
那少女继续说道:“那一晚我到了蓟城,到街市上一打听,原来令尊曾经在金都为官作宰,前几年才告老还乡,不久就去世了。因此很容易就打听到了。”耿照脸上一红,想为他的父亲分辩,但一想他父亲怀此苦心,本来就不求人谅解,就算这位连姑娘有所误会,那也只好由她了。
那少女对他父亲为官之事,并无议论,接着说道:“我打听到你家的所在,二更过后,就换上了夜行衣前往。将到你们住的那条街口,忽然发现有一队金兵,正在开来,又有几个武士装束的人,走在前列,窃窃私议。我是自少练过暗器的人,耳力比常人稍为聪敏,隐隐听得他们所说,竟是要到你家办案,似乎是你家出了一个‘叛逆’,他们正要前往缉拿。那时我还未知道他们所要捉拿的叛逆就是你。
“我吃了一惊,连忙施展轻功,跳上民房,赶在他们的前头,准备通知你的家人。”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顿下来,望一望耿照,问道:“耿大哥,你是不是还有一位姐妹,她逃出来没有?”
耿照大为吃惊,连忙问道:“你说什么?我父母所生,只我一人,并无姐妹!你何以有此一问?”
那少女也似乎有点惊诧,说道:“我到了你家,还在瓦面未曾跳下,忽见一条人影,突然从屋子里窜上来,我伏在檐槽,她大约没有发现我。月光下看得分明,是个少年女子。我以为是耿伯母的女儿,心想她或者是已得警报,是以出来侦查。霎那间,我踌躇莫决,不知该不该与她打个招呼,因为金兵就将来到,出声怕人察觉,那女子身法很快,我主意未定,她已一溜烟跑了!”
耿照心头大震,颤声问道:“连姑娘,你,你还记得那,那女子的面貌吗?”那少女道:“我只看见她的侧面,并不十分清楚,她是瓜子脸型,身材比你略为瘦小,短发覆额,梳有两条小辫,穿的是湖水蓝色的衣裳,拿着一柄青钢剑。”
这少女轻描淡写地缓缓道来,耿照听了,却有如晴天打了个霹雳,平地响起了焦雷,脑袋里嗡嗡作响,眼前金星飞舞,顿感地转天旋,险些晕了过去。这少女描绘的那个女子容貌、装束,不正是他的表妹秦弄玉还是谁?
只听得那少女继续说道:“我当时以为是你的姐妹,不疑有他。事情紧急,我无暇考虑,就立即跳下来,也顾不及通报姓名,便穿房入户,径自去找你的母亲。
“忽然我发现一个老仆僵卧地上,太阳穴沁出血丝,看来是刚刚给人害死,随即在一间卧房的门口,又发现了一个婢女装束的少女,死状也是一模一样。我摸进房中,见床上有个中年妇人,我叫了她两声‘伯母’,唉,她已不会答应我了。”
耿照尖叫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那少女连忙将他按着,又把一颗药丸塞进他的口中,说道:“死者已矣,你应该保重身子,为你的母亲报仇,不可太悲伤了。”耿照叫道:“不错,我,我,我与那妖女誓不两立!”那少女点点头道:“照当时的情形看来,那个从你家中溜出来的女子,既然不是你的姐妹,那就无疑是杀人的凶手了。她是谁,你认得她吗?”耿照叫道:“她烧变了灰,我也认得。她,她,她,她是我的表妹!”
那少女甚是惊诧,呆了半晌,说道:“竟是你的表妹么?唉,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她怎么下得这个辣手?”顿了一顿,再接着说下去:“不久,你就来了。当时我还未知道你的身份,于是我就躲到帐后看你如何。后来你哭你的母亲哭得晕了,我也就知道了你是谁啦。就在你晕过去的时候,有几个武士接续进来,被我一一打发,外面的金兵不敢再来,围在外面鼓噪,商量放火。我本想把你背出去……”说到此处,她面上一红,眼波斜溜,接着说道:“但总觉得不便,不如暗中助你为佳。我又想伯母的尸体不能给金狗毁坏,于是我就擅作主张,将伯母移到后院,草草埋葬。然后再赶回来将你唤醒,我是看见你开始爬起来的时候才走的,不过,你大约还未看见我。以后的事情,就是你自己所遭遇的了。嗯,耿大哥,你怎么啦?”
耿照心中有如刀割,神智也已有点迷糊,喃喃自语道:“铁证如山,铁证如山!我该死了心了,不必再去,不必再去了。”那少女道:“耿大哥,你说什么,去哪里?不去哪里?”
耿照低声问道:“咱们现在走的哪个方向?”那少女道:“你不是说要到马兰谷的天宁寺去么?当然是向北走呀。”耿照忽道:“往南走吧,不往北了!”那少女容光焕发,眼底眉梢都含着笑意,连忙说道:“啊,你改了主意了。好,那就往南走吧。”耿照瞿然一惊,蓦地想道:“我为什么怕和她见面?不行,不行,我不能再对她存有情意了,她是我的杀母仇人!”原来在此之前,他心中一直在想着还要不要到天宁寺去,也就是还去不去找寻他的表妹。他最先是这样想的:“现在既然是铁证如山,水落石出了,那还何须自己再去查根问底?”随即感觉到自己心底的恐惧是再见到表妹之时,自己会杀了她!因此才要找一个借口,不到天宁寺去,避免可能见到他的表妹。
耿照察觉了自己心底的秘密,母亲惨死的情状再次浮现眼前,他痛切自责,惭愧不安,蓦地又叫道:“不,还是往北走吧!”那少女道:“啊,你又改了主意了?”声音面色都掩饰不住失望的神情,但耿照心有所思,却没有注意到她前后神色的变化。
那少女柔声说道:“你不要想得太多,太过伤神了。我叫骡车慢慢地走,你好好歇息,好好歇息吧!”声音甜蜜柔和,耿照听了,就像他小时候,母亲在他身边唱催眠曲一样。耿照心力交疲,本来就已困倦极了,不久,就沉沉睡去。
那少女低低唤了两声“耿大哥,耿大哥!”只听到耿照的鼾声,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那少女忽然轻轻地解开他的衣钮,伸手进去摸索,蓦地双眉一轩,如有所得,迅即就把一个油纸包着的物件摸了出来。
油纸包着的正是耿照父亲所写的那份遗书,是用羊皮纸写的万言书,折成四四方方一叠,那少女打开来刚看了两页,耿照忽地翻了个身,喉头发出急促的“伊呀”之声,似乎是正在做着恶梦,受到惊吓,看那情形就要醒来。
那少女面色一变,骈指如戟,眼中露出杀气,就要向耿照的穴道戳去,耿照微一侧身,那张俊美的面孔正对着她。不知怎的,那少女忽地心头一软,手指头直打哆嗦,那一指竟然戳不下去,心想:“他受伤已是不轻,我即使只是点了他的晕睡穴,对他的身体也是大大有害。”她最先本想杀了他的,现在却连对他有所伤害的事情都不愿做了,这心理变化来得如此突然,连那少女自己也感到奇怪。
那少女叹一口气,心里想道:“他一直把我当作救命恩人,心中对我充满了感激的情意。我从来未得到过别人这样的感激过,唉,还是不要伤害他吧!”她轻轻地将那份遗书包好,刚刚塞进耿照衣内,耿照蓦地尖叫一声,身体蹦起,“啪”的一下,将那少女的玉手按住!正是:
扑朔迷离真亦幻,是仇是友未分明。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原来耿照果然做了一个恶梦,梦中恰似往日的光景,他和表妹在阳谷山中姻缘石下嬉戏。他们追逐蝴蝶,采撷野花,濯足山溪,朝霞染红了溪水,碧波微漾,形成了七彩虹霓般回旋着的层层圈环,各种各式奇妙悦眼的石子嵌在水底,如珍珠、如翡翠、如宝石,堆成了水底的宝藏。耿照跳进水中,拾起一颗最美丽的宝石,献给表妹,倾吐他心中的情意。不料表妹突发娇嗔,骂道:“这不是宝石,是假的。你把你对我的爱心比作宝石,你的心也是假的。你的甜言蜜语,是天上的彩虹,美丽得很,却最易消散。总之,一切都是虚幻,一切都是假的。你给我滚开!”突然,美丽的表妹,变成了狰狞的夜叉,一抓撕裂了他的衣裳,要吸他的血,要嚼他的心,他也不知怎的,突记起了表妹是他的杀母仇人,现在撕裂他的衣裳,就是要抢他父亲的遗书,他可以甘心受表妹咀嚼,但这份遗书却万万不可遗失,于是,他大叫一声,“啪”的一下,将表妹的手按住!
眼睛睁开,光天化日,哪有表妹的影子?在他眼前的却是那位如花似玉的连姑娘,他正在紧紧地按着她的手,而她的手就放在自己的胸前。耿照满面通红,连忙将手拿开,手指触着纽扣,忽然发现自己的衣纽,果然有两颗已经解开,耿照心头卜卜地跳,这刹那间竟不知是梦是真,他慌忙一咬指头,“哎哟”一声叫了出来,很痛,这才知道现在不是在做梦了。
那少女心头也是卜卜地跳,问道:“你,你这是干吗?”耿照道:“我做了一个恶梦,梦见有人抢我的——我的东西。”他几乎把“遗书”两字,说了出来,幸而醒觉得快,话到口边,方才改了。那少女笑道:“原来你在做恶梦,却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见你呼吸紧促,也想到你可能在作恶梦,但不敢把你唤醒,所以解开你两颗衣纽,让你舒畅一些。”耿照心里暗道:“原来如此。你也几乎把我吓了一跳。”
骡车继续前行,不久天色入黑,那少女道:“你身上带伤,若找一处人家投宿,易惹猜疑,不如你就在车上睡吧。我继续赶车,这样也可以走得快些,早点到天宁寺。”耿照喜道:“你真想得周到,可是我怎能累你不得安眠。”那少女道:“你睡着了我给你守夜,我若困倦,随便靠着一棵树打个盹儿也就行了。”耿照又是感激,又觉过意不去,歉然说道:“你是我家的大恩人,不但救了我,还保全了我母亲的遗体,现在又这样细心地照料我,我来生变作牛马,也难报你的大恩。”
那少女皱眉道:“不准再提一个‘恩’字,你我二人的母亲情如姊妹,我也早已把你当作兄弟一般了。嗯,你今年几岁?”耿照道:“十八岁了。”那少女道:“哪个月生的?”耿照怔了一怔,不知她何以要这样仔细查问,答道:“九月生的。”
那少女道:“我和你同年,我是二月生的。”她笑了一笑,接下去说道:“不准你再和我客套的。我的名字叫清波,你叫我名字便行了。”耿照插口道:“这怎么可以?”那少女道:“要不然,你就叫我一声姐姐吧。我比你早出世半年,凭着你我两家的交情,这一声‘姐姐’大约我还可以受得起。”耿照喜道:“这正是我心里想的,只怕冒昧,不敢先提。我一无兄弟,二无姐妹,你肯认我做弟弟,那是最好不过。”当下就叫了她一声“姐姐”。连清波笑靥如花,也叫了他一声:“弟弟”,说道:“照弟,那你以后可要听姐姐的话了。”
骡车进入一处树林,连清波道:“天刮风了,恐怕会下雨。咱们就在林子里过一晚吧。你连日受惊,听我的话,定下心神,好好睡一觉吧。”说罢,便自下骡车。耿照道:“你呢?”连清波笑道:“我总不成也睡在车子里吧?这里林深树密,纵有风雨,也可以遮蔽的。你不必为我担心,我给你守夜。”耿照面上一红,心中极是感激,想道:“这位连姐姐既是女中豪杰,又能处处以礼自待,当真难得!”
夜风中送来的香味,树林里虫声唧唧,鸟语啾啾,似乎在合奏“安眠曲”,他心情一松,不久就熟睡了。这一觉直到天明,连梦也没有做一个。
他睁开眼睛,阳光已从树叶缝中透下来,林子里一片寂静,他叫了一声:“连姐姐。”不久,就见连清波跑来,含笑问道:“你醒来了,昨天睡得可好?”
连清波脸有风尘之色,衣角鬓边,还沾有一些尘土,未曾拂拭干净,耿照道:“多谢你,我睡得很好。咦,你怎么却像跑了远路归来的样子?昨晚未曾睡过吗?”连清波心头跳了一下,想道:“他虽然是个未出过道的雏儿,心思倒很细密。”当下笑道:“幸好昨晚没有下雨,我去猎了一只野兔,早烤熟了,给你作早餐。”耿照与她分食兔肉,心里好生过意不去。
连清波对他细心照料,如是者一路行行宿宿,过了三天,耿照的断骨已经合拢,手足都可以活动了。
这一日是个艳阳天气,远远可以望见一带青山,马兰谷的天宁寺就在此山之中,路程大约只有四五十里。耿照心情舒畅,说道:“待我走下来走走看,我的伤处已经一点不痛了。”
连清波道:“正好前面有间路边的酒肆,咱们就进去吃点东西吧。你小心走啊!”
耿照要了一碗稀饭,连清波给他点了两样小菜,正在等着,忽听得邻座一个客人拍桌子叫道:“真的有这种怪事?四空上人的武功不弱啊,怎的天宁寺给人一把火烧了?”
耿照骤吃一惊,心头大震,把眼看时,只见两个状貌粗豪的汉子,正在那里口沫横飞地谈论天宁寺被毁之事。
天宁寺离此不远,主持四空上人又是大众熟识的人,那两个汉子带来了这样惊人的消息,登时把这个路边的小酒肆闹得像一锅煮沸了的开水,群情耸动,酒店、伙计都挤到他们那边,七嘴八舌地打听。
有一个客人道:“不错,昨晚我也看见山那边起火,只道是一把野火,却不料是天宁寺被焚!”这人是住在附近村子里的常来的熟客。
有人连忙问道:“四空上人逃出了火窟没有?唉,他可是个好人,我爹爹的哮喘病就是多得他赠药治好的。”
那粗豪汉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连声说道:“唉,真惨!真惨!”听众的心上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纷纷问道:“怎么惨法?”“四空上人给烧死了?”“是谁放的火?这么大胆?”
那汉子道:“不但四空上人死了,阖寺十七名僧众,除了一个烧火的小头陀外,全都给人杀死了!”听到此处,耿照也不禁失声叫道:“都给杀死了?”
那汉子道:“是呀,都给杀死了!那贼人是先杀人,后放火!”先前那个拍桌子的汉子问道:“来了多少贼人?天宁寺僧个个都会武功,怎能如此轻易被杀?”那汉子道:“说起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来的只有一个贼人,而且这贼人是个少年女子!长得还挺好看的呢!”
惊诧、悲叹、怒骂,与因怀疑而反诘的诸声纷作,有人问道:“你怎么知道,你亲眼看见的么?”
那汉子道:“我不是说有一个烧火的小头陀逃出来了么?是他对我说的。我在白石口遇见他,他受了伤,向我讨金创药。诸位都是乡亲,我不用瞒你们,你们也都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是个偷马贼,昨晚到张千户家里偷马,没有得手,回来的时候,就碰见了那小头陀。”
当时在金人治下的北方,盗贼蜂起,有的偷马贼是专偷官府和大户的马匹的,却不扰乡民,这等偷马贼在百姓眼中是当作英雄看待的,在这小酒肆的客人都非富豪阔客,因而也就不以为怪。
那偷马贼继续说道:“那小头陀倒伤得不重,他不是给女贼打伤的,他是见势头不对,就钻进茅草里溜走的,手脚给荆棘勾伤了好几处,一路奔跑,又跌了好几跤。幸亏遇见了我。我给他敷上了金创药,他就赶着要到普宁寺去报讯了。我见天宁寺火头大起,怕有大队官兵赶来,因而也不敢在附近逗留了。”
好几个心急的听众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同声嚷道:“不要光说你自己的事情,留待以后再说不迟。你先说说天宁寺的十六名僧众是怎样被杀的?”
那偷马贼道:“是昨晚午夜光景,那小头陀睡得正浓,忽地从梦中惊醒,只听得大雄宝殿那边,传来了一阵阵高呼酣斗、金铁交鸣之声,时不时还夹杂着几声骇人心魄的尖叫。
“那小头陀也算胆大,爬起身来,便到佛像背后张望,大雄宝殿里点有长年不熄的长明灯,灯光下看得分明,只见阖寺僧众围攻着的乃是一个女贼,这女贼梳着两条小辫儿,手提一柄青钢剑,年纪很轻,大约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
“那女贼年纪虽轻,却是厉害得很,她身法快得出奇,东一飘,西一闪的,就恍如蝴蝶穿花,在众僧之中穿来插去。只见她把剑舞成了一团银虹,护着身躯,剑法倒是守的多,攻的少。但她的暗器却是狠毒之极,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见她蓦地把手一扬,就有一个僧人倒了下去。那小头陀开始张望之时,已有几个僧人丧生在她暗器之下了。看了不多一会,地上更是横七竖八的堆满了尸体。
“那小头陀吓得直淌冷汗,忽地一个僧人在地上骨碌碌地直滚过来,滚到了他的身边,这个僧人平素和他交情很好,那小头陀连忙将他扶起,想要救他,只见他的两边太阳穴,都已穿了一个小洞,血流如注,早已死了!”
耿照听到此处,心中的惊恐只怕决不在那小头陀之下,听这偷马贼的转述,那小头陀眼中所见的女贼,不是他的表妹秦弄玉还是谁?她所用的暗器,当然就是她曾用以杀害王安的那种透骨钉了。
耿照心中浮起他表妹往日温柔的模样,“唉,她怎的突然间变得如此穷凶极恶了?”心中又不觉暗暗奇怪,他回想李家骏和他所说的话,姨父弃家逃走的前夕,曾对李家骏说明是要到天宁寺暂时投靠的,所以才叫李家骏在散完金银之后,就到天宁寺找他。依此看来,天宁寺僧人,与姨父的交情一定不错,最少也不是敌人。那么表妹又有什么道理去屠杀天宁寺的僧众?除非她是丧心病狂,否则再也没有第二个理由可以解释!
耿照的思路迅即又被那偷马贼的话声打断,那偷马贼待众人惊诧叫嚷的声音稍稍平静之后,接续说下去道:“那小头陀吓得魂不附体,但还有令他更吃惊的事情。有几个武功较高的僧人,未曾给暗器打中,扑到了那少女的身边,正要施展擒拿手法将她活擒,忽地一个僧人哈哈大笑几声,就倒了下去!接着又一个僧人哈哈大笑几声,照样又倒了下去!那笑声可怖极了,简直不像是人类的笑声,而是从地狱里放出来的魔鬼的笑声。那小头陀在和我说起来的时候,还透露着极其恐怖的神情!他说,在那刹那,那美貌的少女在他眼中也变成了魔鬼!”
耿照听到这里,不觉又是心头一震,暗自想道:“这分明是我姨父家传的独门点穴功夫!这女贼既会用透骨钉,又会点笑腰穴,那一定是她,决不会错了!”
那偷马贼继续说道:“小头陀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敢再看下去?他走得慌张,一不小心,碰跌了神座上的一件法器。那女贼冷笑道:‘原来你们在这里还埋伏有人么?’一扬手,就把暗器向那小头陀打来,同时身形也就向他这边扑到。
“这小头陀本事低微,怎能抵敌?一听得那暗器刺耳的破空之声,已吓得双腿酸软,站立不稳,变了个滚地葫芦。忽听得当的一声,那女贼叫道:‘老和尚,好功夫!’这小头陀一摸,自己的首级还在颈上,始知侥幸逃了性命。偷偷一看,只见主持四空上人正在用方便铲压着女贼那柄长剑。想来那枚暗器也是四空上人给他磕飞了。
“忽见那女贼身形一晃,一个盘旋,疾的抓起了一个欺近她身前的胖和尚,将那胖和尚朝着四空上人的铲头送去,喝道:‘好呀,老和尚,你想大开杀戒吗?我亲手把活人给你送来了!’这胖和尚正是四空上人最心爱的弟子,他吓得急忙把方便铲缩回,那女贼真是个狠毒的魔鬼,竟把这胖和尚当作盾牌,疾扑上去,只听得刷的一声,四空上人已中了一剑,血流如注,大声叫道:‘魔劫,魔劫!你们还能够逃走的赶快逃走!不必再顾老衲了!’
“那小头陀自知无力帮助主持,这时他心中也只有一个逃命的念头了。他连爬带跌地爬出外面,逃进了草丛,不久,就听见四空上人惨叫的声音,火烟也已开始冒起,转瞬间天宁寺就成了一片火海。
“那小头陀还不死心,一路跑一路回头,可怜他只隐隐听得火光中有哀号之声,却不见有一个人逃出来,想是都被那女贼斩尽杀绝了!”
听众嘘嗟叹息之声四起,耿照更是心乱如麻,竟似呆了。连清波低声说道:“你的稀饭快冷了呢。”耿照哪里还有心情吃得下去,但不想拂逆连清波的好意,只勉强啜了几口稀饭,小菜是一筷也没有动,便匆匆忙忙付账,走出店门。
连清波将他扶上骡车,耿照仍是一片茫然,丧神落魄的样子。连清波赶了一会骡车,离那酒肆远了,忽地低声问道:“你还要到天宁寺去吗?”
耿照面色灰白,呆了片刻,说道:“不用去了,改道向南。”连清波笑道:“你的主意打定了才好。”耿照叹口气道:“天宁寺都已变成瓦砾场了,我还去那里作什么?这回是决不改了。”
连清波正要将骡车转过方向,忽听得马蹄之声,有如暴风骤雨,只见两骑健马,正在疾驰而来,耿照叫道:“咦,这两匹马似是冲着咱们来的,莫不是强盗吧?”他已看出那两个骑士都带有兵器。这条路乃是乡间小道,决不能容得一辆骡车与两匹马并行,倘若不是一方退让的话,撞上了只怕两方都要人仰马翻,但看对方的来势汹汹,看来他们是决不会让路的。
连清波淡淡说道:“白日青天,哪来的许多强盗?大约你是连日遇险,见到什么人都疑是强盗了。”她神色自如,仍然赶着骡车前进,看来她也不准备让路。
耿照心中大急,正要叫她不可如此大意,忽听得她发出一声轻啸,说时迟,那时快,那两骑健马已到了面前,眼看就要碰上。
那两个汉子骑术精绝,刹那间就将奔马勒住,连清波道:“我有事,别要阻我,请快让路!”
那两个汉子叫道:“请你老人家恕罪……”忽地双双跳下马背,跪在骡车的前面,张开手臂,竟把那匹青骡拦住了。
连清波面色一变,刷的一鞭就打下去,喝道:“你们敢不听我的吩咐吗?咦,你,你们怎的变成了这副样子?”
耿照这时也看清楚了这两个人的面貌,不觉大吃一惊,只见跪在左首的这个汉子,一只眼睛翻了出来,血淋淋的好不骇人,看来他的眼珠还是在不久之前被人剜掉的;跪在右首的这个汉子更惨,一只鼻子已给削平,脸上露出两个血淋淋的窟窿。
那两个汉子道:“要不是遇上了这天大的祸事,我们也不敢来干扰你老人家了。”声音嗡嗡,如同患了重伤风一般,想是因为被削了鼻子的原故。
连清波挥鞭道:“快说,有什么大不了的祸事?”耿照暗暗奇怪,这几日来,连清波对他是何等温柔体贴,但现在对这两个受了伤的汉子,却显得一派冷酷无情。耿照不由得心里想道:“这两个是什么人,为什么连姐姐对他们如此?听他们的谈话,连姐姐本来是认识他们的,但最初为什么却又假装不识,还请他们让路呢?”
那两个汉子道:“我们解给你老人家的那批货给人劫了。”连清波“哼”了一声道:“些许小事,也来麻烦我。你们去找我那两个丫头,就说是我的命令,叫她们给你们追回来不就行了?”
那被削了鼻子的汉子用瓮塞的涩音答道:“我们正是得了紫玉姐姐的指示,从这条路来迎接你老人家的。”连清波变了面色,似乎颇为吃惊,喝问道:“你们究竟是碰到了什么人了?”那两个汉子齐声答道:“是蓬莱魔女柳清瑶!”连清波陡然一震,大声笑道:“哈,是蓬莱魔女柳清瑶?她要来跟我较量?我正要看她是怎样的月貌花容,狠心辣手,竟也号称魔女?”她笑得极为难听,耿照听惯了她温柔的笑声,这时乍听到她另一种充满恨意的笑声,只觉皮肤起粟,满不是味道,同时也就不禁想道:“连姐姐这笑声不但充满恨意,还听得出她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惊恐才强笑出来的。连姐姐的武功如此高强,竟然也惧怕那人,那蓬莱魔女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这‘匪号’也怪,只听得有人说蓬莱仙女,而那个什么柳清瑶却号称蓬莱魔女,‘蓬莱’与‘魔女’怎生联得起来?真是难以想象!”
连清波又喝问道:“当真是紫玉叫你们来的么?她在什么地方?”那被剜掉一边眼珠的汉子说道:“小的怎敢胡言,紫玉姐姐叫我们先走一步,她随后就来的。她、她是在……”正要说出地方,忽听得马铃叮当之声,那汉子叫道:“紫玉姐姐已经来了,呀,还有沉香姐姐!”话犹未了,只见两骑快马已经驰来,骑在马背上的果然是两个女子。
耿照一看,不由得又是大吃一惊,这两个女子虽说不上是绝色美人,但身材袅娜,螓首蛾眉,也是中人以上的姿色。但一个女子的面颊上被划了两刀,另一个女子的头发被削去了大半边,把她们美丽的颜容完全损坏了。
那两个女子跳下马背,同声哭道:“小姐替我们报仇!”连清波面色十分难看,挥手说道:“起来,起来,蓬莱魔女现在何处,你们马上带我前去找她!”那被削了头发的丫头说道:“那魔女就是叫我们来报讯的,她约小姐今晚三更在马兰谷天宁寺的原址见面。她还说了些难听的话,……”连清波道:“说的什么?”那女子道:“婢子不敢说。”连清波冷笑道:“她既有意折辱我,说话当然是难听的了。你但说无妨,我不在乎。”
那婢女道:“那魔女说:‘你们回去告诉玉面狐狸,她要躲是躲不了的。倘若她今晚不来,我就叫她这个玉面狐狸变作花面狐狸。好,先给她一个榜样。’……”说到这里,那另一个丫头又哭了起来,连清波道:“哦,我明白了,那魔女在你面上斫了两刀,原来是斫给我看的。”那丫头道:“那魔女还活捉了咱们的几家寨主,另有几路进贡给小姐的脂粉钱也给她截劫了。小姐,你再不出手,咱们可是一败涂地了!”
连清波柳眉倒竖,冷冷说道:“我本来不想到天宁寺去的,现在是非去不可了。走,马上就走!”
到了此时,耿照当然已经明白,不但那两个汉子是强盗,他的这位“连姐姐”也是强盗,而且还不只是普通的强盗,而是群盗的魁首!
耿照好生惊诧,暗自想道:“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出道不过年余,就居然做了群盗的首领,本事可真是不小啊!”同时也就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刚才极力掩饰,甚至初时还不肯认这两个强盗,想来是不愿意让我知道她的身份,怕我看轻了她。”
连清波面色一直沉暗,走了好一会,这才忽地嫣然一笑,说道:“你现在大约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吧?你怕不怕?还愿意叫我姐姐吗?”耿照忙道:“姐姐,你这是什么话?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都是感激还来不及呢!怎敢看轻你呢?何况在金虏治下,做强盗也正是英雄豪杰的一条出路,如果我去不成江南,我也会跟你做强盗的。”
耿照的话语像一阵春风,吹去了连清波脸上的乌云,但她的笑容只似昙花一现,转瞬间又皱了双眉,说道:“那蓬莱魔女心狠手辣,我这次前去会她,胜负难以预测,你的腿伤已经痊愈了,我不想连累你了,你,你自己走吧,请恕我不能再送你了。”
耿照抬起头来,毅然说道:“我虽然本事低微,帮不了你的忙,但我绝不能在你患难之中,舍你而去!连姐姐,你即使撵我,我也是不走的啦!”
连清波掩饰不住心头的喜悦,梨涡浅笑,恍如两朵含苞待放的鲜花,看得耿照心旌摇摇,几乎不敢仰视。忽听得连清波又叹了口气,耿照吃了一惊,问道:“连姐姐,你怎么啦?”连清波道:“没什么,走吧!”笑容再次在她脸上消逝,眉头皱得更紧了。耿照心想:“她大约是因为那魔女太厉害了,故此怔忡不安。”他哪里知道,连清波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忧伤,那都是为了他的缘故。连清波此时正在心想:“他会永远对我这样好么?唉,那只有求菩萨保佑,永远不让他知道这秘密了。”
天宁寺离那路边酒肆不过四五十里路程,黄昏时分,一行人进了马兰谷,到了天宁寺原址,只见一片瓦砾,周围数里之内,草木焦黄,尚未焚化净尽的骨头,触目垒垒,山风吹过,还隐隐带有尸臭的气味。耿照不觉毛骨悚然,心想:“弄玉她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倘非我亲身到此,当真不敢相信!”
瓦砾场中,早已有了七八个汉子在那里等候,见连清波驾到,忙来参见。耿照在一旁静听,原来这几个汉子就是连清波属下的几帮强盗头子,他们进贡给连清波的“脂粉钱”,也都是给那蓬莱魔女拦途劫走了的。这几个汉子在叙述他们怎样被劫的经过时,声音兀自还在颤抖。
连清波冷笑道:“你们都给那魔女吓破了胆了!”那八个汉子中,有一半不敢吱声,有两个道:“那魔女委实厉害,但有你老人家出头,我们也有胆量与她一拼了。但能报得此仇,我们粉身碎骨,死也瞑目。”他们话声未了,另外两个黄衣汉子已站了起来,大声斥道:“你们真是胆小如鼠,只知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有咱们小姐出头,还怕降伏不了那蓬莱魔女?你们准备下绳索,只等着捆人便是,何须你们粉身碎骨?”
这两个汉子体格魁梧,满面浓须,状貌粗豪,看来不大像是汉人。但当时在中国北部,各民族混同,五方杂处,胡汉通婚,也是常事。所以耿照虽然觉得这两个汉子的状貌有点特别,也并不如何在意,只是想道:“这两个人称连姐姐作‘咱们小姐’,自居于奴仆身份,显然和那几个汉子又有不同,亲了一层。连姐姐是个拳师的女儿,并非豪富之家,家中哪来的许多婢仆?只不知这些婢仆,是她做了群盗首领之后才收的呢,还是本来就有?”心里遂有点起疑,怀疑连清波对他所说的身世,只怕仍有不尽不实之处。但随即想道:“她与我虽然结为姊弟,到底是相识未久,她的身世倘有难言之隐,不愿对我吐露出来,那也是情理之中。我不是也有许多事情瞒着她吗?”因此心里虽有怀疑,但对连清波的感激之情,仍是丝毫不减。
连清波看了那两个汉子一眼,说道:“在此地的只有你们二人还未会过那个魔女吧?”那两个汉子道:“江湖上的传言,总是欢喜夸大其辞,我们虽未见过那个魔女,但谅她也强不过小姐。待会儿她来,请小姐准许我们先打头阵,试她一试。”连清波道:“难得你们对我这样忠心,但你们也不可小觑了那个魔女,据我所知,那魔女的武功委实不弱呢。你们与紫玉、沉香,都准备好暗器,待会儿听我的命令行事吧。倒不必忙着先上。”
连清波部署已毕,便都坐了下来,等那魔女现身。连清波主婢三人,加上原来的那八个汉子,与那两个受伤的强盗,再加上耿照,共有十四人之多,人人都是心情紧张,那些吃过蓬莱魔女的亏的,更是一有风吹草动,便惴惴不安。
忽地有一个汉子蹦跳起来,大叫:“来了,来了!”只听得“嘎嘎”两声,却原来是一只夜枭从林中飞出。众人都给吓了一跳。连清波斥道:“你如此慌慌张张,疑神疑鬼的,还不如趁早滚开了吧。”那个汉子神沮气丧,不敢答话。
过了一会,忽又有个汉子叫道:“看那月亮。”连清波道:“怎么?”那汉子道:“月到天中,已是三更时分了。”话犹未了,忽听得一声长笑,从林子里传出来。初听之时,还似很远,转瞬之间,就人人都觉得那笑声竟似发自耳边。
这晚正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圆,只见一队少女,前面四人手持白玉拂尘,后面四人提着碧纱灯笼,前呼后拥,左右分列,拥着一位美若天仙的少女,缓步走出树林。这少女披着一袭白纱轻罗,气韵淡雅,体态轻盈,目如秋水,长眉入鬓,缓缓而来,俨如洛水仙姬,微步凌波,降临尘世。连清波本来也长得十分美貌,但在这少女容光映照之下,竟显得似是庸脂俗粉了。耿照明知这少女定然就是那心狠手辣的什么“蓬莱魔女”,但在这刹那之间,也不禁目眩神摇,自惭形秽,暗暗赞了一句:“好一个天仙化人!”
那少女格格笑道:“玉面妖狐,算你还有几分胆量,依时来了。你手下的狐群狗党,都已齐集了么?”
连清波手下的那群强盗个个噤不敢声,耿照正自愤愤不平,心里想道:“我的连姐姐虽然同你一样,也是个女强盗,但却是个侠盗。你竟敢骂她是玉面妖狐,真是岂有此理!”心念未已,忽听得有人大喝道:“岂有此理,你这妖女出口伤人,吃我一鞭!”冲出去的,正是刚才口出大言的那两个黄衣汉子之一,他抖起一条丈许的长鞭,呼呼风响,冲入少女队中,刷的一鞭,就向那蓬莱魔女柳清瑶打去!
连清波眉头一皱,喊道:“回来!”喊声刚刚出口,柳清瑶面前的一个侍女亦已娇声斥道:“狗强盗,你找死!”那汉子是个莽夫,去势又急,哪收得住,说时迟,那时快,刷的一鞭,已打在柳清瑶那个侍女的身上。
忽听得“咕咚”一声,跌翻了一个人,众人定睛看时,只见那个汉子,已是四脚朝天,长鞭脱手飞去。耿照不由得心中大骇,他知道上乘武学中有一种叫做“沾衣十八跌”的功夫,他父亲也曾对他说过这种功夫的诀要,他因功力未到,尚未能运用,但却看得出来,这个侍女所用的正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丫头已经如此,主人可想而知。”耿照大惊之后,不禁暗暗为连清波担忧。那些本来就已识得“蓬莱魔女”的厉害的强盗,更是吓得面无人色!
蓬莱魔女冷笑道:“玉面妖狐,你就想动手了么?”连清波迎了出去,说道:“敢情你这魔女还要先讲道理么?好呀,不论你是动口动手,我都奉陪。我正想问你:你在山东,我在冀北,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什么跑到我的地头,欺负我的手下?”
蓬莱魔女笑道:“我喜欢到哪里就到哪里,你管得着么?哈,你说冀北是你的地头,谁给了你的?我路过此地,顺手拿了你的脂粉钱,你不服吗?”连清波冷冷说道:“蓬莱魔女,我领教你的三十六路天罡拂尘,你赐招吧!”蓬莱魔女淡淡说道:“急什么?我还有话要问你呢!”
连清波冷笑说道:“今日之事,乃是强存弱亡,还何须说什么废话?”蓬莱魔女笑道:“哦,原来你心里已在发慌,怕我杀掉你么,你先别慌,我还未决定怎样处置你呢,所以要先问你一件事:天宁寺的和尚是不是你杀的?”连清波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蓬莱魔女道:“四空上人的师弟托我报仇,我已经答应下来了。倘若是你杀的,我就要把你剖腹剜心,拿来活祭天宁寺的和尚!倘若不是你杀的,我还可以饶你一命,只穿了你的琵琶骨就算了。”她说话之时,眼睛注定了连清波,似乎要从连清波的眉宇之间找出答案。
连清波仰面朝天,纵声笑道:“别人怕你,我不怕你!天宁寺的和尚本来不是我杀的,但你既然出言恐吓,就当是我杀的好了,你有什么毒辣的手段,尽管施展吧,莫说剖腹剜心,就是化骨扬灰,我也不惧。”
蓬莱魔女冷冷地看着她,那两道眼光,如寒冰,如利剪,似乎可以看穿别人心腹似的。她的容颜美丽绝伦,但一接触到她的眼光,却不由得令人心中打抖。连清波似乎还是神色自如,但耿照已是不自禁的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战。
蓬莱魔女笑道:“你不必强自掩饰了,你的笑声都颤抖了。好,待我再找一个证人出来,免得有人说我冤枉了你。”
瓦砾堆中忽地爬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头陀,一跛一拐地走了出来。耿照心道:“这一定是那盗马贼所遇的那个烧火头陀了,原来早就藏在这里,且听他如何说法?”
只听得蓬莱魔女问道:“小师傅,你瞧清楚了,昨晚到你寺中杀人放火的是不是这个妖女?”那小头陀向连清波端详了好一会子,颤声说道:“我不敢说!”
蓬莱魔女柔声说道:“你别怕,有我在这里呢,你只管依实道来。”那小头陀讷讷说道:“看面貌和装束都不相同,只是、只是——”蓬莱魔女道:“只是什么?”那小头陀道:“只是她的笑声却和那女贼相似极了。”
耿照心里一松,说也奇怪,他明明知道他的“连姐姐”决不会是天宁寺血案的凶手,因为在这三天之中,他的“连姐姐”始终和他形影不离。但不知怎的,当那蓬莱魔女用那样的眼光看着连清波的时候,那神气活像法官审问罪犯,而那罪犯已是铁证如山,无可置疑似的,霎那间,耿照接触到她的目光,意志也似乎受了她的控制,不自觉也对连清波起了疑心。如今听得这小头陀这么一说,心里想道:“这小头陀昨晚已吓得魂魄不全,还怎能分辨笑声似也不似?面貌既然不同,那当然不是她了。唉,其实我分明知道这凶手是谁了,怎的还会对连姐姐瞎猜疑呢?”正是:
正邪黑白浑难辨,且看魔女会妖狐。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