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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祸福难知 单身入虎穴 友仇莫测 宝剑对金刀

方庆还未看得清楚,但听得哎哟连声,除了孟玑之外,围攻白衣少女的那四条汉子,都已倒在地上。孟玑闪开了两枚梅花暗器,大声赞道:“散花女侠!名不虚传!”一言甫毕,那四条汉子,也都跳了起来,各人手上拈着一枚暗器,同声说道:“多谢女侠手下留情,咱们服了!”原来那四人都被少女用“天女散花”的手法,打中穴道,暗器来势极急,触体却轻,打中穴道,也只是一阵酸麻,并无碍处,这明明是白衣少女故意相让。

白衣少女微微一笑,道:“原来你们去探听了我的来历,那么这位朋友的银子,可以归还了吧?”孟玑一指岩洞,说道:“你来得不巧,银子今早已搬走了。”少女面色一沉,正待发话,孟玑又道:“要劳你多走一趟了,我们已备下快马。方大人,你昨晚受惊了。”方庆满面通红。少女道:“既然如此,我就去拜见你家寨主。好,咱们走吧!”

孟玑撮唇一啸,山岩后有人牵出几匹马来,白衣少女跳上马背,一言不发,随着他们便跑。山道崎岖,山坡倾陡,骑在马背之上,就如腾云驾雾一般,方庆虽是弓马世家,也觉惊心动魄,那几匹马都是久经训练的战马,随着孟玑那匹领头的坐骑,登山跳涧,竟然如走平地。

跑了个多时刻,红日已到中天,孟玑在马背上扬鞭指道:“下面便是雁门关了,丁大总兵明天便等着要发军饷,这会儿,正不知多心焦了!”方庆闻言一惊,问道:“我们已过了雁门关吗?你、你们是不是日月旗金刀寨主的手下?”孟玑道:“有你的银子便是,何必多问!”方庆心如吊桶,七上八落,想道:“这金刀老贼,从不劫军饷。不知何以今番破例?久闻金刀老贼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强人,蒙古鞑子和大明官兵,都不敢捋他虎须,若是他立心要这军饷,起尽十万官军,也未必讨得回来,此一去也,只恐凶多吉少了。”

马行一刻,面前忽见一片开阔,山岗围抱之中,竟是沃野平畴,有人在田中耕作,初初看到,还疑是世外桃源,哪想得到这竟是威震胡汉的强人巢穴?马队在磨盘似的山道迂回前进,山道两旁,不时闪出人影,打着旗号,没多久,就到了山寨前面。

山上碉堡连云,依着山形,互为屏障,端的气象万千。方庆忧心忡忡,跟在孟玑与少女之后,下马进山。有人引到大寨面前,只听得钟声嘡嘡巨响,接着鼓角齐鸣,寨门开处,两队强人列阵相迎,刀枪如雪,甲胄鲜明,白衣少女面有笑容,若无其事地从刀枪剑戟丛中穿过,方庆见这阵仗,吓得矮了半截,硬着头皮,亦步亦趋地随着白衣少女走上中堂。

大堂上摆好虎皮交椅,却是无人相候,白衣少女面色微愠,问道:“你们的老寨主呢?”孟玑微微一笑,只见两个粗豪大汉,揭开虎帐,直闯入来。

前面那条大汉捧着一个大酒缸,金色灿然,想是黄铜做的,瞧那样子,怕不有五七十斤?后面那条汉子,却捧着一大盘烤熟的牛肉,热气腾腾,每块牛肉上插着一柄明晃晃的利刃。两个汉子唱了一个肥喏,朗声说道:“贵客远来,无物招待,请喝一杯水酒吧。”一言未了,前面那条汉子双臂一振,一大缸酒劈面掷了过来。白衣少女面不改容,口中谢道:“何必客气?”手臂一弯,在那酒缸旁边一带,那酒缸竟贴着她的掌心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也不落下,竟如小孩子玩的陀螺一般。这一缸酒被那汉子使力一掷,威势何等惊人,没有三五百斤力气,也休想接得它住,却不料被这少女轻轻一带,把那股劈面掷来的劲力,化解于无形。少女微微一笑,俯首缸边,喝了一大口酒,说道:“好酒,好酒!”那两个汉子怔了一怔,后面的那个汉子抢上两步,喝道:“这个给你送酒!”手起处,两柄插着牛肉的匕首飞了过来,白衣少女又是微微一笑,樱桃小嘴一张,“喀嚓”一声,把两柄匕首,咬在口中,张口一吐,两柄匕首一齐飞出,端端正正地并插在大梁之上,两条大汉相顾失色。只见那少女眉毛一扬,喝道:“还敬你们一杯!”掌心往外一登,呼的一声,把大酒缸反推出去,那两条汉子岂敢相接,眼看酒缸劈面掷来,避已不及。

忽听得“嘡”的一声,只见一个少年汉子从后堂飞步奔出,一掌拍出,把那大酒缸拍得飞过一边,化了来势,左足一带,那缸酒缓缓落在地上,一大缸酒,没有溢出半点。这少年显了这手功夫之后,回头斥道:“你们这两个蠢物,敬客也不懂得,还在这里丢人现眼么?”向少女抱拳一拱,道:“待慢女侠,恕罪,恕罪!”方庆一看,吓得几乎叫出声来。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昨晚救了他的性命,又指点他去找白衣少女的那个人。只是昨晚他乃是山野樵夫打扮,而今却是轻裘缓带,俨若浊世中的翩翩公子,气度自是不凡。

白衣少女还了一揖,道:“公子好俊的功夫!”听得那两个汉子出门之时,垂手叫他做“少寨主”,又笑道:“这回可找着正主了,这位朋友的四十万两银子,请少寨主赏面赐还。”那少年道:“些须银子,何足挂齿,姑娘,你且请坐。”高声叫道:“来人哪!”眼光一转,向方庆打了一个招呼,眼色之中,含着诡秘的神情,似乎是在说道:“我的指点可不错吧!”

方庆呆在一边,满腹疑云,实是百思不得其解。这少年既然是这里的少寨主,何以劫了银两,却又打救自己?还把那白衣少女也引到这儿?莫非这是陷敌之计?身在龙潭虎穴之中,帐外强人环伺,吉凶难测,祸福未知,惊疑交并,听那帐外刀环抖索之声,不禁毛骨悚然。

过了片刻,只见一队强盗,把劫去的银鞘都搬了入来,堆满阶下。白衣少女道:“少寨主果是快人,我多谢了!”那少年忽然一声长笑,张手说道:“且慢!”

白衣少女一愕,只见一名盗党,在银鞘堆上,插上一面旗帜,一面画着圆圆的红日,另一面却画着一钩新月,这日月双旗,正是山寨的旗号。那少年微微一笑,在桌上提起一个银质的小酒壶,斟了两杯酒,自己先喝了一杯,笑道:“这四十万两银子虽是无足挂齿,但这面日月旗却是价值连城!”白衣少女眼波流转,只见满堂盗党,神情肃然,都注望着自己,甚是不解,不由得面上露出疑惑的神色,诧然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那少年并不答话,只是微笑,白衣少女想了一想,道:“哦,这两面旗是你们的旗号,那确乎是万金不换的东西了。但这和我们的事又有什么关系?”那少年仍然微笑不答,阶下的盗党却个个现出怒容。

方庆在旁边看得暗暗叫苦,心中想道:“这女子武功虽是高强,却原来是一个初出道的小雏儿,竟然连这点黑道上的规矩都不懂得!盗党在银鞘上插了旗号,这意思就是说,你若有本事把这两枝旗拔下,银子便可拿去,要不然,你就得乖乖退出。这分明是邀斗的意思!这回真个是凶多吉少了!”

白衣少女问了两次,未见回答,微带稚气的脸上晕起一层红潮,似乎已有点愠怒了,但见她柳眉一竖,站了起来,对方庆招手道:“银子已在这儿,你还不去点点?旗子是他们的,你留下来好了。”身子一挪,刚刚跨出半步,忽听得那少年哈哈一笑,提着酒壶,身形疾起,恰恰拦在面前,朗然说道:“姑娘,你还是坐下来喝酒吧!”白衣少女怒道:“我不喝酒,谁敢强我喝酒?”脚步向前迈出。那少年酒壶向前一推,左手举起杯子一晃,道:“这点面子都不给吗?”酒壶劈胸,酒杯照面,竟然是两记极厉害的招数,但见那少女身形一转,少年扑了个空,酒杯落手飞出,呛啷一声,碎成几片,原来是给少女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撞了一下。那少年也真了得,酒壶一晃,转身一推,又挡住了少女的去路,酒壶的尖嘴,指着少女胸下的乳突穴。白衣少女猛然一矮身躯,双指一弹,掌心一带,但见壶盖飞开,一壶酒都泼了出来,溅了满地,酒香扑鼻,满堂失色!但那酒壶却还紧握在少年手中。

两人交换了这两招,显然是白衣少女技胜一筹,但运足内力,却也没能将酒壶击飞,少年武功,显然亦非弱者。他竟将酒壶当成兵器,脚跟一旋,又转到了少女的面前,说道:“这杯酒无论如何请你赏面。”用的竟是流星锤中“流星赶月”的招数。白衣少女斜闪两步,柳眉直竖,杏脸含嗔,霍地一声,拔出宝剑,但见一缕寒光,脱匣射出,少年也退了两步,酒壶掩胸,封紧门户。白衣少女剑尖一指,喝道:“你好无礼,咱们比划比划!”满堂盗党倏地一下子退到四边,看是腾出地方让他们二人动手,实则布成了合围之阵,只要少年一个不敌,立刻就要群起围攻!

方庆吓得心惊胆战,面如死灰,心想这少女纵有天大神通,亦难闯出龙潭虎穴,待会盗党围攻,只恐两人都要被斩成肉糜!正在提心吊胆,忽觉大堂上的气氛异乎寻常,寂静得令人骇怕,放眼看时,只见那少年封紧门户,并不进招,堂上群盗,围列四周,个个垂手而立。虎帐外远远传来号角之声,忽听得有人报道:“大王驾到!”

那少年倏地跳开,只见外面走进了一伙人来,为首的长须飘拂,气度威严,看来年过六旬,却是精神矍铄。白衣少女看了一眼,施礼问道:“来的可是老寨主么?”长须老人微微一笑,道:“听说姑娘今日上山,老夫失迎了。”边说边打量那个少女,神色甚是特别。

白衣少女给他看得不好意思,按剑说道:“久仰寨主威名,仁侠无双,今日有缘拜见,兼向寨主求情。”长须老人随口应道:“好说,好说。”突然问道:“姑娘今年贵庚?可是属羊的么?”白衣少女不提防他有此一问,不觉一怔,微愠说道:“老寨主莫非说我年轻识浅,不配上山,向你求情么?”长须老人打了一个哈哈,道:“姑娘言重了。”白衣少女紧逼着道:“这阶下的四十万两银子,乃是雁门关的军饷,寨主你这一伸手,不但害了这位公爷的性命,雁门关的数万官兵,也要喝西北风啦!”长须老人哈哈一笑,道:“这个我岂有不知?”白衣少女道:“老寨主既然知道其中利害,那就该把银子发回。”

长须老人捋捋胡子,笑道:“姑娘,你却也有所不知。”白衣少女道:“请寨主赐教。”长须老人指了指那日月双旗,说道:“绿林里的规矩,既劫了来,那就不能只凭一句说话退了回去。银子事小,这旗子的威名可得保全。姑娘,你既然替这位公爷求情,也总得抖露两手给弟兄们看看。要不然我退了银两,他们也不服气。”白衣少女怒上眉梢,冷笑说道:“我只道闻名不如见面,谁知道见面不似闻名。好,好!那就请寨主你划出道儿!”长须老人又是哈哈一笑,道:“小姑娘,天地之间,见面不似闻名的多着呢!岂独老朽为然。你怪我不肯爽爽快快退回银子么?”白衣少女目光斜视,不接话锋,就像闹脾气的孩子一样,干脆给他个默认。长须老人哈哈大笑,道:“我就给你个痛快的办法。你既带剑上山,定然在剑术上有深湛的造诣。好吧,我就用这口金刀,领教你几路剑法。学无前后,达者为师。你可不要因我年纪老迈,就故意剑下留情。你若赢了,这四十万两银饷,我亲自给他送回,一个子儿也不缺少!”边说边斟起酒来,话说完后,酒已喝了两杯,蓦然拿起两个空杯,向梁上一摔,厉声说道:“好好的大梁,谁人在这里插了两柄匕首?”酒杯飞处,呛啷声响,碎片纷飞,两柄匕首却也随着碎片跌了下来,酒杯是一触即碎的东西,碰着大梁,竟能将匕首震落,这老头儿内功之深厚,实是足以骇人!

白衣少女不觉一怔,她起初本想空手对敌,而今见他露了这手,不由得不把轻敌之心收敛,当下拔出剑来,跳出庭心,在下首站定,微一拱手,说道:“请寨主赐招。”长须老人瞥了一眼,赞声:“好剑!”把手一招,只见两名喽罗抬上一柄金光闪闪的大刀,长须老人接过大刀,双指一弹,纵声笑道:“金刀呵,今回你可碰到对手了。”

两人各自立好门户,白衣少女知他自居前辈,决不肯抢先发招,当下手抚剑柄,剑尖向下一点,这是后辈对前辈动手时,表示谦让的起手招式。长须老人向后一个退步,只听得刷的一声,白衣少女一招“彩蝶穿花”,剑势轻灵之极,长须老人喝声“好”,一个“凤凰夺窝”,身形反了过来,一下子就抢着占了少女先前的位置。白衣少女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位金刀寨主,年纪虽老,身法迅捷,可是不逊年轻,这一个飞身夺位,自己的左右中三路,都已给他的刀势制住了。

盗党们轰然喝采,可是只瞬息之间,又是全场声寂。只见那白衣少女凌空飞起,挽了一个剑花,剑光四射,就如同千万点寒星,当头洒下。剑光刀影之中,只听得一阵断金戛玉之声,震得嗡嗡耳响,众人放眼看时,只见白衣少女已在一丈开外,长须老人横刀当胸,叫道:“剑好,剑法更好!这一招彼此都不输亏,再来,再来!”

方庆武功平庸,还看不出所以然来,盗党中的高手,却是个个心惊。白衣少女刚才那招,在受敌控制之下,突然飞身而出,实是剑学之中最难练的招数,眼利的且瞥见老寨主的金刀已缺了一口,更是担心。

白衣少女微微喘气,她虽然将敌人的金刀削了一个缺口,可是自己给他的金刀一迫,倒退一丈,还几乎收势不住,论到功力的深厚,自己实不如他。

两人换了一招,各有戒惧,再斗之时,形势又是不同。只见白衣少女左穿右插,有如蝴蝶穿花,剑光闪烁不定,身形越转越疾,转得旁观的人都觉头晕眼花;金刀寨主却兀立如山,不为所动。猛听得白衣少女一声清叱,剑光暴长,攻势突发,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但见剑花错落,剑气纵横,出手之快,无以形容!金刀寨主却缓缓挥动金刀,脚跟有如钉牢在地上一般,任她剑势雨骤风狂,竟不移动半步,刀势虽缓,那虎虎的刀风却震耳骇心,白衣少女一口气攻了五七十招,兀是攻不进去。盗党们都嘘了口气,心念老寨主当能战胜。方庆虽然看不懂两人招数,见盗党们的面色由紧张而转为轻松,心中已知不妙,不由得牙关打战,如坐冰山。

酣斗之中,猛听得长须老人喝声“去!”金光一闪,白光疾退,那少女身形又已在一丈开外,盗党们轰天价的又喝起彩来!

白衣少女纵出数步,猱身又上,长须老人这一刀招猛势沉,却也没将白衣少女的宝剑劈落,心中亦自惊异。白衣少女猱身再上,剑法又变,只见她青锋斜削,俨如狂风扫叶,剑尖直刺,有如暴雨摧花,剑光缭绕之中,但见四面八方都是白衣少女的影子,剑光忽东忽西,忽聚忽散,翩若惊鸿,宛如游龙,不但把旁观的人看得眼花缭乱,金刀寨主也吃了一惊,这白衣少女剑法奇绝,看她如封似闭,却又如进似攻,实是捉摸不到。金刀寨主只得封闭门户,再和她游斗,白衣少女一口气又进了三五十招,虚虚实实,变化层出不穷,金刀寨主虽然仍是未曾移动半步,面色凝重,显是比先前吃力得多。酣斗中金刀寨主一刀斜劈,忽被对方剑尖一挂,把金刀轻轻地黏出外门。这一刀用了八成力量,忽如扑了个空,被对方轻轻地将劲力卸了,金刀寨主不由得身子前倾,扑前两步,虽然立即凝身站定,坚守之势已是被她牵动,门户再也封闭不住。

白衣少女剑势骤缓,剑尖搭着刀锋,转来转去,长须老人金刀三绞,把白衣少女逼得步步后退,但刀剑纠缠之势却未解开,两人攻守均慢,一进一退,又战了一个时辰。方庆见白衣少女不住后退,害怕之极,但听那满堂寂静,周围盗党,个个屏息以观,无一人敢发声谈论,与先前吱吱喳喳,口讲指划的情势大不相同,看来又不似金刀寨主占得上风。

盗党群豪见白衣少女剑法奇妙,有武当派达摩剑法的招数,又有太极剑的招数,飘忽之处似蹑云剑的路数,凝重之处又似三阳剑的路数,奇招妙着层出不穷,都是又惊奇又担心。但金刀寨主挥刀力斫,也未露败象。金刀寨主小心翼翼步步进逼,白衣少女身子忽然向后一倾,宝剑一撤,盗党高手叫道:“寨主小心!”说时迟,那时快,那白衣少女身形疾起,剑光如虹,又是凌空下刺!金刀寨主忽地哈哈大笑,喝声:“撒手!”身躯一矮,待那白衣少女刚刚下刺之时,突地一刀向她拦腰劈去,这一招奇妙之极,除了摔剑撞开刀锋,然后才能立即闪避之外,实无其他招数可以抵挡。金刀寨主火候老到,经验甚丰,这一刀正是他战了半天之后,所想出来的唯一破敌招数。

盗党高手触目惊心,看见寨主使出这一神招,禁不住轰天价的又喝起好来,却不料喝采之声未停,形势忽又大变,也不知那白衣少女用的是什么手法,只听得她也喝一声“撒手”,老寨主的金刀,竟然脱手飞出,呼的一声插在横梁之上。原来白衣少女久战不下,也知道不能力敌,因此将计就计,展出了师门中最冒险的救命神招,在金刀劈来之时,脚尖轻轻一点刀头,转锋便戳敌人手腕,这一着绝险神招,立刻变客为主。

金刀寨主万万料不到她有此一招,这时除了摔刀之外,更无他法。白衣少女娇声一笑,站在地上,转过身来,正想说道:“老寨主,承你让啦!”忽见金刀寨主惨然一笑,眼中隐有泪珠,白衣少女不觉一怔,心道:“怎么这样一个威震胡汉的老英雄,输了招也会哭呢?”心中歉疚,指他输招的话竟说不出口来。只见金刀寨主的目光注定自己,似哭似笑,手指慢慢揭开长袍一角,抽出一根竹杖,竹杖甚短,下端且有裂痕,甚不平整,似是本来甚长,后来给人拗断似的。竹杖上头还有几根稀疏的旄毛,白衣少女一见此杖,面色大变,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跪在地上。

这一下更是令人震惊,出人意表。金刀寨主左手持杖,右手将白衣少女缓缓拉了起来,忽而又纵声笑道:“云靖有此孙女,九泉之下当可瞑目了!”少女呜呜咽咽,泪尚未收,见了此杖,想起十年前事。那时她还是只有七岁的小孩子,她爷爷云靖和她从蒙古逃回,在驴车之上,曾给她看过这根“使节”,给她说过牧马胡边的故事,而今见了此杖,恍如重见爷爷,怎不令她伤心痛哭。

金刀寨主以袖揩泪,忽而说道:“你而今不是小孩子了,你今日是上山讨镖的女英雄,可不能哭呵!快快抹干眼泪,咱们的事情还未了呢!”白衣少女一个转身,突然轻飘飘地飞身跃起,一手钩住横梁,把金刀拔了下来,走到寨主面前,扑通跪下,举刀过顶,道:“但凭叔祖大人处置!”此言一出,把方庆吓得魄散魂消,心道:“糟了!糟了!我把这女孩子倚作靠山,却原来他们竟是一家!”

长须老人接过金刀,道:“你起来,将这半截竹杖藏起来吧。这竹杖虽然令人痛恨,到底是你爷爷的遗物。”白衣少女接过竹杖,收了泪珠,只见金刀寨主招手说道:“方庆,你过来呀!”

方庆身躯颤抖,脚都软了,金刀寨主一笑,叫两个人扶他过来,道:“四十万两军饷都在这儿,你押回去吧。”方庆喜出望外,叩头道谢,忽想起孤身一人,如何押运?金刀寨主似乎知道他的心意,向旁边一个头目说了几句,打开寨门,过了一阵,只见一队兵丁,带着一队骡群,排在寨外,金刀寨主微微笑道:“人银都发回给你,你可要点点数目么?”方庆大喜之余,忽然想起一事,大着胆子说道:“四十万两军饷是都在这儿了,可是还有十匹健骡,装载的是丁总兵运的货物,敢情寨主也一并发还。”

金刀寨主哈哈大笑,道:“丁总兵私运的货物么?那些正合我山寨之用,扣下来了!”方庆又是一惊,军饷虽是得回,失了总兵的巨货,也是死罪难饶,叩头讷讷说道:“求寨主开恩,开恩,再高抬贵手,救我一命!”金刀寨主大笑道:“丁总兵都舍得给我,你反而不舍得么?”忽在怀中摸出一个信封,抽出一张大红拜帖。

方庆放眼一瞧,只见拜帖上面写的是:“敬献薄礼十驮。周老大人哂纳。职丁大可具。”方庆吃了一惊,雁门关的总兵乃是朝廷镇守边关的大将,竟会向强盗头子献礼称职,此事真是万不可解。他哪里料想得到,这位金刀寨主,正是十年前的雁门关总兵周健,在他当总兵之时,现任的总兵丁大可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个副将。

周健捋须笑道:“你敢情是还不相信?好,我再叫一个人出来。”传令下去,不一会便带上一个军官,正是雁门关接收军饷并专管粮草的军官。周健笑道:“这四十万两军饷早经他点过无误,你可以放心了。”方庆与那军官本是熟识,想不到却在此相见,在此交割,倒是因祸得福,省了他不少麻烦。

周健起立送客,那军官和方庆都再三道谢,周健对那军官说道:“烦你上复你家总兵,外敌当前,咱们还是合力对付的好。昨日之约,不要忘了。”那军官连道:“是,是!”周健挥手说道:“孟玑,你替我送他们下山。那日月双旗,就让他们插到雁门关吧。”方庆知道有这日月双旗,等于金刀寨主亲身护送,此去定可无事。又再转身道谢,孟玑一笑而起,和方庆并肩走出,对他笑道:“方大人,你回去后可得好好再练弓马呵!”方庆想起前日大吹牛皮被他折弓劫饷之事,不觉面红过耳。

周健待那些人去后,回过头来,对白衣少女笑道:“云蕾,你来得正好!”云蕾满腹疑团,十年之前,她与周健曾在雁门关前见过一面,那次见面,乃是在军马厮杀当中,云蕾且又年小,面貌都未看清,想不到他居然还认识自己。周健似乎知道她的心思,笑道:“今日若不是把你引上山来,逼你献出玄机逸士的独门剑法,我还真不敢认呢!”云蕾这才恍然大悟。心中想道:“他为了引我上山,和雁门关总兵开了这么大的玩笑,这位叔祖的行事,也未免太过出乎人情之常了。”她初出江湖,天真未减,口虽不语,面上却现出不满的神情。

周健哈哈一笑,道:“好侄孙女,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劫军饷吗?”云蕾道:“你不是说要引我上山吗?其实你不引我,我也要来的。”周健道:“怎么?”云蕾道:“十年之前,潮音大师将我从雁门关救出,带我到川北小寨山交给我师父抚养。”周健插口道:“你的师父是不是外号飞天龙女的叶盈盈?”云蕾点了点头,往下说道:“我学了十年,师父就叫我下山。她把爷爷的血书交给了我,她说我爷爷最恨的人虽然是令他牧马二十年的张宗周,但害死他的却是朝廷的王振。不过真实情形,师父也不清楚。她说你是我爷爷最好的朋友,当年就是为了我爷爷惨死,反出边关的。她听说你落草为寇,不知是真是假,因此叫我下山之后,第一个就应找你。”周健听了,摇了摇头,发出苦笑。

云蕾诧然停语,只听得周健说道:“你爷爷死了十年,此事还成悬案。”当下将当年的事详细说了,道:“张宗周和王振也有勾结,不过就当年之事看来,你的爷爷实在死得糊里糊涂,两人到底哪个是真正凶手,我也莫名其妙。”云蕾道:“我把这两人都当做仇人,在这两人之中,张宗周更是第一个仇人。”周健点了点头,道:“这仇可不易报啊!”云蕾道:“我身负两代血仇,只有尽力而为,死而后已。”周健微微叹息,云蕾往下续道:“我到了雁门关前,听得金刀寨主日月双旗的威名,就猜想到是叔祖在此开山立寨。不过还拿不准,所以在蝴蝶谷中住下,想探听清楚之后才来拜谒。”周健笑道:“这个我早知道。你可知道,你下山之后,曾用梅花暗器打败了几路强人,因此在江湖上得了散花女侠的称号?”云蕾道:“这名字倒也好听,不过我却不知。”周健道:“你在蝴蝶谷中居住,我手下早已注意到了。不过,连我在内,都未猜到是你。因此我才设计将你引上山来,试试你的武艺,看看你是何人。”云蕾道:“可是你这一引,我反而以为我先前的猜想全都错了。我以为若是叔祖,那就万万不会劫雁门关军饷,所以我才敢和叔祖相斗。”周健哈哈一笑,道:“我从来不劫雁门关军饷,这次劫了,虽说为的是你,可也不全是为你,这里面的关系可大着呢!”云蕾问道:“什么关系?”周健道:“小则关系雁门关与我这山寨的毁灭,大则关系大明九万里河山的变色!”云蕾吃了一惊,道:“什么?”周健抬头一看天色,瞿然说道:“时候已不早了,你快去睡一觉吧,养好精神,今晚我还要你帮我去干一件大事。”把手一挥,大寨上立刻鸣钟击鼓,先前与云蕾相斗的那个少年和另一个头目上前禀道:“请寨主遣将发兵。”周健点了点头,指那少年说道:“他叫周山民,是你的叔叔,比你却大不了几年。”云蕾施了个礼,道声:“得罪。”周山民笑道:“巾帼出英雄,英雄在年少,你这个侄女可比我这个叔叔强多了。”叫人将云蕾带到帐后歇息。云蕾听那号角齐鸣,满山人马奔跑之声,哪里睡得着。

晚饭过后,山寨里空旷旷的,只剩下寥寥几个看守,云蕾问道:“可是和官军作战么?”周健道:“不是。”云蕾道:“可是和鞑子作战么?”周健道:“也还未可知。”云蕾满腹疑团,道:“那么叔祖调兵遣将,却是为何?”周健笑道:“你先别问,且和我去一个地方。”与云蕾换了夜行衣服,走出山寨,只见满天星斗,夜已三更。

周健带云蕾爬上东面山峰,一处处丛莽密菁,荆棘满道,越入越深,越行越险,云蕾满腹疑团,心想叔祖乃一寨之主,既是调兵外出,何以自己不镇守山头,却孤身夜行,实是百思莫解。静夜之中,忽听得水声潺潺,远处异声骤起,似是有人长啸,又似是胡笳急促之声,周健伸手一拉,与云蕾隐身在岩石之后。

淡月疏星之下,只见周健面色凝重异常,伏地听声,忽然“噫”了一声,自言自语说道:“难道是我料想错了?”云蕾竖耳一听,异声已寂,怪而问道:“叔祖听到什么?”周健往下一指,道:“你看。”峭壁之下,是群山环抱的山谷,谷中开阔,田亩纵横,倚山之处,建有人工湖坝,石坝约有两层楼高,湖边不大,占地亦有百数十亩,白茫茫一片,黑夜生光。周健道:“这里山地全靠湖水灌溉,我们以农为生,所以这个湖实是我们山寨的命脉。”周健十年生聚,把荒山变为良田,谈起这个湖来,十分得意,继而叹道:“可是鞑子和官兵偏不让我们在此安居,前日我接到探子密报,说是鞑子要派高手偷入,毁此湖坝。”云蕾道:“这湖坝似非几人之力可毁。”周健道:“你有所不知,现在已是开春时分,每年春季,这里都有山洪为患,我们在上流之地,还建有几处拦洪堤防,只要将堤防弄穿一个大洞,山洪一来,湖水立刻泛滥,那时山谷将成泽国,山中的数千亩良田,都将为水所淹了。”云蕾切齿说道:“真是可恨,他们若来,我就给他们一剑。”周健道:“他们恶毒之处,还不止此呢。”正说话间,忽听得异声又起,周健一听,道:“奇怪!”云蕾问道:“什么奇怪?”周健道:“听这声音,似是十多骑马,追逐一个逃犯。刚才追向西方,现在却正对着我们这边来了。咦,这些人并不熟悉道路,他们在那里绕着圈圈,走之字路。声音又小了,你听得出么?”云蕾摇了摇头,周健笑道:“你今后闯荡江湖,这伏地听声的本事,可得练练啊。”往下说道:“我已算定他们今夜必来破坏,但听这声音,竟是追逐逃犯,莫非他们之中亦有变么?”云蕾正想问周健何以会算定他们今夜必来,忽见周健打了一个手势,示意噤声,向外一指,只见七、八丈外的一个山峰,忽然现出两条人影,以周健伏地听声的本领,也要到了临近才能发现,这两人武功之高,也就可以想见了。

月光中只见两个胡人并立山头,一人扬鞭指道:“明日午间,这方圆百余里的山寨,便要夷为平地。哈哈,这回真是天佑我国,雁门关的总兵竟会先来求助。我们灭了金刀老贼之后,再取雁门关那就易如反掌,雁门关一下,到京师之路,已无险阻,大明九万里河山,都将是我们的了!澹台将军,这回你的功劳可不小啊!”纵声大笑,声震山谷。云蕾吃了一惊,只听得另一人道:“王爷神机妙算,自是无人可及,但亦不能不小心在意。明日若雁门关的官军接应不上,咱们的四路分兵,可不都陷于险境么?若将四路缩为两路,似较稳重得多。”先头那人又大笑道:“明朝天子极欲剿灭金刀老贼,雁门关的总兵力有不及,无法可想,这才约我们合围,我才不怕他们失约呢,这是千载一时之机,大将用兵,安能畏首畏尾?”说罢又纵声大笑。

云蕾心中一动,想道:“这澹台将军莫非就是二师伯常说的那个澹台灭明?若然是他,那他也是我的杀父仇人,今晚可不能放过他了。”只听得被唤做“澹台将军”的人又道:“王爷还是小心的好,此地正在他们四面山寨包围之中。”那胡人又大笑道:“我正怕他们不出来,我们准备毁堤放水,就是要攻他们之所必救,他们若来包围,那么我们寥寥十数人之力,就可以吸住他们的主力,外面攻山的四路大军,就将如入无人之境了。以我们两人的武艺,哪会被他们捉住,最多不过牺牲毁堤放水的十多个小兵。”云蕾听了,心中暗骂好狠的毒计,对周健今晚的行事也就恍然大悟,想道:“原来叔祖今日调兵遣将,是去对付那四路偷袭的胡兵,而约我到此,却是为防备他们毁堤放水,叔祖真不愧是大将之才,我刚才还道他孤身犯险,原来却是必须这样对付。”

云蕾抓紧剑柄,却见周健面色紧张,摇首示意,叫自己不要轻举妄动,只听得那澹台将军“咦”了一声,说道:“怎么他们还不来呢?”那王爷在山头上往来踱步,似也颇为焦急。澹台将军忽道:“咦,他们在追逐什么人?”只听得马蹄之声自远而近,忽见一骑马在峡谷之中冲出,背后十余骑马衔尾疾追,马匹跃入田亩之中,那王爷骂声:“脓包!”拉开铁弓。澹台灭明叫道:“王爷不要杀他!”话刚出口,那王爷已嗖的一箭射出。

就在这一瞬间,周健一拍云蕾,说道:“杀那番王!”两人一跃而出,云蕾身轻似燕,一个起伏,已掠上山头,人未落地,暗器先发,六枚“梅花蝴蝶镖”分打澹台灭明与那番王的上中下三路。她恨澹台灭明是她的杀父仇人,出手极快,竟然不听周健的吩咐,将暗器分袭两个大敌。只听得澹台灭明哈哈大笑,双钩一立,三枚梅花蝴蝶镖都给激得反射回来,而那个王爷却“哎哟”一声,抛弓于地,冲前两步,脚步跄踉,似欲跌倒,忽又站定,破口骂道:“好个小贼,敢施暗算!”抽出腰刀,似欲上前,身躯一弯,却又站着。原来云蕾所用的独门暗器“梅花蝴蝶镖”,乃是飞天龙女叶盈盈所传的绝技,能打人身三十六道大穴,端的厉害非常。那番王武功本极高强,却因一来正在放箭射人,二来防不到云蕾来得如此之快,三枚飞镖,拨开一枚,避开一枚,却给第三枚打中腿弯的关节软麻穴,虽然仗着精纯的内功,不至跌翻,却是举步艰难,两腿麻软。这也是他命不该死,若然云蕾六枚飞镖全都射他,那他就万万逃避不了。

云蕾六镖齐发,两个敌人都未跌倒,不禁大吃一惊。只见那澹台灭明一声怪啸,倏地到了面前,身形之快,远在自己之上。云蕾咬紧牙关,皓腕一翻,刷的一剑刺出。正是:

吴钩划处山河碎,剑底风云变幻多。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kxB/6QJo1zrLKLhb2wlecM5U+OaPNA2UPHAjmn+0hM4DaMc31uodpbU1UaQCLq3H



第三回 陌路遇强徒 偷施妙手 风尘逢异士 暗戏佳人

澹台灭明双钩一立,见是一个少女,喝道:“唤你家大人出来,我双钩不杀无名小辈。”云蕾运剑如风,刷刷两剑,直刺到他的面前,澹台灭明双钩一拦,运足内力,把云蕾的宝剑反弹出来,喝道:“野丫头你找死么?”云蕾毫不退缩,一招“白虹贯日”,又攻过去,澹台灭明双钩一旋,倏如双龙出海,把云蕾的宝剑卷在当中,云蕾手心一翻,那柄剑突然反弹出来,刷的一下,又从双钩交锁之中递出招去。澹台灭明“噫”了一声,好生诧异,左钩一指,右钩一拉,将云蕾的宝剑带出门外,逼得她脚步不稳,连退三步。云蕾不待对方杀到,飞身又起,剑光劈面攻来,澹台灭明眉头一皱,道:“谁教你这样打法?你这是不顾性命的厮拼,哪能对付强敌?”云蕾道:“我就是要和你拼命!”澹台灭明心想待我把她的宝剑锁拿出去,看她逞不逞强,再问她为何要与我拼命!双钩一个回旋,左右圈转,再把云蕾的宝剑卷在当中,哪知云蕾精灵之极,吃了次亏,这回可不上当,她貌似鲁莽,实却精细,手腕一沉,卸开来势,陡然反削上去,“当啷”一声,澹台灭明左手钩的月牙,竟给削去一齿。澹台灭明叫道:“好剑法!”双钩借势一拨,云蕾只觉一股大力迫来,虎口发麻,只见钩光闪闪,指到胸前,云蕾转剑抵挡,已来不及,忽听得澹台灭明喝道:“你是玄机逸士的什么人?”

云蕾趁他这一喝问,长剑一抖,反卷回来,解开了敌人攻势,怒道:“凭你也配提我师祖名号?”澹台灭明哈哈大笑,双钩霍霍,把云蕾逼得跟着他双钩旋转,递不进招。云蕾越败越狠,被澹台灭明格退三步,反扑上四步。澹台灭明道:“你师父也不是我的对手,你知道么?”其实这是澹台灭明夸大之辞,他和谢天华、飞天龙女二人功力悉敌,那是真的。云蕾不理不睬,剑走连环,连进险招,澹台灭明被她缠得性起,双钩一展,银光暴长,恰如两道银蛇,将云蕾紧紧裹着,走了十余二十招,云蕾气力不支,招架也架不住,澹台灭明骤下杀手,左钩一封,右钩向她天灵盖劈下,云蕾叫道:“爹爹啊,女儿不能替你报仇了!”奋力一挡,明知敌人这一招力挟千钧,挡也挡他不住,不料钩剑相交,这一招力道却不如想像中的沉重。只听得澹台灭明喝道:“呔,你这小丫头可是云靖的孙女儿么?”云蕾反手一剑,骂道:“叛国奸贼,你还有脸提我的爷爷!”澹台灭明勃然大怒,冷笑道:“我澹台灭明反正是被你们这班男女英雄、忠臣义士骂定的了,就再把你这位忠贤之后杀掉也算不了什么!”双钩一旋,南横北转,认真厮杀起来。云蕾剑法虽精,哪挡得住?看看就要丧在敌人双钩之下。

酣斗中,只听得山谷下田亩之间胡兵被杀得鬼哭神号,想是周健大展神威,已获全胜。云蕾心中一宽,忽听得那番王叫道:“澹台将军,不要恋战,金刀老贼来了!”

呼喝声中,周健提刀纵上,金刀一摆,出手“三羊开泰”,连环三招,当的一声,把双钩隔开,右足贴地一扫,大声骂道:“今日我不把你这奸贼碎尸万段,也对不住我的金刀!”澹台灭明一进一闪,本是走势,闻言冷笑,双钩又刺过来,冷笑说道:“好,我倒要看看你的金刀有何本领?”遮、拦、勾、剪,挡了几招,纵声大笑道:“什么金刀银刀,在我看来,也不过破铜烂铁。”钩光一闪,铿锵一声,在金刀背上划了一道口子,周健大怒跳起,猛劈三刀,云蕾偏锋急上,也疾刺两剑。好个澹台灭明,竟然左钩拦刀,右钩敌剑,不慌不忙,一一拆开。任是周健力大刀沉,云蕾身轻剑疾,刀剑联攻,也自攻不进去。三个人都杀得性起,跑马灯似的团团疾转,澹台灭明那对双龙护手钩在刀光剑影之中挥舞自如,兀是攻多守少。

周健与云蕾双战不下,好不吃惊,心道:“久闻此人乃瓦剌第一勇将,果然名不虚传。如此人才,竟为胡虏所用,可惜,可惜。”只听得那番王又叫道:“澹台将军,时候已到,不必恋战了!”周健猛然醒起,心道:“擒贼擒王,我和他苦斗作甚?”奋力一刀,将澹台灭明冲退三步,叫道:“云蕾你小心应付几招。”托地跳出,一刀朝那番王劈下。云蕾机灵之极,立即补进空档,伸剑疾刺,使的都是精妙杀手,澹台灭明武功虽远胜于她,急切之间,却竟被缠着。

那番王见周健一刀劈来,举起腰刀一斫,当的一声,两口刀一齐震开,周健吃了一惊,心道:这番王好大的力气!负伤之后,居然还能敌我。那番王虎口流血,又不能纵跃,吃惊更甚。周健连劈三刀,一刀猛过一刀,劈到第三刀时,那番王再也抵挡不住,腰刀给震得脱手飞去,周健搂头一刀,猛力斫下,那番王大叫一声:“我命休矣!”顾不得腿弯骨节疼痛,扑地便滚。周健一刀劈空,挥刀再斫,猛觉背后金刃劈风之声,反手一格,叮当一声,震得身形不稳,只见澹台灭明已越过前头,双钩一插,空了双手,一把抓起那个番王,腾身便跑。周健哪里肯放,一个虎跳,扬刀再斫,澹台灭明一手抱着番王,霍地一个“凤点头”,身躯一矮,横掌便扫,这一招用得凶险绝伦,周健招数用老,回刀不及,危急之中,也使出救命险招,一个弯刀内向,刀柄往外一撞。只听得噼啪一声,乓的一响,周健手腕给掌锋扫中,金刀掉地,澹台灭明胸口也给撞了一下,痛得眼睛发黑,却是哼也不哼,背起番王疾跑。

云蕾给他在十招之内杀退,眼看叔祖功败垂成,又羞又怒,飞身赶去,扬手又是三枚梅花蝴蝶镖。澹台灭明头也不回,反手一抄,将暗器全抄到手中,反掷过来,力道强劲,挟风呼啸,云蕾自己也不敢接,逼得闪过一边,只见那三枚蝴蝶镖一齐射到一块大石之上,溅起无数火星,却并不掉下,全都印在石上。云蕾大吃一惊,澹台灭明疾走如风,已越过一个山坳。

云蕾尚欲追赶,忽听得东边山谷,一声炮响,地动山摇,周健叫道:“阿蕾,穷寇莫追,不要赶了。”片刻之间,只听得东边、南边、西边、北边炮声接连而起,霎时间,杀声震天,周健捡起金刀,横刀大笑道:“任他鞑子使尽心机,也终是我瓮中之鳖。”云蕾正待发问,周健忽疾跑下山,招手说道:“快来助我救人。”云蕾莫名其妙,随着下山。只见尸横遍地,血染山谷,都是周健金刀劈杀的胡兵,云蕾目不忍睹,掩面不敢正视。周健唤道:“阿蕾,你身上带有解毒的金创药吗?”回头一瞥,笑道:“阿蕾,你怎么啦?这也害怕?你将来怎么报仇啊!”云蕾道:“和贼人厮杀倒没什么,看着这些肢体不全的死人,可不忍心。”周健大笑道:“你倒真是侠骨柔肠的女英雄,战场之上,比这更惨的还有呢!来吧,来吧,看惯了你就不会恶心了。”云蕾走了过去,见周健抱着一个汉人打扮的武士,武士背上插着一枝长箭,看样子没入一半以上。云蕾道:“还能救么?”周健道:“心头还有一丝气息,好坏试他一试。”云蕾道:“金创解毒之药,我身上有的是,就不知合不合用?”周健接过药散,将长箭轻轻拔出,只见瘀黑血块随箭而出,周健道:“这箭好毒!”将药散敷上,又替伤者推血过宫,过了些时,只见伤者双目微微张开,但气若游丝,仍是说不出话。周健摇了摇头,云蕾问道:“怎么啦?”周健道:“这是蒙古见血封喉的毒箭,没有他们的解药,救治不了。但这人内功已有几成火候,所以能支撑至今。你的解药与我的推拿,大约可助他苏醒一时,但也过不了明日。”云蕾闻言惨然,道:“横直是死,那就不如不要救他还好,省得他多受痛楚。”周健道:“此人逃出胡边,被鞑子穷追,必然有极大的秘密,若不让他临终说出,他死不瞑目。”摸出一枝高丽人参,用刀切下半截,放入此人口中,然后轻轻将他放倒地上,高丽参可作补气吊命之用,看来周健是想借药物之力,让他可以有回光返照的机会。

这时只听得四面山谷,杀声震天,战马嘶鸣,炮声隆隆,群山回响,震耳欲聋,周健弹刀笑道:“不到天明,鞑子就要全军覆没。云蕾,现在你可知道我劫雁门关军饷的用意了吧?”云蕾心思灵敏,想了一想,抚掌笑道:“叔祖端的好计!你劫了军饷,雁门关的总兵自然要唯你之命是听了。鞑子约他一同出兵,你要他按兵不动,这样你在明处,敌在暗处,行军部署,又全被打乱,这个仗自然是你打赢啦!”周健甚为得意,笑道:“丁大可其实也还不算很坏,只是功名心重,朝廷要他围剿山寨,他自己兵力不够,所以和鞑子勾搭上了。我劫了他的军饷,曾单身跑去会他,问他愿被饿兵乱刀斩死,还是愿与鞑子为敌。他权衡轻重,只好乖乖听我的话。”说到此处,忽然忍不住发笑。

云蕾道:“叔祖你笑什么?”周健道:“那丁大可平日文书往来,唤我做‘金刀老贼’,见了我面,却口口声声叫老上司呢!”云蕾也忍不住笑,问道:“他在此之前,可知道‘金刀老贼’就是他的老上司么?”周健道:“他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人,见过我的金刀本领,猜也应该猜到是我,不过他平日故作不知罢了。我以往与官军对敌,总是戴着面具,为的就是不想官军知道是我。”云蕾道:“为什么?”周健道:“若然小兵们也都知道我是他们的老总兵,那么准有一半以上要投过来,雁门关是边疆重镇,总得有官军防守哪。所以我这里只收纳穷汉,不收容官军。”

云蕾年纪尚小,平时哪会想到这些问题,听了此话,只觉叔祖含意极深,不觉怔怔思索。忽听得周健说道:“好啦,醒过来啦。”只见那人一个转身,哑声说道:“你们是谁?快快扶我去见金刀寨主。”周健道:“我就是金刀寨主。”那人道:“你可知道云靖的孙女,云蕾的下落么?”云蕾吃了一惊,接口说道:“我就是云蕾!”那人倏地张大双眼,道:“你就是云蕾,好极,好极!那么我死可瞑目了。你哥哥尚在人间,现在上京师考试去了,你快快前去找他。”云蕾吃了一惊,她是有一个哥哥,名叫云重,五岁之时,她的父亲云澄就将他送与一位师兄为徒。这事还是她后来听师父说起的。原来她师祖玄机逸士门下,共有五人,除了自己的父亲云澄,未满师便到胡边单身救父之外,其他四人各得师祖一套武艺。潮音和尚排行第二,传了伏魔杖法和外家硬功;谢天华排行第三,飞天龙女叶盈盈排行第四,各得一门剑术。大徒弟叫做董岳,传的却是金刚手的大力鹰爪功,云重便是送给他做徒弟。董岳到了蒙古之后,又远游藏边,十多年来,不闻音讯,云重是生是死,自亦无人可知。而今云蕾突然听到这个未见过面的哥哥的消息,不禁惊喜交集,急忙问道:“你是谁?”那人道:“我是你哥哥的师兄。”云蕾道:“嗯,那你也是我的师兄。”正想问他消息,那人双眼发白,嘶声说道:“还有更紧要的事,鞑子要围攻你的山寨,断你的水源。”周健道:“这,我已知道,你听见炮声么?我们已经打胜了。”那人面现笑容,断断续续说道:“他们还要出兵攻打明朝。你要设法告诉皇上。我,我,我身上有一封信,是给你的。好啦,我见了你们,可以去了。”声音越说越低,说完之后,心上已无牵挂,面带笑容,含笑而殁。周健叹了口气,抽出信笺,擦燃火石,瞧了一眼,道:“是你的大师伯写的。”字迹潦草,想见写得很是匆忙。周健展信读道:“岳山野匹夫,寄身漠外,粪土王侯,斗酒自醉。平生无所恨,所恨者唯尚未识荆耳。”周健心道:“这个董岳,却也颇有意思。”再读下去道:“先生与我虽素昧生平,然我于天华贤弟口中,亦知先生侠气豪风,江湖共仰。先生虽占山自立,拒汉抗胡,朝廷虽刻薄寡恩,然我知先生必不愿见胡人南下而牧马,中原变汉而易夷者也。”周健叹道:“悠悠苍天,这人倒是我的知己!”

周健再读下去道:“瓦剌自脱欢死后,其子也先继位,初为丞相,其后自封国师,总揽军政大权,整军经武,欲图问鼎中原,近复檄召民夫,筹集粮草,起兵之期,当不在远。外敌当前欲叩关,朝中大老犹醉梦,翘首燕云,能不慨叹!”周健读到此处,叹息说道:“朝中大老犹醉梦。若只是如醉如梦,那还算是好的了。”再读下去道:“小徒云重心切父仇,遗书归国,彼年轻识浅,岂知权臣当道,李广无功。愿先生念在故人,训彼顽劣。闻云澄尚有一女名唤云蕾,若先生知其下落,请以其兄消息相告。再者天华师弟,自十年前在胡边一面之后,即断绝音讯。道路传言,有云其已遭张贼毒手,有云其已被禁胡宫,岳孤掌难鸣,无从援救。请转告潮音约同盈妹速至胡边,诸事拜托,不敢言谢。”

周健读完之后,掩信太息。云蕾道:“既然如此,那么我先上京去找哥哥。”周健瞧她一眼,若有所思,久久始道:“也好。”云蕾望他面色,颇觉奇异。周健道:“我闻说当今天子,下诏求奇才异能之士,今秋武试,特加恩榜,准没有功名的人,通过初试复试之后,也同到校场,考武状元,你的哥哥,大约是想从此求得出身,借朝廷兵力,报你爷爷的大仇。朝廷特加恩榜,在边疆告急,需破格用人之际,用意虽是甚好,但恐权臣把持,亦是有名无实。”说到此处,抬头仰望寒星,忽然问道:“阿蕾,你可读过李陵答苏武书么?”云蕾因她的爷爷生前自比苏武,因此自识读书之后,便要师父教她读这篇文章,当下点了点头。周健道:“李陵当年孤军抗胡,以五千之众,对十万之军,策疲乏之兵,对新羁之马,然犹斩将搴旗,追奔逐北。其后以众寡不敌,为敌所俘,尚思有所作为,劫持敌帅。但汉室不谅,竟把他的全家杀了。所以李陵才断了归汉之心。他给苏武的信中说道:‘上念老母,临年被戮,妻子无辜,并为鲸鲵,身负国恩,为世所悲,子归受荣,我留受辱,命也如何!’这几句话说得悲痛极了。李陵行虽可议,情实可悲!”说罢仰天长叹。云蕾道:“叔祖,你始终力抗胡兵,李陵哪能比你?”周健道:“你七岁之时,听过你爷爷的故事,现在我也把我的故事说你听听。我昔年镇守边关,大小数十仗,每仗必胜,讵料皇上听信谗言,一纸文书,就把我免了。这也算不了什么,你的爷爷,节比苏武,遭遇更惨,竟被皇上赐死,这还有天理么?因此,我当年一愤,反出边关。当时尚未有占山自立之心。后来明朝的天子也像汉朝之对李陵一样,把我满门抄斩,幸靠一个忠实老仆,才救出我的小儿子,他就是前日引你上山的人。”云蕾泪交双睫,望着周健铅一般沉重的面色,说不出话。只见周健扬刀一指,指着那山头上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双旗说道:“可是我的旗号还是日月旗!”

云蕾看那双旗,迎风招展,一边红日,一边眉月,合起来正是一个“明”字,心中叹道:“原来叔祖落草为寇,也还忘不了明朝。”周健道:“你若找着哥哥,叫他不要考什么劳什子的武状元了。还是回到我这儿来吧。朝廷刻薄寡恩,看到你爷爷的例子,难道还不心寒吗?”云蕾道:“叔祖说的是。”周健折起信笺,放入怀中,又道:“你的三师伯谢天华英风侠骨,亦是我所钦佩之人,想起十年之前,他和潮音大师相约,一个抚孤,一个报仇。如今潮音大师已托他的师妹将你抚养成人,天华报仇之事,却还是渺茫之极,好不令人伤感。”云蕾道:“我去通知家师,叫她和二师伯同到胡边,找寻三师伯便是。”周健道:“你只有一个人,怎能两边兼顾?这样吧,你还是专心去找你的哥哥,我替你去通知师父。”云蕾道:“那敢情好,那么,我明天就动身了。”周健笑了一笑,道:“你再耽搁几天。论武功我不如你,可是有些东西你可得向我学学。”

东方发白,炮声渐寂,周健与云蕾回转大寨,中午时分,四路伏兵都告捷回山,果然大获全胜,把蒙古兵杀得溃不成军,俘获人马无数。周健下令犒赏,忙了半天,处理完毕,这才笑对云蕾说道:“你虽然武艺高强,对江湖上的路道还不熟悉,我叫山民教你。”自此一连三日,周山民将江湖上的各种切口、帮派、禁忌,以及各路成名英雄,其中门户渊源,纠纷恩怨等等,都详细说给云蕾知道。云蕾人甚聪明,记性极好,学了三日,对江湖之事,了如指掌。周健还怕她经验不够,熟人无多,又将一对日月旗送了给她说道:“北五省水陆两路英雄,见此旗号,都要相让几分,你若遇到危难,可将此旗取出,不过,也不要随便用它。”云蕾心道:“我闯荡江湖,正要历练历练,要旗号保护,那还有什么意思?”不过碍于叔祖好意,还是接了。

周健又取出几套男子衣裳以及金银珠宝,笑道:“单身少女,独上京师,惹人注目,你换了衣裳,易钗而弁吧。这点金珠,留给你在路上使用。”云蕾一想不错,便换了衣掌,接了珠宝,拜辞下山。

周健道:“山民,你送她一程。”出了山寨,换上快马,中午时分,已越过雁门关,踏上前去京师的大路。云蕾道:“叔叔你回去吧。”周山民深深地看她一眼,微喟说道:“你可得回来啊!”仍然与云蕾并马而行,依依不舍。云蕾道:“叔叔,多谢你了。你回去吧。”周山民面上忽然现出一层红晕,笑道:“其实我也比你大不了几年,咱们上辈虽是深交,却非兄弟。若论起年龄,咱们还是兄妹相称,更为适合。”云蕾好生奇怪,忽想起这几日来,周山民对她十分关切,心中想道:“这个叔叔为人甚好,只是说话有点不对劲儿。”云蕾年纪还轻,哪想得到他的用意,一笑说道:“你嫌我叫你叔叔叫老你么?好吧,他日我回来时,禀过叔祖,改掉称呼便是。”

周山民面红过耳,云蕾一笑策马,疾驰上道,回首看时,只见周山民还在痴痴遥望。

一路无话,第三日来到阳曲,这是汾酒集散之地。入到城来,只见处处酒旗招展,云蕾腹中饥渴,心道:“久闻山西汾酒的美名,今日且放怀一喝。”行到一处酒家,见门外系着一匹白马,四蹄如雪,十分神骏。云蕾行近去看,忽见墙角有江湖人物的记号,云蕾好奇心起,步上酒楼,只见一个书生,独据南面临窗的座头,把酒低酌。东面座头,却是两个粗豪男子,一肥一瘦,披襟迎风,箕踞猜枚,闹酒轰饮。云蕾旁观者清,只见这两人貌作闹酒,却时不时用眼角偷瞥书生。

书生服饰华贵,似乎是富家公子,他独自饮酒,一杯又复一杯,身子摇摇晃晃,颇似有了酒意,忽而高声吟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摇头摆脑,醉态可掬,骨嘟嘟又尽一杯。云蕾心道:“这酸秀才真是不知世途艰险,强盗窥伺在旁,却还放怀喝酒。”

东面座头的瘦汉子叫道:“一饮三百杯,好呀!兄弟,别人一饮三百杯,这三杯酒你还不喝?”他的同伴跳了起来,叫道:“胡说,你喝一杯却要我喝三杯!”瘦汉子道:“你个子比我大了三倍,我喝一杯,你非喝三杯不行。”肥汉怒道:“放屁放屁,我偏不喝!”瘦汉喝道:“你喝不喝?”提起酒壶便灌,肥汉大怒,用力一推,给汾酒淋了一身,两人打将起来,跌跌撞撞,一下子撞到书生的身上,书生怒道:“岂有此理!”忽听得“当”的一声,书生的一个绣荷包掉在地上,几个小金锭和一串珍珠滚了出来,金锭也还罢了,那珍珠光彩夺目,虽在白日晴天,也掩不着那宝气珠光。书生一脚踏着荷包,弯腰拾那珍珠金锭,大叫道:“你们想抢东西吗?”那两个汉子倏然停手,喝道:“谁抢你的东西?你敢赖人,老子打你!”旁观的酒客,做好做坏,上前劝解。云蕾心中暗笑道:这两个汉子分明是强盗的线人,借闹酒为名,故意撞跌荷包,查察书生的虚实。只是有我在此,可叫你们不能如愿。

云蕾也走过去,双掌一推,道:“你们闹酒怎么闹到别人的座位?”顺手一摸,把两个汉子的银两都摸了过来,云蕾身手轻灵,在喧闹之中偷窃银两,竟无一人知晓。那两个汉子给她一推,胸口发痛,吃了一惊,不敢再闹,嘀嘀咕咕地道:“谁叫他赖我偷东西?”旁边的人劝道:“好了,好了。你们先撞人家总是不对,回去好好喝酒吧。”那书生举起酒杯,道:“老弟台,你也喝一杯。”酒气喷人,云蕾道:“多谢了。”回到自己座位,看那两个汉子如何。

那两个汉子盯了云蕾一眼,叫道:“掌柜的,结账!”瘦的先掏银子,一掏没有,面色发青;肥的一看不妙,伸手摸自己的荷包,银子也不见了。两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这两人确是盗党,偷鸡不着,反蚀把米,明知是云蕾所为,却恐因小失大,不敢张扬。掌柜的走来道:“承惠一两三钱银子。”两人面色尴尬,手放在怀中拿不出来,掌柜的道:“两位大爷赏面,承惠一两三钱。”瘦汉子嗫嚅说道:“挂账成不成?”掌柜的面色一变,冷笑道:“来往的客人都要挂账,我们喝西北风不成?”酒保也帮着吆喝道:“你们二人是不是存心在这里闹事?闹酒、打架、撞人,现在又要白食白喝?不给也成,把衣服脱下来。”看热闹的酒客哄堂大笑,都说这两个汉子不对,这两个汉子无奈,只得脱下衣服。酒保道:“这两件大褂不够。”伸手把两顶帽子也摘下来,道:“算咱们倒霉,快滚,快滚!”两个汉子光着头,上身只披一件汗衣,在寒风中抱头鼠窜而去。

云蕾好不痛快,独自又喝了两杯,见那书生仍在喝酒,猛然想起这两个汉子不过是盗党中的低下之人,他们吃了这个哑亏,必然回去告诉盗首,我是不怕,这书生的珠宝却可不保。于是也站了起来,叫道:“掌柜的,结账!”打定主意,想去跟踪这两个盗徒。

掌柜的见云蕾衣着甚好,像个公子哥儿,满面堆欢,走来说道:“承惠一两二钱。”云蕾伸手一摸,她把周健送给她的金银珠宝包在一条手巾之内,一摸竟不见了,不由得大吃一惊,再摸左边的衣袋,刚才偷来的几两银子也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虽然是春寒凛冽,额上的汗珠也急了出来。掌柜的好不怀疑,看云蕾衣服丽都,又不像是没钱的样子,疑惑问道:“你老可是没有散银?元宝金锭都成,小店替你找换,不会骗你的成色。”云蕾更是着急,生怕也被脱下衣服,那就要当堂出丑!

掌柜的见她左摸右摸,面色渐渐不对,冷笑道:“大爷,你怎么啦?”那书生忽然摇摇摆摆走了出来,吟道:“四海之内皆朋友,千金散尽还复来。这位小哥的账我会了。”摸出一锭银子,足有十两,抛给掌柜道:“多下的给你!”掌柜的喜出望外,连连多谢。

云蕾面红过耳,低声道谢,书生道:“谢什么?我教你一个秘诀,你下一次喝酒时多穿两件衣裳,结账时就不怕了。”酒气扑人,摇摇晃晃,不理云蕾,下楼自去。云蕾好生着恼,心道:“好个不知礼貌的狂生,刚才若不是我去救你,只怕你的东西早已被人抢去了。”

云蕾四面一望,满堂酒客之中,看不出谁是可疑之人,心中纳闷,想不到在这里会碰见如斯妙手,盗徒之事,无心再理,出了酒楼,跨上马背,继续赶路。走出城外,忽见书生那匹白马,也在前面。云蕾心中一动,道:“莫非是这书生不成,可又不像呀!”把马一催,赶上前去,刷的一鞭,佯作赶马,鞭梢却打到书生胁下穴道要害之处。

云蕾这一鞭实是试那书生武功深浅,她鞭梢所指,恰是要害所在,若然书生乃是会家,必定一下闪开;若然是武功更高的,那就可能出手相格,岂料一鞭打去,那书生叫了一声,竟然闪避不开,鞭梢挂上衣裳,好在云蕾暗中收劲,鞭势虽猛,沾衣之时却已无力。饶是如此,那书生也晃了几晃,在马背上踏足不稳,几乎跌下。云蕾好生过意不去,道:“失手打了你了,我这里给你赔罪!”书生抬眼一望,骇叫道:“吃白食的又来了!你不要以为我有几个钱就来缠我,我的钱是交好朋友的,像你这样喝了人家的又打人家,我可不敢领教呀!”云蕾又好笑又好气,道:“你的酒还未醒吗?”那书生吟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呀,呀!我不和你喝酒,不和你喝酒!”醉态可掬。云蕾给他弄得不知应付,正想扶他,忽见他双腿一夹,那匹白马飞一般地奔跑。云蕾的马是山寨中挑选出来的蒙古战马,竟然追他不上。云蕾心道:“此人不通武艺,这匹马可是非凡佳品!”失了银两,闷闷不乐,催马续行。

走了半日,抬头一望,只见夕阳落山,炊烟四起,想投农家住宿,袋中却又无钱,忽听得马嘶之声,只见前面是一座丛林,林中有一寺观,寺观外有一匹白马正在低头吃草。云蕾道:“咦,原来他也在这里。寺观中的和尚好相与,我不如在这里住宿一宵。”在寺观外系好马匹,推门入去,只见那书生在廊下生了堆火,正在那里煨芋头。”一见云蕾入来,又吟哦道:“人生无处不逢君。呀,呀!又碰着你了。”云蕾瞧他一眼,道:“你的酒醒了?”那书生道:“我几时喝醉?我认得出你是食白食的人。”云蕾生气道:“你知道什么?有强人要劫你的珠宝!”那书生跳起来道:“什么?有强人?这个寺观里和尚也没有一个,强人来了,连壮胆的都没有。好,我不住这里了。”云蕾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你去哪里?你一到外面强盗劫你,更是无人打救。有我在这里,百十个强盗也还不在心上。”书生张大眼睛,忽然“噗嗤”一笑,道:“你有这样大的本事,为何还要白吃人家的?”云蕾道:“我的银子给小偷偷去了。”那书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云蕾道:“百十个强盗不放在心上,银子却给小偷偷去。哈哈,你说谎的本事可没有你骗食的本事好!”本似欲走,反又坐了下来,道:“再不听你的谎话,清平世界,哪有这么多强盗小偷?”懒洋洋的又煨芋头。

云蕾赌气道:“你不信就不信,不要你信!”煨焦的芋头,香气一阵阵直扑鼻观,云蕾跑马半日,肚子饥饿,吞了吞口水,却不好意思问那书生要。这寺观是个荒刹,果是没有和尚,哪能找到充饥之物。

那书生咬了一口芋头,摇头摆脑,自言自语地说道:“黄酒可醉,汾酒亦醉;鱼肉固佳,芋头亦妙。好香呀,好香!”云蕾怒看他一眼,别过头去。那书生叫道:“喂,吃白食的,给你一个芋头。”扑的将一个烤熟的山芋抛了过来,云蕾怒道:“谁吃你的!”吞了吞口水,盘膝坐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地做起吐纳功夫,好不容易把饥火压下。云蕾的内功乃是玄门正宗,做了功课,只觉通体舒泰。睁开眼睛,只见那书生呼呼熟睡,烤熟的芋头,滚了满地。云蕾伸伸舌头,想伸出手去,忽见那书生转了个身,却又睡去。云蕾赌气道:“我就饿它一晚,也算不了什么!”那书生鼾声如雷,云蕾想睡也睡不着,忽然想道:“这书生衣服华贵,身怀重宝,何以出门不带保镖?又敢在荒山古寺住宿,吃这不值钱的烤芋头?难道他是装作不懂武艺的么?可是又不像是装的呀!”悄悄站起,想搜他身子,那书生又转了个身,云蕾想道:“他若惊醒,岂不以为我偷他东西?”好生踌躇,上前三步,退后两步。忽听得外面有怪啸之声,云蕾看了书生一眼,见他熟睡如猪,冷笑道:“本来不该理你,瞧你又觉可怜,好,算你好造化,姑娘替你去挡强人。”走出寺门,一纵身藏在树上。

淡月寒星之下,只见两个蒙面强人直走过来,一个说道:“你看这匹白马,想必是在此了。”一个道:“他若不肯依从,又怎么办?”一个道:“说不定只好取他首级了。”先头那一个道:“这怎么使得?给他挂点彩那还可以。”云蕾听得怒从心起,心道:“好狠的强盗,劫了财还想害命!”忽听得其中一人叫道:“树上有人!”云蕾两枚蝴蝶镖已从树上射下,那两个蒙面人身手矫健之极,一闪闪开。云蕾挽了一个剑花,一招“鹏搏九霄”,凌空击下,分刺两人,两个蒙面人,一个手使铁拐,一个手使双钩,照着长剑便砸,剑锋过处,火花飞溅,铁拐给截了一个切口,双钩却把宝剑带过一边。云蕾心道:“这两个强盗手底倒硬!”那两个蒙面人更是吃惊,欲待喝问,云蕾的宝剑已如疾风暴雨一般杀来。云蕾这柄宝剑乃是玄机逸士所炼的雌雄双剑之一,名为“青冥”,寻常兵刃,一截即断,使铁拐的兵器虽然沉重,却也不敢和它相碰,倒是那使双钩的身手非凡,遮拦勾挡,亦守亦攻,云蕾的宝剑竟然碰不着他的兵器。

云蕾使出飞花扑蝶的身法,在双钩一拐的交击缝中,盘旋疾进,剑光有如一团电光,滚来滚去,使到疾处,真似水银泻地,花雨缤纷,那两个人被她杀得步步后退。可是铁拐力沉,双钩灵活,首尾相应,云蕾却也无法奈何。激斗酣时,云蕾突然咬紧牙根,一剑斜削,向那使双钩的蒙面强盗痛下杀手。这一剑又狠又疾,无论前扑后闪,都难躲开,正是飞天龙女所传的夺命神招。云蕾本来还不想取那两个蒙面强人的性命,可是若非刺杀一人,却是无法得胜,所以逼得出此绝招。

岂料一剑削去,那使双钩的强盗左钩往下一沉,右钩往上一带,云蕾的“青冥”剑几乎给他引得脱手飞去。云蕾大吃一惊,这一招竟是澹台灭明的家数,急忙一个转身,剑锋一转迫开使铁拐的强盗,身形倒纵,又闪开双钩的偷袭,扬剑喝道:“兀你这厮可是澹台灭明的弟子么?”那使双钩的猛跳起来,沉声喝道:“你既识破我的来历,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周年忌日了!”双钩霍霍,勇猛无比,竟然全是拼命的招数。云蕾也红了眼睛,骂道:“大胆胡儿,居然敢偷入边关,你当中国无人么?”一口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也是绝不留情,招招狠疾。若论本身武艺,云蕾要比澹台灭明的徒弟稍胜一筹,但一来敌方有使铁拐的相帮,二来云蕾饿了半天半夜,气力不加,斗了一百余招,香汗淋漓,渐渐只有招架之力。双钩一拐,越攻越紧,云蕾被困在核心,危急非常。使铁拐的道:“这小子的剑倒很不错,等会你让我要这口剑成不成?”使双钩的道:“好,让你,让你。但等会捉人之时,你可要听我的话。”两人一问一答,似乎云蕾之死,已是毫无疑问。云蕾大怒,一招“飞瀑流泉”向那使铁拐的迎面便刺,那蒙面贼单拐往上一迎,拐方撩起,忽然哎哟一声,手垂下来。云蕾这一剑何等快疾,一剑穿喉,将他刺毙,使双钩的吓得呆了,云蕾反手一剑,喀嚓一声,将他左手的护手钩截成两段。使双钩的飞身疾跑,云蕾一扬手,三枚“梅花蝴蝶镖”奔他后心,看来定可打中,忽听得叮叮连响,蝴蝶镖竟然不知被什么东西碰着打了下来,转瞬之间,敌人已跑得无影无踪。

云蕾一片茫然,十分不解!自己刚才那一剑虽然凶狠,但料想那使铁拐的敌人还能抵挡,却不料在最紧急之时,对方的铁拐竟然会垂下来,竟似神差鬼使一般,丧命在自己三尺青锋之下。云蕾越想越奇,心道:莫非是有人暗助不成?但自己那三枚蝴蝶镖何以也突然落地,难道是暗中出手的高人,既助自己,又助敌人?想起来又实是无此道理。

云蕾俯首看那死在地上的强盗,一剑将他的面具撩开,果然是一个胡人。云蕾惊疑不定,这显然不是普通想劫财物的强人了。云蕾大着胆子,搜他的身,除了几两碎银和一包干粮之外,别无所有。云蕾笑道:这正合我用。嚼下干粮,将银子纳入怀中。

忽听得林中异声又起,只见又是两个蒙面强人飞奔而来,扬声喝道:“合子上的朋友,一碗水端来大家喝。”意思是说,彼此都是同道,你劫到的财物可不能独吞,拿出来大家分吧。云蕾大怒,喝道:“好呀,你们还有多少人来,都吃!”本想说:“都吃姑娘一剑。”猛醒起自己已是易钗而弁,“姑娘”二字,说到口边又吞了回去。那两个强盗大笑道:“哈哈,这才是好朋友,大家都有得吃。”走过来伸手就要。

云蕾冷笑一声,反手就是一剑。那两个强盗,一个手使单刀,一个却空着双手,云蕾一剑刺去,只觉微风飒然,空手的贼人身子一翻,竟然直抢过来,右掌一拂,似切似截,使的居然是大擒拿手的招数。云蕾吃了一惊,不敢大意,剑尖一点,斜锋疾扫,使单刀的叫道:“点子好硬!”一刀劈来,势子也颇凶猛,云蕾使出穿花绕树的步法,一剑搠空,身形疾闪,既避开了左边敌人的擒拿手,又避开了右边敌人的单刀。

这两个强人虽非庸手,但云蕾剑法精妙之极,身形既快,剑光又是飘瞥不定,两个强人都似觉得对方专门攻击自己。斗了三五十招,徒手的贼人叫道:“好,让你独吞好啦,留下万儿(名号)来,咱们交个朋友!”云蕾怒道:“劫夺财物之罪可恕,通番卖国之罪难饶。谁和你交朋友!”倏地一招“分花拂柳”,剑势向左,又似向右,一招分刺二人,使单刀的“哎哟”一声,手腕先中了一剑,单刀脱手飞出;空手的贼人较为溜滑,身子一缩,避了开去。云蕾使的是连环招数,一剑刺出,跟着续上,势如抽丝,绵绵不断。云蕾只以为这两人和先前那两个番贼同是一伙,所以下手绝不留情,这一剑疾如骇电,剑尖已触及敌人后心,忽然“嗤”的一响,手腕上似给大蚂蚁叮了一口,突然失了准头,剑尖滑过一边,两个蒙面贼人拼命奔逃,跑入了丛林草莽之间。

云蕾怒道:“施暗算的小贼滚出来!”四周静悄悄的空无一人,云蕾等了一阵,不见有人接声,看自己的手腕,红肿起黄豆般大的一粒小块,想来是中了极微细的暗器,想在地上寻找,也找不出来。云蕾这两仗虽是大获全胜,可是暗中受人戏弄,心中实是不甘,没精打采地回到寺内,但见那个书生仍是熟睡如泥,鼾声不断。

云蕾叫道:“喂,你这死人,你倒睡得快活!”那书生翻了个身,咿咿唔唔地呻了两声,云蕾叫道:“强盗来啦!”那书生睡眼惺松,懒洋洋地坐起来,吟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云蕾冷笑道:“你知什么?强盗来过啦!”书生揉揉睡眼,道:“半夜三更,扰人清梦!你这小哥儿怎么专和我捣乱?”一点也不信云蕾的话,非但不多谢,反而怪责。云蕾气道:“你不信你就到外面去看,强盗已来过啦!”书生伸了伸懒腰,忽而笑道:“既然来过了,那不是没事了,你还叫醒我做什么?”云蕾又气又恼,冷冷说道:“是我把他们杀退的。”那书生道:“真的吗?好极,好极!你吃一个芋头。这回你不是无功受禄,我不说你白吃了!”“卜”的把一个芋头抛来,云蕾大怒,一掌将芋头拍飞,道:“谁和你开玩笑,喂,我问你,你姓甚名谁,从哪里来的?”那书生一瞪眼睛,忽然学足云蕾的神气,戟指喝道:“喂,我来问你,你姓甚名谁,从哪里来的?”云蕾怒道:“什么?”书生冷笑道:“你能审问我,难道我就不能审问你?你是法官,生来审问别人的不成?”

云蕾窒了一窒,这书生强辞夺理,可也真的给他问住。心中想道:“我的来历,如何能说你知?”见那书生斜着眼睛,看着自己,一副神气,令人哭笑不得。云蕾转念一想:“我的来历,不能说给他知,也许他的来历,一样不能说给我知。己所不欲,何必强施于人?那两个胡人,万里追踪,莫非他也像我爷爷一样,是从蒙古那边,间关逃出来的汉人?”这样一想,不觉对书生有了敬意,但瞅他那副懒洋洋似笑非笑斜眼看人的神气,又觉讨厌。想了一想,从怀中取出周健送给她的那对日月双旗,抛过去道:“这个给你,我不和你同走啦。”书生瞥了一眼,道:“我又不是戏子,要你这两面旗做什么?”云蕾道:“你孤身一路,危险得很,有了这两面旗子,强盗就不敢打劫你了。”书生道:“什么,这旗子是圣旨吗?”云蕾笑道:“只怕比圣旨还有力量呢!这是金刀寨主的日月双旗,你从北边来,难道没听说过吗?金刀寨主等于是北边强盗的盟主,绿林豪杰,谁都敬他几分。”云蕾送他日月双旗,实是一番好意,不料那书生面色一变,拿起日月双旗,忽然冷笑道:“大丈夫立身处世,岂能托庇匪人?你读过孔孟之书吗?”双手一撕,竟把威震胡汉的日月双旗撕成四片!

云蕾面色发青,这一气可是非同小可,大怒喝道:“金刀寨主威震胡汉,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岂容你这酸丁侮辱!”举起手掌,劈面打他耳光,忽见他羊脂白玉般的脸蛋,吹弹得破,想道:“这一掌打去,岂不在他脸上留下五个指印,那多难看!”手掌拍到了中途,又收了回来,怒道:“我不与你这腐儒酸丁一般见识,罢罢,饶你一次。以后你被强人劫杀,也是你自己讨死,我不再管你啦!”倏地转身,旋风般冲出门外,她一番好意,弄成这样,心中极不舒服,再也不愿多瞧那书生一眼。那书生双目闪光,看云蕾冲出门去,缓缓站了起来,心想出声呼唤,忽又冷笑一声,忍着不叫。

云蕾策马出林,在丛林中忽听得“呜”的一声,掠过头顶,云蕾勒着马缰,叫道:“施暗算的小贼,有种的滚出来!”忽然头上啪的一响,云蕾一拉马头,避了开去,只见一枝树枝跌下地来,树枝上缚着一个小小的绣花巾扎成的包裹。云蕾吃了一惊,这正是自己的东西,急忙解开来看,只见周健送给她的金银珠宝,全在其中,连自己偷来的那几两银子也在其内。云蕾急在马背上腾身飞起,掠上树梢,纵目四望,但见残星明灭,风吹草动,四野无人。

云蕾叹了口气道:“罢罢,真是天外有天,想不到在这小地方,也碰到如斯高手。”纵马出林,林子外边,已是曙光欲现。

云蕾趁着清晨,跨马上路,续向西行。但见一路上人马不绝,个个都是雄赳赳的武夫,一看就知是三山五岳的好汉。

云蕾想起周山民给她讲解的“江湖常识”,心道:“似此情景,若非什么帮会大典,就是武林会盟了。”那些人策马赶过云蕾,也不理她。云蕾走了一程,腹中饥渴,走进路边一个兼卖粥饭的茶亭,胡乱吃了个饱,见那茶亭正烧着两大缸茶,遂和那茶亭主人搭讪道:“今儿好生意啊,一路上赶路的人可真不少。”那茶亭主人笑道:“客官,你不是到黑石庄去的吧?”云蕾道:“什么黑石庄?”那茶亭主人道:“客官想必是从外路来的了,黑石庄的石大爷今天做大寿,许多朋友都赶来给他拜寿。”云蕾心中一动,问道:“你说的是轰天雷石英石老英雄么?”茶亭主人肃然起敬,道:“原来你也是石大爷的朋友。”云蕾道:“石老英雄谁人不知,我虽是外省人,也听过他的名字。”茶亭主人道:“是呀,石大爷交游广阔,各路人物,不论识与不识,投到他的庄中,无不招待。”云蕾听周山民说过,那石英以蹑云剑与飞蝗石威震武林,那手蹑云剑固然是武林一绝,那手飞蝗石暗器也极足惊人,中人有如炮弹,所以外号叫做轰天雷。这石英不但武艺高强,而且豪侠仗义,只是脾气有点古怪。云蕾想道:“原来此人就住在阳曲城外,我不如也去拜寿。三山五岳的英雄既然大批来到,那戏弄我的高手可能也在其中,我岂可错过机会。”主意打定,问茶亭主人讨了纸笔,写了一张贺帖,笑道:“我不知他老人家今日做寿,真是碰巧碰上了。”问明了去黑石庄的路,结了茶钱,跨上马背,径到黑石庄去。

黑石庄贺客如云,收贺礼的看了贺贴,问也不问,就让知客的带入宴客的大花园,云蕾来得正是时候,园中筵开百席,恰是入席之时。云蕾被招呼坐在一个角落,同席的都不相识。听得他们吱吱喳喳地谈论,有一个说:“石老英雄今儿不但做大寿,听说还要选女婿呢。”另一个道:“老头儿可头痛啦,沙寨主,韩岛主,林庄主,三家一同来求婚,这可怎么对付?”另一个道:“轰天雷自有法儿,何必你来替他担忧。”伸手一指,道:“你看!”云蕾跟着看去,只见园中搭起一个大擂台,高可二丈有余。那人笑道:“听说轰天雷倒是豪爽之极,干脆来个比武招亲,谁打得赢他的女儿谁就是他的女婿,至亲友好,毫不例外,三家都没话说。”其他的人笑道:“这可有热闹看了。”云蕾心中暗笑:“天下间竟有这样选女婿的办法,万一选了个大麻子,岂不委屈了女儿!”

夕阳慢慢西移,忽听得一片恭贺之声,满场起立,云蕾踮高脚看,只见一个红面老人,携着一个女子走了出来,排开贺客,跳上擂台。那女子生得甚为秀丽,脸似芙蓉,眉长入鬓,云蕾挤上前看,只见她落落大方,眉宇之间,隐有英气,对着一众宾客,居然并不羞惧。正是:

筵前腾剑气,侠女会奇男。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kxB/6QJo1zrLKLhb2wlecM5U+OaPNA2UPHAjmn+0hM4DaMc31uodpbU1UaQCLq3H



第四回 铸错本无心 擂台争胜 追踪疑有意 锦帐逃人

云蕾听得旁人谈论,知道这红面老人正是黑石庄的庄主轰天雷石英,那女的便是他的女儿石翠凤了。云蕾暗暗喝彩,暗自笑道:“这老头儿红脸尖嘴,果然像画上的雷公,生下的女儿却这样俊秀。”

只见石英抱拳向台下一拱,朗声说道:“小老儿的贱日生辰,承各位大哥赏面,不惜屈驾到这小庄子来,俺先敬大家三杯!”台下贺客轰然道好,各自把酒干了。石英拈须笑道:“黑石庄穷乡僻壤,无以娱宾,叫各位见笑了。俺这女儿还粗会拳脚,就叫她练几路笨拳,给各位叔伯陪酒如何?”众人更是大声叫好。石英又笑道:“只是一人练拳,亦无趣味,敢烦沙寨主、韩岛主和林庄主的三位令郎,给她赐教几招。看谁练的最好,俺也有点小小的彩物,三位世兄意下如何?”他虽没有明言比武招亲,席上群豪却都知道他的用意,韩岛主和林庄主先自叫道:“好极,好极!”带了儿子,在人丛中便飞上台来,矫健之极。那沙寨主略一迟疑,也带了儿子纵上台来。那擂台高达二丈有多,沙寨主一跃即上,他的儿子脚尖在台边一勾,却险险跌了下来。台下群众,大为惊诧。这沙寨主,在黑道上是顶儿尖儿的人物,武功精纯,人所共知,他的儿子家学渊源,尽得他的所传,心狠手辣,又兼人在壮年,在黑道上的威名,已赶上了他的父亲。知道底细的人,都料他今日必操胜算,谁知他一上擂台,就先给韩岛主和林庄主的儿子比了下去,而这一纵一跃,也大不如他平日的功夫,这可真真出人意外。

沙寨主眉头一皱,讷讷欲言,韩岛主的儿子韩大海已先跃到台心,一揖说道:“石老伯爽快之极,我也不客气了,就让我先请教世妹几招吧,世妹可要手下留情啊!”石英笑道:“好说,好说!我就喜欢爽快的人。大家都不必客套了,有多少本事尽管拿出来,打伤了我有药医。”韩大海应了一声,双掌一揖,劈面就是一招“童子拜观音”,双掌齐出,既是敬礼的家数,又是雄劲的招数,石英道了声“好!”沙寨主父子相对苦笑,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石翠凤身子滴溜溜一转,倏然转到韩大海的背后,韩大海连发数招,左右搏击,却连她的裙角都捞不着。云蕾心道:“原来她练的和我同一家数,都是从八卦游身掌化出来的。”云蕾在桃林中所练的“穿花绕树”身法乃是八卦游身掌的最上乘功夫,虽是在八卦游身掌中变化出来,实已在正宗的八卦游身掌之上,所以这时看石翠凤在台上绕来绕去,一招一式都看得十分清楚。台上的韩大海却已眼花缭乱,但觉四面八方都是石翠凤俏生生的影子。云蕾看了一阵,心中暗笑,只见韩大海跟着石翠凤团团乱转,越打越糟,却尽自支撑,不肯停手。韩岛主皱眉喝道:“笨小子,你不是石姑娘对手,还不退下来么?”

韩岛主这么一嚷,石翠凤的身形略略迟缓下来,韩大海突然跃起,扑腾腾三拳连发。云蕾暗笑道:“真是个不知进退的鲁莽笨虫,别人让他他还不知道。”只见石翠凤微微一闪,左肘一撞,韩大海水牛般的身躯,扑通跌倒。石英赶忙扶起,道:“凤儿,你还不上来赔罪么?”韩大海道:“没伤着,石姑娘你真好功夫,我,我……”他是个愣小子,“我可不敢娶你做老婆啦!”几乎说了出来。他的父亲双眼一瞪,把他吓得不敢作声。

林庄主的儿子林道安轻摇折扇,缓缓走出,阴声怪气地道:“我也领教几招,世妹你可得让着点啊!”他生得温文尔雅,说话也似女子,点穴的功夫却是又准又狠。只见他折扇一合,扇头一指,便径奔石翠凤胁下的软麻穴,石翠凤又使出八卦游身掌的身法,绕着他转,林道安守着门户,并不随她移动,冷不防就是一招,扇头所指,全是人身上的麻穴和晕穴。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盯实石翠凤的身形。

石翠凤心头烦躁,暗中想道:“看这家伙的模样,不是个正经的人儿,这双眼睛就叫人讨厌。可不要给他得了手去。”石翠凤实是不愿嫁他,掌法越来越紧,可是林道安武功委实不弱,点穴的功夫也须小心防备,打了五七十招,石翠凤毫无办法。林道安十拿九稳,心道:“看你这女流之辈有多少气力和我对耗?”折扇一缩,只待她疲倦无神,便要将她点倒。

酣斗中石翠凤欺身直进,忽然樱唇一启,向他微微一笑,齿如编贝,梨窝隐现,林道安心神一荡,想道,“我这样的人品武功,自然是教她心折的了。”满心以为她一笑之后,便要认输,折扇一封,也报了一笑,不料石翠凤突然笑道:“得罪啦!”拢指一拂,在他太阳穴上轻轻一按,林道安大叫一声,眼前金星乱冒,竟然晕倒台上。

林庄主看着儿子功败垂成,好生恼怒,却是不敢发作出来。石英在林道安脑后一捏,道:“没事,没事!凤儿,你怎么出手不知轻重,专打人家的要害!”林道安醒了过来,冷冷一笑,道:“石姑娘,领教啦!”和父亲并肩纵起,一跃跳下擂台。

石英摇了摇头,又拈须笑道:“小女侥幸连胜两场,这回可要请无忌世兄教训教训她了,可别让她太得意啊!”无忌乃是沙寨主儿子的名字,在三人之中,石英对他最为赏识,就是嫌他手底太过狠辣,在绿林之中,有威名而无德望。但石英心想,世上难求十全十美之人,有这样一个女婿,也算是不错的了。

石英深知沙无忌武功在自己女儿之上,以为他必欣然动手,不料他眉头一皱,忽然苦笑说道:“不必比了,若然今日要比,那小侄就干脆认输了!”

此言一出,座上群豪,无不愕然。石英怫然不悦,说道:“沙贤侄此话怎说,莫非小女不堪承教么?”沙无忌又是一声苦笑,缓缓将衣袖卷起,只见右臂上一道伤痕,直到手腕,伤痕深处,骨头都露了出来。石英吃了一惊,道:“贤侄是怎么挂彩的?”沙无忌向台下扫了一眼,道:“昨日在阴沟里翻了船啦,哼,哼,着了一个小贼的道儿。”他的父亲沙寨主沙涛接口说道:“昨日我叫胡老二和他去追一个从北边来的羊牯(盗党术语,即打劫的对象),却不料他暗中请了一个保镖,十分扎手,无忌给他伤了。”石英更是吃惊,那胡老二乃是沙涛的副寨主,武功尚在沙无忌之上,以二人之力,竟然给一个保镖的杀败,实是难以思议。沙涛忽地冷森森说道:“大哥,你看该怎么办?”

石英怔了一怔,忽地哈哈笑道:“这么说来,那保镖的倒也是个能人。只不知他是何来历?现在何方?我亦想会一会他,与你们两家和解和解。”沙无忌面色一变,道:“小侄出道以来,从未如此受辱,此事和解不了。”忽的向台下一指,道:“这厮吃了狼心豹胆,胆子可大着哩,他就在这儿。”沙涛大叫一声,喝道:“我沙家父子还要会会你这位能人,往哪里走!”

擂台上两条人影倏地扑下,贺寿的客人一阵大乱,纷纷叫道:“点子在哪里?”贺客中几乎有一半是沙寨主的朋友,见此情形,争来相助。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沙涛一个箭步,奔到云蕾面前,五指如钩,扑地当头便抓;云蕾身法何等快捷,一闪闪开,沙无忌也跟踪追到,左手一抬,一柄匕首直插过来。云蕾脚跟一旋,反手一拂,笑道:“哈,原来你就是昨晚的蒙面小贼!”只听得当啷一声,沙无忌的匕首已给拂落。

云蕾一个转身,肘撞脚踢,打翻两个奔来助拳的人,一跃跳过一张八仙桌子,沙涛拔出腰刀,追过去便砍,云蕾叫道:“不要脸,要倚多为胜么?”将桌子一掀,碗碟纷飞,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沙涛闪身不迭,给酒饭菜汁溅了一身,身上汤水淋漓,血脉偾张,嗖嗖两刀,刀法敏捷之极,云蕾急忙拔出宝剑,迎面一架,沙涛一个矮身斩马刀势,向下截斩云蕾双足。云蕾怒道:“好狠的强盗!”身形一起,一个“燕子斜飞”之势,在刀光闪闪之中掠身飞过,青锋一指,当胸便戳,剑势比刀势更狠更疾,沙涛吓得急忙低头,猛听得又是当啷一响,腰刀竟被云蕾的宝剑削为两段。

这还是云蕾不想伤人,所以仅仅将他的兵器削断。沙涛却不承情,腾空扑起,伸手又抓,云蕾剑锋一转,一招“斗转星横”横削过去,沙涛已知她的兵刃乃是宝剑,早有防备,东挪西展,霎时间换了数招,迫切之间,云蕾竟未能将他逼退。又有几人上前助拳,云蕾剑法施展不开,沙涛大喝一声,手掌一翻,当头劈下!

云蕾眼睛一瞥,只见沙涛的手掌,掌心殷红如血,知他练有毒砂掌的功夫,这一掌万万不能给他打中,急忙间伸手一拉,硬将一个助拳的拉了过来,向前一挡,沙涛慌忙缩手,云蕾扑的又从缺口跳出,跃过一张桌子,拿起碗碟,迎头乱扔,将助拳的打得面青唇肿,汤水淋漓。正自闹得不可开交,只听得知客的纷纷叫道,“不成话,不成话啦!”

沙无忌拿起一张椅子,又抢上前来,狠狠砸下,云蕾霍地一个“凤点头”,一剑劈去,将椅子也劈成两边。沙涛双手一错,呼呼劈来,云蕾更不换招,剑柄一抖,趁势刺出,忽地人影扑面而来,当中一立,双掌斜分,云蕾、沙涛各自倒跃三步,只听得石英大叫道:“沙大哥给小弟一点薄面,这位小哥也请住手。”

沙涛道:“大哥,你替我作主。咱们父子的面子也全靠你一句话啦。”石英看了云蕾一眼,心道:“天下间竟有如此美貌的男子,若非亲眼见他本领,可真不敢相信他能把沙家父子打得一败涂地。”心下好生踌躇。云蕾道:“石庄主,我得罪你的贵客啦,今日我登门拜寿,可不敢和你动手,要杀要剐,随你处置。”按江湖上的规矩,云蕾到此拜寿,也便是石英的客人,有天大的事情,石英也该担待。沙涛听了,暗暗骂声好个伶俐的小贼。双眼一翻,忽地问道:“石大哥,敢问这位小哥高姓大名,师父是哪一位?”石英一愕,道:“我怎么知道?”沙涛哈哈一笑,道:“原来石大哥并不与他认识。在座的各位大哥,可有谁认识他吗?”这时满园贺客都围住云蕾,没一人与他相识。沙涛冷笑道:“大哥可清楚了,这小子是冒充贺客,名为拜寿,实是避难。让他白食事小,说出去可不损了咱们山西黑道上的颜面么?”

石英好生不悦,道:“依大哥之意如何?”沙涛道:“把他所保的那个主儿的照夜狮子马与珠宝交出来,再让无忌照样在他手臂上拉上一刀,那就万事作了。”云蕾听他说出“照夜狮子马”的名号,心道:久闻照夜狮子马是蒙古最罕见的名马,以前乃是贡物,纵出千两黄金,也难求得。想不到那书生的白马,竟然就是照夜狮子。脑海中不觉泛出那书生似笑非笑,一副懒洋洋的神气来,想起日前种种之事,对那书生的身份更是怀疑。

石英见云蕾一副出神的样子,只道他吓得呆了,朝他肩膀轻轻一拍,道:“这位小哥,你又有何话说?”云蕾道:“他劫人,我救人,这有什么好说的?他们若不服气,就请上来好了,只要他们父子胜了,莫说只是在臂上拉了一刀,就是三刀六洞,我也逃跑不了。”石英面色一沉,心道:“原来这小子还是初出道的雏儿,岂不知到了这儿,我就是事主,我既说明要把事情搁到肩上,你向他们挑战,可不就是向我挑战么?”果然沙涛听了,哈哈大笑。

云蕾眼睛一瞪,道:“你狂什么?你父子尽管上来,看俺可曾怕你?”云蕾记住周山民所教过她的江湖规矩,若遇上对方人多,而又是成名人物的话,那就得把话拿住,邀他们单打独斗。云蕾心想,沙家父子二人也不是她的对手,所以乐得一邀就邀斗他们父子二人。岂知周山民所教的“江湖常识”,只是一般情况,并不适合今日之用。只见沙涛哈哈大笑之后,朗声说道:“石大哥,你听清楚了?这小子的眼内岂止没有俺沙家父子,也没有你大哥啦!”

石英面色又是一沉,道:“俺自有吩咐,喂,这位小哥,你愿比剑还是比拳?”云蕾道:“什么,和你比吗?庄主,你的蹑云剑天下闻名,小辈焉能与你动手?我只是要和他们比划比划!”石英陡然一喝,道:“住口!谁要在我这儿动拳动刀,就得朝着我来!”双眼一扫,此话明里是说云蕾,暗中却也说着沙家父子。

云蕾一怔,一时间不知如何应付。只听得石英又道:“你既然怕我的蹑云剑法,那就比拳好了。”云蕾道:“晚辈不敢。”石英面色一端,道:“不比不成!不过念你乃是小辈,老夫也不屑与你动手。翠儿,你与我接他几招!小子,快快上擂台去!”

石英这一番话,大出众人意外。沙家父子,更是恼怒,面色青里泛红。要知石英今日让女儿摆下擂台,虽未说明用意,众人却无不知道他乃是借此选择佳婿。石英瞥了沙家父子一眼,并不理睬他们,仍是不住价地催促云蕾:“好小子,你既有胆敢混进黑石庄来,就该有胆上擂台去显显身手,咄!你不上去,难道要老夫把你抛上去么?”声色俱厉,咄咄逼人,周围贺客,却都暗暗偷笑,这样做作,分明是看中云蕾了。

云蕾抬头一望,只见石翠凤杏脸泛红,眼光也正射下台来,和她接个正着。云蕾心念一动,忽然一整衣带,慨然说道:“恭敬不如从命,那么我就上去接小姐几招。”众人早已让开条路,云蕾从容走出,一跃上台。

石英吩咐了管家几句,傍着沙涛坐下,拈须笑道:“沙大哥,咱们多年交情,我也不能叫你吃亏。”沙涛气得说不出话,却又不能发作。石英微微一笑,又道:“不过后辈中的能人,咱们也该栽培栽培,若然定要置之死地,那就显得咱们气量窄了。”石英是山西、陕西二省的武林领袖,沙涛只得忍着气道:“大哥说的是!小弟承教,告辞了!”石英将他一按,道:“看了这场,也还未迟。你看,他们打得多热闹呀!”

只见擂台上两条人影,此来彼往,穿来插去,眩目欲花。大家都是差不多的身法,滴溜溜地绕着擂台疾转,云蕾一身白色衣裳,石翠凤则是绿袄红裙,衣袂飘扬,越转越疾,有如一片白云捧出一团红霞在碧绿的海上翻腾,令人眼花缭乱。

若依云蕾的本领,本来可以在三五十招之内,将石翠凤打倒,但云蕾有心要看石翠凤的“蹑云步”身法,所以出手并不狠辣。蹑云步法也是从八卦游身掌中变化出来的一种步法,以轻灵飘忽见长,与“迷踪拳”并称北派的两种上乘的轻身功夫,石英的“蹑云剑”威震江湖,就是以这种步法作基础的。石翠凤虽然只得父亲五、六成的功夫,施展起来,已是令人神摇目夺。云蕾使出“穿花绕树”的身法,和她游斗,打了一百来招,心中暗道:这蹑云步法果是不凡,与我的所学各有所长,只可惜她的火候还差得太远!

石翠凤见云蕾这样的人品武功,早已倾倒,只是厮斗之下,见云蕾出手,分明是故意留情,状同儿戏,心中暗道:我若不露出两手功夫,将来成亲之后,岂不教他轻视。石翠凤是个好胜的姑娘,误会云蕾有意相让乃是轻视,掌法一变,竟如疾风迅雨,柔中带刚,掌劈指戳,其中竟杂着蹑云剑的路数。云蕾心中一愣,抖擞精神,一口气接了她十来招,也施展了师门绝技,以“百变玄机”剑法化到掌法上来,虚实相生,变化莫测,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顿时化客为主,着着抢攻。石翠凤见她如此,心中倒反欢喜,暗道:到底逼得你使出真实的本领了。越发卖弄,酣斗中突出险招,身子向前一倾,竟然欺进云蕾怀中,三指一伸,来扣云蕾的脉门,云蕾武功虽比她高,这一招却也真难化解,百忙中不假思索,手腕一抬,将她手臂托高,左臂一揽,将她结结实实抱着,手指在她胁下一捏,石翠凤身子酥麻,不由自主地倒入云蕾怀中。云蕾“啊呀”一声,听得台下哄笑之声,猛然醒起自己现在的身份乃是男儿,不觉满脸通红,急忙在她胁下一按,解开已被封闭了的麻穴,将她轻轻一推,随即跃后三步,抱拳一揖,说道:“姑娘包涵,小生得罪了!”

擂台下石英拈须微笑,沙涛面色铁青,道:“恭喜大哥选得佳婿,小弟告辞了。”石英把手一招,叫管家过来,道:“沙贤弟,做大哥的替你赔罪,这里有一包珠宝,聊作赔偿之资;那照夜狮子马非凡马可比,只好请贤弟到我的马厩中挑选十匹最好的马,以为抵偿,请贤弟手下留情,放过他所保的这趟镖吧。”石英先前听得沙涛所说,还以为云蕾真个是保镖的人。

沙涛冷冷一笑,道:“谢大哥厚赐,小弟还薄有资财,不敢贪得。只是黑道上的规矩,这趟镖小弟既然一度失手,那就不能就此罢休,这个要请大哥见谅。”一揖到地,携了沙无忌排众而去。石英好生不悦,叫管家送客,自己也跃上了擂台。

擂台上石翠凤满面通红,见父亲上台,低下头来,手指轻捻衣带,云蕾面色亦甚尴尬。石英哈哈大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年少英雄,难得难得。”石英适才在台下,已向管家查到云蕾的拜帖,知道了她的名字,又笑道:“云相公,你这样的身手,何必要做保镖?”云蕾道:“我并没有做保镖呀!前日在路上偶然结识一位朋友,替他抵御劫贼,无意之中,与沙寨主父子结下梁子。”石英心中一宽,道:“原来如此。你家中尚有何人?订亲没有?”云蕾迟疑半晌,道:“只有一位哥哥,尚未订亲。”石英哈哈大笑,道:“少年人提起订亲,就害臊了。”云蕾更是尴尬,只听得石英又道:“这擂台你打胜了,我要给你一点彩物。”拿出一枚绿玉戒指,上面镶着两粒“猫儿眼”宝石,闪闪放光,石英道:“这是翠儿的母亲临终之时交与她的,现在转送你了。”云蕾道:“既是石小姐之物,晚辈不敢接受。”石英又是哈哈大笑,道:“这是给你们订婚的礼物,为何不能接受?”云蕾道:“晚辈不敢高攀。”石英面色一沉,低声问道:“你嫌弃我的女儿么?”云蕾道:“岂敢嫌弃小姐,只是此事万难从命。”石英怒道:“这却是为何?”云蕾眼睛一瞥,只见石翠凤轻拈裙角,涨红了面,两只又圆又大的眼睛,注着自己,眼中泛着泪光,心念一动,暗中想道:“也好,且待我来个移花接木之计。”便假意推辞道:“尚未禀过尊长,如何好私下订亲?”石英道:“你兄长现在何方?”云蕾道:“我兄弟自幼失散,不知他的下落。”石英眉头一皱,道:“那么你要禀告谁人?”云蕾道:“我父母双亡,有一位世交叔祖,待我有如孙儿,婚事须要禀告于他。”石英道:“你的世交叔祖姓甚名谁,是何等人物?”云蕾道:“我世叔祖的名字在这里不好说得,他是武林中有数的人物。”石英大笑道:“武林中有数的人物,提起我轰天雷石英的名字,大约也总得卖点交情,这婚事你是无须顾虑的了。”云蕾纳头便拜,叫了声“岳父大人!”在怀中取出一枝珊瑚,道:“客中没带什么东西,这枝珊瑚权当聘礼。”石英哈哈大笑,把珊瑚交给女儿,拉起云蕾在台中心一站,朗声说道:“此后这位云相公便是我半个儿子,他日在江湖上走动,请各位多多照顾。”台下贺客纷纷贺喜,石英又道:“拣日不如撞日,我年老怕烦,趁各位朋友都在这儿,就让寿筵与婚宴齐开了吧,省得他日再劳驾各位到来。”贺客们起哄闹酒,拍手笑道:“双喜临门,妙极妙极!”便有人来灌云蕾喝酒。

云蕾道:“我年纪尚轻,这婚事还是暂缓吧。”石英道:“我有意留你在身边,你们早日成亲,方便得多。”不由分说,便要云蕾与石翠凤在台上交拜天地,哈哈笑道:“我轰天雷做事素来爽快,擂台招亲,擂台成礼,省去多少繁文缛礼!”贺客们也都笑道:“这真是武林佳话呀!”待云蕾再拜过岳丈之后,又纷纷灌她的酒。

云蕾心中暗暗叫苦,正自盘算不得脱身之计,见众人劝酒,来者不拒,放怀喝了十来杯酒,暗运内力一迫,忽地“哇”的一声,呕了出来,酒气喷人,摇摇欲坠。耳中听得贺客们叫道:“呀,呀!云相公醉了!”云蕾酒意确实也有了几分,趁势装醉,身躯一晃,倾倒翠凤身上。石英道:“少年人不会喝酒又不知道节制,翠儿,扶他回去。”一面却又笑道:“双喜临门,我这老头儿也不知道节制了,来呀,再干一杯!”说完云蕾,自己却与贺客闹酒。

云蕾闭了眼睛,把头搁到翠凤肩上,任由她扶到房中,和衣便睡,起初本是装醉,渐渐也觉疲倦,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只见房中红烛高烧,房外月移花影,贴上墙来,已是夜深时分了。石翠凤坐在床沿,衣不解带,小心服侍,见云蕾睁开眼睛,微微笑道:“相公你酒醒了么?”倒了一杯浓茶,道:“这是神曲茶,给你解酒消滞。你不必起来,我给你喝。”轻挪玉臂,扶着云蕾,将茶杯送到了她的口边。

云蕾呷了口茶,但觉缕缕幽香,沁人心脾,仔细看时,这房间布置得十分华丽,当中一张茶几,上面放着一个形式奇古的三脚鼎,中贮檀香,发出青烟。石翠凤见她注视,笑道:“听爹爹说,这鼎乃是周鼎,是很难得的古董,我瞧也没有什么特别。那茶几听说是南海的沉香木做的。”云蕾吃了一惊,周代的古鼎,南海的沉香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翠凤却随随便便地摆在房中,毫不当做一回事。再看时,只见珊瑚、碧玉、珍珠、宝石等所做的小摆设,总有十来件之多,只是案头那枝珊瑚树就高达二尺,自己所送给她当作聘礼的那枝珊瑚,简直不能与之相比。云蕾好生疑惑,心中想道:那石英虽是武林宗主,也不应豪富如斯。

石翠凤倚在她的身边,低声问道:“云相公,你家是做什么的?”云蕾道:“我小时父母双亡,听说我爷爷曾做过朝中的大官。”石翠凤眉心一蹙,道:“云相公,你真的欢喜我么?”云蕾道:“你长得这样好看,武艺又好。不止我欢喜你,我看凡是男人,都会欢喜你的。”石翠凤道:“嗯,这是什么话?”云蕾道:“我有一个结义兄弟,人品武功,远胜于我。”石翠凤眉毛一扬,道:“你的结义兄弟干我甚事?嗯,我知道了,你今日再三推辞,原来是不想和我成婚。”云蕾一怔,道:“不是不想,你听我说,我那结义兄弟……”石翠凤“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怒声问道:“你当我是什么人啦?你再说什么结义兄弟,我就死在你的面前!你不要我,干脆说出好啦!我知道你们这种官宦人家的子弟,看不起我们这样的人家。”云蕾道:“什,什么话?我也不知道你是哪样人家!”石翠凤道:“你真个瞧不出来么?我是大强盗的独生女儿!”

云蕾微微一笑,道:“那也算不了什么,我那结义兄弟,他是个更大的强盗!”石翠凤这一气非同小可,道:“你尽说你的结义兄弟,这是什么意思?”云蕾见她怒成这个样子,猛然醒起,在洞房花烛之夜与她说别个男人,确实是不合时宜,心中想道:我就是想替山民叔叔订亲,也不可如此急切。只听得翠凤又道:“我自幼随父亲闯荡,不知多少人家向我家求婚,我曾立誓,不是我自己看上的我绝不嫁他!若然是我看上,他又不要我吗,那么我就唯有一死!你今日在擂台之上对我轻薄,而今既已成亲,却又不将我当成妻子,你是否存心欺负我呢?”云蕾想不到她脾气如此刚烈,心想她未见过山民,哪知她合不合意,“移花接木”之计,代人订亲之事,更不敢提。翠凤又逼问道:“你说呀,你是否愿意把我当成妻子?”

云蕾道:“谁说我不把你当成妻子呀?你别哭呀,你可要我怎样做才能称心如意呢?”石翠凤心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和我亲热?可是这话却说不出来,闪着泪光的粉面发出羞红。云蕾拉她的手,微笑问道:“姐姐,你今年几岁?”翠凤道:“十八岁啦。”云蕾道:“你比我长一岁,我真的要叫你姐姐啦。你的妹妹……”石翠凤诧道:“你的酒没醒么?我不是对你说过,我没有姊妹么?”云蕾一怔,想起自己又忘记了男子身份,不觉失笑,道:“我是糊涂了。姐姐,我做你的弟弟好吗?你的弟弟不懂说话,姐姐不要见怪。”轻轻抚弄她的手背。翠凤破涕为笑,道:“你真像个孩子。好,那你听姐姐的,把衣服脱了再睡。你瞧你的鞋也还没脱哩。这被褥都要换啦!”适才云蕾和衣睡倒,翠凤还有着一分新娘子的羞怯,不敢碰她。而今经过了一场谈话,渐渐厮熟,见云蕾兀是不肯起身,嗔道:“难道你还要姐姐替你换衣服吗?”说完之后,噗嗤一笑,从脸上红到耳根。

云蕾好生为难,正打不定主意,忽听得门外丫鬟问道:“姑爷酒醒了吗?”翠凤道:“醒了。”丫鬟道:“老爷请你和姑爷上去。”翠凤道:“嗯,我倒忘了。”低声叫云蕾道:“弟弟,那你起来,不用换衣服啦。”云蕾如释重负,揭开锦被,一跃而起。

石翠凤开了房门,吩咐丫鬟道:“把被褥全都换过。”丫鬟见锦褥上满是鞋印泥污,掩口暗笑。石翠凤一手提灯,一手携着云蕾,转过几处回廊,走上一座大楼。

楼高五层,石翠凤携着云蕾走上顶层,只见楼中摆着一张圆桌,桌上摆了无数珍宝,石英坐在当中,左右坐着四人。石英见她进来,一笑说道:“今回要多留一件啦,翠儿蕾儿,你们都拣一件,余下来的才给好朋友们。”

云蕾莫名其妙,翠凤道:“这是我们的老规矩,你听爹的话,先拣一件。”

云蕾拿了一个碧玉狮子,石翠凤也随手拿了一枝玉簪。云蕾举目四顾,这房间倒很朴素,房中除了一个铁箱之外,竟是既无家具,又无摆设,只是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工笔画,画中一座大城,山环水绕,还点缀有亭台楼阁、园林人物,看来是江南的一处名城。石英笑道:“你欢喜这幅画么?明日我再和你说这幅画的故事。好,你们可以回去了。”

云蕾与翠凤走出房门,只听得房中客人说道:“真可惜,这是最后一次的交易了。”石英哈哈笑道:“世间哪有百年不谢之花,我年已老迈,这买卖不能干了。好,咱们还是照老规矩,你们估价吧。”云蕾好生奇怪,想再听下去,却给翠凤拉了下楼。

回到新房,床上被褥全已换过,猩猩毡子配上湘绣的大红被面,越发显得美艳华丽,远远听得更鼓之声,翠凤道:“嗯,已三更啦。”云蕾道:“我现在倒不想睡了,你给我说说,你爹适才是怎么一回事?”

翠凤道:“我爹是一个独脚大盗,每年出去做案一次。乡人都不知道。他每次做案回来,总要让我先拣一件珠宝,其余的才拿去发卖。”云蕾道:“偷来的东西怎好拿去发卖?”翠凤道:“自然有做这路生意的人,刚才那四个汉子就是专收买爹爹珠宝的人,听说他们神通广大,在北方劫来的拿到南方去卖,南方劫来的就拿到北方去卖,从来没失过手。我爹爹卖得的钱,一小部分置了产业,其余的全拿来救济江湖上的穷朋友。”云蕾道:“嗯,原来如此,怪不得你爹爹有赛孟尝之称。”

翠凤微微一笑,听得更鼓又“咚”的一下,美目流盼,睨着云蕾笑道:“你要和我谈个通宵么?”云蕾道:“我再问你件事,那幅画又有什么故事呢?”翠凤道:“我也不知道,爹从未和我说过。”沉吟半晌,道:“我也奇怪,爹什么事都和我说,就是从未提过那幅画。”

外面更鼓又“咚”的一下,翠凤笑道:“你还有什么要问吗?”云蕾搜索枯肠,想不出什么可拖延之计,势也不能和她谈个通宵,心中大急。翠凤低声问道:“云相公,你真的不嫌弃我么?”云蕾道:“你永远是我的好姐姐,我怎会嫌弃你呢?”翠凤柔声说道:“好,那么咱们明儿再谈吧,你也该睡啦。”

云蕾手摸衣襟纽扣,口中说道:“是啦,是啦。是该睡啦。”手却停在纽扣旁边,并不去解。正自无计可施,忽听得外面更锣急响,人声喧嚣,有人大叫道:“捉贼,捉贼!”

轰天雷石英的家中,居然有贼光顾,这可是天大的笑话!留宿的贺客,都是三山五岳的能人,闻声纷纷跳起,四处搜索。

云蕾一笑道:“睡不成啦,这贼人一定是觊觎你爹爹珠宝来的。”与翠凤双双跃出,径奔藏宝楼来。

云蕾轻功超妙,远在众人之上,霎眼之间,不但越过了家丁与贺客的前面,而且把石翠凤也甩在后边,石翠凤又喜又恼,喜者是“他”为了石家之事,如此着急;恼者是大声呼叫,“他”却不肯一停。

石家庄园广阔,那藏宝楼在后院东角,云蕾一溜烟地跑到楼下,回头一望,只见石翠凤的身形,还在外面大院的屋顶。云蕾拔剑出鞘,飞身一掠,脚勾檐角,单手一按,从第一层的檐角,飞上了第二层楼,侧耳一听,忽闻得怪声啾啾,有如鬼叫,静夜之中,令人胆寒。

云蕾骂道:“小贼装神弄鬼,想吓人么?”听得异声来自楼内,擦燃随身所带的火石,燃起火折,便钻了进去,往上一闯,在三楼的楼梯之下,猛一抬头,忽见四条大汉,都是用着“金鸡独立”之势,挨次立在梯级之上,一足举起,似乎正欲奔跑下来,却被人用“定身法”定住似的,瞪着双眼,喉头格格作响,“呵呵”作声,尤其可怕的是,一个个的脸部肌肉,都因痉挛而扭曲变形,就像刚从地狱中闯出来的恶鬼!

云蕾惊叫一声,青冥宝剑虚刺一剑,奔上楼梯,挽了一个剑花,护着自己,只听得“呵呵”之声,叫得更是凄厉。云蕾一剑刺出,猛又缩了回来,醒起这四条大汉乃是被人点了穴道,是友是敌,尚未分明,大着胆子,举起火折,往前一照,四人面部虽然变形,细看之下,仍分辨得出乃是适才向石英购买赃物的四个珠宝客商。这四个客商能做这种生意,武功当非泛泛,而竟在奔下楼梯的霎那之间,被人点了穴道,楼梯狭窄,而且又是以一袭四,这人武功之强,出手之快,可想而知。

云蕾心道:这种厉害的点穴,真是见所未见,不知我用本门的解穴之法,能否有效?察看四人形状,大约是被人点了脊椎之下的麻穴与哑穴,试用解哑穴麻穴之法施救,果然应手见效,只见四人大叫一声,突然扑倒,云蕾急急跃开,但听得金玉相撞之声,四人怀中的珠宝,滚滚满地。

云蕾又是一怔,这四人所有的珠宝,价值何止十万,那么偷袭他们的贼人,显然不是为了财物而来了。云蕾喝问道:“贼人去了没有?”四人一手按着胸口,一手向上一指,气喘吁吁,竟是说不出话。原来四人本被点了哑穴,恃着内功都有火候,强自运气冲关,所以喉头发出怪声,穴道一解,劲气外冒,喉咙辣痛,身疲骨软,竟如大病了一场。

云蕾打醒精神,壮起胆子,钻出窗外,一纵身又跳上四楼的飞檐,忽听得顶楼上石英的声音说道:“我们父子两代已等了六十年了,你不肯露出真容与我相见么?”云蕾急急飞身直上。

顶楼上烛影摇红,云蕾勾着檐角,一眼瞥去,只见一个人影背着自己,沉声道:“拿来!”这声音竟似在什么地方听过似的!只见石英将墙上所挂的那幅画取下,卷成一卷,那影子突然伸出双手,一手取画,一手竟似向石英当头拍下。云蕾大叫一声,长身飞起。猛听得呼的一声,暗器挟风,迎面奔到,云蕾扬剑一挡,只觉一股大力,有如奔雷压顶,火花四溅之中,暗器固然是被震得粉碎,云蕾也给震得站不着脚,突然一足踏空,从顶楼檐角倒跌下去!幸得云蕾武功不弱,伸足一勾,又勾着了屋檐。

黑夜之中,呼呼风响,第二道暗器又奔了下来,发暗器之人,用的竟是连珠手法,云蕾暗用“千斤坠”的重身法,勾实屋檐,青冥剑扬空一击,火花飞溅之中,暗器裂成无数碎片。这暗器原来是一块石头。云蕾击碎暗器,向上望去,忽见石英探出头来,大声喝道:“是谁?”忽而声调一变,惊叫道:“蕾儿,是你么?不干你事,快快躲开!”

云蕾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看那贼人分明是要劫石英的宝物,何以石英反而助他?竟发出飞蝗石阻人援救?这时藏宝楼下,人影幢幢,已有贺寿的客人,赶了前来,云蕾还未及躲开,忽见石英跃了出来,大声叫道:“贼人已给我打跑了,没事了,大家都回去吧!”云蕾眼利,忽见那条人影,从背面的窗子穿窗飞出,轻灵迅疾之极,云蕾不假思索,飞身一转,掠到屋檐的另一边,那人影已纵到外边护院的墙上。云蕾施展上乘轻功,飞身扑去,但见那人从墙头飞起,在半空之中,突然扭转头来,伸手向云蕾一招,那人面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云蕾看不清楚,仍然飞身追赶。

墙外是一片树林,树林中忽听得一声马嘶,月光之下,只见一匹白马从林中跑出,云蕾一见,又是大吃一惊,这白马神骏非凡,正是前日相遇的那个书生的坐骑!云蕾吓得呆了,此事真是万分难解:前日相试,那书生分明不会武功,何以竟会到此盗宝?那蒙面之人到底是不是他?而且到底是不是盗宝,亦属难知。若说是“盗宝”,何以那四个客商的珠宝,他全不取,只取了一张画去,难道那张画比价值连城的珠宝更要值钱?尚有一点更可疑的是,那书生看来只是二十多岁的少年人,何以适才石英又说等了他六十年?

种种疑团,横塞胸臆,云蕾正在推敲,忽听得后面人声嘈杂,石英大声叫道:“穷寇莫追,蕾儿回来!”云蕾更是疑惑,看石英今晚所作之事,竟是处处护着那个贼人。云蕾年少好奇,非但不听石英之话,反而身形急起,飞出墙外,忽又听得林子里一声马嘶,云蕾举首一看,更是惊异!

从林中跑出的那匹红鬃马,正是云蕾的坐骑,云蕾记得这匹马乃是系在黑石庄前,不知怎的竟会到了林子里面?那蒙面怪客这时已跨上马背,却并不催马前行,回过头来,又向云蕾招手,这回云蕾看得较为清楚,虽然还未敢断定,但那人的身材却十分似那书生。这一下惹得云蕾心中火起,骂道:“兀你这厮,竟敢两次三番,前来戏我!”飞身上马,双腿一夹,催马便追。那匹白马四蹄一起,迅逾追风,霎眼之间,冲出林子。云蕾听后面马蹄之声,知是石英率领庄丁策马追赶,更是放马飞驰。那匹“照夜狮子马”固然是世上罕见的白马,即云蕾这匹坐骑,也是千中选一的蒙古战马,黑石庄的马匹哪里追赶得上?不消片刻,两匹马都驰上了从阳曲西去京都的大道。

蒙面人的白马一直在云蕾半里之外,看看云蕾追赶不上,又放慢下来,云蕾又是气恼,又是好奇,急欲揭破心中之谜,也不顾前面有何危险,一股劲地往前直追!

追风踏月,骏马飞驰,一后一前,追逐了百数十里,残月西下,晓色云开,不知不觉已是清晨时分,也不知追到了什么地方,但见前面又是一片丛林,蒙面人回头叫道:“失陪了!”白马四蹄翻飞,没入林中。

云蕾怒道:“你跑到天边,我也要追你!”拍马飞赶,刚到林边,忽听得白马嘶鸣,林子中有人怪啸!云蕾一勒马缰,只见那匹白马闪电般飞奔出来,马背上的人已不见了。云蕾吃了一惊:那蒙面人的武功非同小可,难道竟然给人暗算,只逃出这匹马来?

林子里怪啸之后,又传来了呼喝之声,云蕾略一思索,翻身下马,施展上乘轻功,跳到一棵树上,只见林子中追出数人,叫道:“可惜,可惜!给那白马跑了!咦,还有一匹红马,呀,可惜,也跑了!”云蕾的马是久经训练的战马,懂得自行躲避,但只要主人叫唤,又会回来,云蕾不用担心,在树枝上展开轻灵的身法,从这一棵跳到另一棵树,片刻之间,已到茂林深处。

林中人语嘈杂,云蕾隐了身形,偷偷窥下,见前日所遇的那个书生箕踞在一块岩石上,他的蒙面巾已解开了。在他周围,高高矮矮,围着了七、八个人,沙涛父子也在其内,另外还有一个披发头陀,一个青衣道士,相貌奇特,最为惹人注目。

只听得沙涛冷冷笑道:“饶你这厮溜滑,也终难逃我的掌心,你想要命么?”那书生摇头摆脑道:“夫蝼蚁尚且贪生,况属人乎?”沙涛道:“你既然要命,快快把你的照夜狮子马唤回来!你的珠宝我们可以不要,这匹马却是非要不可!”那书生又摇摇头道:“宝马神驹,岂能轻易易手!”沙涛冷笑道:“你的保镖已在黑石庄作娇客了,谁来替你保驾?”那书生忽然把手一指道:“竖子何知,我之保镖来矣!”忽然声调一转,大声叫道:“保镖的你还不快快下来救驾么?”正是:

波谲云诡难预测,柳暗花明又一村。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kxB/6QJo1zrLKLhb2wlecM5U+OaPNA2UPHAjmn+0hM4DaMc31uodpbU1UaQCLq3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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