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果然没有再碰到她们。走了二十多天,穿过广西省境,来到广东,也没有遇到半个强人。两个老武师按照沐国公的吩咐,请铁镜心去拜会两广总督,和他们联镳北上,以壮声势。沐磷不大乐意,可是这是父亲之命,不敢有违,只得随着铁镜心前去拜会,才知广西押解贡物的官员早已到了多日,只等与他们会齐。
两广总督知道铁镜心是沐国公的娇婿,沐磷更是沐国公的独子,对他们自是优礼有加;可是广东两省押解贡物的武师,对他们表面虽然恭敬,神色之间,却总似有些轻视。原来这两省请来保护贡物的人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只道铁、沐二人都是贵介子弟,因人成事,想出出风头而已。他们以为云南省随行的那两个老武师张宝和杨义,才是真正得力的人,辞色之间,将他们两人认为“同行”,江湖上的事情,也只向他们两人去说。
铁镜心和沐磷在总督衙门里住了两天,便即起程。三省押运贡物的人员有名武师七八人之多,另有四五十名健卒,浩浩荡荡,声势甚壮。铁镜心暗暗担心,只恐因此反而惹人注目。广东省保护贡物的为首武师名叫蔡福昌,是少林派的高手,壮岁之时,曾北游京师,与锦衣卫教头比武,一日之间连胜七个教头,而今虽然年近六旬,仍是精神健铄。广西保护贡物的为首武师名叫韦国清,四十左右年纪,是巡抚衙门的总捕头,弓马娴熟,善使齐眉棍,在广西的武林中也是顶尖儿的人物。
一路上这两个武师纵谈江湖掌故,本身业绩,各自炫耀。沐磷听得不大服气,要不是铁镜心暗中制止,沐磷几乎就要讥诮他们。
这一日到了和福建交界的蕉岭,进入山区,各人都多了一分戒备。中午时分,烈日当空,走了半天,人疲马渴,恰好路边有座茶铺,蔡福昌吩咐兵丁解鞍休息,他们七八个武师和铁镜心、沐磷等人则进入茶铺,开了两张桌子喝茶。
广西武师韦国清带有一张铁胎弓,弓不离手,这时也携进店中。沐磷一时顽皮,将他的铁胎弓提起来掂掂分量,韦国清急忙说道:“小公爹小心,提防闪了手弄伤身子。”沐磷笑嘻嘻地提了起来,说道:“你这张铁胎弓大约有五六十斤吧?开这样的大弓,要好大的力气啊!”
韦国清见沐磷一只手居然能提起他的大弓,心里好生诧异,随即笑道:“也不必多大的气力,我这张铁胎弓是五石强弓,两膊有五六百斤的气力也就够了。”五石强弓乃是一号的强弓,韦国清此话自是有意炫耀。铁镜心微微一笑,沐磷却不知就里,说道:“有五六百斤的气力也不算小了。”韦国清怔了一怔,想道:“这小公爹好大的口气,五六百斤气力还只是说不能算小。”随即又笑道:“射箭气力还在其次,最紧要的是讲派头。有一次我单人入十万大山追一群强盗,对方共有十九个人,在深山中遇上,我仅有十八支箭,一箭一个,箭箭中的,十八支箭射死了十八个人,第十九个慌忙逃了,算他运气,得以不死。后来才知道这个人是广西南路的五寨总寨主,经此一役,他立即遣散盗众,从此不敢再在绿林道上干那没本钱的买卖了。”
茶铺另外还有一桌茶客,听到这里,那张桌子上发出啧啧之声,似是惊异,又似赞叹,蔡福昌是老江湖了,见状暗知不妙。他修养较好,不和韦国清夸口,却故意做惊叹之状,拿起茶杯说道:“壮哉,壮哉!听了如此英雄事迹,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一口喝尽,把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顿,口中仍是不停地叫:“壮哉,壮哉!”路旁的茶铺因为怕瓷器茶杯容易损坏,用的都是铜杯,蔡福昌这一顿竟把茶杯嵌入桌内,再拿起来时,桌上已陷了三寸来深的缺口。蔡福昌道:“一时忘形,弄坏了店家的桌子,真不好意思。”赶忙掏出两吊钱来放在桌上,作为赔偿。韦国清这时才知道蔡福昌的功力在自己之上,但想到自己的箭法神妙,举世无双,心中尽在盘算怎样找一个适当的机会,显显身手,好把蔡福昌比下去。
那张桌子上的茶客肃然无声,过了一阵,方始有人叫道:“世上竟有这样好的功夫,真把我乡下人吓死了。”说话虽赞似讽,蔡福昌一看,说话的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另外还有三四个农夫模样的人,这伙人匆匆喝了茶便结了茶钱走了。
韦国清这时也瞧出了有点苗头不对,目送这伙人的背影,冷冷笑道:“若然遇着强人,且教他们试试我的弓箭。”声音甚大,乃是故意说给这伙人听的。
歇了一会,又再启程,韦国清一马当先,揽弓顾盼,意态甚雄,沐磷和铁镜心跟在他的后面,蔡福昌居中策应。走了十数里地,刚刚进入一个山口,忽听得前面一声胡哨,一骑快马迎面奔来,马上骑客仰天大笑,正是茶铺中那个浓眉大眼的少年。韦国清喝道:“你干什么,还不下马,我就要射你了!”那少年大笑道:“我正要试试你的弓箭,喂,你今天带有几支?”
那粗豪少年的话语说完,但听得山坡上哗笑之声四起,埋伏的盗众早已拨开茅草涌出身来,铁镜心一眼望去,大约也有四五十人之多,心中想道:“双方人数倒是不相上下,只恐这几个武师却未必是人家的对手。”
韦国清气得七窍生烟,大怒喝道:“老爷今天带的弓箭尽够你们受用了,一人一支,有你一份!”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只一拉就把那铁胎弓拉得弓如满月,确然是名家弓法,出众超凡,但听得嗖的一声,箭似流星,对准了那少年的咽喉射去。
那少年哈哈大笑,身形纹丝不动,直等那支箭飞到身前几寸之处,才把手一指,手法之快,赛如闪电。韦国清还未曾看得清楚,那支箭已被他接到手中,但听得“卜勒”一声,箭已折为两段!
那少年摇头笑道:“箭法如斯,献丑不如藏拙!”韦国清一生以神箭手自豪,哪禁得他这样奚落?弓弦一响,第二支第三支接连射出,沐磷见他射出连珠箭法,”心中想道:“怪不得他那么夸口,确是有点功夫!”
韦国清的箭射得快,那少年接得也快,而且随接随折,就像韦国清将箭送到他的手上似的。那少年每折一支,接着就高声报数,“一、二、三、四……七、八、九、十……”越念越快,片刻之间,就听得他从“一”报到了“三十六”,也就是说已有三十六支箭被他折断了!
韦国清面红耳热,下不得台,那少年哈哈笑道:“还有几支?”韦国清老羞成怒,弓弦一拉,发出了最后的三支箭,也使出了平生的绝技,三支箭同时发出,落点却分三处,一支上取咽喉,一支中取胸膛,一支下射脐眼,端的是凌厉非常。那少年笑道:“射了这么多支,只有这三支箭还勉强够格。”以前他接箭之时,身形兀立如山,这一次却迫得一个转身,但就在他转身之际,手臂轮转一抄,这三支箭也都被他抄到手中了。
那少年笑道:“射完了吧?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三支箭奉还!”一抖手,三支箭似品字形地射回,也是分射韦国清的三处要害,韦国清一个“镫里藏身”,只闪开了一支,其他两支非中不可,忽听得叮叮两声,那两支箭不知怎的失了准头,从马腹旁边擦过,落在地上。韦国清哪知道是铁镜心暗中相助,逃得了性命,还要和那少年硬拼,取出了熟铜铸的齐眉棍,从马背上一跃而起,一棍照那少年的头颅击下。那少年笑道:“这根棍子倒是比弓箭难折得多。”一手抓着棍头,猛喝一声:“撒手!”韦国清死死抓着不放,被那少年一迫,虎口破裂了,流出血来!
那少年笑道:“什么宝贝,舍不得放?”但见那根熟铜棍渐渐弯曲,韦国清气力用得过度,但觉头昏眼黑,知道再不放手,必受内伤,他生性强项,宁死不辱,仍然死死抓住。
铁镜心正想出去,忽见蔡福昌赶上前来,向他一揖,说道:“铁公子深藏不露,今番三省的贡物,全靠你来保全了。盗党中定有能人,公子请留下押阵,以免有失,这个盗徒且待老朽应付吧。”原来铁镜心刚才用几粒砂子,打歪了强徒的利箭,瞒得过众人,却瞒不过蔡福昌。蔡福昌知道铁镜心的本领远在他上,故有此言。
铁镜心一想,果然有理,若是自己先上,盗党中只恐还有比这个少年更强的人,乘虚来劫,谁能抵挡?他见过蔡福昌的功夫,知道由他对付这个少年,纵不能胜,一时三刻,也不至于落败。
这时那根熟铜棍已弯成了半个环形,韦国清性命即不保,那少年笑道:“看在你这点倔强分上,饶你去吧!”就在此时,官军队中两条人影,如飞掠出,一个是蔡福昌,一个是沐磷,他们都料不到这个少年盗徒会放过韦国清,抱着同一的心思,要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解救韦国清的性命。
两人同时奔出,沐磷比蔡福昌先到一步,刷的一剑,有如长虹射日,直取那少年盗徒的咽喉,沐磷的武功虽不算强,这手剑法却是张丹枫亲授,精妙非常。但听得“当”的一声,原来是那少年盗徒举起被拗弯的铜棍,挡了这一剑,同时也就把韦国清放了。
韦国清被盗徒突然放松,身形不稳,一个踉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但仍然抓紧那根铜棍,抚棍一揖,向沐磷施礼说道:“多谢小公爹了!”他虽然大败,兵器幸而没有脱手,总算还保全了一点面子。这时沐磷已和那少年盗徒过了三招。
蔡福昌扶了韦国清回到阵中,心中又惊又喜,惊者是敌人太强;喜者是料不到自己认为是公子哥儿的人,竟是两个大有本领的人物,定睛细看,这时沐磷和那少年盗徒正斗到紧处,蔡福昌看了,却不由得不暗暗为沐磷担心。
原来沐磷的轻功虽较蔡福昌稍好,功力却还远远不如蔡福昌之高,当然也比不上那少年盗徒。但见那少年盗徒只凭着一双肉掌,展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便把沐磷的剑路封住,蔡福昌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想道:“小公爹到底是小公爹,虽有几路花巧的剑法,终是欠缺真才实学。若被强人所伤,如何得了?”要想上前把沐磷替回,却被铁镜心拉着。
原来蔡福昌看出沐磷不如那少年盗徒,而铁镜心则更看出了一个疑窦。好几次沐磷的剑路被封,按照武学之理,只要舍掉中路,改袭空门,再用上一招狠辣的招数,便可将沐磷完全制住。以这个少年盗徒的武功而论,绝无不知之理,然而他却每每在紧要的关头,不下刁毒的杀手,而换用正面扑击的正常打法。在蔡福昌看来,以为是这少年盗徒因以掌对剑,不敢太过行险。但落在铁镜心的眼里,却是心中有数,知道是对方手下暗地留情。为什么他要留情,铁镜心可猜想不透了。
沐磷却一点也不知道对方让他,他初次出道,便遇到强敌,有点惊慌,却更多兴奋,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更激起一股好胜之心,把师父的剑法,尽量施展,寒光闪闪,剑剑直指敌人要害。那少年盗徒暗中好笑,施展开空手入白刃的上乘手法,挑、斫、拦、切、封、闭、擒、拿、撕、扯、拨、压,在剑光霍霍之中,反而用一派进手的招数,硬来夺剑。
沐磷越战越慌,剑招也越展越快,但不论他的剑如何迅疾,总刺不着敌人,反觉敌人双掌矫若游龙,在自己面门乱晃!沐磷一急,连用猛招,岂料这样一来,更是心躁气浮,章法大乱!
但见对方左掌劈来,右掌跟着一压,双掌同时使出两种不同的招数,又暗藏有极厉害的擒拿手法,沐磷若然用剑横封,手腕非给扣着不可;若然伸剑平刺,则胸口又非中掌不可。沐磷想不出解拆的方法,一急之下,使出了一招“抽连环”,剑锋点胸膛,剑刃挂两胁,竟是不顾自身的拼命打法,蔡福昌大叫一声不好,顾不得铁镜心的拦阻,飞身一掠而出。
但见那少年盗徒一声长笑,斜闪步,骤翻身,用“风刮落花”之式,连避三剑,趁着沐磷剑势方收,剑招待变之际,蓦地欺身直进,疾舒右臂,一托肘尖,喝声“撒剑”,沐磷的剑应声弹起,落到敌人手中。那少年盗徒哈哈一笑,倒持剑柄,往沐磷怀中一送,沐磷不知道别人是将兵刃还给他,傻虎虎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蔡福昌刚刚赶到,见此情形,也怔了一怔,说道:“小公爹,你回去吧。”一个箭步跳上,五指朝上,掌根用劲,右掌从怀内发出,虚击作势,向那少年盗徒朗然发话道:“阁下好功夫,老朽特来领教!”这一掌正是“闯少林”三十七掌中的“捺击掌”,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蔡福昌这一掌虽是虚击作势,对方已是另眼相看。
那少年盗徒赞道:“果然姜是老的辣。蔡师傅既然划出道来,小可敢不奉陪。”但见他从沐磷身边一擦而过,顺手将剑插入沐磷腰间的剑鞘,沐磷还不知道。
蔡福昌见盗徒纵到面前,心中一凛,身法好快,掌势立刻由虚化实,往前一捺,那少年喝声来得好,双臂一分,左掌一顿一搭,拨开蔡福昌的掌缘,右掌一个反穿,用“截手法”反截蔡福昌的脉门。蔡福昌一个穿花换步,双拳上绞,使出了闯少林中的“冲天炮”拳。少林拳共分六路,一曰“闯少林”,二曰“提鑢少林”,三曰“文少林”,四曰“拗步少林”,五曰“武少林”,六曰“神化少林”,而以第一路“闯少林”最为刚猛。“闯少林”共三十七势,又以冲天炮拳最为刚劲。那少年盗徒也不敢硬接,使了一个“倒踩七星步”的步法,左脚往右一滑,掌随步转,迅若狂飚,倏地身躯一矮,变为“猛虎伏桩”,掌削膝盖。蔡福昌左腿挺伸,右腿屈膝,还了一招“躺挡切掌”,把这少年盗徒的攻势解了。
这时沐磷已回到了铁镜心的身旁,垂头丧气,铁镜心安慰他道:“你第一次对敌,有此成绩,虽然是别人让你,但也算不错的了。”沐磷吃了败仗,听说还是别人让他,更是没精打采。铁镜心笑道:“你的剑术其实不坏,但以前只是自己练习,等如纸上谈兵,一旦真正交锋,自是漏洞百出。但一次两次生疏,十次八次纯熟,何必懊恼?你看这位蔡师傅吧,他使的不过是一套普通的少林拳,但招熟力沉,那少年的擒拿手就被他克住了。”
当时少林拳流传天下,习武之人,几乎无人不晓。不过,旁门别派的人,虽然偷记了拳势招式,终是得其形未得其神;蔡福昌却在“闯少林”的三十七势上,下了几十年功夫,尽得个中精髓,使开来自是不同。闯少林拳诀有云:“善恶分明招手扬,穿花左右换弓挡。黄莺落架寒鸦步,向左穿身抱身忙。左起冲天拳左挑,连珠踩腿势坚强。马裆蹲坐冲拳发,贯耳双拳撞太阳。平沙落雁翻身转,弓步顶心肘莫当。白鹤亮翅双花手,挂面抛拳打面庞。”少林拳是拳学之宗,铁镜心也曾学过,便引用拳诀,为沐磷一招一式地解析。沐磷仔细观看,蔡福昌的每一动作果然都和拳诀符合,不论敌人的擒拿手怎样奇诡百出,他都是四平八稳的应付。铁镜心道:“这两人的本门武功都已练到熟极如流的地步,对敌之时,根本就不必记什么拳诀掌诀,一招一式自然暗合武学之道。只是这样打法,双方都不敢冒险强攻,可不知要打到几时呢。”
这时夕阳西落,天色渐晚,铁镜心还不怎么,一众武师却是心急如焚。
众武师心急,正在和敌人交手的蔡福昌更急,他虽然稍占上风,但那盗徒身手矫捷,且是年轻力壮,久战下去,只恐自己还要吃亏,何况还有许多强人,虎视在侧!抽眼一看,但见山上的盗徒已有一半下来,背山面河,布成了犄角之势。留在山上的盗徒,则守着险要之处,张弓搭箭,捏弦待射,看这情形,大战一触即发。
激战中蔡福昌忽地虚晃一招,跳出圈子,叫声:“且住!”那少年盗徒嘻嘻笑道:“蔡师傅有何吩咐?”蔡福昌朗声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们这趟的差事,诸位自是打听得清清楚楚,诸位的来意,老朽也猜到一二。”那盗徒大笑道:“彼此明白,那末咱们大可不必再绕着弯子说话了。你们保护贡物,我们要劫贡物。欲免干戈,你们将给皇帝的东西转而进贡我们,也便是了。”蔡福昌沉着气说道:“冲着老弟这付身手,我们岂敢不卖交情?无奈这由不得我们作主!”少年盗徒笑道:“说来说去,原来还是要打!”蔡福昌道:“各位敢来截劫贡物,自是江湖上有头有面的人物,料想不至于胡缠乱打,敬请划下道来。”少年盗徒道:“划什么道?”蔡福昌道:“今日在此,一战而决,以一对一,双方同意,议定几场。若是我们胜了,便请高抬贵手,让我们过去。”少年盗徒笑道:“若是你们败了?”蔡福昌惨笑道:“我们身家性命都已赔在里面,败了还不是任由你们处置么?”蔡福昌提出这个办法,实是意欲避免混战。估量自己可胜一场,铁镜心也可以胜一两场,另有两三个武师,也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好手,以一对一,未必见得便输。
铁镜心听得暗暗点头,想道:“蔡福昌不愧是个老江湖,用说话将盗徒迫住,提出的完全合乎江湖规矩,不到他不依从。”要知若然混战,一者恐防盗党会有后援;二者即算己方战胜,混战中只恐贡物也有损失。
那少年盗徒笑道:“这个么?你跟我说没用。我只是个跑龙套的小角色。”蔡福昌怔了一怔,他见这少年盗徒武功高强,只当他便是盗徒首领,说了半天,哪知另有其人。
盗党中有人叫道:“时候不早,哪有这样罗唆?一场一场地比试,比到几时方了?官军诡计多端,不要上他的当!”看情形盗党见这少年盗徒久战不下,亦已心焦,但恐官军也有后援,是以意欲一哄而上。
蔡福昌大笑道:“我以为各位都是绿林道上响当当的角色,谁知不过是线上开四爪的流贼,好,你们恃多为众,我也不惧,你们便一窝蜂上来吧!”
群盗大怒,纷纷亮出兵器,官军也布好阵势,正待迎战,忽听得山上有人扬声叫道:“总舵主赶来啦!弟兄们且慢!”
此声一出,众盗一齐止步,那少年盗徒也跳出圈子,垂手道旁,恭迎首领,登时鸦雀无声。官军阵中的七八位武师,个个睁大眼睛,要看这个盗魁究是何等人物,竟有这么大的气派!
但见三骑快马如飞奔来,前面两骑的骑士,高举着一面大旗,旗上画有一只斑斓猛虎,迎风招展,声威慑人。铁镜心心头一震,想起“神龙玉虎”之话,这两面盗旗,想必就是“玉虎”的标志了。
两面盗旗作为前导,中间那骑快马倏忽也奔到阵前,众武师都极为诧异,看这阵势,马上的强盗自是盗魁无疑,然而这个盗魁竟然是个稚气未消的小子,看来最多不过二十岁的年纪,比那个少年盗徒还更年轻,长得英俊非常,飞马到来,便扬手叫道:“我来迟了,周二哥,你们还未得手吗?这是哪几省的贡物?”
沐磷呆了一呆,陡然间“呵”的一声叫了出来,但他惊叫之声,刚自喉头发出,立刻便觉胁下一麻,原来是铁镜心伸指点了他的哑穴。
你道这少年盗魁是什么人?原来竟是小虎子!小虎子是以前御林军统领张风府的儿子,他的父亲因为不愿助明英宗祈镇复位,惨遭杀戮。小虎子先拜印度奇人黑白摩诃为师,后来由张丹枫收归门下。七八年前,沐磷在大理苍山谒见师父,那时小虎子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和沐磷年纪相若,天天在一起玩耍,甚是相投,离别之后,沐磷一直对他非常记挂,谁知竟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场合见面,沐磷焉能不惊叫出来?
好在铁镜心出指快极,一点就点正了他的哑穴,众人都在注视那个年轻的盗魁,并没有留意到沐磷的失态。沐磷正自急怒,铁镜心悄悄在他耳边说道:“磷弟,你想想自己的身份,你是小公爹,又是保护贡物上京的人。小虎子是强盗首领,是要劫贡物的人,你岂可与他相认?被别人知道了,你爹爹也担当不起!”
沐磷点了点头,眼睛示意明白。铁镜心方始解开他的穴道,仍然不大放心,再次嘱咐他道:“小虎子似乎对你还有情分,等下如果混战起来,我上去和他交手,你带着贡物冲出去。”
只听得那少年盗徒向小虎子禀道:“这是广东、广西、云南三省的贡物。这位蔡师傅想按江湖上的规矩与我们比划,总舵主你意下如何?”小虎子哈哈大笑,朗声说道:“何须这样麻烦?每省派出一人,谁能接得上我的十招,我就放谁过去!”
蔡福昌年少之时,性情甚刚,而今老了,火气消退,等闲不易动怒,但听了少年盗魁这番言语,纵是泥做的人儿亦自有气,心中想道:“你年纪轻轻,能有多大本领?即算你比刚才这个强盗厉害十倍,也绝不能在十招之内,将我打败!”他是老江湖了,虽然动怒,礼数仍不稍亏,抱拳说道:“后浪推前浪,英雄出少年,老夫老矣,便拼着这几根老骨头挡舵主十招吧!”这话表面说得谦虚,实是甚为自负,小虎子如何听不出来,心中笑道:“你怎拿得稳定能挡我十招?”
但见蔡福昌左手作半合掌,五指朝上,拇指朝内,表示敬礼,摆出了少林派开拳的“请手”姿势,口中也道了一个“请”字。在少林拳的“请手”势中,左手作半合掌是为“善手”;右手抱拳是为“恶手”。蔡福昌摆出“恶手”,一方面表示礼数,一方面表示敌意,而且是端着老前辈的身份,要小虎子先行动手的意思。
小虎子微微一笑,道声“有僭”,双掌轻轻拍出,看似漫不经意,倏忽之间已拍了到来,掌势飘忽之极,手指戳向面门,掌缘似是要按胸口“璇玑穴”,掌锋却削向臂弯关节,左肘又撞他胁下的“朝门穴”,饶是蔡福昌身经百战,经验极丰,也捉摸不透他的攻势实是指向何方?原来小虎子乃是将师父的“百变玄机剑法”化到掌上来,变化奇幻,虚实莫测,蔡福昌怎生识得?
幸而蔡福昌功力颇深,仍以少林拳的正宗拳法对付,右手画内弧,左手画外弧,脚踏“寒鸡步”法,使了一招“白鹤亮翅”,半攻半守的化解敌人来势。小虎子喝了个“好”字,但听得“啪啪啪”三声,蔡福昌身上已连中三掌。蔡福昌怒吼一声,一个“冲拳”打出。
众武师大惊失色,小虎子却是对蔡福昌暗暗佩服。原来他这三掌虽然打中,却因蔡福昌那招“白鹤亮翅”化解得宜,三掌都打不中要害,以蔡福昌的功力,仍然能够挺着。也即是说在这转眼之间,他已挡了小虎子的三招了。蔡福昌知道若全然招架,终难抵御,是以忍着疼痛,拼命强攻。
这一拳打出,虎虎有威,相距又近,按说小虎子非硬接不可,哪知蔡福昌冲拳方出,但觉眼睛一花,微风飒然,小虎子的掌风突然袭到了他的背心。铁镜心看得怦然心动,原来小虎子这一招使的正是云蕾所授的“穿花绕树”身法。当年于承珠女扮男装,与铁镜心相处多时,后来也是因于承珠使出这路“穿花绕树”身法,铁镜心才看破她的来历的。而今见小虎子的身法,酷似于承珠当年,铁镜心想起往事,不禁感触万端。
沐磷见小虎子身法美妙,武功高强,几乎忍不住就要喝彩,铁镜心急忙将他止住。两人定睛看时,只见蔡福昌反手一掌,沐磷还未看得清楚,但听得蔡福昌大叫一声,身子摇摇晃晃,接连退了三步。原来小虎子这一招使的,却是从乌蒙夫处学来的一指禅功夫,正正弹中蔡福昌的虎口,一条手臂登时麻痹,不能动弹。这时小虎子不过使了五招。
蔡福昌怒容满面,不肯退下,小虎子笑道:“你不服么?”蔡福昌道:“还未曾真个领教舵主的拳脚功夫,遗憾之至!”原来蔡福昌自恃功力深湛,却不料小虎子并不和他硬打硬接,蔡福昌被他突然用“穿花绕树”身法、一指禅功所败,输得莫名其妙,确是未能心服。
小虎子仰天一看,哈哈笑道:“天色虽晚,但只剩下五招,也费不了多少时候。好吧,我让你歇息一会,再来打过。要不要我给你按摩?”蔡福昌怔了一怔,虽然气恼小虎子小视于他,却也不得不佩服小虎子的大量。尴尬说道:“不敢有劳。只要你能硬接五拳,广东省的贡物我撒手不管!”小虎子笑道:“只怕你未必用得了五招。”蔡福昌一言不发,自己按摩了一会,活动了一下筋骨,蓦地一个“左冲天炮手”打出,这一拳运足气力打出,而且是完全没有受伤的左臂,一拳打出,呼呼挟风,刚猛之极。小虎子赞道:“功力果是不凡!”蓦然踏上步,以拳对拳,但听得“砰”的一声,双拳相碰,力强则胜,力弱则败,丝毫没有取巧的余地。蔡福昌但觉对方的拳头有如铁锤一样,一碰之下,痛彻心肺,五根指骨,亦都破裂流血,但他还是咬牙忍住,乘着小虎子拳势未收,招数用老之际,急求败中取胜,右拳一起,发出了连环锤的绝招。小虎子似乎是意料不到似的,叫声“不好!”只听得又是“砰”的一声,蔡福昌这拳结结实实地打中了他的胸口。
沐磷认得小虎子刚才那一拳是“罗汉五行神拳”中的“龙拳”功夫,那是小虎子从黑白摩诃处学来的拳术。在苍山之上,他曾教过沐磷的,沐磷心中正在喝彩,突然见他被蔡福昌打中,大惊失色,忽听得铁镜心微笑道:“蔡福昌这一下可糟啦!”
众武师轰然喝彩,但彩声刚出,忽地又都目瞪口呆,哑然无声。但见蔡福昌这一拳明明打中了,却忽似收步不及,突向前倾,被小虎子拦腰一击,登时跪倒地上。原来小虎子用的是印度瑜伽功夫,肌肉内陷,其滑如油,故意让他打中,然后才好突施反击的,要不然以蔡福昌的功力,真可能挨满五拳。如今先后总计,只不过到了第八招,蔡福昌便一败涂地了。
小虎子笑道:“蔡老前辈,胜负兵家常事,我岂敢受你大礼!”急忙将他扶起。蔡福昌羞惭满面,长叹一声,夺过一匹健马,落荒便走,他输得如此之惨,实是始料不及,但却也输得心服口服,从此削发为僧,再也不与后辈争雄了。
小虎子大叫道:“还有谁愿来接我十招?”铁镜心“嗖”地拔出宝剑,应声而出。就在此时,韦国清一声大喝,率领所有武师,强冲突围。要知这班武师,被各省督抚聘来保护贡物,责任非轻,心中均是在想:“连蔡福昌都败了,我等焉能挡得他的十招,这铁公子纵能过关,也只不过保得云南一省贡物而已。”是以都想趁着盗魁被铁镜心绊着之际,带了贡物,夺路逃生,希望万一侥幸,或可保全。
韦国清一马当前,弓弦响处,射翻两名盗徒,小虎子毫不理会,把手一场,一柄飞刀破空射出,咔嚓一声,将韦国清的弓弦割断,笑道:“周二哥,你去收拾这些网底之鱼,可不要伤了人命。”转过身来,笑道:“你是哪一省的?胆量倒真不小!”
小虎子这是明知故问,铁镜心何等聪明,一听便知其意,那是不欲别人知道他们本来相识,以免铁、沐二人异日麻烦。铁镜心暗暗感激,但心中却是在想:“就凭我这身本领,也未必便输给你小虎子了。何须领你的情!”
当下宝剑扬空一划,朗声说道:“舵主请亮兵刃,俺云南铁镜心特来领教,不必十招为限,舵主胜得铁某,云南省的贡物自当双手奉上。”
小虎子笑了一声,心中想道:“怪不得我师姐当年不欢喜他,一别数年,他还是那么狂妄自大,丝毫未改。”双眼朝天,淡淡说道:“天色已晚,不必多费时候,十招之限,绝不更改!你亮你的宝剑,我还是这双肉掌相陪!”
铁镜心料不到小虎子比他更为倨傲,气到极点,反而笑道:“你自限十招,这可不是我要你的。”剑诀一领,一招“神龙入海”,便向小虎子上三路疾攻,心中暗骂:“我看着你拜师习艺,你这乳臭小儿,在我面前吹什么大气?”这一剑迅如闪电,竟是毫不容情。
岂知铁镜心快,小虎子比他更快,啪啪两掌,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倏然间,竟然冲破他的层层剑影,欺到身前。铁镜心吃了一惊,疾展惊涛剑法,在身前迫起了一圈银虹,将小虎子拦住,剑招一变,从“神龙入海”化为“浪涌金山”。铁镜心的剑法已尽得石惊涛的真传,这一下展开,但见一圈圈的“剑浪”四下荡开,真如骇浪惊涛,天风海雨,迫面而来。小虎子喝声:“来得好!”施展“穿花绕树”的身法,走避两圈,蓦然使出一指禅的功夫,向铁镜心的腕骨疾点。
铁镜心虽然不懂一指禅功,但却早有防备,一见小虎子伸指点到,“嘿”地一声冷笑,剑锋一掠,向他手指疾削,这一招用得巧妙之极,小虎子连忙缩手,铁镜心正在得意,哪知他为了破解小虎子的一指禅功,剑势左偏,惊涛剑法已露出破绽,小虎子何等快疾,立即抢入空门,挥掌猛攻。铁镜心自亦不弱,但待他补了破绽之时,早已被小虎子抢了先手,控制了局面,一掌紧似一掌,打得铁镜心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小虎子不但掌掌催紧,而且招招不同,要知他的父、师、朋友,都是当今之世的第一流高手,各种奇招妙着,层出不穷。这七年来铁镜心的功夫是没有搁下,但小虎子这七年来的勇猛精进,铁镜心却是做梦也想不到。但觉今日的小虎子,比起七年前那个顽皮淘气的小虎子固然大不相同,甚至比起当年的于承珠,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转瞬之间,小虎子已接连使出龙拳、鹤拳、蛇拳、百变玄机掌法、一指禅功、大力金刚掌、瑜伽内功等七八种上乘的拳与掌与上乘内功,铁镜心抵挡不住,连连后退,蓦听得小虎子一声长啸,身形疾起,铁镜心但觉眼睛一花,手腕忽地剧痛如割,狂笑声中,小虎子把他的紫虹宝剑,劈手夺去。
铁镜心呆呆发愣,做声不得。小虎子盯了他一眼,忽地说道:“我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绝不欺你!”铁镜心愠道:“贡物拿去便是,多说什么?”心中暗恨:“我只道他顾念着与磷弟的情分,谁知他做了强盗头子,果然便毫不客气。”
小虎子却摇了摇头,倒转剑柄,递到铁镜心手中,微微笑道:“不,我怎能拿你的贡物?你已接了我十一招啦!”铁镜心适才被他打得头昏眼花,心慌意乱,哪里还记得多少招数?听小虎子这么一说,想起他自己曾说过“不必限定十招”的话,更觉无地自容,接了宝剑,一言不发,立刻便走。
这时混战已止,众武师都尽被击倒,铁镜心举头一望,却不见有沐磷在内,无暇查究,出了山谷,跑了一阵,忽听得沐磷在路旁叫道:“姐夫,大喜呀,贡物没有失去!”高高举起那藏有贡物的红木书箱,蹦蹦跳跳地走到铁镜心面前,口讲指划地笑道:“刚才真险,我在群盗丛中冲了出来,险险给斫了两刀,幸而没有斫着。”
铁镜心冷冷说道:“那是盗徒看他们首领的分上,你当真有本领冲出来的么?”沐磷笑道:“彼此彼此!小虎子也定然对你手下留情了,要不然你又怎么冲得出来?”铁镜心为之气结,其实他确是挡满了小虎子十招的,然而他怎么好意思向沐磷说,是到了第十一招,给小虎子打败。
沐磷笑道:“管他是留情也罢,不留情也罢,咱们总算是脱了险了。只可惜我还未曾与小虎子说上一句话呢。”话声未了,忽听得山间铃响,快马飞来,沐磷大喜叫道:“小虎子!”
小虎子哈哈大笑,在马背上一个筋斗翻下来,犹是当年的顽皮神态,一把抱着沐磷说道:“以为你当了小公爹就不理我了?”沐磷也说道:“小虎子,你刚才好威风呵,我以为你做了总舵主就认不得我了。哈哈,好在你还够交情。”两人说罢,一齐大笑。
铁镜心呆在一旁,招呼也不是,不招呼也不是,尴尬之极。小虎子回身笑道:“铁公子,刚才甚是得罪你了。”铁镜心板转脸孔,冷冷说道:“贡物就在这红木箱中,你要取便取!”小虎子大笑道:“难道我不劫贡物,你就不容我与小沐叙叙朋友之情吗?再说你到了第十一招才给我打败,我岂能自食前言,要你的东西。我特来邀请你们上山盘桓两天。”铁镜心落不得台,待要不去,沐磷已拍掌说道:“好,好极了!”小虎子道:“再说,你们那两位老武师已在山上,你们似乎也不好撇下他们走吧?铁公子,你若怪我适才冒犯,我这厢给你赔礼了!”沐磷学足铁镜心刚才教训他的神态说道:“姐夫,你居然挡了小虎子十招,这已经很不错了,最少就比韦国清和蔡福昌强了许多!”铁镜心发作不得,再一想这是小虎子的地头,只好装作毫不介意地笑道:“江湖上一招半式的输赢算得了什么?我若不去,倒显得我小气了。”
小虎子撮唇长啸,叫部下带两匹马来。沐磷笑道:“想不到劫九省贡物的竟然是你!”小虎子道:“我一人也干不了这轰天动地之事。”见部下将到,忽地将沐磷拉到身边,并肩一站,悄悄说道:“小沐,我比你高半个头呢。在这里叫我小虎子无妨,等下到了山上,请你叫我的名字吧,我叫张玉虎。”沐磷禁不住笑道:“是啊,你如今是总舵主了,好,我当着众人,不叫你小虎子便是。”
于是一行人等随张玉虎上山。铁镜心一看,山寨简陋之极,只是十数间临时搭起的茅屋。沐磷道:“小、小,喂,虎哥,敢情你是为了要劫这几省贡物,才到这里安窑立户的。”张玉虎道:“一点不错,你这次出来跑了一趟,江湖上的事情懂得多了。过两天我就要离开这里,再去劫其他各省的贡物了。”
这一晚,张玉虎备办了一桌酒席,请铁镜心和沐磷喝酒,同席的除了张玉虎外,只有那个姓周的少年盗徒相陪。喝了几杯,张玉虎豪兴勃发,笑道:“其实你们把贡物献给皇帝老儿,真是糟塌了好东西。若是我们拿了,哈,那用处可就大得多了,沐磷你想得到吗?”
沐磷道:“正要请教。”张玉虎忽地笑道:“小沐,你还记得叶成林,叶大哥吗?”沐磷叫道:“怎不记得?除你之外,我最惦记的就是他们。承珠姐姐呢?她和叶大哥现在哪儿?”张玉虎道:“你别心急,慢慢我说给你听。”斟满杯酒,一饮而尽,说道:“我们之所以要劫天下各省的贡物,一半是为了叶大哥……”铁镜心心头一跳,想道:“我以前苦苦劝过承珠,劝她不要再在江湖上厮混,呀,岂料叶成林终是不肯改邪归正,听小虎子之言,敢情他也做了强盗头子了?承珠妹妹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沐磷诧道:“是叶大哥叫你们打劫的么?”张玉虎道:“不,他根本就不知道。小沐,你别打岔。”接着说道:“另一半呢,则是为了这位周二哥的尊大人,你们和他是初次见面,咱们的师父师母和他家却是世代深交,你们知道他是谁?他的爷爷是昔日威震胡汉的金刀寨主周健,他的爹爹是如今北方的绿林盟主周山民!他名叫周志侠,在江湖上是响当当的金刀小侠,可惜你们今日还没见到他家传的金刀绝技!”
周志侠笑道:“张舵主别尽在我面上贴金了。这位铁公子我倒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呢。”铁镜心给他一捧,高兴之极,急忙谦逊说道:“岂敢,岂敢。小可绝迹江湖,已有多年,想不到还有人提起?”周志侠道:“我第一次碰到叶成林大哥的时候,叶大哥和我谈天下英雄的事迹,第一个提起的就是铁公子,说你当年曾冒了性命之危,帮助他们脱险。”其实那次铁镜心帮助叶成林突围,全是为了于承珠的原故,不过如今听得叶成林尚自念念不忘,心中舒服之极,笑道:“些许小事,算得了什么。七八年了,亏他们夫妇还记得?”对叶成林的敌意,减了几分。
张玉虎又喝了一大杯酒,续道:“现下满洲崛起于东北,鞑靼的势力也未衰弱。周二哥的爷爷前几年死了,周山民伯伯继承祖业,大展鸿图,现在已有数万部属。朝廷、满洲、鞑靼都不敢小觑于他,他在东北、西北数千里的国境上,叱咤纵横,教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所以他虽然反抗朝廷,其实却大大帮了大明天子的忙,胜过朝廷所派的边防大军!”沐磷道:“如此说来,朝廷应该给他封王才是。”张玉虎大笑道:“我的小公爹,可惜周二哥没有你这样的福气,他的父亲不但没有封王,还常常受到官军的围袭。这也罢了,最惨的是边境穷荒之地,筹措军饷十分困难,周伯伯手下的士兵常是有一顿没一顿的饿着肚皮打仗!”沐磷睁大了眼睛,对这样的事,怎么也想不通。
张玉虎道:“因此天下英雄聚会,商量怎样给周寨主帮忙,是我出了这个主意,趁着新皇帝登位,各省都要给他送贺礼的机会,尽劫各省贡物,拨出一大半来,送给周伯伯做军饷。另一小半呢,则送给叶成林大哥。叶大哥的叔叔叶宗留叶老英雄,也像周伯伯一样,现在正在东海的十三个岛上,聚集沿海的义士与贫苦无依的渔民抗倭。倭寇在十年之前,虽然吃过一次大败仗,可是他们国中的浪人很多,近年来又结成海盗,蠢蠢欲动了。叶成林大哥是他叔叔最得力的助手,经常和承珠姐姐一道,在沿海奔跑。”说到此处,张玉虎停了一下,连喝了三大杯酒,瞅着沐磷大笑道:“小沐,你说我们为此而劫贡物,应不应当。”
沐磷听得悠然神往,脱口说道:“应当,应当!”铁镜心大为着急,横了沐磷一眼,沐磷忽地想起要负责将贡物护送到京,登时气馁,不敢正视小虎子的眼光。
张玉虎笑道:“本来我是想把你这一份也劫的,是叶成林大哥说,看在铁公子当年帮助过义军脱险的情分上,就少劫一份吧。”铁镜心听了,暗暗得意,心道:“到底还是看在我的情分。”其实叶成林虽有此言,要不是沐磷同来,小虎子却未必肯为铁镜心留情。
张玉虎续道:“天下英雄商议已定,因为这主意是我出的,就让我出面动手。第一次在京城附近,出其不意,劫了九省贡物,现在京师所在的周围几百里之地,都增驻重兵,我们也等不得贡物将到京师再劫了。料想各省押解贡物来京,山长水远,纵有高手保护,难派大军相送,是以我们变了计划,分派各路英雄,拦辆截劫。小沐呀,我今日邀你上山,实是对你大有好处。要不然你逃过我这一关,在路上也逃不过其他关口。”说话之时,取出了一面小旗,递给沐磷道:“你拿了我这面旗,胜于多请百名武师,包保沿途不会有人再劫你了。”铁镜心一看,这面旗子上绣有一只猛虎,正是小虎子的盗旗标志。沐磷一手接过,却将它转交给铁镜心道:“姐夫,你是正押运使,这面旗由你随身携带吧。”铁镜心甚是不忿,心道:“小虎子是什么东西,我要托庇于他?”但转念一想,若得平安到京,此时受些闲气也算不了什么,便把这面飞虎旗接了。
沐磷问道:“有几位小姑娘,是你的手下吗,怎么今日不见她们?”此事他一上山就想问了,一直到现在才有机会发问,小虎子怔了一怔,道:“什么样的小姑娘?”沐磷将在昆明之时,夜行少女留刀寄简的事情,以及贵州贡物被那几个小姑娘劫去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张玉虎越听越觉诧异。
但他心中虽是诧异,脸上却不表露出来。沐磷讲完之后,问道:“虎哥,这几个小姑娘武功不错,可是你怎能放心让她们去对付盘天罗?要不是我姐夫帮忙,最先来的那两个小姑娘几乎伤在盘大罗的锯齿鞭下呢!”张玉虎笑道:“是么?铁公子,这么说来我倒要替她们向你道谢了,虽然我不认识她们。”沐磷奇道:“你不认识她们,她们不是你的手下?”张玉虎道:“这次邀请了许多的英雄出来,在各处拦劫贡物。也许她们是哪位老英雄的女儿也说不定。”其实这次邀请出来拦劫贡物的人,张玉虎都了如指掌,却怎么样也猜不透这几个小姑娘的来历。看来乃是另外一帮所为。然而哪一帮绿林有这样大的胆子?拦劫各省贡物的事情是天下英雄大会决定,交给张玉虎执行的,谁个参加,都要得到他的邀请或经过他的同意,却从哪里钻出这几个不明来历的小姑娘?
张玉虎当然不会把全部内情透露给沐磷知道,和他在山上相聚两天,就送他们下山,那两个从云南来的老武师当然也释放了,还给他们换了四匹好马。
有了张玉虎这面小旗,一路上果然风平浪静,走了四五天,到了武夷山区,走出了山上的“分水关”便是江西和浙江的边境,再经过上饶玉山便可以进入浙江,那便是铁镜心的故乡了。铁镜心被小虎子挫败之后,这几日来都有点懊恼,直到如今,心境才恢复过来。
武夷山是中国的名山,自古以来就有“碧水丹山”之称,共有三十六峰和七十二岩,溪泉萦绕山边,来回往复,分成三湾,又拆为九曲,所以有“武夷九曲”之称。从福建取道分水关出省,触目所见,都是岗峦胜景,山边有水,水旁有山,山抱山回,晦明曲折,一行人等在这靠山的驿道上策马缓行,都觉心旷神怡,俗尘尽涤。铁镜心素性风雅,少年时候最爱游山玩水,只这武夷山离他的家乡不很远,却没有来过。这时目触群峰,遥想那深深隐藏在重云幽涧里的名山胜景,不禁悠然神往,笑道:“要不是咱们赶着护送贡物上京,我真想在这武夷山中流连几日呢!”沐磷最为好事,拍掌笑道:“咱们有了小虎子这面旗,沿途不怕骚扰,就在这里多耽搁两天,也算不了什么?”那两个老武师老成持重,期期以为不可。沐磷道:“你们不欢喜游山,就先到上饶给我们安排了住处,在那里等候。反正遇上了强人,你们也帮不了忙。”那两个老武师甚是尴尬,铁镜心微笑道:“两位老师傅到上饶歇息两天也好,这四匹坐骑你们也带去吧,贡物则由我们带在身边,即算没有小虎子的那面旗,也未必就有强人能劫得去。天下能有几个小虎子呢?”那两个老武师见铁镜心也是如此说法,不敢违拗,只好先到上饶替他们打前站去了。
遣走了两个老武师之后,铁镜心与沐磷深入山中。山上云气迷漫,乱峰如出没于波涛,骧者如龙,踞者如虎,蹲者如猊,驰者如马,或秀丽娟好如艳姝静女,或峥嵘突兀如壮士把关,百怪千奇,目不暇接。山下溪水萦回,山上飞瀑千仞,更是蔚为奇观。
两人经过“一曲”的张仙岩,“二曲”的铁板障,再过去便是“三曲”的“小藏峰”,有块木板从岩壁上高高突出半空。相传秦时仙人武夷君中秋佳节曾在峰上欢宴仙人,席散后化虹为桥,剩下一块桥板飞入岩间,遗留至今。再过去是“四曲”的大藏峰,峰下是“卧龙潭”,潭边岩上刻有宋代学者朱熹写的“流霞飞翠”四个大字,闲云潭影,景致幽绝!铁镜心逸兴遄飞,笑着对沐磷说道:“朱熹的道学气味虽然很重,可是他也真是懂得欣赏山水的人,他赞赏武夷山水的《九曲棹歌》你读过吗?”沐磷道:“我可没你这样博学多闻,你念给我听吧。”铁镜心一时高兴,朗声吟道:
武夷山上有仙灵,山下寒流曲曲清,欲识个中奇绝处,棹歌闲听两三声:一曲溪边小钓船,幔亭峰影蘸晴川,虹桥一断无消息,万壑千岩销翠烟。二曲亭亭玉女峰,插花临水为谁容?道人不作阳台梦,与入前山翠几重?三曲君看架壑船,不知鼓耀几何年?桑田海水今如许,泡沫风灯敢自怜?四曲东西两石岩,岩花垂露怯轻寒,金鸡叫罢无人见,月满空山水满潭……
九曲棹歌,正自歌到第四曲时,忽听得空山深处,传出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有人说道:“不是林中高士,妄作山水解人,酸不可奈,俗不可奈!”铁镜心生平以风雅自许,听了大为生气,急忙穿入林中寻找嘲笑之人,空山寂寂,却哪有人在。
沐磷笑道:“游山回来,你再写给我看便是,免得我既要看奇山异水,又要记丽句清词,分了心神。哈,这一座山峰形状好怪,咱们上去浏览一番可好?”
铁镜心抬头一看,但见一座山峰,上大下小,宛如锥子倒立,奇险万状。峰顶有块大盘石,大小有十多亩地,高二三十丈。峰中有道石缝,石缝里有条狭长的木梯,约六七层,梯身靠在两面悬岩削壁上,要爬上峰顶的大盘石,必须攀登石缝里那条狭长的小梯,如此奇峰,而又开了如此奇怪的一道石缝,当真是鬼斧神工。那木梯想必是邑人为了方便游客,依着岩石的形势而建,一层一层,迂回曲折。铁镜心与沐磷攀登到了第三层,忽然间又听到了先时的娇笑之声。
那娇笑的声音就从他们的头顶上传下来。铁镜心知道发笑之人必定是在木梯的上两层,可是石缝曲折,长梯迂回,梯身又是靠在悬岩削壁之上,铁镜心没法赶过她们的前头。只有一步一步地拾级而登,闻其声而不见其人,空自心中着急。
只听得那声音说道:“春杏、夏荷,福建省押解贡物的是什么人?”另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是一个老镖头,夏荷姐姐她大开玩笑,将他的须子也拔掉了。这一省的贡物劫来最为容易。”说罢咭咭而笑。先前那个声音说道:“夏荷,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劫了他的贡物也就是了,何必戏侮于他?”那被唤作夏荷的少女说道:“小姐你有所不知,那老镖头猖狂得很,非但不把我们看在眼内,还先向我们调笑呢。我气他不过,故此把这老不死的胡须拔了,叫他知道一个厉害。”
铁镜心大吃一惊,听了她们的声音,这两个名唤春杏、夏荷的少女,正是贵州戏弄盘天罗的那两个少女,听她们对那少女的称呼和口气,敢情竟是那少女的丫鬟侍女?她们的武功已是江湖罕见,那么她们的小姐又将是什么人物?
只听得那位“小姐”笑道:“你们总算不辜负我几年来调教的功夫,居然一出手就抢了几省的贡物,只是为什么放过了云南省的?”夏荷说道:“禀小姐得知,云南省的贡物是沐国公的儿子和女婿保的。”那“小姐”冷笑道:“沐国公又怎么样?”夏荷道:“是没怎么样。难道咱们还能惧怕他的威势吗?不过,不过——”那小姐道:“不过怎么样?”夏荷道:“那小伙子心肠倒很好。沐国公的那个女婿嘛,也曾经帮了我们一个忙。”春杏插口说道:“其实他也不是诚心来帮忙的,是夏荷姐姐用的调虎离山之计。”咭咭呱呱地带笑带说,把铁镜心当日被她们愚弄的事情说了。铁镜心听得好不生气,想道:“我帮了她们的大忙,却反而被她们当作傻瓜了。”
那小姐笑道:“夏荷,这么样你就怜悯了他们了?”夏荷道:“不,我们还是按照江湖上的规矩办事,只饶他一次。”那小姐道:“好呀,你放了他们,第二次想再碰见他们,怕就难了。”夏荷道:“注定了的财气,逃也逃走不掉,只怕他们要送上门来也说不定呢!”听她们的口气,似乎早已知道铁镜心与沐磷就在她们的后面,而他们所保的贡物也准定会手到拿来。
铁镜心勃然大怒,陡觉眼睛一亮,原来已穿出了石缝,只见上面的大盘石上,站着五个女子,其中四个都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在贵州路上所碰到的那四个少女。另一个年纪较大,也不过二十岁左右,站在她们的中间,一式杏黄衫儿,艳丽非凡,眉宇之间却有着一股令人震慑的英气。
铁镜心冷冷笑道:“幸会,幸会!那日在贵州道上,我可真替你们担心。”他气那“小姐”冷傲迫人,故意不理会她,这话是向那四个丫鬟说的。四个丫鬟之中,夏荷长得比较高大,人也最为活泼,一听便知道铁镜心有意矜功,立即笑道:“铁公子,说起来我们还未曾多谢你呢。要不是你引开盘天罗,我们虽不至于伤在他的鞭下,可也不那么容易得手。”铁镜心道:“你们实在应该多练几年,才好到江湖上混。我真不明白,你们的头领怎的这样忍心,竟把你们这些娇嫩的女孩子派出来?”夏荷咭咭笑道:“我也不明白,沐国公坐镇滇中,幕下难道没有人才,怎的派你们这两个不懂事的书生出来?”沐磷道:“我倒要请教,我们怎么不懂事了?”春杏道:“我们曾两次劝你回头,你都不听,还要保什么劳什子的贡物进京,这不是成心要自己栽筋斗吗?”铁镜心仰天狂笑道:“只怕也不那么容易?不信你们就来试试!”
那位小姐一直没有作声,这时忽地挥手说道:“你们退下。”向铁镜心一笑说道:“你倒教训的是,她们是该多练几年,不过她们一向淘气惯了,非得凑凑热闹不成,我也管她们不住。幸而她们一路上没遇到什么高手,便弄得更为骄妄,目里无人了。”要知这四个丫鬟在路上碰到的人,铁镜心也是其中之一,她这么一说,即是把铁镜心也不列在高手之内,而且说话的语气神情,明里是骂她的丫头,暗中实是讥讽铁镜心骄妄,铁镜心如何听不出来?正想借题发作,那小姐又道:“你们四个真是不自量力,如何便要与铁公子动手?你们既走江湖,便该知道江湖的规矩,江湖道上第一条规矩是什么,冬梅,你说给我听听。”排在最末的那个少女说道:“江湖上讲究单打独斗,恃多而胜,胜了也不光彩。”夏荷笑道:“冬梅姐,你还漏了一点,若然辈分不同,或者武功相差太远,那就不在此例。”
冬梅道:“小姐,你教训得是。就凭着铁公子腰间这口宝剑,我们四人之中,就没有一个可以打得赢他。”
她们主仆几人一唱一和,听来似是捧铁镜心,骨子里实是全不把他放在眼内。那意思竟是说铁镜心不过比一个丫鬟强些而已,若然四人齐上,她们还怕赢了不光彩呢。铁镜心怒极气极,又狂笑道:“多谢你们看得起我,我也不是恃强凌弱的人。常言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婢子敢劫贡物,主子自更可知。好吧,我铁某不自量力,倒要向你这位主子请教请教!”那位小姐听铁镜心咆哮,只是微笑,随手折下了一枝柳枝,结成了一个环形。
铁镜心怒道:“怎么,难道我铁某还不堪承教么?”冬梅忽道:“铁公子,请你将这个小书箱交给沐小公爹。”铁镜心怔了一怔,冬梅笑道:“若弄坏了箱中的宝贝,我们的小姐岂不白费精神?”话中之意,无异是说铁镜心必败无疑,铁镜心勃然大怒,但转念一想,弄坏了箱中的贡物,确然不是当要,只好强忍着气,将书箱交给沐磷,抱拳说道:“好吧,这样咱们都可放心,你若胜得了我,箱中的贡物奉送便是。”
两人剑拔弩张,沐磷看这情形,即将动手,忽地跳上来道:“姐夫,你也忘了江湖上的规矩啦!”铁镜心面色一沉,道:“你懂什么?”沐磷道:“小虎子那面旗子!”随即向那少女施礼说道:“我的一位朋友给了我们一面旗子,先请小姐瞧瞧,若是两家相识,伤了和气,那岂非不好意思?小姐,我那位朋友叫做张玉虎,你贵姓名?”夏荷掩口笑道:“不错,江湖上是有这个规矩,沐小公爹这次你倒很懂事呢!我们的小姐姓龙!”沐磷心头一震,喃喃自语道:“虎口留情,神龙怒目。呀,你们的小姐姓龙!”他本意是避免与她们争斗,而今忽地想起她们留刀寄简上这两句话,揣摸其中,实是大为不妙。
那位龙小姐笑道:“请拿旗子出来瞧瞧!”铁镜心本待不理,转念一想,且看她如何?取出旗子,迎风一晃,淡淡说道:“我这位朋友是绿林上刚出道的小人物,这旗子你们不识,可别见笑。”其实心中却是在想:“小虎子是主持劫贡物的绿林盟主,你们这几个丫头,谅来还不是要听他的指挥?”以铁镜心的性格,他倒不是想仗小虎子之势服人,而是想炫耀一下,并有意要看她们的尴尬。
只见那位龙小姐也是淡淡一笑,说道:“的确未听过江湖上有这号人物!”忽地将柳环一抛,刚好套着那面旗子,一扯就扯了过来,倏地撕为两半,丢在地上冷笑道:“黑道白道我都不卖情面,云南省的贡物给我留下来!”试想铁镜心绝非庸手,竟然给她闪电般地夺去了旗子,而柳枝又是极为柔软之物,这位龙小姐是何等武功,也就可想而知了!龙小姐这手一露,铁镜心的骄妄之气,登时减了几分。
沐磷大惊失色道:“你,你,你竟然撕了这面旗子!”龙小姐目注铁镜心,忽地又笑道:“你和那个什么小虎子交过手了么?”铁镜心愠道:“怎么?”龙小姐道:“他是几招打败你的?”铁镜心大怒道:“娘儿们罗罗唆唆,你到底是不是要和我比划?”沐磷不知好坏,冲口说道:“小虎子是到了第十一招才将他打败的,你问这个干么?”
那龙小姐盈盈笑道:“随便问问,没有什么。”沐磷想了一想,蓦地叫道:“我知道啦,你是暗中要与我那小虎子哥哥比赛一下,看他用十一招打败的人,你要用到几招?”夏荷笑道:“你真聪明,居然一猜便猜中了我们小姐的心意。”龙小姐既不承认亦不否认,面向沐磷微微一笑,又道:“你那小虎子哥哥用了兵器没有?”铁镜心怒不可抑,霍地一招“龙战玄黄”,双掌交叉剪出,虚拟作态,喝道:“你的话有说完的时候没有?”这一招是极厉害的一手擒拿掌法,可虚可实,铁镜心看她是女子的分上,不欲先出招攻敌,但又气她不过,故此双掌交叉一剪,迫近她的面门,掌势却是将发未发,用意只在扰乱她的心神,叫她不能分神说话。龙小姐竟似看穿他的心意,并不闪避,粉面一偏,又道:“就只问这一句啦,快说他到底有没有使用兵器?”沐磷道:“他没有使用兵器,我姐夫的却是削铁如泥的宝剑。”心中想道:“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沐磷心念刚动,又听得龙小姐哈哈一笑,道:“好,我知道啦。”蓦地向铁镜心道:“还不亮剑,尚待何时?”铁镜心气得七窍生烟,忍耐不了,不顾她是男子女子,掌势倏地由虚化实,双掌一剪,锁腕切胸,指尖却直戳到她面上双睛!
这一招“龙战玄黄”,掌指兼施,连环三式,两人相距又近,纵是一流高手,亦是难以解拆,铁镜心雷霆震怒,一招使出,方自微有悔意,自觉对一个未知虚实的少女,先下毒手,有失身份,哪知就在这电光石火的霎那之间,龙小姐只是一飘一闪,身法快到无以形容,陡然间铁镜心那一招三式,全扑了空。但觉微风飒然,掠身而过。铁镜心暗叫不妙,防她偷袭,一个“盘龙绕步”,双臂斜掠,使出“金雕展翅”的护身掌式,哪知还是迟了一步,只觉眼睛一亮,龙小姐又已回到了他的面前,手上却多了一把出鞘的宝剑,剑尖上发出紫碧色的光芒,可不正是自己那把紫虹宝剑?
那四个小丫头一齐拍掌笑道:“好呀!”铁镜心面色涨红,左掌护胸,右掌一伸,倏地屈了五指,使出一招“金豹探爪”,便来夺剑。龙小姐笑道:“本来是给你的,你急什么?”倒转剑锋,将剑柄向铁镜心掌心一塞,铁镜心蓦然醒悟,这是对方因为自己不肯拔剑,故意替自己拔的,戏侮轻视,莫此为甚!铁镜心欲待不接,一咬牙恨,将剑柄一抓,剑到手中,立刻削出,他对小虎子时还只是但求取胜,如今对付这个少女,却是形同拼命,一剑削出,隐隐有风雷之声,使的乃是惊涛剑法中最厉害的一招——“翻江倒海”,剑光有如浪涌,一圈圈的直迫出去,周围丈许方圆之地,全在剑光笼罩之内!
龙小姐失声叫道:“果然是把宝剑!”身形仍是一飘一闪,倏地反手一挥,两条长袖随着剑风飞舞,双袖交叉,左边衫袖向右横穿,右边衣袖却向左方倒卷而上,招数的刁钻古怪,铁镜心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铁镜心那一招“翻江倒海”,剑势极为猛烈,剑光正在荡开,忽觉眼睛一花,龙小姐那两条长袖竟然贴着剑刃上端掠过,疾卷而来。铁镜心暗叫不妙,幸而他的惊涛剑法纯熟之极,亦差不多到了收发自如,随心所欲的境界,一见不妙,剑势突然一收,从“翻江倒海”一变而为“百灵呵护”,剑势一收,剑圈缩小,就像织起了一道护身的剑网,但见剑圈风驰电转,一口宝剑竟似化成了数十百口一般,白森森的剑尖从四面八方刺出,龙小姐知道他的宝剑吹毛可断,虽说衣袖柔软,不易受力,却也不敢太过冒险尝试,就在铁镜心变招之际,双袖一缩,仍然是那么轻盈盈地一飘一闪,铁镜心虽得运剑如风,终是不能沾着她的半点衣角,但听得龙小姐一笑说道:“剑法也还不俗!”她盛赞宝剑,相比之下,对于铁镜心的剑法,只不过认为差强人意而已。铁镜心对她似赞实讽的话意自是听得出来,然而他仗以防身的也只有这把宝剑而已,若在平时,以他的性格,定然舍剑不用,但此时此际,这一仗不但有关荣辱,而且关系贡物的得失,任是他如何高傲,也不敢将防身的宝剑抛开。
但见龙小姐一笑之后,挥袖又来,这一下手法更怪,铁镜心一剑削出,龙小姐柳腰后折,云鬓几乎贴地,突然间长袖拍出,竟然挟着劲风,刷的一声,如人使剑,竟把铁镜心的剑尖稍稍荡歪。龙小姐身形何等轻灵迅疾,铁镜心的“剑网”稍露空隙,她另一条长袖钻进,端的如水蛇游走,柔滑飘忽,难以捉摸。铁镜心几乎给她拍着脉门,幸而变招得快,半攻半守,用了一招“偏花七星”,斜走三步,长剑划弧,好不容易才把她这一招古怪的扑袖法解了。
龙小姐笑道:“不俗!不俗!连挡了我的三招啦!”转身跃起,双袖翻飞,铁镜心空有宝剑,却给她迫得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激战中,她忽地左袖自上拍下,运袖如钢,劲风下压,铁镜心的“剑网”又给震得露出空隙,她右边袖子一抖,卜的一声,在铁镜心的肩头扫了一下,铁镜心晃了一晃,还剑一削,“嗤”的一声,也将龙小姐右边的袖子削去了小小一截。原来双方都是快攻快守,龙小姐胜在招数刁钻,身法溜滑,但铁镜心却有极厉害的防身宝剑,相比之下,暂时仍是均衡的局面,龙小姐这一下急攻,长袖深入,虽然得手,缩袖之时,自不免稍慢,故此也给铁镜心还了一剑!
龙小姐衣袖被削,固然稍感意外,铁镜心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要知衣袖乃是极柔软之物,龙小姐能够挥袖生风,运转如鞭,已是十分不易,更难的是她两条长袖,居然能够一柔一刚,同时发出两种不同的力道,一袖如铁鞭径扑,一袖却如水蛇缠腰,那确是非具有极上乘的内功不可。数招一过,已把铁镜心迫得喘不过气来,令他又是惊奇,又是疑惑,想武林中的各家各派,从未听说过有这一种奇怪的武功,而这少女年纪轻轻,却又怎的便练成了如此高强的本领?
沐磷在旁也看得呆了,但见剑气如虹,纵横挥舞,长袖翩翩,矫若游龙。铁镜心的剑法虽然使得风雨不透,但那少女的身法更是轻灵之极,竟是在剑气纵横之下,有如彩蝶穿花,冷不防地欺身进扑,轻盈美妙,纵是天下最悦目的舞蹈,亦不能与之相比!沐磷一方面是触目惊心,一方面却又看得如痴似醉,但愿他们打得时间越长越好。
可是铁镜心却已渐感应付不来。龙小姐双袖的招数越来越是刁钻古怪,令人防不胜防。铁镜心自知难敌,狠下了心,剑法一变,使出了惊涛剑法中最凶猛的招数,竟然拼着与敌人两败俱伤!本来高手比拼,断无不顾自己之理,如今铁镜心这样的一拼命,威力等如骤然强了一倍,霎眼之间,又过了数招,双方都是险象环生。
沐磷看得气也透不过来,这时他亦已看出,若论功力,这位龙小姐似乎比小虎子稍逊一筹,但比之铁镜心却又要高出少许。若论招数的刁钻古怪,则小虎子也不能与之相比,尤其是她那飘忽的身法,看来竟不在于承珠的“穿花绕树”之下,比起小虎子和铁镜心都胜过多多,不过她的所学,却没有小虎子之杂,功力也没有小虎子之纯。铁镜心则胜在有一把宝剑,拼命之下,也实在是凌厉难当。沐磷忽发奇想:“要是小虎子和她比划,那一定是旗鼓相当,必然更要好看!”
激战中忽见铁镜心宝剑一转,倏地飞起了三层紫色的光圈,这一招为“三花盖顶”,是惊涛剑法中的一记杀手神招,可是这一招全采攻势,己方亦是空门四露,若非拼着与对方两败俱伤,断无这样冒险之理!沐磷心头一震,想这龙小姐美若天仙,若给宝剑划伤,纵不残废,毁了颜容,亦是十分可惜;但若是姐夫败了,这贡物就将不保,岂不是北京也去不成了?沐磷心中正忐忑不安,连自己也不知道望谁得胜。在眼花撩乱之中,忽听得那个名唤秋菊的侍女娇声笑道:“好一招飞袖流云的绝技呀!”那名唤冬梅的侍女接着笑道:“小姐这一招铁袖功更是武林绝学,你瞧清楚了没有?”笑语喧喧,忽见在剑风人影之中,铁镜心失声而呼,沐磷尚未看得清楚,但听得“卜”的一声,铁镜心那口宝剑已飞上了半空!
原来是龙小姐趁着他倾力而攻之际,以闪电般的身法,施展了“铁袖功”拍中了他的脉门,长袖再一卷便夺去了他的宝剑。也幸而她把一双长袖运用得挥洒自如,要是施展空手入白刃的擒拿手法,纵然能夺得宝剑,手指却必定先被剑锋削掉。
铁镜心一片茫然,呆在当场,心中五味翻腾,脸上却是全无表情,端的似泥塑木雕一般,沐磷也替他难过。奇怪的是,龙小姐也似意兴阑珊,全无胜利的喜悦,却反而长长地叹了口气。沐磷心中正自想道:“她赢得这样光彩,却为何叹气?”只听得夏荷笑道:“小姐虽然多用了两招,但彼此家数不同,神龙未必便见得输于玉虎!”沐磷这才恍然,原来龙小姐是共用了一十三招才把铁镜心打败的。
龙小姐长袖一挥,淡淡说道:“把贡物取了走吧!”夏荷娇笑道:“沐小公爹,对不住啦!”一伸手便抓去了沐磷背上的红木书箱,四个丫头都跟着小姐走了。沐磷怔怔地瞧着她们下山,但见那夏荷走到半路,还把那书箱扬了一扬,回头向他甜甜一笑。
这时方是正午时分,流泉飞瀑,在阳光下泛起彩虹,满山嫩绿的茶树,发散着馥郁的香味,铁镜心倚着一株茶树,有气没力的好像刚刚大病了一场。沐磷道:“姐夫,你的宝剑——”将地上的紫虹宝剑拾起,捧到他的面前。铁镜心倚着茶树,面对那天壶峰上倒挂下来的瀑布,沐磷走来,他浑如未觉,忽地放声吟道:“却似移舟上碧滩,一滩经过一滩难!酷怜剑气销磨尽,飞瀑流泉日影寒!”他心中悲伤抑郁,想起长江浪涌,后浪推前,物换星移,新人辈出;自己只不过隔别数年,重出江湖,就似移舟上滩一样,一滩比一滩难越,胜过自己的人,竟不知还有多少?禁不住悲从中来,狂歌当哭。
沐磷噗嗤笑道:“骄阳肆虐,你却怎说日影生寒?前人诗中也只有说月影寒的,你怎的说日影寒?”铁镜心给他弄得啼笑皆非,沐磷忽又作恍然大悟之状,笑道:“对了,你这是即景生情,比剑输了,所以在大热日头之下,也居然‘寒’了!”哈哈一笑,也学铁镜心吟道:“舞袖翩跹,影摇千尺龙蛇动;歌喉宛转,声撼半天风雨寒!哈,也是赋得一个寒字!”上面四句本来是苏东坡嘲笑一个躯体魁梧的舞娘的,如今却被沐磷借了来用,上句赞龙小姐的飞袖神功,下句嘲铁镜心的狼狈之象。铁镜心平素总是爱说沐磷不懂诗,这时沐磷却移用苏东坡的打油诗句,报了他一箭之仇。
铁镜心啼笑皆非,骂道:“胡说什么?”沐磷笑道:“咱们快赶到上饶去吧,要不然天色一晚,山高风冷,那就更加寒了!”
铁镜心心灰意冷,但转念一想,那两个老武师还在上饶等候他们,即算自己想回转昆明,也应该去告诉他们,于是只好勉强打点精神,与沐磷一同赶路。
到得上饶,天已入黑,铁镜心找到了市上最大的那家客店,进去访问。一进客店,不待开声,那两个老武师已跑了出来迎接,原来他们心中记挂,吃过晚饭,就在当着门口的庭院里纳凉,等候他们了。
一见铁镜心这沮丧的神色,两个老武师都吃了一惊,杨宝悄悄问沐磷道:“出了什么事情没有?”铁镜心板起面孔斥道:“在这里罗嗦什么,到房间里说。”老武师弯腰说道:“是,是,房间已定好了。是店子里最好的一间房间,靠南的上房。有一位客人刻下正在房间里等候你们。”沐磷诧道:“是谁?”那老武师道:“小公爹见了自然知道。”铁镜心一肚子闷气,见这老武师一脸诡秘的笑容,更为不快,心中想道:“我在这里有什么朋友,好,只待见了再说。”
两个老武师带他们到了房间外面,向沐磷道:“贵客便在里面,他说有极要紧的事情要和你说,我们不便进去啦!”铁镜心哼了一声,心道:“什么人这样鬼鬼祟祟?”就力一推,“砰”的一声,推开了房门,那房门只是虚掩,铁镜心收势不及,几乎跌倒,就在此时,只听得房间里一阵哈哈的笑声,但见小虎子正是大马金刀地坐在里面。铁镜心呆了一呆,沐磷已抢上去道:“小虎子啊,你害得我好苦!”不由分说,捏起两只拳头复向小虎子乱捶。
小虎子轻轻一按,将他按下,道:“怎么反而是我害了你了?”沐磷道:“你那面旗子,哼,哼,一亮出来便给人家撕了。我们的贡物也被劫走啦!要不是你那面旗子害了,也许她还会手下留情,哼,哼,你说我不怪你怪谁?”小虎子道:“哈,果然出了事了,如此说来,她们居然在两日之间,接连劫了福建、云南两省的贡物了。”原来小虎子是今晨听到福建贡物在途中被劫的消息,这条路也正是铁、沐二人所走的路线,因而他单骑赶来的,本意是想保护他们,却不料还是来迟了一步,他们早已在武夷山中被劫了。
沐磷将被劫的经过情形,详细说了一遍,小虎子两只大眼睛转来转去,听说之后,忽地说道:“你们还是照样到北京去!”沐磷道:“去做什么?去给天下英雄笑话吗?”小虎子说道:“不,是到京师去大大露面!你们云南省的贡物包在我的身上给你追回便是!你们一到京师,我自有办法交给你们。”沐磷大喜道:“真的?”小虎子道:“岂有戏言!”沐磷道:“好,那我给你一个定心丸,她是在第十三招才把我姐夫打败的。你去斗她,大半可赢!”
小虎子大笑道:“知道啦!”大笑声中,倏地推开窗子便跳走了。正是:
江湖风浪滔天起,且看玉虎斗神龙。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按下铁镜心与沐磷暂时不表,且说张玉虎离开了他们二人之后,连夜赶路,第二日午间,便到了浙、赣、闽三省交界的仙霞岭下。自唐朝的黄巢在岭上开出山道七百余里,直通建州,并在山上设置仙霞关之后,这条路便一直是浙赣之间的交通要道。
张玉虎虽说拍了胸脯替沐磷追回贡物,其实他心中却是一片茫然。那位龙小姐是什么人物?为什么要与他作对?劫贡物的用意何在?他都找不到半点端倪。但他已得到消息,说是湖南、江西、湖北三省的贡物,这几日间定将从这条路经过,估量那位龙小姐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劫了贵州、云南、福建三省的贡物,谅来对这三省的贡物也不会放过。
于是他叫副手周志侠径行入浙,主持截劫江南几省贡物的事情,而他则从这条路上追踪那位有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龙小姐。
这条路虽是山路,因为是浙赣要道,行人倒也不少,但张玉虎一路行来,仔细留意,却并没发现可疑之人,龙小姐与她那四个丫头固然不见,即连官差也没碰过一个。
走至午后,山路穿入两山峡峙下的幽谷,头上是一线青天,脚下是山谷中奔腾的激流,阴阴沉沉,行人渐渐稀少。张玉虎加快脚步,走了一程,忽听得前面有吆喝之声,抬头一看,只见前面有两个从头到脚都罩着油布的“人”,直上直下地跳着走路。每跳一跳,等于常人跨出的两步有多,但动作迟滞却也比常人慢得多。在这两个怪物的后面,跟着两个黑衣汉子,挥舞皮鞭,面目毫无表情,断断续续地发出一些怪叫,有时又大声吆喝,就像赶牛赶马一般。
张玉虎心头一凛,想道:“莫非这就是所谓万里行尸么?”据说湘西一带,有专以赶尸为业的人,有些客死异乡的人,丧家因为搬运不便,便请赶尸的将他们死了的亲人“赶”回故乡。经了“作法”之后,死尸便听赶尸者的指挥,要走便走,要停便停,纵在三伏天时,走他十天半月,尸体也不会腐臭。这一行有很多禁忌,神秘诡异之至。路人若是碰到了“万里行尸”,便得远远避开,更切忌和赶尸的人谈话。这种传说,凡是跑江湖的人无不知晓。张玉虎却是一向不信,料不到今天亲眼见了。不禁好奇之心大起,想道:“死尸也会走路,天下哪有这样奇怪的事情?”他武功既高,人又胆大,好奇之心一起,不但不远远避开,反而远远跟在他们后面。
走了一程,忽见前面大路的中央坐着一个人,他明明看见赶尸的走来,也并不逃避,那两个赶尸的也好像没有看见他一样,仍然挥舞皮鞭,赶着“死尸”,一直向前走去。
张玉虎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一时之间,看不清楚,心中方自想道:“这位朋友的胆子倒大,且看这两具行尸拿他怎样?”转眼之间,那两具行尸已跳到他的跟前,那个人忽地站了起来,向赶尸的大骂道:“你们走路不带眼吗?将这两个晦气的东西赶来撞我!”呼的一掌,便即发出,敢情竟是特地来挑衅的。
那两个赶尸的人仍是那样的木然毫无表情,不发一语,但见那人一掌拍出,刚刚沾着尸布,忽地大叫如狂,竟然像“行尸”一样直上直下地跳起来,不过比那两具行尸跳得更高更急,忽地一个失足,踏出路旁,直滚下坡,坠下百丈幽谷,那狂叫之声,仍然断断续续地传上来,惨厉之极,饶是张玉虎胆大包天,也不禁心惊肉跳!
张玉虎定一定神,那两个赶尸的已转过了山坳。张玉虎惊疑交并,凭着他的武功眼力,竟看不出那个人是怎样受伤的,心中想道:“莫非真个有鬼?哼,哼,天下哪有这样的怪事?”大着胆子,溜下斜坡。谷底是条山涧,水流湍急,那人已被水流冲出很远,幸而山涧水浅石多,不久那人就被搁在一块凸出涧中心的大石上。张玉虎一提真气,使出“凌云纵”的绝顶轻功,在空中转了个身,落在那块石上,一手抓起那人,用力抛出,接着脚尖一点,仍用“凌云纵”的身法凌空跃起,在那个人未落下之前,已把他的背心抓住,落下之时,刚刚落在涧边,滑出两步,方才定住身形。走回岸上,腿弯以下,全部湿了。
张玉虎将那人轻轻放下,看了一眼,不禁又是大吃一惊,失声叫道:“你是罗大哥?”一抚之下,气息毫无,早已死了。原来这人正是仙霞岭彩虹寨的副寨主罗青,张玉虎与他也曾有一面之缘。彩虹寨的大寨主杨子周则是应邀拦截贡物的绿林英雄之一,张玉虎本来就想到彩虹寨去探访他们的,却想不到在这里遇见,而且一见面他已经不会说话了。
张玉虎看来看去,看不出他的死因,忽觉自己的手指有些麻痒,心中一动,撕裂罗青的衣裳,但见他全身青紫,竟不知是中了什么剧毒?张玉虎急忙用刀尖刺破自己的中指,挤出几滴黑血,他随身带有解毒的丸散立即内服外敷,幸而罗青的尸体已被水流冲刷了一会,张玉虎不过是指尖沾着他的衣裳,仗着内功深湛,挤出毒血,调息一会,便已没事。越想越觉怪异,只好抛下了罗青,爬上大路,一口气的往前直追,追了一顿饭的时间,这才看见那两个赶尸人的背影。
这时天已黄昏,暮霭四合,眼见那两具“行尸”一跳一跳地走上深山,耳听赶尸者断断续续的怪叫,更是令人心悸。
张玉虎定了一下心神,想道:“就算你真是僵尸,我也要查个水落石出。”远远的跟着他们,直入深山,又走了好一会,只见他们走入一间古庙,这时天色已完全黑了。
张玉虎走到庙后,歇了一下,想道:“罗家兄弟定是遭了那两个怪物的毒手,但他们的手脚都罩在油布里面,究竟是用什么手段伤人,我却看不出来。而且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装鬼作怪?一见生人便下毒手。黑白两道中,我可从没听过有这样残暴的人物!”
再过一会,山间明月渐渐升起,张玉虎飞身跳入破庙,从后面悄悄地溜到前面正殿,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偷偷的向里面一瞧,但见里面破破烂烂,正中间有一个神案,供着一尊佛像,案前点有一盏半明不亮的油灯,两边的神幔掩了一半,那两个赶尸人盘膝坐在当中,两个“行尸”则直挺挺的各靠着一根柱子。骤眼看去,当真是鬼气阴森,令人不寒而栗。
那两个赶尸人忽然“咦”的一声,一个人道:“这里似乎有生人气息!”张玉虎吃了一惊,以为已给这两人发现,正要闯进去,忽听得庙里发出咭咭的笑声,那两个赶尸的大喝道:“什么人在这里装神弄鬼?”陡然间,但见神幔无风自揭,竟是一个妙龄少女坐在里面,端的是大出众人意外,连张玉虎也几乎叫出声来!
那两个赶尸人怔了一怔,只见那少女格格笑道:“我正要查究是谁装神弄鬼?”忽听得暗器破空之声,少女双袖一拂,将那两个赶尸人所发的毒锥拍落,倏地拔出一把精光闪闪的长剑,一跃而下,挺剑便向一具“僵尸”刺去!这少女拂暗器、拔长剑、刺僵尸,三个动作一气呵成,端的是快捷无比,连张玉虎看了,也自暗暗心惊!
那赶尸的喝道:“僵尸在此,生人勿近,你找死么?”话声未停,那少女已是一剑挑开罩着僵尸的油布,但听得咔嚓一声,宝剑如触木石,竟然不似刺着血肉之躯!
就在此时,忽地一股黄烟飞起,张玉虎急忙闭了呼吸,又含了解毒之药,烟雾迷漫之中,但听得兵器碰击之声,震得耳鼓嗡嗡作响。好在不久就有一阵山风刮来,将烟雾吹散,张玉虎但觉眼睛一亮,定睛瞧时,只见有两个木人倒在地上,珍宝撒满一地,另有两个怪人,颈项挂着一串纸钱,身穿麻衣,手提哭丧棒,端的似个僵尸模样,正在和那少女激战!
张玉虎看得怦然心跳,他跟过黑白摩诃几年,自是识货之人,但见满地流动的珠宝中,竟有好几件价值连城的东西,其中有一尺来高的珊瑚笔架,有镶着十几粒“猫儿眼”宝珠的凤冠,这些宝物,绝不可能是寻常的富商巨贾所能藏有。地上还有一个火漆封口的大信封,张玉虎目力特强,虽然在黯淡的灯光下,还是看不清楚信封上所写的字,但却可以看得出信封上盖有四四方方的大红官印。
张玉虎这时恍然大悟,原来这几个人敢情就是湖南省所聘请的、押解贡物上京的高手,他们叫两个人扮作僵尸,蒙在油布里面托着木人走路,另外两个人则扮作赶尸的人,这一计策真是想得诡异绝伦,奇妙无比!试想“万里行尸”,何等恐怖?谁敢沾惹?纵然是极有经验的绿林好汉,也难以猜得到贡物就在“僵尸”身上。
但此时此际,最吸引张玉虎注意的既不是价值连城的贡物,也不是扮作僵尸的怪人,而是那个少女!这少女必是沐磷所说的那位龙小姐无疑,数日来闷在心上的疑团即将揭破了。张玉虎打定主意,先不出手,且看她怎样劫夺贡物。
那两个僵尸模样的怪人,仍像日间走路一样,一跳一跳的,手上的哭丧棒直上直落,身法棒法均甚怪异,转眼之间,已和那位少女斗了二三十招。
激战中忽听得那少女喝道:“还不露出本来面目,更待何时?”长剑一圈,倏地弹出,有如龙吟虎啸,一招“斗转星横”,剑尖左刺,剑锋右削,一招之间,连袭两个敌人,端的是极得轻灵翔动之妙!那两个怪人的武功亦是不弱,一见不妙,双双跳起,左边的那条哭丧棒往下一沉,一招“平沙落雁”,棒拍少女的脉门;右边的那条哭丧棒往外一展,一招“长风振羽”,斜击少女的双胫。眼见双棒一合,那少女已是无可逃避。
哪知这少女的剑术已到了出神入化之境,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回身拗步”,长剑往上一抽,顺势反击,疾如骇虎!两条哭丧棒都落了个空,但听得“刷”的一声,右边那个怪人着了一剑;左边那个怪人急忙横棒外封,哪里还封得着,只见剑光疾闪之中,咔嚓一声,左边一条哭丧棒亦已被削断了。
剑光疾闪之中,张玉虎暗暗赞道:“好剑法!”心念方动,那两个怪人忽地一声狞笑,那根被削去半截的哭丧棒内里中空,骤然射出一溜黄光,一条黑影,张玉虎大吃一惊,只见那少女柳腰一折,跌到地上!右边那个怪人哈哈大笑,一棒便砸下去!
“轰”的一声,哭丧棒却砸在地上!原来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少女的身躯已在地上滚出一丈开外,张玉虎吐了口气,心中一宽,看来这少女并没有受黑烟毒火之伤。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两个扮作赶尸人的黑衣汉子,一直虎视眈眈,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机会,那少女的身躯又正是向他们的方向滚来,这两人大喜,抖动长鞭,霍地便扫,这少女若是再向前挪动半尺,粉脸就刚好凑着皮鞭。张玉虎藏在柱后双指一弹,将早就扣在掌心的两口梅花针弹出!
但听得那少女一声长笑,身躯平地拔起,捷如飞鸟,倏地便从那两个人的头顶飞过。这时张玉虎的梅花针正巧射中那两个人的手腕,手腕突然一痛,不由得都叫出声来,长鞭扫下,也自失了准头,打不中少女,却打翻了神案上的香炉,登时飞起了满空烟雾!
张玉虎好生佩服,心中想道:“早知她有如此俊巧的身法,何须我助她这两口飞针?”只听得就在长笑声中,突然发出了两声闷响,如击败革,原来这少女已以闪电般的剑法,划破了那两个“僵尸”的面具!
张玉虎的梅花针到底还是帮了这少女一个小忙,要不是他发出这两口飞针,少女虽不至于被那两个汉子的长鞭打中,但最少也要遮拦一下,那就没有这么容易得手了。
那少女刷的两剑,戳穿了那两个“僵尸”的面具,乐得哈哈大笑,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辰州僵尸门的两位祝大爷,湖南巡抚的贡物真是所托非人了。可惜碰着了我,我是连鬼的账也不卖的!”
湖南辰州的“僵尸门”门徒不多,却是江湖上有名的邪派,行事诡异,“赶尸”这一行业,大半就是他的门人所为,平时又专喜装鬼弄怪,吓骗乡愚,不过在武功上却确有特异之处,又是出名的难缠,武林中人,被它的邪气所震慑,谁也不敢去沾惹他们。湖南巡抚但求贡物到得了北京,遂不惜以巡抚之尊,卑辞厚币,托这两个“僵尸门”的长老亲自出马。这两个长老名叫祝节、祝符,乃是孪生兄弟,至于那两个黑衣汉子,则是他们最得力的弟子。
祝节、祝符一生吓人,今番却连一个少女也吓不到,反而连假皮具也给戳穿,不由得又惊又气。这两兄弟长年累月的带着面具,面皮干皱,毫无血色,相貌恐怖,其实与僵尸也差不多,那少女笑道:“你这两个怪物睁眉瞪眼做什么?谁还怕了你么?”祝节、祝符怒道:“好个不知死活的女娃娃!”一声怪啸,联合了他们的徒弟,站好了四个方位,登时将少女困在当中!
那少女盈盈一笑,滴溜溜一个转身,长剑晃动,祝节、祝符和他们的徒弟,每一个人都觉得冷意森森,寒光耀目,好像那少女的剑锋就是向他们的面上划来。祝节、视符急忙跳起,双棒交叉,解开剑势,那两个黑衣汉子,也连忙后退,仗着鞭长之利,在一丈之外,绕着少女远攻,这样一来,四角合围的阵势已乱。
但这两个“僵尸门”的长老,武功也确有过人之处,两人一攻一守,哭丧棒或圈或点或扫或劈,居然遮拦得风雨不透,更加上了他们的两个得意弟子,鞭风棒舞,直和那少女斗到百招开外,兀自不分胜负。
张玉虎看得暗暗称奇,这少女的剑法变幻莫测,竟是自成一家,而那飘忽如风的身法,也不在自己所学的“穿花绕树”身法之下。
激战中那少女忽地一飘一闪,轻轻巧巧地闪到那两个黑衣汉子后面,那两个汉子急忙回鞭反扫,忽见那少女弓鞋一扫,将跌在地上的十几粒大圆珍珠都扫过来,那两个汉子吃了一惊,喝道:“你干什么?”原来珠宝虽是四散地上,但这几个人个个都是武功高强,脚步轻灵,各自留神,但恐踏坏了珠宝,所以虽然是在剧战之中,珠宝滚动,都没有一件曾被践踏。
料不到这少女弓鞋一扫,却故意将十几粒大圆珍珠向他们扫来,珍珠本来不会一踏便碎,但他们是保护贡物的人,所想的就是唯恐损坏了宝物,事出不意,哪容得详细思量,急忙闪避,却刚好碰着流动的珠子,脚步一滑,两个汉子登时跌个四脚朝天。
说时迟,那时快,少了双鞭的拦阻,这少女刷的反手一剑,剑光飘瞥无定,祝节提起那半截哭丧棒一挡,却听得“咔嚓”一声,少女的长剑指东打西,却把祝符的那根哭丧棒又削断了。
张玉虎心中一凛,想道:“她刚刚上了一次大当,却怎的又来重蹈覆辙?”但见祝符的那根哭丧棒也喷出一溜黄光,一股黑气,祝节把手一扬,还加上了几枚喂毒的丧门钉!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之间,少女长袖一拂,呼的一声发出一股劲风,妖烟邪火,都被她扑袖成风,吹得反转了方向,祝节、祝符哼也不哼一声,都闷倒了,而且每人都中了三枚丧门钉。张玉虎这才知道,原来她早已胸有成竹,在关键之际,施展出了武林罕见的铁袖神功!
少女哈哈大笑,道:“作法自毙,怪不得我!”那两个黑衣汉子爬了起来,恨恨地盯了这少女一眼,却见她并无对自己动手之意,急忙背起师父,飞奔出庙!这一战也,“僵尸门”的四师徒,大败亏输,当真是始料不及!
那少女轻轻拍了一手掌,说道:“反正是淌来之物,我乐得慷慨一些,两枚梅花针,分给你两成吧。”显是已发觉了张玉虎藏在外间,也知道了是他刚才发出飞针暗助自己。
张玉虎哈哈一笑,走入庙中,道:“我不是来和你分赃的。小姐,你是不是姓龙?敢问令师是哪一位前辈?”龙小姐格格笑道:“你不是来分赃的,原来是查家谱来了?时间多着,你且待我收拾了这些东西再说,免得遗害于人。”拿起神案旁边敲钟的木锤,将地上那两件蒙“僵尸”的油布挑起来,走了两步,忽又回头笑道:“麻烦你也给我收拾一下,好么?”左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皮囊,抛给张玉虎道:“湖南是富庶的省份,贡物可真不少。你替我都放入囊中,那件珊瑚笔架和珍珠凤冠请分开来放。”纤指一弹,又弹出了一颗粉红色的丸药,说道:“等下你胸中若有烦恶之感,请服下这粒药丸。”
张玉虎怔了一怔,接过药丸。心中想道:“我与她初次相逢?她竟然就对我这般相信,不怕我私藏贡物!”向那皮囊吹一口气,皮囊涨大起来,只见里面还有几个暗袋,是用极柔软的狐皮做的,只这皮囊就价值不菲,张玉虎将宝物一件一件地捡入囊中,当真是小心非常,但怕有所遗漏。
只见龙小姐将那两件“尸布”堆在庙门外的一棵树下,擦燃火石,将它烧了,一股腥臭的气味传进来,胸中果然有烦恶之感,张玉虎将那颗丸药吞下,但觉一股清香,直沁肺腑,登时将那股腥臭的气味消除得干干净净,这才知道原来蒙在“僵尸”身上的油布乃是用毒汁浸过的,怪不得彩虹寨的副寨主罗青稍微沾着一点,便竟送了性命。
龙小姐用剑挖了一个地洞,将那堆毒灰也都埋了。走进庙来,见张玉虎已把贡物收拾妥当,于是伸手笑道:“多谢,多谢!”张玉虎道:“且慢,这宝囊还不能给你!”
龙小姐道:“怎么?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不是说过不与我分赃的吗?哈,哈,你若肯食言,这区区一省的贡物送给你便是。”张玉虎道:“我不是想你的贡物,我只想问你,你为何要抢贡物?”龙小姐道:“前两天广东、广西两省贡物是你抢的不是?”张玉虎道:“不错,上个月我还一连劫了九省的贡物呢!”龙小姐道:“照呀!你抢得我就不能抢得?我倒要请你说说这个理由!”张玉虎怔了一怔,心中想道:“她的来历我尚未知,劫贡物为周、叶两位伯伯筹集军饷的事情,该不该向她去说?”正是:
神龙逢玉虎,见面便倾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