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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河洗剑录(全)
梁羽生

第一回 八女同来生异事 七年流落剩沉哀

蜗角浮生换,怅年来车尘马迹,天涯望断。青冢寒鸦啼未了,凄绝此情难浣。更还有幽闺旧伴,死别生离同一恨,梦魂惊,犹似闻低唤。清泪滴,鸳枕畔。

深情负尽长遗怨,此生缘,镜花水月,都成空幻。弹剑狂歌临绝塞,云海苍茫人远,挽冰河洗涤尘丝乱。往者如斯随逝水,后来人应得如心愿。殷勤祝,嘘寒暖。

——调寄《金缕衣》

“红烛未残人已杳,情天难补恨绵绵。”自从经过了那一场情变之后,江湖上就再也没有人见过金世遗,春去春来,花开花落,到如今已是整整七年了。

他与厉胜男的哀艳故事传遍了武林,识与不识,都在为他叹息,当然各人的感想有所不同,有的人一直憎恨厉胜男,认为是厉胜男害了金世遗;有的人则在她死后原谅了她,甚至为她的痴情感动;也有些人是知道金世遗与谷之华曾有过一段恋情的,他们却为谷之华而感到不值。在他们看来,金世遗和谷之华本来是一对最理想的武林佳偶,都是厉胜男的不好,拆散了这对美满的姻缘。他们把厉胜男之死也当作是她“工于心计”的表现,他们认为:厉胜男自知在情场上难与谷之华角逐,所以才用死来赢得她死后的爱情。

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议论纷纭。但有一点相同的是:武林人士对金世遗的看法都已变了,没有人再把他当作“魔头”,大家都在怀念着他,希望他能够振作起来,做出一番事业。

在金世遗的朋友之中,除了谷之华之外,想念他想念得最深的人,乃是江南。

这一日是一个天朗气清的初秋佳日,江南一早起来,照着往日的习惯,带他的儿子到花园练武。他的儿子就是在金、厉情劫那一年生的,如今也已是七岁了。江南自幼给陈天宇的父亲买作书童,他本来姓什么,已不知道,一直被人唤作“江南”,他也就以“江”为姓,给他儿子起了个名字,叫做江海天。

杨柳青只有一个女儿,舍不得和女儿分开,因此将江南招赘来家,这个家也就是她的父亲——当年名震北五省的“铁掌神弹”杨仲英的故居。后花园这个练武场也是杨仲英生前布置的,一应练武器械,样样俱全。周围花树围绕,背山面湖,风景幽美。

江南看儿子练了一套猴拳,咧开了嘴乐哈哈道:“好,你这娃娃居然比爸爸还聪明,不用我教第二遍。”江海天伸出一根小指头,在他脸上一刮,江南道:“吓,你为什么羞起你爸爸来了?”江海天道:“妈说的……”

江南道:“哦,我知道,你妈老是爱取笑我,说我欢喜吹牛是不是?不过,我今天是夸赞你,算不得自己吹牛是不是?哈,你知不知道,你爸爸是从来未曾正式投过师,习过艺的,我的武功呀,都是一点一滴从别人那里学来的,想当年你陈大伯……”江海天道:“我知道了。我已听你说过许多遍了。先是跟陈大伯学,后来跟萧公公学,再后来嘛,就该说到金大侠了。”

江南摇了摇头,道:“好,不说了,不说了,咱们正正经经练功夫。孩子呀,今天我可要教你一样很难练的功夫——翻筋斗!”江海天道:“哦,翻筋斗?”意思似是要说:“翻筋斗有什么稀奇,我天天都在翻,用得着练吗?”

江南笑道:“你别看轻这翻筋斗的功夫,这跟你们娃娃们乱翻一通可不同呀!这是金大侠教我的呀,哈,想当年……”孩子“噗嗤”一笑,江南道:“好,不说了,不说了。呀,不行,不行,这话我还是要说。孩子呀,你固然比我聪明,但是你的命也实在比我好得太多了,你一生出来就有人教,待到你学完了爸爸的玩艺,我还要送你到金大侠那里去学!”这话大约是江南第一次对儿子讲的,孩子登时乐得蹦跳起来,说道:“真的?你又说不知道金大侠在什么地方?爹,你不是哄我的吧?”江南大笑道:“到底逗得你说话了。”

原来江南做了父亲之后,爱说话的脾气依然未改,他天天对着孩子,孩子又不会讨厌他,但是,他说话一多,就没有孩子说话的份儿,久而久之,反养成了孩子沉默寡言的性格,恰恰和他父亲相反。但孩子的天性活泼,碰到了高兴的事情,还是要乐得直嚷出来的。

江南道:“爸爸几时哄过你来,金大侠答应过收你为徒的。你在襁褓之中,他曾经来看过你,摸过你的骨格,说你是一块上好的练武材料哩。”江海天道:“这个你也说过了,我要问的是,金大侠,他——”

江南道:“哦,你要问的是金大侠现在何方是不是?你不要担心,金大侠的话像金子一般,说过了就值价,决不有假。纵然我们找不着他,你长大了他也会来找你的。你这个师是拜定的了。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练吧,练吧!我先翻给你看!”

江南一个筋斗翻过去,蓦然间“呱”的一声叫了起来,将孩子吓了一跳!

原来江南一个筋斗翻过去,忽见花树丛中,似有人影移动,定睛看时,竟是一个女子。

江南吃了一惊,叫道:“你是谁?”那少女脸上蒙着一层轻纱,缓缓的从花丛中走出来,步法十分古怪,轻盈飘忽,竟似脚不沾尘,像个幽灵一般。

江南连问两声,那女子都不回答。江海天叫道:“爹,这边也有人。”江南望过去,不但他儿子所指的那个方向有人,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出现了同样服装的女子。

江南也是曾经过许多大风大浪的人,惊心动魄的场面也见过不少,而且他的武功,经过了金世遗的指点,也早已进入一流之列,定了定神,心中想道:“我平生与人无仇,怕她们作甚?”但话虽如此,这四个女子来得太过诡异,江南对着她们,竟是不自禁的有点儿感到害怕。

那四个女子踏进了练武场,各自在一方站定,仍然一声不响。江南鼓起勇气问道:“喂,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是来找谁的?海儿,叫你婆婆和母亲出来。”他的岳母杨柳青是武林前辈,与各大门派,差不多都有点交情,这四个女子江南全不认识,因此想叫岳母出来看看。

东首那个女子忽地说道:“我们是来找你的,并非要见你的岳母大人。”江南道:“我不认识你们,你们找我做什么?”那女子道:“你不认识我们,我们却认识你。今天到来,是特地看你练武的。”

江南道:“多谢,多谢,想不到我这几手不像样的三脚猫功夫,也居然有人赏识了。只是,你们这样来法,却是有点古怪。不过,我江南素来好客,不管识与不识都一样欢迎。但是主客之间,总得通个名姓呀。你们先进去喝一口茶,歇一歇,谈一谈,然后咱们再到这个练武场子如何?”

西首那个女子笑道:“人人都叫你多嘴的江南,果然不错。哪来的这么些废话?”江南道:“哎呀呀,俗语道:礼多人不怪,我请你们喝茶,又不是得罪你们,怎的反惹你们讨厌了?”那女子道:“我们不是讨厌你,只是想快点看你练武。”江南道:“那也得我心甘情愿呀。与女人打交道是有点有理说不清,呀,我还是叫绛霞来陪你们聊一聊吧。”

东首那个女子淡淡说道:“你的妻子和岳母么,我们早已有人进去拜见了。不用你请她们出来。”话犹未了,忽听得杨柳青的声音在里面大叫道:“岂有此理!你们是些什么人,为什么乱闯进我的家来?你们当杨家是好欺负的么?”

东首那个女子笑道:“你的岳母怎的这么凶呀,比你更难说话。”江南叫道:“娘,你们先别打架,问明白了再说吧!”

只见杨柳青披头散发,执着弹弓,已是追了出来,邹绛霞也仗剑相随。杨柳青出来一看,见场中还有四个一式打扮的女子围着她的女婿,不觉一怔,问道:“怎么,这些人是什么人?你认识她们的吗?”江南道:“就是因为我不认识,所以才要问呀。”杨柳青道:“真是糊涂,你不认识,为什么放她们进来?”

江南叫道:“不是我放的呀,她们说、说……”话犹未了,杨柳青已拉动弓弦,噼噼啪啪,一顿弹子向这群女子打去。骂道:“糊涂,糊涂,你可知道她们在里面干些什么?简直就是一群强盗!”原来那四个女子是在邹绛霞房内翻箱倒箧,被杨柳青母女发现,赶出来的。

杨家的神弹绝技非同小可,连珠发出,有如冰雹乱落,有个女子闪避稍慢,被弹子擦伤了额角,这女子怒道:“老虔婆,你当我们是怕你么?”身形一晃,一溜黑烟似的忽地向杨柳青冲去,杨柳青的第一批弹子已经发尽,来不及换,展开家传的“金弓十八打”武艺,刷的一声,弓弦便向那女子的手腕拉下,这一下若给拉实,那女子的腕脉便要给她割断,成为残废。

哪知这女子的身法竟是十分怪异,一飘一闪,竟然直欺进杨柳青的怀中,拢指一拂,只听得杨柳青“哎哟”一声,那把铁胎弓还在作着下劈之势,身躯却似一座石像一般,动也不会动了。就在这同一的时间,邹绛霞也已给另一个女子用点穴法制伏。

江南的武功虽然早已到了第一流境界,但他心性和平,本来就不想与这班女子动手。此刻他待要动手,但是岳母和妻子已然落在敌人手中,他投鼠忌器,一时之间,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儿子却不知什么顾忌,大叫大嚷道:“你们为什么欺侮我娘!”向他母亲奔去。江南正在叫道:“海儿回来!待爹爹和她们说。”他的儿子也已给另一个女子擒着,那女子轻轻抚他的头发笑道:“好孩子,我们并无恶意,你娘好好的没有损了半根毫毛,你放心。我给你糖吃。”江海天扭转了脸,叫道:“我不吃你的糖,你放我的母亲和婆婆。”

江南道:“好,你们既然并无恶意,为何不肯解开她们的穴道?”东首那女子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岳母的脾气,解开她的穴道,咱们还得安静吗?我们的点穴法对她并无伤害,你不用为她担心。你将你的看家本领好好的练一练给咱们瞧吧,练得好,我就放她。”

江南虽是心性和平,却也不甘为人所辱,心里想道:“这样迫我练武给你们瞧,这不是存心将我当作猴儿戏耍吗?”当下踌躇莫决,站在场心,神情甚是尴尬。

西首那黑衣女子似是知道他的心意,微笑说道:“怎么,一个人不好意思练么?好,我陪你练,给你喂招。”

“喂招”是武林术语,广义来说,是指同一家的招数互相切磋琢磨;狭义来说,根本就是指师徒或同门兄弟的练习。江南听了,不觉又是一愕,心道:“我且看你怎样给我喂招?”

他心念未已,那女子一束腰带,忽地一个筋斗倒翻过来。虽说会武功的女子比较豪放,但总有一份少女的矜持。所以“滚地堂”“燕青十八翻”之类的功夫,只有男人才敢使用,以女子而大翻筋斗,休说江南从未见过,连听也未曾听过!

尤其奇怪的是,这女子倒翻筋斗的身法,竟与金世遗授与江南的大同小异,她翻筋斗的姿势比江南还要好看,在半空中接连两个转身,倏地就翻到了江南的面前,而且连裙子也未飘起!

江南“咦”了一声,叫起来道:“你怎么也会这样翻筋斗,喂,喂,是谁教给你的?”

那女子喝道:“接招。”根本就不答复他的问话,一个筋斗翻到他的面前,立即双手齐张,十指如钩,倏地向他抓下。

江南大为惊骇,这一抓正是乔北溟武功秘笈中“阴阳抓”的功夫,金世遗前几年到过江南家中一次,曾将秘笈上的功夫,拣容易学的教过他十多套,这阴阳抓的功夫也是其中之一。

黑衣女子这一抓劲道十足,双掌发出两股刚柔不同的力道,一出手便把江南的身形笼罩在十指之下,若是给她抓实,便有性命之危!江南惊疑不定,但这时却已无暇多问,急忙使出金世遗教给他的破解之法,左手五指也向那女子抓去,右手却从肘底穿出来,翘起中指,弹那女子的曲池穴。

那女子喝道:“好!”身形一飘一闪,踏的是“天罗步法”,这种步法江南还未练得到家,一抓抓空,那女子已绕到他的背后,使出“印掌”的功夫,按到江南的背心。

江南反手一掌,将那女子震开,他无意伤害那个女子,只用了五成内力,可是那女子的招数却极为狠辣,一招紧似一招,江南被她缠得心中烦恼,暗运护体神功,故意卖个破绽,那女子一掌击中他的背心,登时被他反弹出去,“蓬”的一声,重重地跌了一跤。

南面那白衣女子道:“好,我也来给你喂招!”江南喘息未定,那女子已经来到,衣袂飘飘,长袖一拂,用的竟然也是秘笈中的铁袖功夫。江南识得厉害,连忙一个筋斗倒翻开去,避了她这一拂。

那女子如影随形,跟踪追到,江南在地上一个盘旋,那女子三拂不中。江南蓦然跃起,呼的一声,从她头顶掠过,叫道:“喂,喂,且慢,且慢,你们的功夫究竟是谁教的?”

那女子道:“你管我是谁教的?”江南身形正要落地,她双掌一圈,又已是一招“撑椽手”攻了上来,江南心中有气,这招“撑椽手”是他曾经学过的,当下也把双掌一圈,将那女子的双掌当中分开,叫道:“你的功夫是否金大侠教的,若然咱们是同出一源,还比什么?”

那女子双眉一竖,说道:“什么金大侠?在我们的眼中,他只是个害人的魔头!”天下没有徒弟骂师父的道理,她这么一骂,当然表明了她们的武功并非金世遗所授的了。

这几年来,武林中正派人士都已把金世遗当作义侠同道,无人再说他是魔头。却不料这个女子依然这样骂他,江南一听,怒火上冲,喝道:“你胡说,不看你是个女子,我就打你耳光。”

那女子冷笑道:“我偏要骂,看你如何?你这样护他,只有自己吃亏。”追上前来,向江南着着抢攻,拆到二十来招,江南暗运小天星掌力,粘着了她的双掌,喝声:“去吧!”掌力一吐,登时把她震出三丈开外。江南到底是心地善良,虽然气恼她辱骂金世遗,却仍然手下留情,只是令她受点疼痛,跌了个四脚朝天。

第三个女子跃进场中,她在兵器架上取下了两柄长剑,将一柄抛给江南,说道:“我来领教你的剑法。”不待江南答话,长剑一晃,便即进招。

江南的剑法却不是金世遗教的,他学过的有萧青峰所教的青城剑法,有陈天宇所教的冰川剑法,不过,都未学全,但他得金世遗指点,已领会了上乘剑法的精义,将这些零零碎碎的剑招贯串起来,别出心裁,却也居然成了一家剑法。

那女子的剑法甚为奇诡,可是也似乎未曾学全,拆到了三十招左右,被江南用了一个诱着,一剑削断了她的衣袖,那女子“咦”的一声,便即退下,说道:“剑法不必再试他了。姐姐,你出去较量他的点穴功夫。”第四个女子应声而出,一出手便是五指连弹,弹指之间,遍袭江南的十三处大穴。

在当今的点穴名家之中,本领最高的也只能在一招之内连点对方七处穴道,只有乔北溟的武功秘笈才有一招连点十三大穴的不传之秘。这女子若是在什么武林大会之中,显露这手功夫,当能震世骇俗,可是用来对付江南,那却是等于在孔子面前卖文章,在鲁班门前弄大斧了。

江南从金世遗那儿学会了十多种功夫,其他的也还罢了,这点穴功夫他已是尽得了金世遗的真传,金世遗不但将秘笈上的点穴法教了他,而且还教了他毒龙尊者的独门点穴手法。除此之外,江南又曾从黄石道人学过颠倒穴道的功夫,对点穴与防御点穴的运用,除了金世遗之外,可以说他已是武林的第一人。

江南有意将她捉弄,肩头一缩,让那女子的指尖点中他腋窝的“狂笑穴”,江南一个筋斗翻开,格格笑道:“喂,喂,你别这样,我最怕抓痒!”

这“狂笑穴”是人身死穴之一,一被点中,全身发软,若然不得及时解救,就要狂笑至气绝而亡。现在江南笑是笑了,但却并非狂笑,而且他还能够接连翻两个筋斗,这女子虽然还未算得是武学的大行家,见此情形,也知道她的点穴法未曾生效了。

那女子怔了一怔,骂道:“你开什么玩笑?”江南笑道:“你知道我怕痒,你偏要抓我的腋窝,我不说你也还罢了,你却怎的颠倒说我,这是你和我开玩笑啊!”

那女子乘他不备,蓦地用天罗步法欺近他的身前,骈指一戳,戳向他胸前的“璇玑穴”,这璇玑穴也是死穴之一,而且比“狂笑穴”被点中更为危险,“狂笑穴”被点中不至于即时气绝,而“璇玑穴”被点中却要立刻身亡。

那女子本来无意将江南置于死地,她这一招只是试试江南,看他如何应付,哪知江南非但不躲,反而挺胸迎上,那女子缩手不及,“卜”的一下,正正点中了他的“璇玑穴”,江南大叫一声,扑通便倒。

那女子正在后悔,江南突然一跃而起,笑道:“你也给我躺下吧!”伸手一点,那女子果然应声而倒。东首那个女子跑出来扶起同伴,但却无法给她解穴,惊起来道:“说是与你喂招,你怎的把她杀了?”

江南笑道:“谁说她是死了?你瞧!”他手指一弹,一粒石子飞出,那女子给他弹中,登时手足活动过来,叫道:“好,你这点穴法果然神妙,夏姐姐,你去试他的绵掌功夫。”

第四个女子又走进场,江南气道:“怎的你们总是纠缠不休?”

那女子斥道:“休说废话,看掌!”身形如箭,倏地便到了江南面前,一掌拍下,看似轻飘飘的,但一股潜力却似暗流汹涌,突然袭来,正是“绵掌击石如粉”的功夫。

江南无可奈何,只好振起精神,和她对打,江南的内功造诣比她高深,拆到了三十二招,江南一掌将她震退,可是江南也已经累得有点儿气喘了。

这群少女不待他有歇息的机会,第五个第六个又接续而来,第五个女子用小擒拿手和他对打,第六个女子则将几种怪异的武功交替来用,其中有江南学过的,也有未学过的,江南应付得非常吃力,但终于还是将她们打败了。

江南连败了她们六人,发现她们每人都有一样专长,有些功夫,江南虽然不识,却知道是出自一个源流,那就是乔北溟的武功秘笈。江南猛地心中一动,叫道:“我知道你们的来历了,你们是,是……”

话犹未了,最先来到的、站在东首的那黑衣女子又已到来,冷冷说道:“你知道什么?休得饶舌!”江南道:“你怕我揭穿你们的底细不是?好吧,我知道了也不说就是。”那女子冷笑道:“我怕你什么?来吧,这是最后一场了,且看看你的内功已练到了什么境界?对不住,我们可要两个一齐上啦。”

那女子欺近身前,蓦地就是一掌,几乎就在这同一的时刻,江南猛觉劲风飒然,又一个女子攻了到来,横掌向他击下。这少女来得快极,武功似是同侪之冠。

江南双掌一分,左右抵御,只听得“啪啪”两声,四掌相交,竟黏着了。

那两个女子同时进迫,江南但觉她们的手掌其冷如冰,不由得心中一凛,想道:“原来她们也练成了修罗阴煞功,但以此功力看来,大约最多是第五重的境界。”金世遗因为修罗阴煞功太过阴毒,虽知其法,却不肯练,江南当然更不会了。但是他曾得到金世遗传他的上乘内功心法,这七年来用力颇勤,对正邪合一的内功途径,已是初窥藩篱,虽然还未谈得上登堂入室,却还可以勉强应付这两个女子。

可是,时间一久,寒气侵入他的身体,渐渐扩散,江南但觉血液都似乎快要凝结起来,只得尽展所学,默运玄功,与她们对抗。那两个女子也怪,每当察觉他有不支的迹象之时,便放松一阵,然后加紧施为,如是者数次之多,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江南渐渐气衰力竭,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

左面那黑衣女子笑道:“让他小病一场,你看这惩罚够了吗?”右面那白衣女子道:“论理来说,这小子侮辱了咱们的教主,只叫他小病一场,惩罚还是太轻。不过,念在他今天陪咱们练了许多场功夫,又有姐姐你替他说情,那也就算了吧。”两个女子同时撤掌抽身,江南浑身乏力,双腿一软,不由得坐在地上。

那白衣女子道:“这小子一向饶舌,咱们得要他一件押头。”那黑衣女子道:“不错。好,你这小子听着:我们走了之后,你可不许将这件事对别人说。你若是到处去胡乱托人,追查我们的底细,那我们可要对你不客气啦。”

江南叹口气道:“祸从口出,今天我总算知道啦。以后我什么也不说了。”那黑衣女子道:“你话是如此,我却信你不过,你的儿子,我们暂时将他带去,要是没事,过了几年,再还给你。”

江南大惊道:“这怎么使得?喂,喂,纵算是我得罪了你们,却关我儿子什么事?”他挣扎着跳将起来,可是那群女子已经呼啸而去,他的儿子也给带走了。江南要越过墙头去追,却是力不从心,碰着围墙便跌下来,隐隐还听得他的儿子在叫着爹爹。

杨柳青两母女的穴道尚未解开,江南盘膝坐了一会,精神稍稍恢复。走过去看,幸而那女子用的不是重手法点穴,而江南又是点穴的大行家,内力虽未恢复,时间不过稍长一些,终于也给岳母和妻子解开了穴道。

杨柳青穴道一解,立即便骂他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已经是做了爸爸的人了,却怎的还是这样糊涂?这班妖女不约而来,你就应该先把她们擒下,她们的武功都不是你的对手,你不待她们合围,便行动手,最少也可以先擒获三两个作为人质,她们还敢胡来吗?你却一场一场的与她们比试什么功夫,真是天下第一的大傻瓜!好啦,如今丢了我的外孙,我看你如何去找回来?”

江南身上所中的阴煞寒毒,还来不及运功驱除,牙关兀自打颤,被他岳母一骂,更是气沮神伤,面如白纸。邹绛霞泫然泪下,低声说道:“娘,不要再骂他啦。事已如斯,骂也没用,咱们得想个办法才好。”

杨柳青看她女婿可怜,消了怒气,说道:“这几个女子是什么人?为何她们说你侮辱了她们的教主?”江南道:“依我看来,她们似乎就是当年厉胜男带上天山的那八名随身侍女。她们说我侮辱了她们的教主,大约是指我当时曾骂过厉胜男。”

邹绛霞恍然大悟,说道:“怪不得我看她们好生眼熟,原来是厉胜男那八个丫鬟。原来厉胜男生前还曾做了什么教主。哼,哼,她生前作恶多端,死后还留下了这群妖女贻祸人间。南哥,你是受了她们的伤啦?”

江南道:“不打紧,稍稍受了点阴寒之气,明天就没事了。”邹绛霞扶他回房歇息,家中杂物丢散满地,一片凌乱。

杨柳青气愤未消,说道:“你瞧,咱们的家都几乎给这群妖女毁了。杨家从未曾受过这等耻辱!江南,你调治好了,拿我的亲笔书信上天山见唐晓澜去!”邹绛霞道:“如何应付,待明天再慢慢商量。”她是怕儿子落在她们手中,若然请出武林前辈干预,只怕会对儿子不利。

江南喃喃说道:“她们因为我曾骂了厉胜男,要作弄我,这也罢了,我却不明白她们为何要到咱们的家里来捣乱。”

杨柳青因为脾气暴躁,她的武功终生都不能进入一流境界。但她出身武功世家,见多识广,江湖人物的伎俩都瞒不过她。她想了一想,说道:“这有什么奇怪?江南,你以为她们与你比武,仅仅是要捉弄你么?”

江南道:“娘,依你之见如何?”杨柳青道:“她们每人都只擅长一样功夫,大约厉胜男也未曾将乔北溟秘笈上的功夫都教给她们,而是每人只教一样。厉胜男死后,她们互相琢磨,但也仍是一鳞半爪,难窥全豹。她们以为你曾得金世遗的真传,说不定秘笈也在你这里,所以才来搜索。后来搜不出什么东西,又见你所会的也是有限,这才罢了。依我看来,她们与你比武,正是要套取你的功夫,以补充她们的不足。”

杨柳青这番推论,江南也觉得合情合理,心里想道:“这样一来,江湖上岂不是又要掀起风波?若然她们仗技胡为,我所会的功夫都已给她们骗去,我也有过错了。”他既伤心儿子的失去,又忧虑此事的后果,好生不乐。邹绛霞劝慰他道:“你身体要紧,先得调养好了,然后才有办法可想。”

江南的内功已有了很深的造诣,那群女子以为他最少要小病一场的,结果他静坐运功,只是过了一个晚上,便已完全恢复。

第二天杨柳青母女与他商量,杨柳青是宁折不屈的脾气,主张江南上天山去请唐晓澜出来追究此事,邹绛霞却怕事情闹大,打草惊蛇,反为不妙。江南道:“我们当然不能受她们的恐吓,儿子也一定要找回来。不过,在还有办法可想之前,却不必去麻烦唐大侠,令到天下武林震动。”

杨柳青道:“你有什么办法?”江南道:“我看这件事情,最好还是请金大侠帮忙。这几个女子乃是厉胜男的丫鬟,用的又是乔北溟秘笈上的功夫,也即是与金大侠有些关联。纵然撇开我与他的交情不谈,这事他也不能不管。”

邹绛霞皱了皱眉,说道:“你话虽说得有理,却怎知你的金大侠现在何方?”江南道:“我想先上邙山访谷之华,再到苏州寻我的义兄陈公子,他们两人或许会知道金大侠的行踪。而且即算找不到也总胜于不去找呀。”

杨柳青想了一想,说道:“好,也不妨多方设法,金世遗那儿也是一条路子。若是你打听不到他的下落,你再上天山去吧。我这封亲笔书信先交给你,你随时可以去见唐晓澜。其实依我看来,请唐晓澜相助,那是踏实可靠得多。”原来杨柳青曾经是过唐晓澜的未婚妻子,后来虽然婚事不成,交情仍在。现在唐晓澜已成为身负天下武林重望的大宗师,在杨柳青的内心,自是将他作为自己的骄傲,这种情绪,在不知不觉中便会流露出来。

计议已定,江南当日便即离家,经过了五日的旅程,到了邙山东面的一个小镇,地名新安,离邙山尚有一百多里,正是十年之前,他和陈天宇在这里遇见厉胜男的地方。其时天色已晚,江南存着一份怀旧的感情,找到了当年他曾住过的那间客店投宿。

客店的生意似乎不怎么好,有几间房子空着,江南问了一问,他以前住过的西首的那间厢房也还未曾租出,便要了这间房子。店小二奉承他道:“你一定是本店的老客人啦,这是本店最好的客房之一,不久之前,有一位客人到这里投宿,也是指定要这间房子。”拿了锁匙,便带江南去开这间客房。

江南大感兴趣,连忙问道:“是什么人?”店小二道:“是一位很阔气的官太太,坐轿来的。”江南相识的人虽然不少,但却没有官太太身份的人,一听之后,兴趣索然,心中想道:“或者这只是偶然的巧合,何足为奇?”原来他当初还以为可能是金世遗呢?一听说是位官太太,他记住妻子叮嘱他不可多话,便不再问下去了。

那店小二犹在唠唠叨叨,说那官太太如何如何阔气,只打赏便是一锭成色十足的大银。江南正自听他说话,忽地有一个人匆匆从过道那边走来,撞了江南一下,哎哟一声,向后退了几步。江南定睛一看,只见是个小厮模样的年轻人,青衣小帽,衣裳倒是光鲜,江南正要道歉,却见东首那间厢房,已出来了一个衣裳丽都的客人,骂他那个小厮。

那少年骂道:“小三子,你怎的老是这样莽撞,走路也不带眼睛,还不快向这位客官赔罪。”江南本是书童出身,对这小厮颇为同情,连忙说道:“些须小事,何足介意?嗯,小兄弟,没有碰伤你吧?”那小厮道:“没有,没有。客官呀,你气力好大!”

店小二笑道:“听你这口气,你好像还在埋怨人家呢。”那小厮忙道:“不敢,不敢。唉,其实都是你的不好。”店小二诧道:“你碰着人家,怎么反推到我的头上来了?”

那小厮道:“公子早就吩咐你们准备晚饭,你到现在还未送来,公子叫我去催,嚓,你想想,若是你早些开饭,我怎会心急去催,我若不心急,又怎会碰了这位客官?”店小二笑道:“听你说的,倒好像还有一番歪理呢!”

这时,那少年公子早已回到自己的房中,店小二却恭恭敬敬的对着他的房门说道:“禀公子,公子吩咐的那几样小菜,已叫厨子小心去做了,一时未能弄好,还望公子恕罪。就快要送来了。”

那少年公子在房内应道:“知道啦。我不过是叫小厮去看看,看你们准备得如何,并非等着来吃,是他自己心急。”店小二道:“公子,你放心,材料都是选最上乘的。”

那公子道:“既然如此,小三子你也不必到厨房去了。回来吧,别噜噜叨叨的,叫人骂你是个多嘴的小厮!”江南听了,大不舒服,但转念一想,心道:“普天之下,做公子爷的人,大约都是这样对待下人的,动不动就骂,说得不好还要打人呢,像我的义兄陈公子,那是极少数的例外。嚓,他又不知我的出身,他骂他的小厮,我瞎猜疑作什么?”

可是这一个疑心刚刚消散,另一件更大的怀疑随即又涌到心头。江南虽说是胸无城府,到底也有一些江湖经验,这时不由得心中想道:“这条甬道绝非拥挤,就只有我和店小二两人,这个小厮就算走路不带眼睛,也不该就碰上了我?再说,我是个练过武艺的人,耳聪目明,今番怎的糊里糊涂的就给他碰上了,真是奇怪!”

他回想当时的情景,突然发现那小厮撞到跟前,自己正要闪开,却仍然闪不过他这一撞,那小厮的身法的确有点怪。再一回想,那个少年公子在对他的小厮发话的时候,两只眼睛却是在望着自己,而他的双眼也是灼灼有神,从那眼神看来,这少年公子似乎也是练过武功的。

店小二开了房门,请江南进去,江南取出了一锭银子,说道:“你随便给我弄一两个酒菜,多了的给你。”这锭银子足有十两,店小二眉开眼笑,连忙说道,“好,我给你老弄一样本店最拿手的叫化鸡,你老还有什么吩咐?”

江南道:“我食量不大,有一只叫化鸡尽够了。嗯,我素来欢喜结交朋友,你可知道那公子是什么人?”

店小二道:“那小厮称他做文公子,名字么却不知道。看样子他家里很有钱,大约是出来游学的。咱们店子里有两个最好的房间,一间就是你老要的这个房间,另一间就是他们主仆两人住的那个东厢套房。你猜他是怎么付房金?哈,那才真是叫做阔气呢,是一颗金瓜子!最少也值十两以上的银子呢!对啦,你们两位都是阔气的少爷,正该结交结交,我给你们说去!”

这店小二也是个多嘴的人,可是他除了夸赞那文公子阔气之外,别的就不知道了。江南见打听不到什么东西,连忙说道:“不必你去说,我若是要和他认识,我自己会去拜访。”店小二道:“是,是。你们是同等身份,你老一来就亲去拜访,那更显得礼仪周全。”店小二受了他十两银子,喜得眉开眼笑,拍了一顿马屁,才去给他备饭。

江南吃过了晚饭,想去拜访那文公子,迟疑了一阵,心中却又想道:“我自己有事在身,何必多找些闲事来理,何况这文公子与我气味又不相投。”他独自一人,闷坐无聊,过了一会,不知不觉的又想起了那文公子主仆二人的可疑之点,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心中想道:“我去偷偷张望一下,总不碍事吧?”

主意打定,过了二更时分,江南换了一身黑色的衣裳,偷偷的从窗口出去,他的轻功,虽然还不算顶儿尖儿的角色,但在江湖上也是少有的了。他从屋顶过去,踏着瓦片,瓦片儿一点声响也没有,料想不致被人发觉,大着胆儿,到了文公子那间房的屋顶,便用一个“金钩倒卷帘”的姿势,双足勾着屋檐,偷偷从后窗张望。

忽听得那文公子说道:“小三子,我心惊肉跳,只怕有小贼来偷东西,你拿那个箱子给我看看,看东西还在不在里面?”那小厮道:“箱子还在枕头底下,公子,你放心。”那文公子道:“不,我要再看一看,点一点,才能安心睡觉。”

那小厮在枕头底下拿出一个红漆木箱,丁方不到一尺,提在手中,却似沉甸甸的。那文公子将箱子缓缓打开,登时宝气珠光,耀眼生缬,把一个在窗外偷看的江南,看得张目结舌,眼都花了。正是:

多金季子谁人识,却向山东道上来。 7yjkgL5uObR0pB3hXbwNGMBIppZQYPkohDXDW2FwgWYBa1jMUlVowNgd7IpDJLTC



第二回 神偷妙手知何处 宝气珠光动盗心

只见那文公子将箱子里的珠宝一件件拿出来点数,有滚圆的夜明珠三十六颗,有猫儿眼宝石三块,有翡翠和珊瑚树,更难得的是一柄绿玉如意,通体晶莹,一看就知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江南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这主仆两人虽然懂得一点武功,却未免太没有江湖经验了!俗语说,钱财不可露眼,何况这等稀世奇珍?”心念一动,便想进去劝告他。

那小厮道:“公子,你可得多加小心。只怕这店子里便有坏人。”文公子道:“你看出什么可疑来了?”那小厮道:“今天碰了我一下的那个客人,鬼头鬼脑的,便像是个小贼。你瞧,我给他碰了一下,几乎跌倒,岂不可疑?”

文公子道:“谁要你多嘴,我自会小心!你说的那厮虽然像个小贼,但我看他本事有限,要防备的是另一些人,这小贼嘛,倒不必放在心上。”

江南一听,气往上冲,心道:“我一番好意,倒给你们疑是小贼,真是岂有此理!好呀,你的东西就是给人偷光了,也不关我的事。反正你们有钱,我倒巴不得你给人偷了。”

江南一气之下,立即离开,忽听得有极轻微的悉索之声,江南一听,便知是有轻功极高明的夜行人埋伏在暗处。

江南虽然决定不管,但听到了这个声音,却不由得替那文公子担忧,想道:“具有这样轻功的人,武功也定然非同小可,他若然只是要偷东西,我可以不管;但他说不定会刀伤事主,这我就不能不管了。不如去看看是什么人,警告他一声,劝他只偷几颗珠子也就算了吧。”

江南想得天真,但他自己却以为这个想法很不错,主意打定,便循声觅迹,去找那在暗中埋伏的夜行人。

朦胧的月光下,忽见有两条黑影窜了出来,一看却是两个光头,江南怔了一怔,定睛一瞧,几乎惊得失声呼喊!

那两个和尚见了江南,也是一怔,他们立即摇手示意,叫他不要出声,随即便走过来。

你道江南何以如此吃惊?原来这两个和尚非比寻常,竟是少林寺中的大雄、大悲两位禅师,这两位禅师名列少林寺十八罗汉之中,武功高强,那是不消说了,他们的戒律精严,言行不苟,也是出家人所钦佩的。要不然他们怎能号称“罗汉”。江南认出他们,这份惊奇真是难以形容,心中想道:“难道这两位高僧,竟也会来作贼?”

大雄禅师打了一个手势,江南满腹疑团,却不能张嘴说话,闷得难受。

大悲禅师把手一招,院子里那株梧桐树上,忽地又跳下一个人来,这人的轻功甚是高明,俨如一叶坠地,落地无声,江南一见,更为惊诧。

这人与江南上下年纪,不是别人,正是萧青峰的大弟子崔云亮。萧青峰以前曾在陈家教书,江南最初学武,就是当萧青峰教陈天宇的时候,他在旁边观看,偷偷学的,故此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萧青峰这一年来隐居青城山授徒,江南也曾去探望过他几次,萧青峰的徒弟,他都相熟,尤其与崔云亮交情更好,彼此一向以兄弟相称。

崔云亮轻轻拍了江南一下,用手一指,江南一看,他手指的方向正是自己所住的那间房间,江南登时会意,和崔云亮再纵上屋顶,但见远处黑影绰绰的,一时间也分别不出有几个人,但以江南的武学造诣,却已知道今晚来的尽是武林高手!

江南带崔云亮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了窗户,笑道:“现在可以说话了吧?崔老弟,这是怎么回事?”

崔云亮在他耳边说道:“小声点儿,你别忙着问我,我先问你,你窥探了那个姓文的房间,看见什么来了?”

江南道:“看见他有满箱珠宝,我眼都花了,只是夜明珠,就有几十颗!还有珊瑚树和玉如意,我虽然不懂珠宝,但依我看来,拿西藏土王的贡品与它相比,土王的贡品只能算是一堆垃圾!”陈天宇的父亲陈定基曾做过萨迦宣慰使,所属土司和藩王的贡品都由他护送上京,故此江南也曾见过那些贡品。

崔云亮知道江南喜欢吹牛,但即算拿他的话打个折扣,那箱珠宝亦已价值不菲。脸上现出笑意,说道:“这么说来,大约我不会虚此一行了?”

江南惊奇之极,连忙问道:“这么说,你和那两位禅师,当真是为了这姓文的珠宝来的么?也好,若是你们,我可以放心了。就不知另外的那些人听不听你们的话?”

崔云亮听了他这顿没头没脑的说话,愕了一下,问道:“什么放心不放心的?我可不明白你的话!”江南道:“我想你们最多是要偷他的珠宝,决不会伤人,是么?”崔云亮弯下腰来,揉着肚子,极力忍着,这才没有笑出声来。

江南道:“怎么?我说错了么?你为何如此好笑?”崔云亮站直身子,歇了一会,缓过气来,这才说道:“罪过,罪过!江大哥,你怀疑小弟作贼,也还罢了,怎的会疑心到少林寺那两位高僧,也是贪图珠宝的贼人?”

江南道:“是呀,所以我才觉得奇怪,依你之说,若然他们不是为了珠宝,却到这小店来作什么?还有那些夜行人呢,他们又是为了什么来的?”

崔云亮道:“江大哥,你是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了,即算我们要抢那少年的珠宝,用得了这许多人吗?更何须惊动少林寺的高僧呢?”

江南赌气道:“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知你要干什么勾当?好啦,你既然给我这个闷葫芦,只有请你为我剖开了。”

崔云亮笑道:“好,你不是外人,我都告诉你吧,等下还要请你帮忙,你可记得孟神通那个弟子姬晓风?”

江南道:“天下第一神偷姬晓风,哈,这个人我怎会不记得?他的师父孟神通在生之时人人憎恨,可是这个姬晓风却似还有几分可取。”

崔云亮道:“呸,有什么可取?想不到你对他倒有好感?”江南道:“他偷点东西,无伤大雅,却给人们增添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不也很有趣么?何况他又没有偷到你的头上,你这样恨他作甚?”

崔云亮道:“若是偷到我的头上呢?你帮不帮我?”江南笑道:“那我当然帮你。可是你有什么东西值得姬晓风来偷?好啦,闲话别扯得太远啦,姬晓风与你们今晚的行动又有什么关系呢?”

崔云亮道:“姬晓风曾偷了少林寺的三卷武学秘笈,你可知道?”江南笑道:“我当然知道,这件事情是发生在孟神通与唐大侠千嶂坪之会之后,千嶂坪之会,我也有参加,那时你还未曾出道呢。”

崔云亮道:“可是这几年来你在家里抱儿子纳福,外面的事情只怕就不大知道了。”江南听他提起自己的儿子,不由得一阵神伤。但崔云亮正在说到题目,江南不想打断他的话柄,只好先把自己的事情搁起来。

崔云亮道:“这几年来少林寺到处派人去搜查他的踪迹,各大门派也都留意他的消息,可是总没法子捉到他。这也还罢了,不料那姬晓风在少林寺得手之后,偷瘾大发,你不找他,他反而找你!最近这两三年,各大门派几乎都曾受到他的光顾!”

江南笑道:“你们青城派也受到光顾了?”崔云亮道:“正是那可恨的姬晓风,他把我们辛掌门一本新著的剑谱偷去了。”

青城派号称中原四大剑派之一,现任掌门辛隐农更是个杰出的人材,他将本派剑谱重新整理,加上自己的心得,写成了青城剑法一十八篇,想不到在新著杀青之日,就给姬晓风偷去,姬晓风还留下“借帖”,公然签上了“借书人姬晓风”六个大字,把辛隐农气得几乎破了肚皮,因此派出门人,协同少林派到处搜查姬晓风的踪迹。

崔云亮又道:“还有华山派的一本五行拳拳经,峨嵋派的一本练功秘笈,崆峒派的一本奇门点穴诀,都是给姬晓风偷去的,其他一些不大重要的还未计算在内。因此现在各大门派都联合起来,要捉拿这个胆大妄为的偷书贼。”

江南笑道:“这个姬晓风真有意思,据我所知,皇宫大内的宝物他也偷过了。哈,如今他竟从皇宫大内偷到了少林寺、青城山等各大门派来,不怕皇帝老子,也不怕各派的武学大师,真是个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妙手神偷呀!”崔云亮怒道:“姬晓风已惹起了各派的公愤,偏偏你还赞他!”

江南道:“我不是偏袒他,只是我觉得他这个贼与众不同,偷东西也很有眼光罢了。而且他的消息也真灵通,比如我吧,我和你们交情这么好,我就不知道你们的辛掌门新著了一本剑谱。”崔云亮道:“这还不是赞他?听你说,竟是越来越佩服他了。”

江南笑道:“佩不佩服是另一回事,要是我碰上了姬晓风,我还是要帮你捉拿他的。不过话说回来,他偷一些拳经剑谱,倒还算得是个识货的风雅贼,并非十恶不赦,与他的师父孟神通不能同一而论。所以我还是希望你们只要追回原物就算,不可伤他性命。”

崔云亮道:“这个不用你来给我们出主意,我们各派已商议好了,要是拿到了姬晓风,就把他囚禁在崆峒山的阴风洞里,一世不放他出来。”

江南伸伸舌头道:“这可比杀了他还惨,不过,这既然是你们公议的,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喂,喂,咱们说到哪里去了?对啦,对啦,我要问你的是,姬晓风和你们今夜的行动有什么关联?难道那个文公子是姬晓风的同党么?”

崔云亮道:“你这么聪明,怎的连这一点也猜想不到。那姓文的虽然与姬晓风无关,我们却要从这姓文的身上追查出姬晓风来!”

江南诧道:“这怎么讲?既与姬晓风无关,又怎么从他身上追查?哎呀呀,你可别赞你这个哥哥聪明,你越说呀,我可就越糊涂了。”

崔云亮道:“你是装傻还是真的猜想不到?好啦,我就对你明明白白地说了吧。那姓文的有一箱珠宝,我们就要从这箱珠宝上引出姬晓风来。”

江南一掌拍下,叫道:“我明白了!”崔云亮急忙拉着他的手,掩着他的嘴,道:“你胡嚷什么,提防姬晓风听见了,上了钩的鱼儿又要游走。”

江南小声笑道:“你们要捉贼却又怕给贼人知道,鬼鬼祟祟的自己倒像个贼了。”崔云亮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姬晓风这厮来去无踪,不是布下圈套,焉能令他落网?”

江南道:“那姓文的是你们的人吗?”崔云亮道:“不是,我们哪里来的那些珠宝?不过,据我们估计,那姓文的身怀重宝,业已露出风声,姬晓风一定会见猎心喜,迟早都要下手偷它。我们跟定了那姓文的,只待姬晓风出现!”

江南道:“哦,原来如此。怪不得少林寺的两个高僧,也到这小客店里来打埋伏了。你们是要借这姓文的珠宝当作钓鱼的饵,引姬晓风这尾大鱼上钩。但是,这姓文的是什么人,你们可曾查得清楚?他知不知道你们的计划?再者,他身怀重宝,既然露出风声,黑道上的人物又会不会闻风而来,搞乱了你们的计划?”

崔云亮道:“这姓文的来龙去脉,我们尚未查得清楚,只知道他是从南方来的。进入山东境内,才给我们的人发觉他携有价值连城的珠宝。那风声也是我们放出去的。至于黑道上的人物,我们早就请丐帮的人去打过招呼了。在未引出姬晓风之前,不许他们下手。在捉到姬晓风之后,他们要劫宝,我们不管。”

江南道:“咦,你们各大门派,这许多人,都查不到这姓文的底细?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你们要借重这姓文的,却不知道他是何等样人,这未免是有点冒险了。”江南自幼失学,靠陈天宇的帮助,始粗通文墨,因此,他在说话时,便特别欢喜引用一些他所懂得的或半懂不懂的成语,把崔云亮弄得啼笑皆非。

可是他听江南说得郑重,也不觉怔了一怔,连忙问道:“你刚才曾窥探过他的房间,可曾发现他身怀绝技,武功非比寻常?”

江南道:“这姓文的是否身怀绝技,我倒未曾见到。只是据我所闻,他也好像已经知道你们在暗中跟踪他了。”

崔云亮愕了一愕,说道:“真的?你听见什么?”江南道:“我听见他对他那个小厮说,叫他留意提防埋伏在店子里的其他贼人!”崔云亮诧道:“什么其他贼人?”江南笑道:“他们怀疑我也是个小贼呢。”当下将自己怎样怀着一片好心,想去劝那文公子不可将宝藏外露,却听到他们主仆私下谈话,将他也怀疑上了。

崔云亮道:“这么说,倒是我们走眼了。今晚到此之人,均非庸手。他居然能够察觉,这份本领,已非我们始料所及。这件事情,应该说给那两位禅师知道。”

刚说到这里,忽听得“扑通”一声,似是有什么重物给摔了出来,随即听得有人喊道:“瞎了眼的贼人,不给你一点颜色瞧瞧,你也不知道我的厉害!你还有几个党羽?有种的都站出来!”正是那文公子的声音。

崔云亮大为惊诧,推开窗门,与江南立即飞身上屋,他们借着檐角遮身,俯头望下,这一望登时呆了。

他们最初以为是姬晓风来了,但又正在怀疑:以姬晓风的本事,断无一个照面,便给人家摔了出来的道理,哪知这个人虽然不是姬晓风,却也是他们的熟人。

只见那一个瘦长的汉子,在地上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说时迟,那时快,那文公子已然追了出来,几乎就在这同一时间,角落里跳出两个人来,两柄长剑同时刺到,一是中年道士,另一个则是个粗豪的黑脸少年!

这三个人崔云亮全都认得,给绊倒的那个瘦长汉子名叫胡乾,是武当派掌门雷震子的首徒,他出道比崔云亮更早,以身手矫捷驰名于江湖,人称“小灵猿胡乾”,那黑脸少年也是雷震子的弟子,名叫成滔,他气力过人,绰号“大力神”,那个中年道士则是他们的师叔抱拙道人。

崔云亮认出他们,惊奇之极,心中想道:“难道他们未曾与大悲禅师打过招呼,不知道我们的安排吗?但即使他们不知,也不该如此擅自行动呀?怎的真的下手去偷这姓文的了?”

崔云亮心念未已,只听得“啪”的一声响,大力神成滔已着了那姓文少年一记清脆玲珑的耳光,成滔大骂道:“妈巴子的,你这权门走狗,老子要骂你、骂你……”成滔是个鲁莽而又梗直的少年,一怒之下,差点要用家乡粗俗的说话骂了出来,猛地想起有两位前辈高僧可能在场,连说了几声:“骂你!”舌尖上的土话吐不出来,一时间却又不能收口,气得涨红了脸,甚是尴尬。

那姓文的少年笑道:“浑小子,你骂吧。你再骂,我就再赏你耳光!”抱拙道人喝道:“成师侄,你退下!”刷的一剑刺出,抱拙道人是武当派的成名人物,一剑刺出,剑尖颤动,嗡嗡有声,端的是劲道十足,凌厉非常。

那姓文的少年赞道:“好,还是你这牛鼻子有两下子。”身形一飘一闪,瞬息之间,避开了抱拙道人的连环三剑。待到第四剑刺来,猛的一声大喝道:“撒手!”不知什么时候,他手上已多了一把折扇,抱拙道人的长剑被他的扇子一搭,登时好像被千斤重物压住一般,剑身弯曲,可是,一时之间,却也未曾撒手。

这时,埋伏在屋顶、树上、墙角暗处的各派高手,已有二十余人,见此情形,无不震骇,不但是因这少年的武功怪异,大出他们意料之外;而且是因为成滔骂他的那句说话,人人都在心中想:“这姓文的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成滔骂他是权门走狗?”这些人都是在武林中有相当身份的人,而且他们本来的目标乃是姬晓风,因此在未明白这少年的来历之前,谁都不愿出手。

“小灵猿”胡乾本来已退过一边,这时见师叔情形不妙,大声叫道:“对付这等权门鹰犬,何必与他讲什么武林规矩?”挺剑再上,他的剑术比师弟大力神成滔要高明得多,刚才他之所以一进房门便给那少年摔了出来,固然是由于那少年又要比他高明一筹,但另外一半原因,却也是由于他对敌人估计不足的缘故。

成滔见师兄动手,他也大叫道:“师叔,我宁愿受你责骂,这兔崽子我是非打他不可!”他因为气力过人,用的剑也与众不同,足有四尺来长,比寻常的青钢剑要厚三倍,竟似冲锋陷阵所用的大刀一般,一剑劈下,呼呼风响。

成滔的剑重力沉,胡乾的剑轻灵翔动,同时使出武当派的连环夺命剑法,相得益彰;那姓文的少年在一时之间,既未能将抱拙道人的长剑打下,只好放松了抱拙道人。他的身法端的是怪异之极。

眼看成、胡二人的兵刃已将刺到他的身上,倏然间他已在双剑交插的缝中钻了出来,只听得“当”的一声,他的折扇一挥,成滔的重铁剑竟给他荡得反劈过去,与胡乾的长剑碰个正着,胡乾受不起他师弟那股大力,险险栽倒,幸亏他身法轻灵,急退三步,打了两个盘旋,这才站稳了脚步。

抱拙道人经验老到,所受的压力一松,立即抽出长剑,一招“临江截壁”,拦在成滔的前面,不让那少年乘机袭击他这个鲁莽的师侄。胡乾也揉身复上,突刺那少年背后的“风府穴”,两人前后夹攻,好不容易才把那少年的攻势挡住了。

那少年哈哈笑道:“武当派长幼两辈的杰出人才,文某今晚都领教了,果然高明,果然高明!”

抱拙道人气得双眉倒竖,怒目圆睁,疾攻三剑,猛地叫道:“列位武林同道,并非我们武当派想恃众行劫,这姓文的实在是奸相和砷的门客,替他押运珠宝进京的。他这箱珠宝乃是江南各省督抚送给和砷的礼物,此种不义之财,人人可取,此种不义之人,人人可诛!”

和砷是当朝最得宠的大臣,据说本是乾隆的轿伕,乾隆因他相貌与一个死去的宠妃相似,遂加以不次升擢。另一说谓他本有点小聪明,有一日乾隆大驾将出,仓卒间求黄盖不得,乾隆责问:“是谁之过欤?”和砷在轿前应声答道:“典守者不得辞其责。”乾隆见他仪度俊雅,声音清亮,赞道:“若辈中安得此解人?”遂派他总管仪仗,旋升侍卫,擢副都统,又迁侍郎,一路升上去,直做至“大学士”。

清朝不设宰相,由“大学士”分掌相权,官场中对任大学士职者亦尊称为相国,关于和砷出身此说,见薛福成《庸盦笔记》。总之,不论他是借甚机缘得到提升,在有清一代,论到秉政揽权,得到君皇信任之专,没有一个大学士足以与他比拟。他从乾隆四十二年出任大学士起,一直做了十几年的太平宰相,直到乾隆死后,他才给嘉庆所杀,那是后话。

乾隆重用和砷,到了晚年,倚畀益笃,竟准其父配享太庙,其弟和琳重任边疆,又将公主嫁给他的儿丰绅殷德,一家富贵,位极人臣,权倾朝野。达官贵人,咸奔走其门,视为升官发财的捷径。

和砷更是卖官鬻爵,招权纳贿,无所不为。时人有诗云:“绣衣成巷接公衙,曲曲弯弯路不差,莫笑此间街道窄,有门能达相公家。”就是吟咏当时情景的。

乾隆二十五岁即位,这时已经做了五十七年皇帝,已经是八十二岁的老人,健康还很不错。不过,他在即位的时候便曾许下誓愿,做皇帝最多做六十年,表示不敢超过他的祖父,他的祖父康熙做了六十一年皇帝。因此准备再过三年,便传位给太子,自己退为“太上皇”。

和砷得任高位,全靠乾隆的宠眷,得知乾隆有退位之意,大为着急,他一面笼络太子,一面培植自己的势力,同时加紧聚敛。他的豪奢,真可说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据说他每日清晨,都要吃几颗珍珠,由专家替他烹调,云是:食珠之后,即心窍灵明,过目即记,一日之内,虽诸务纷沓,其胸中了然不忘。他所食的珍珠,凡色泽稍差的和已经穿过的不用,据前人笔记所载,他所食用的珍珠,最重者一粒价值二十万,轻者一万,至轻者亦值八千!他每日所用的珍珠,有一部分便是南方各省督抚所献的。

关于和砷的闲话带过。且说埋伏在这客店的各派高手,听得抱拙道人说这姓文的竟是和砷的门客,那箱珠宝,就是替和砷押进京的,登时骚动起来,有几个人已从暗黝之处跳出。

那姓文的既不承认亦不否认,他折扇一挥,将抱拙道人的长剑封出门外,冷冷说道:“怎么,你们武当派长幼两辈,还嫌人手不够,要请在场诸位一齐上么?哈,哈,这真是太抬举我了。文某得天下英雄,同来赐教,何幸如之。”

在场的十九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虽然他们痛恨和砷,与抱拙道人也或多或少有点交情,但姓文这少年此言一出,无异端出了一面挡箭牌,登时令得群雄踌躇不前,那几个跳了出来的人又复退了回去。

那姓文的少年折扇连挥,把抱拙道人迫得步步后退。

激战中只听得“啪”的一声,大力神成滔的额角被扇子狠狠地敲了一记,血流如注,抱拙道人与胡乾双剑齐出,一个在前面展剑刺他胸口的“璇玑穴”,一个在背后刺他的“风府穴”。这两人是武当派有数的剑术好手,他们为了解成滔之危,奋不顾身地扑上,运剑如风,当真是性命相搏,凌厉非常!

好个少年,只见他在背腹受敌,双剑进迫之下,倏地一个盘旋,折扇一合,便向抱拙道人的腕骨敲击,抱拙道人“刷”的一剑从他胁下穿过,却没有伤着他,反而被他欺身反扑,连忙晃身疾闪。

哪知姓文少年这一招反扑,看似霸道,实在却是虚招,抱拙道人一时不察,被他吓退,这少年减少了前面的威胁,陡地反手一抓,喝道:“你也给我躺下来吧!”原来他是避强击弱,实际的目标却是胡乾。

胡乾本来也以身手矫捷见长,可是三个人比起来,却是他稍逊一筹,他的剑尖堪堪就要触到那少年的背心,不料那少年的身形一个倾斜滑步,他的长剑已经刺歪,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之间,那少年已是声到人到,只听得“嗤”的一声,胡乾的衣服被撕去了一大幅,露出光半边背脊,虽然没有如言躺下,亦已狼狈非常。

那少年笑道:“好,你的本事要比这大个子高明许多,你要不要歇歇,穿好了衣服再来?”

崔云亮与胡乾交情甚深,这时忍不住拔剑跳下,叫道:“抱拙道长说得对,对付这等权门鹰犬,何须与他讲什么武林规矩,胡大哥,成大哥,请让小弟也来与他一会。”

那少年冷笑道:“好的,武当派不行,再瞧瞧你青城派的,你们要一窝蜂来也好,要车轮战也好,都听随你们的便。”不但神情倨傲,而且听他随口道来,竟似对各人的来历都知得清清楚楚。

胡乾被撕毁了衣裳,无颜再战,只好拉了他的师弟退下,抱拙道人虽然亦觉面上无光,但强敌当前,崔云亮既来相助,自己怎忍让他一人独战?因此只得强振精神,仍然与他向那少年奋战。但他以武当前辈的身份,不但战这少年不下,反而屡次吃亏,也早已有些气馁了。

那崔云亮却是血气方刚,恨这少年倨傲,青钢剑扬空一闪,立即一招“长虹经天”,脚踏洪门,向这少年胸口径刺。

崔云亮已尽得乃师真传,剑术上和内功上的造诣,又要比雷震子那两个徒弟深厚许多,本来武学的术语有云:“刀走白,剑走黑。”即是说用刀宜于正面交锋,用剑则宜于侧袭,像崔云亮现在这样,第一招就踏正洪门,从中路急攻,那是非常少见的。

那少年赞了一个“好”字,折扇一带,使了个“卸”字诀,崔云亮这一剑用足了气力,突然被他的扇子搭着剑脊,顺手一带,不由自已的身向前倾,幸在他已有了相当功力,差不多到了能发能收,随心所欲的境界,脚步刚一踉跄,立即便趁势以脚跟作轴,转了半个圆圈,剑招从“长虹经天”一变而为“随风折柳”,不但掩饰了他失招的窘态,而且变化得非常自然,倘非剑术名家,绝对看不出来。

抱拙道人见崔云亮剑术了得,实在比他那两个师侄加起来还强得多,战意登时复盛,而且为了崔云亮是青城派的,他更不愿在群雄面前坠了武当派的声威,这一来,他不但是与崔云亮联手对敌,而且还含有暗中与崔云亮“比赛”的心意,不由得他不把全副本领尽都施展出来,当真是拼了性命与那姓文的少年恶战。

抱拙道人挟着数十年功力,拼命恶战,比之刚才大大不同,但见他把武当派的七十二手连环剑法霍霍展开,登时四面八方,都是剑光人影,崔云亮初逢强敌,也是全力施为,两人都在奋勇争先,希望能比同伴抢快一步,在那少年的身上刺个透明的窟窿。

不料那姓文的少年,本领竟是深不可测,敌人方面加强,他的本领也似乎突然增强起来,但见他在剑光笼罩之下,依然气定神闲,一柄折扇忽张忽合,张开来时,当作折铁刀用,合起来时当作判官笔使,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招数奇诡无伦!饶是双剑夭矫,竟然连他的衣角都未曾沾上。

江南看得暗暗着急,蓦然间心中想道:“抱拙道人说他是和砷的门客,这和砷不就是当年害我义伯的那个和砷吗?我义伯为他吃了十年苦头,这厮是给和砷押运珠宝的。哼哼,我虽与这少年无冤无仇,但为了给义伯出口怨气,我也不能便宜了和砷这老贼!”

江南所想起的“义伯”,便是他结拜兄弟陈天宇的父亲,也即是他的旧主人陈定基。陈定基就是因为上章弹劾和砷,因而被乾隆贬到西藏,做萨迦宗的“宣慰使”的,一贬十年,远戍边疆,几无生还之望,后来好在有保护“金本巴瓶”入藏之功,这才得被召回,官居原职,不久他也就告老退休了(事详《冰川天女传》)。那时,江南是陈天宇的书童,陈定基就是因为怀念江南故乡,才给他起这个名字的。

江南想起了这件事情,登时怒气暗生,心道:“俗语说:打狗要看主人面。我这回却是:为了主人才打狗。姓文的与我无仇,和砷却与我义伯有仇,不管好坏,我也得惩戒惩戒这个小子。”

江南心念未已,忽听得崔云亮闷哼一声,“扑通”便倒,原来是给那少年点中了他的穴道。那少年点倒了崔云亮,望也不望一眼,挥扇便向抱拙道人狂攻,把抱拙道人迫得十分狼狈。

江南大叫一声:“好小子休得猖狂!”双臂一振,便从屋顶跃了下来,扶起了崔云亮向旁一推,叫道:“崔老弟,你等着瞧,做兄弟的替你出气。”

就在此时,只听得当啷声响,抱拙道人的长剑又已给那少年打落,抱拙道人是有身份的成名人物,宝剑落地,无颜再战,一言不发,拾起兵刃,便跳出围墙。

那少年见崔云亮被江南一扶起来,手足便可活动,自行退到墙边,包扎伤口,仍然倚墙观战,心中也不禁有点惊诧,想道:“有人说这小子曾得过金世遗的传授,如今看来,他竟然能解开我所点的穴道,只怕是真的了。”

那少年虽然知道江南底细,却也并不畏惧,当下折扇一挥,冷笑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我那小厮眼光不错,他早看出你是个小贼。怎么,就凭你一个人便想觊觎我这箱珠宝么?”

江南道:“随便你叫我什么,我是小贼,你的主人就是大贼,你替大贼搜刮珠宝,你也是个小贼!”顿了一顿,接着向四方作了一个罗圈揖,朗声说道:“我江南是个小脚色,不怕他笑我车轮战,也不怕他骂我恃众为强,不过我这小贼倒想先看看他这小贼的本领。列位要是看我不成了,那时再请来帮忙!喂,喂,小贼,你瞪着眼睛干吗?快动手吧!”

江南这番话说得妙极,他越是贬低自己的身份,就越显得是轻视对方,而且是单独一人,向这姓文的少年挑战。暗黝处有几个人笑出声来,赞道:“江南这小子倒真有种!”

姓文的少年怒气暗生,折扇一指,骂道:“油嘴滑舌,你再胡说八道,看我打你耳光。”江南笑道:“有本领你就来打吧!”话声未了,眼前人影一晃,那少年倏地就扑了过来,声到人到,当真是快捷无伦,眼看江南就要给他抓住,却不知怎的,就在那间不容发之际,这少年一掌拍下,竟然拍了个空,江南一闪闪开,叫道:“哎唷,好厉害!也还没有打着!”原来他用的是金世遗所教的“天罗步法”,这种步法,善于巧妙避攻,对付强敌最有用处。

那少年喝道:“未曾交手,便想溜么?”江南笑道:“谁说我溜?我不是站在你的面前么?小贼,我是好心好意让你一招,你当我是怕你么?”

那少年折扇一张,喝道:“好样的,别跑!”折扇向江南迎面一拨,江南猛觉一股劲风袭来,正想用天罗步法,绕过敌人的背后,攻他个措手不及,说时迟,那时快,这姓文的少年在折扇一挥之后,跟着又是一记劈空掌拍出。

两股劲力一柔一刚,登时似卷起一个无形的漩涡,江南不由得脚步一个跄踉,只听得“扑”的一声,那少年的扇柄,已戳中了江南背心的“大椎穴”,这穴道是人身死穴之一,躲在暗处观战的各派高手,有好几个人吓得骇叫失声。

就在那一刹那间,紧接着只听得“嗤”的一声,那少年的长袍已给江南撕去了半边,那少年不知江南有“颠倒穴道”的功夫,竟给他攻得个措手不及。可是江南吃他用“重手法打穴”击中,穴道虽然未给封闭,却也疼痛难当。

实在说来,还是江南吃的亏较大,不过,那少年的长袍被撕去了半边,表面看来,却是更为狼狈。那少年怒不可遏,初时他本无意取江南的性命,这时却是折扇狂挥,下手绝不留情。

这时,那少年已知道江南长于点穴,于是避敌之长,攻敌之短,不把折扇当作判官笔用,却用来使出刀剑的路数,招数奇诡之极!江南对各家各派的武术都略有所知,但却不曾见过少年的这路武功,而且那少年的功力也要比他胜过一筹。因此,饶是江南尽展平生所学,也仅是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激战中只听得“卜”的一声,江南又被那少年的折扇狠狠地敲了一记,但江南随即使出“阴阳抓”的功夫,也把那少年的衣衫又撕去了一幅。这时,人人都看得出来,江南的武功与那少年只是相差一线,若然有人相助,立即便可反败为胜。但若无人相助,他多挨几下,必定要受内伤。

各派高手都要顾着自己的身份,有几个人意欲相助,但仍在踌躇。忽地有个虬髯大汉从墙头跳下,朗声说道:“不义之财,人人可取。现在事情已经闹开了,我老张也想插一插手,请诸位不要见怪!”

这大汉是山东的独脚大盗张铁肩,大悲禅师本已托丐帮的人向黑道打过招呼,要他们待姬晓风出现之后,才可以劫这少年珠宝,但那时他们尚未知道这少年的身份与珠宝的来历,现在正派中人,已先后有了抱拙道长、崔云亮诸人与那少年交手,的确是如张铁肩所说:“事情已经闹开”,依常情而论,姬晓风当然也不会再来上钩了。因此,照江湖规矩,就没有理由再禁止黑道的人物插手。

少林寺两位禅师默不作声,群雄唯他们马首是瞻,也就无人出声禁止。

张铁肩四方一揖,见无人发话,立即大喝一声,向那少年冲去。他的招式甚怪,低下了头,双手握拳,遮在额前,好似两只牛角,而他的姿势,也就恰似斗牛一般。

那少年笑道:“你这蛮牛也敢来么?”反手一掌,“蓬”的一声,正正击中他的肩头,这汉子名唤张铁肩,肩膊的确是俨如铁板,少年一掌击下,竟给他反震得倒退两步,掌心破裂,沁出血丝。

张铁肩大叫道:“好贼子,你敢打你老子!”原来他给这少年用“绵掌碎石”的功夫一击,已有两根肩胛骨断了,但伤在里面,众人却未能看出,还在给他喝彩。

张铁肩叫道:“小哥,你抓他的面门,我再来给他一下!”俯首弯腰,仍依前式,双肩又向那少年猛撞,江南依言抓他的面门,那少年要闪开这一撞容易之极,可是江南这一抓恰恰封着了他的退路,令他不能不予招架,说时迟,那时快,张铁肩已冲了到来,眼看就要撞个正着,却忽然消失了那少年的影子。

原来张铁肩猛撞过来的时候,双腿擘张,那少年无可躲避,事急智生,忽然一矮身躯,就从他的胯下钻过,张铁肩一愕,陡觉背心剧痛,臀部也似给铁棍冲撞一般,登时向前跄跄踉踉地奔出几步,“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原来那少年一钻过去,立即便在他背心击了一掌,又重重地踢了他一脚。

张铁肩练有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不过他的背心却没有双肩练得这么钢硬,吃了这掌,几乎禁受不起。可是张铁肩是个有名的硬汉,口喷鲜血,却反而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从我胯下爬过去,就想我饶了你么?这还不成,得再磕三个响头才行。”

被迫从别人胯下爬过,自古以来,都认为是奇耻大辱;汉朝的韩信,在贫贱的时候,就是因为被无赖少年迫他从胯下爬过,因而发愤的,这姓文的少年没有韩信的度量,受了“胯下之辱”,虽然立即便予以报复,打了张铁肩一掌,又踢了他一脚,但在众目睽睽之下,终觉羞愧难当。大怒喝道:“我先把你这蛮牛的眼睛挖了。”

他手挥折扇敌住江南,另一只手却伸开双指,向张铁肩着着进迫,双指忽伸忽缩,直指他面门,当真是要挖他的眼睛。张铁肩受伤非小,鼓不起劲力再向他冲撞,只好紧握双拳,护着面门,神情甚为狼狈,想骂也骂不出来。

这时,又有两个汉子窜了出来,叫道:“张大哥,这碗水咱们大家喝啦。我伏虎寨也来一份。”这两个人是伏虎寨的当家沙家兄弟,在北五省也是叫得响字号的绿林人物。

埋伏在这客店中的,除了各正派高手之外,还有许多江湖大盗,张铁肩一发难,他们已经跃跃欲试,这时沙家兄弟又已出来动手,所有的黑道人物,登时都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纷纷叫道:“对,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肥羊大家同劏!这碗水大家喝啦!”

沙老大叫道:“分一些人进房去搜,不可让那小厮漏网。”他们人数众多,分兵之后,还有七八个武功高强的大盗,向那少年围攻。

那少年武功再好,也敌不住这许多人的围攻,可是他也狡猾非常,未待群盗合围,他已退到一处墙角。

他背靠墙壁,减少了后方的威胁,挥扇出掌,力敌群盗,折扇用的是判官笔招数,另一只手用的却是近身搏斗的小擒拿手功夫,有两个“独脚大盗”迫得太近,一个被他点中胁下的“愈气穴”,闷哼一声,登时倒地,另一个则被他扭折了手腕,更是痛得杀猪般的大叫。

群盗发一声喊,改用长兵器戳他、斩他,那少年的武功确是精奇奥妙,他手中只有一把不到二尺长的折扇,但他用这把折扇这边一敲,那边一拨,竟然使出上乘武功的借力打力之法,将甲强盗戳过来的长矛拨过去碰乙强盗斫来的大刀,将丙强盗飞过来的流星锤荡开去撞丁强盗磕来的青铜锏,因此,他虽然是被围得密不通风,群盗在迫切之间,却也奈他不得。

过了一会,入房搜索的强盗出来报道:“房间里都搜遍了,那小厮也缚起来了,那箱珠宝却未曾发现。”沙老大道:“那一定是在这小贼身上了。好呀,你若不是乖乖的将珠宝献出来,咱们只有把你乱刀分尸了。”群盗轰然喝道:“对,这小子不知好坏,咱们一齐上去,将他乱刀宰了!”

江南心性善良,见那少年受到群盗围攻,反而感到有点不忍,不住地劝那少年道:“钱财是身外之物,你就拿出来吧!”“这箱珠宝是和砷老贼的东西,他的珠宝多着呢,你何苦为他卖命?让江湖上一班苦哈哈的兄弟分了,也算得是你做了一桩好事呀!”

那少年一声不发,根本就不理睬他说些什么,仍然使尽浑身解数,力敌群盗围攻。江南拿他没法,只有自己把攻势缓了下来,虽然仍是装模作势向那少年攻击,其实却只是虚与委蛇,为了张铁肩为他受伤,在这共同对敌之际,不好意思退出而已。也只是因此,所以那姓文的少年,才能够勉强应付群盗的进攻。

沙老大瞧出几分,叫道:“喂,小兄弟,不要泄气呀,加把劲吧!也有你的一份!”江南道:“珠宝我是不要的。”沙老大道:“珠宝不要,义气你总得讲呀。咱们都是帮你来的。”

江南道:“是呀,所以我虽然打得累了,也还是和你们一齐打呀。”话虽如此,他总觉得这样以众凌寡,实在不大光彩,索性使出一套花拳绣腿,表面好看,实则对敌人并无威胁。可是,江南虽然不肯出力,群盗却是全力围攻。

众寡悬殊,姓文那少年虽是使尽浑身解数,苦苦支撑,兀自感到左支右绌,险象环生,激战中,伏虎寨的沙老二一柄长矛掷出,直插入墙中,要不是他躲闪得快,险些就要给长矛钉在墙上。

眼看那少年的性命,就要丧在指顾之间,忽听得外面人声嘈杂,有人叫道:“查夜的来啦!”只见一个军官,带领着四个兵丁,已是破门而入。

他们在院子里这一场恶斗,早就惊醒了客店里所有的人,人人都给吓得心惊胆战,个个关紧了房门,躲在被窝里面,不敢出来。查夜的公人就是因为不见店主开门,这才打烂了大门,急急忙忙地冲进来的。

围攻姓文这少年的人,都是江湖上著名的大盗,根本就不把几个官兵放在眼内,藏在树上、墙头、屋顶的各派高手,虽然不欲闹事,但却也没有一个人离开。

那军官大喝道:“喂,喂,你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在这里打架?”那姓文的少年叫道:“什么打架?这班强盗是要劫财害命!”那军官这时大约是已看清楚了是群盗围攻一人,大大吃惊,连忙喊道:“劫财害命,这还了得?哼,哼,你们目中还有王法吗?快快住手,快快住手,听我问话!”

群盗哪里肯听他的吩咐,军官在一旁力竭声嘶的喝停,他们却更加高呼酣斗,有些人还在笑骂道:“公门的鹰爪孙,你就少管些闲事吧,再在这里胡吹乱叫,小心连你的皮也剥了去。”

那军官大怒喝道:“岂有此理!真是一班目无王法的凶徒!把他们都拿到衙门去!”

那四个兵丁发一声喊,冲入盗群之中,群盗虽然不惧,却也有点诧异,心中都在想道:“这几个鹰爪孙胆量倒是不小。”

沙老二拔出长矛,正要向那少年再掷,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兵丁已窜到他的身边,喝道:“住手!”沙老二怒道:“滚开,别在这儿碍手碍脚!”飞起一脚,正要踢那兵丁,忽觉手腕有如加了一道紧钳,那兵丁已把他抓了起来,沙老大大惊,连忙在他背后起脚,不料另一个兵丁又已赶到,一下子就托着他的脚跟,喝一声:“去!”竟然把他抛出了围墙!就在这时,抓着了沙老二的那个兵丁,也把他摔出了门外!正是:

救兵忽尔从天降,岂是公门下骡材?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7yjkgL5uObR0pB3hXbwNGMBIppZQYPkohDXDW2FwgWYBa1jMUlVowNgd7IpDJLTC



第三回 秘笈奉还求曲谅 佛珠空掷愤难平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变化,登时令得全场震动。在此之前,谁都以为这几个兵丁,不过是仗着官威,虚张声势而已,哪知他们竟然个个都有真才实学,伏虎寨的沙家兄弟在绿林中是响当当的角色,不过一个照面,就给他们摔倒,这份能为,实在已够得上称为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张铁肩大吼一声,一低头就向那个欺到他身前的兵丁猛撞,张铁肩的武功是群盗之冠,受伤之后,这一撞仍是威猛非常,那兵丁双脚一点,凌空飞起,正要抓他,那军官忽地笑道:“这是一条好汉子,不要将他难为了。”他忽地挺身而上,张铁肩双肩一撞,正好与他碰个正着,那军官道:“站稳了!”伸手将他扶住,张铁肩撞在他的身上,有如撞着了一堆棉花,脚步虚浮,不由得身向前倾,幸亏那军官将他扶住。

张铁肩叫道:“好本事,冲着你这一手,我姓张的自愿不趁这趟浑水了,就便宜了那小子吧!”那军官道:“好,我领你这个情。”手一松开,张铁肩便跑了出去。

张铁肩一跑,群盗无不大惊失色,江南正要上前,忽听得耳边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阴声细气地说道:“江南,你还够朋友。这件事你也不必管啦,事情过后,我再请你喝酒。”

江南怔了一怔,叫道:“好,好,好,人生何处不相逢,你看得起我,我江南也愿意交交你这个朋友。不过,这场热闹,我还想看到终场。”

那个声音,只有江南一人听到,因此,在旁人听来,就似江南自言自语一般,大家都觉得莫名其妙!只见江南退出人丛,但却不像张铁肩那样跑出门外,而是跃上瓦面,仍然坐在屋脊上看热闹。

抱拙道人过来问道:“江南,这一伙人你认识的么?他们真是官兵?”江南摇摇头道:“不认识。不过,我江南走南闯北,略略有点名头,或者他们之中,有人认得我,那也说不定。”抱拙道人也知道江南素来欢喜吹牛,但却不会说谎,因此,对这几个官兵更是起疑。其实江南听了那个声音,心中已是想到了一个人,不过,相貌却完全不是一样,因此他也不敢断定。

在场的各派高手都是武学行家,人人都看出了这个军官非比寻常,好奇之心大起,因此群盗虽然散了一半,他们却是不肯离场。

用不到半个时辰,这一班纵横江湖的大盗,已走得一个不留。这时,不但旁观的各派高手起疑,连那少年也觉得古怪。按说以那军官和他手下的本领,若要捉拿群盗,那是手到擒来,可是他们却只是略显身手,或把强盗摔出门外,或者只是令他们受点无关重要的创伤,教他们自己知难而退。纵无“纵盗”之嫌,最少也是无心办案。

姓文那少年收起折扇,上前向那军官施礼,谢道:“多蒙大人相救,敢问高姓大名?”那军官向他打了一个眼色,也不见他开口,那少年已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说道:“小心,真正的强盗还在这里呢!这一班人的本领比那班强盗大得多,内中还有来去无踪的妙手神偷,你的难关未过,还要提防!”

这姓文的少年当然知道还有各派高手窥伺在旁,可是他也知道今晚到来的高手,本事最高是少林寺两位禅师,另外还有一位峨嵋派的名宿,这三位武学大师,决不会自贬身份,恃多为众,向他一个晚辈围攻。

可是他听到了军官这个警告,仍是禁不住心头一凛,暗自想道:“当今天下,称得上来去无踪的妙手神偷,只有姬晓风一人,难道他也来了?听说各大门派都要搜捕他,难道他敢公然在这里出现?”再则想道:“这军官能够闭口传声,似是传说中的‘天遁传音’之术,怎的在孟神通死后,还有人懂得这门功夫?”

那军官忽地掏出一纸公文,踏上一步,递与那少年,少年一看,却是一张委任的文书。原来这个军官乃是御林军的军官,他掏出来给这少年过目,不问可知,乃是要向少年表明他的身份。

那少年恍然大悟,心道:“敢情此人乃是奉了命令,暗中照顾我的。想不到御林军中,竟有如此高手,真是惭愧,惭愧!”这少年本想凭着一身技业,押运了这批珠宝之后,便可以在京华闯万成名。如今看来,只这一个军官的本领便高过自己,御林军中还不知有多少人材?怎不叫他心灰意冷?

那少年心念未已,忽地又听得那军官的声音在耳边说道:“快把你那箱珠宝给我,快!”那少年怔了一怔,那军官的声音又已在他身边急促地叫道:“你那箱珠宝就藏在那里是不是?糟糕,糟糕,那位天下第一神偷已经来了,你瞧,他、他、他、他……”

饶是这姓文的少年精明能干,听了这话,也不由得陡然心惊,说时迟,那时快,他身形方起,那军官已经比他抢快了两步,忽地从一个树窿里掏出了一个箱子来,哈哈笑道:“这箱珠宝,与其送给和砷,不如送给我吧!”

原来这少年工于心计,院子里有几株老槐树,每株槐树,树根树干,都有虫蚁所蛀的树窿,他将珠宝藏在一个树窿之中,群盗哪里料想得到,人人都以为他不是随身携带,便是藏在房间,这样,他即算失手被擒,珠宝也不会失去。

哪知道“军官”却会用“虚声恫吓”的这一绝招,任何精明的人,在这样紧张惊惶的时刻,首先都会注意自己最关心、最贵重的东西,那少年当然也不例外,他被那军官一吓,眼光不自觉就向那株槐树望去,这军官何等厉害,立即便有如探囊取物,将那箱珠宝手到拿来!

这少年大吃一惊,正在大声叫道:“你是何人?”他的话声刚刚出口,只听得已有人抢先叫道:“姬晓风!”“好呀,你好大的胆子!”少林寺两位禅师同时奔出,大雄禅师一抖手将一百零八颗念珠都散了开来,以“天女散花”的手法,向那军官打去!

不错,这军官正是姬晓风,他那张委任状,是以前他在大内总管寇方皋家中,从那位前任的御林军统领司空化身上偷来的。那时司空化为了与寇方皋会商诛锄天下武林人士之事,要挑选部下,故而随身带有许多空白的“折子”,填上名字,便是正式的委任状。姬晓风偷了一张,这几年来从未用过,今晚是第一次使用,果然骗过了这精明的文姓少年。至于那四个兵丁,则是他的徒弟乔装的。姬晓风是天下第一神偷,易容变貌之术精妙无比,故之,即算是少林寺那两位高僧,也是直到此刻,看清楚了他的身手,才敢确定是他。

大雄禅师一声叫喊,有如晴天响起了霹雳,各派高手,不约而同的都现出身来!这时,人人都把注意力放到姬晓风身上,没有谁再管那姓文的少年了。

大雄禅师这一手“定珠降魔”神功,乃是出自少林方丈痛禅上人的真传,厉害无比,但见念珠纷飞,从四面八方袭到,将姬晓风的身形全都罩住!

姬晓风赞道:“佛门大法,果然是非同小可!”忽地一声长啸,吹气成风,说也奇怪,那一百零八颗念珠,到了他的跟前,忽似受了一股无形的阻力一般,来势顿缓,转眼之间,奇景出现,那些念珠,竟似投入海中的沙石,受着暗流激荡,载浮载沉,在姬晓风的身边打着圈圈,却只是打不到他的身上,再过片刻,姬晓风猛地大喝一声,那一百零八颗念珠恍如流星点点,纷纷坠地。

大雄禅师吃了一惊,心道:“想不到这厮竟参透了太虚真经的上乘心法,练成了防身的气功!”原来姬晓风从少林寺偷去三卷内家秘典,其中有一卷便是练气的太虚真经,若是练到最高境界,端的可以刀枪不入,而且暗器一到跟前,便要给无形的罡气震落,那是比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还要厉害得多了。现在姬晓风还未练到这个境界,可是大雄禅师所用的“定珠降魔神功”,也远比不上他的师父——少林寺方丈痛禅上人的功力,所以与姬晓风较量起来,便相形见绌了。

姬晓风笑道:“我用从贵派偷来的功夫,当真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承蒙禅师念在同出一源,手下留情,我这厢有礼了。”他直承这是从少林寺偷来的功夫,大雄禅师听了,更觉得刺耳钻心,饶他涵养再好,也禁不住骂道:“无耻小贼,谁与你同出一源?看掌!”

姬晓风哈哈笑道:“禅师之言差矣,我姬某若然只是‘小贼’,普天之下,还有谁配称为大贼?”听他的语气,竟是以他的神偷绝技为荣,对大雄禅师骂他作“小贼”,反而不服气似的。

说时迟,那时快,他话声未了,大雄禅师那一掌已然打了到来,姬晓风笑道:“大和尚不必动气,咱们找个地方说话。”他双肩一沉,大雄禅师一掌打下,劲力已被他卸去了七八分,手掌拍着他的肩膊,但觉滑不留手,转眼之间,便给他溜过去了。

大悲禅师骂道:“好贼子,往哪里走?”拂尘一抖,向姬晓风迎面扫去,姬晓风笑道:“好贼的称呼比小贼好得多,大和尚,多承你青睐有加了!”一口气吹将过去,哪知大悲禅师乃是少林寺十八罗汉之首,功夫要比大雄禅师又胜一筹,姬晓风一口气吹去,虽然把拂尘吹得散开,但他的衣裳被拂尘尾拂中,顿然间便开了十几道裂缝!

姬晓风笑道:“我正讨厌披着这件老虎皮,多谢禅师所赐此一招。我也好趁此还我本来面目。”他打了一个盘旋,以敏捷无伦的手法,脱下了外面的衣裳,就像变戏法一般,当他再转过身来,面向着大悲禅师之时,已是完全换了个模样,原来他备有各种人皮面具,化装成各式人等,维妙维肖,面具一剥下来,便恢复了本来面目。但他的手法太快,众人只见他的脱衣动作,却见不到他剥下面具的动作,因此,突然间见他换了个模样,都不禁愕了一愕。

姬晓风使出天罗步法,趁着众人惊愕之际,倏地就穿过人丛,奔出大门,大悲禅师拂尘再展,姬晓风道:“投桃报李,我也送老禅师一件东西。”“呼”的一声,一件黑忽忽的东西倏然飞到,将大悲禅师的拂尘束住,却原来是他那件破衣。

守在门口的两个崆峒派弟子,一个双掌翻飞,一个运剑急刺,堵住他的去路。姬晓风道:“你的金环掌学得还未到家。”他双掌一圈,将那崆峒派弟子的双掌封出外门,紧接着“啪”的一声,另一个崆峒派弟子的长剑竟给他夹断!

这正是崆峒派镇山绝技“金环掌”的功夫,功夫练到深处,在双掌合成的环形圈内,非但无懈可击,而且无坚不摧。这两个崆峒派弟子大惊失色,连忙退开;原来在崆峒派中,金环掌的功夫能达到姬晓风这般火候,可以将利剑夹断的,也只有年纪最高的长老乌天朗一人而已。这两个弟子焉敢招惹。

峨嵋派的名宿青松道人喝道:“偷来的功夫,也敢在人前炫耀!”身形一起,吐气扬声,掌似奔雷,立向姬晓风打下。

这青松道人是峨嵋派名宿金光大师的大弟子,金光大师与痛禅上人并驾齐名,是中原两位硕果仅存的前辈宗师,青松道人得乃师真传,“太清气功”已练到师父的五成功力。

姬晓风笑道:“武学之道,本就该博采众长,融会贯通,分什么你的我的,学的偷的?”轻飘飘的一掌拍出,看似毫不着力,但青松道人和他的掌缘一接,却感到一股十分柔和却又十分深厚的内力迫来,登时令他不能再向前移动一步。姬晓风哈哈笑道:“偷来的如何?”笑声一收,撤掌便跑。

青松道人正在以全力与他相抗,姬晓风突然收掌,他冷不及防,直向前奔出三步,才稳得住身形,不禁又是吃惊,又是羞愧。原来姬晓风用的,也正是“太清气功”,功力虽然尚不及他的师父金光大师,但却已要比他胜过许多了。青松道人吃惊之后,又感到大惑不解,心道:“这太清气功,最为难练,姬晓风这厮虽然偷去了本门的秘笈,不过仅仅几年,怎的就练到了这般境界?”

青松道人有所不知,原来姬晓风是孟神通最心爱的弟子,孟神通得了乔北溟的半部武功秘笈之后,只将一部分传给他的师弟阳赤符和姬晓风,而姬晓风所得的传授比他的师叔还要多了好些。乔北溟的武功秘笈开辟了正邪合一的练武途径,姬晓风人又聪明,虽然未学得完全,却已参透了上乘心法。故此他偷来了各派的武学典籍之后,练起来就事半功倍了。他此次到来,怀着三个目的,其中一个,就是想用偷来的各派功夫,与各派高手较量,看看自己学得如何,是否能够实用?

姬晓风迫退了青松道人,冲出店门,哈哈笑道:“诸位可还有兴趣陪我跑跑,送我一程么?”大悲禅师沉声说了一个字:“追!”就在这刹那间,姬晓风的身形已在十数丈外。

大悲禅师不是不知姬晓风的轻功卓绝,但一来若是此次让他逃走,下次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碰上了。二来他见了姬晓风今晚所显的功夫之后,心中更多了一层隐忧,此时若不除他,只怕再过几年,他将偷来的各派功夫,融会贯通,练到了登峰造极之时,像他师父那样恃强作恶,岂非又是武林大患?故此即使追不上他,也要去追。

那姓文的少年失去了珠宝,气沮神伤,心意躇踌莫决,他一脚刚跨出门外,忽听得江南笑道:“这场热闹,我是非看到散场不可。你呢,我看是瞧不瞧也罢了。”那少年蓦然惊醒,心道:“不错,这班人都是与我作对的,休说我追不上姬晓风,追上了,那箱珠宝也决夺不回来。”连忙将跨出去的脚步收了回来,大家都去追了姬晓风,除了江南,没有人再理会他,霎眼之间,都走得干干净净,那少年自行回房解救他的那个小厮,按下后表。

且说各派高手一窝蜂的去追姬晓风,不过片刻,就追出郊外,那姬晓风也怪,跑了一会,却忽地伸了个懒腰,放慢了脚步,唉声叹气地叫道:“糟糕,糟糕!你们真的是穷追不舍?我可有点累了,累了!”

有几个不知高下的晚辈弟子,见状大为欢喜,叽叽喳喳地议论道:“人人都说姬晓风的轻功如何了得,却原来是言过其实,耳闻是假,眼见是真!”他们发一声喊,争先恐后的便涌上去。

大雄禅师眉头一皱,传声喊道:“提防有诈!”其中有一个擅使袖箭的武当门下,抢在前头,看看就要追上,听得大雄禅师的喊声,心道:“管他有诈没诈,且先赏他两支袖箭再说。”

姬晓风脑后竟似长有眼睛,这个武当弟子的袖箭方发,他蓦地便向前疾掠,百忙中还向后面招手叫道:“你们这是存心要迫我快跑了,只怕我这一跑,你们又得费好大的气力才追得上了。”

姬晓风这一发力疾跑,当真是快如闪电,但听得嗖嗖连声,那两枝袖箭距离他的身后还有一丈多远便坠下地来,竟是连射箭也追他不上。

抱拙道人变了面色,责备他这个师侄道:“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也不想想,有这许多前辈在此,用得着你出手吗?”大雄禅师道:“这厮目内无人,实是戏弄我们大众。要是追不上他,大家都失面子,道兄,你也不必单责备他一个人了。”

姬晓风忽快忽慢,走了一会又歇一回,把众人都弄得气恼难堪,青松道人道:“好,让他暂且骄狂吧,我正是想他如此。他轻功虽好,论到内力悠长,持久不疲,未必胜得过两位禅师。”他这一想法正与两位禅师的心意相符,但他们听了这话,却又不禁暗呼“惭愧”,原来他们所打的主意,正是要待姬晓风疲累之后,便联合青松道人,以三人之力,料想可以将他制伏。

此奔彼逐,不知不觉,已是天色大白,姬晓风总是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逃到了旷野,姬晓风忽地伸了个懒腰,叫道:“哎呀呀,我真是支撑不住啦,请诸位恕我无礼,我可要打个盹儿了。”倚着一棵大树,呼呼噜噜的,果然打起了瞌睡来。

各派弟子这次不敢再冒昧上前,在大树周围将他围住,大悲禅师走上前去,说道:“姬居士,你游戏风尘,也不宜太过分了。老衲这厢有礼,还想再向你讨教几手高招。”

姬晓风哈哈一笑,挺身站起,说道:“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老禅师,姬某这厢还礼了。请老禅师别先怪我,我的这番做作,实非有意戏弄各位高人,也非想和你们再次交手。”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愕然,有人嘀嘀咕咕地说道:“这样还说不是戏弄?”“难道他还能存着什么好心?”“老禅师,不要中他的缓兵之计。”

大悲禅师是少林寺十八罗汉之首,众人唯他马首是瞻,大雄禅师与青松道人虽然早有计划,准备联手对姬晓风围攻,可是他们也得顾住身份,心中想道:“且看他与大悲如何说法?要是决裂了,大悲先耗他一场也好。”他们估计,以大悲禅师的功力,纵不能胜,最少也可以将姬晓风累个半死。

大悲禅师不理众人议论,和颜悦色地说道:“居士有何话说?老衲洗耳恭听。”

姬晓风正容说道:“姬某将各位引来,实是因为客店之中闲杂人多,不是说话之所。有些东西,也不好在那里拿出来。”

大悲禅师怔了一怔,说道:“姬居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姬晓风缓缓说道:“诸位对姬某穷追不舍,料想是因为姬某曾不告而取,拿去了你们各派的武功秘典了,是么?”

众人轰然喝道:“你知道就好了!”又有人对大悲禅师叫道:“不必与他多说,把他偷来的武功废了,免得他拿去害人。”大悲禅师摆了摆手,将众人喧嚷的声音压了下去。

姬晓风缓缓说道:“我偷来的武功没法子还给大家,偷来的书却是原物无损,谨此奉还。”

谁也没想到姬晓风竟肯这样轻易的便将书送回,顿时间大家都不作声,怔怔地望着姬晓风。姬晓风又道:“我还有一句话说,我师父生前为患武林,多年来我便想为他赎罪,我偷你们各派的秘典,固然是因为我积习已成,贼性难改。另一个原因,却也是想借此机会,将各派武功之秘,公诸同好。在我偷的书上,我都添上了读后的愚见,书中好些地方,我也不揣冒昧,加上了评注。这些也都是从你们各派的秘典中取长补短,再加上我师门所学,贡献一得之愚,好作投桃之报的。想你们不至于责怪我多事吧?好,现在我就依次奉还大家,请老禅师先收回贵派的三卷秘典。”

但见姬晓风把手一扬,三本书从他袖中飞出,平平稳稳的向大悲禅师飞来,接着又将武当派的秘典还给抱拙道人,峨嵋派的还给青松道人……不管各人所站的远近,他的书抛出都恰到好处,就似递到了他们的手上一般。

大悲禅师接过了他的还书,随手揭开一页,这一页正是“太虚真经”中谈及“三象归元”内功心法的精义之处,只见姬晓风的“眉批”写道:“三象归元,泯于无有,气脉精神,难分先后,天人合一,方成不朽。”大悲禅师看了,不禁瞿然一惊。

原来所谓“三象归元”,即是神、气、脉三者之间的关系,修炼内功的人,有的主张“神与脉合”,有的主张“神与气合”,有的主张“舍气从脉”,有的主张“气脉精神,合而为一”。对这三者的关系,由于轻重先后的不同主张,而分成许多不同的练功流派,这是武学中最深奥的理论之一,难以细表。姬晓风这几句眉批,提纲挈领,道出了修炼内功的上乘心法,比“太虚真经”所论,更为精辟,故此大悲禅师看了,心中也暗暗佩服。

其他各人的反应各各不同,有的欢喜,有的恼怒。要知武林中的门户之见甚严,各大门派都有他们本派的不传之秘,即算渊源极深,交情极好,也决不能借阅别派的武功秘笈。

如今姬晓风在各派的秘笈上,一一加上了评注,或借少林派的来补充武当派的,或用青城派的来评崆峒派的,或揉合各家学说而独抒己见,或将邪派的理论掺杂于正派之中,换言之也即是等于将各派武功的不传之秘向别派公开了。因此,有些气量狭窄、门户之见特深的人当然恼怒,有些较小的门派中人,借此机缘,得窥各大门派的上乘心法,心中却是暗暗欢喜。

姬晓风将偷来的各派秘笈尽都发还之后,拍拍手道:“原物奉还,有多无少,诸位可以放姬某走了吧?”大雄禅师是少林寺的“执法僧”,嫉恶如仇,对于邪正之别,看得甚为重要,姬晓风从少林寺偷书,他早已认为大损本派的威严,如今姬晓风还书给他的师兄,他又不知道姬晓风在书中写的是些什么,因此见姬晓风要走,便勃然怒道:“你将各派秘典,予取予携,如今拍拍手便想走了么?”武当派的抱拙道人叫道:“对!若不将他武功废掉,给他要来便来,要去便去,咱们各大门派的颜面何存?”

大雄禅师脱下袈裟,大喝一声,袈裟化成了一朵红云,向姬晓风当头罩下,抱拙道人展开了连环夺命剑法,也跟踪急刺,峨嵋派的青松道人与大雄禅师早已约好,要合力生擒姬晓风,这时,他得回了本派秘笈,略略翻阅了一下姬晓风的评注,心中却是有点踌躇。但大雄禅师已经发动,他也只好跟在大雄禅师之后,向姬晓风展开攻击!

姬晓风道:“出家人慈悲为怀,老禅师你却怎的这样狠法?俗语说捉贼追赃,自首减罪。现在我不但原物奉还,还加上了利息,即算你们当我是个贼,也该饶了我了!”

说时迟,那时快,大雄禅师那领袈裟已罩了下来,姬晓风看似嬉皮笑脸,其实对这三大高手却是不敢轻视,他拍出了一掌,那领袈裟呼的一声在他头顶打了一圈,四边垂下,中间部分凸起,似充满了气体一般,化成了一口钟形,仍然如影随形,紧紧地罩定了姬晓风。

要知道姬晓风的武学造诣虽高,但内功的修为却难以速成,因此他虽然偷学了各派的上乘心法,真实的功夫和少林寺这两位高僧相比,不过是在伯仲之间。现在大雄禅师以全力施为,姬晓风的劈空掌就只可以减轻压力,却破不了他那领袈裟。

抱拙道人的长剑亦已攻到,这一剑直取他背后的风府穴,剑势凌厉非常,可是在这三大高手之中,抱拙道人究竟是最弱的一环,姬晓风就似背后长着眼睛,忽地反手一弹,抱拙道人拿长剑的手腕给他弹中,长剑不由自主的向上刺出,与大雄禅师罩下来的袈裟正好碰着,铿锵有声,竟如刺着了铁板一般,剑尖登时折了。姬晓风转过身来,再接了青松道人的一掌。

抱拙道人大怒,运剑再刺,大悲禅师忽道:“师弟,由他去吧!”大雄禅师怔了一怔,那领袈裟在半空中停住,青松道人也无意与姬晓风拼命,这样一来,竟变成了抱拙道人与姬晓风正面对敌。

姬晓风道:“老禅师说得对,得饶人处且饶人!”话是如此,却忽然以天罗步法,闪电般的欺到抱拙道人身边,劈手就夺了他的长剑。

大雄禅师大惊,袈裟急忙罩下,姬晓风一剑直刺,这次却与空手不同,他力贯剑尖,虽是钝剑,也把袈裟刺穿了一个小孔,袈裟登时似泄了气的布囊,压力大减,姬晓风倒持剑柄,就在抱拙道人惊愕之际,将长剑塞到了他的手中,笑道:“原物奉还,求道长高抬贵手。”

他轻功何等高明,不待大雄禅师再运玄功,鼓起袈裟,他已直奔出去,那么多人,竟自拦他不住,只见他直奔上山头,边跑边嚷道:“大雄禅师,你不饶我,我只有死给你看啦!”就在这时,他跑到了一处悬崖旁边,忽然就跃了下去,众人虽然知道他是戏耍,但在那俄顷之间,也不自禁的愕然惊呼!

江南噗嗤一笑,说道:“这位妙手神偷有趣得紧,若然真个死了,倒是可惜。”抱拙道人瞪了他一眼,他遭受夺剑之辱,对姬晓风自是恨之入骨,但他以长辈的身份,却也不便向江南发作。

大雄禅师转过身来,问道:“师兄,好不容易将这厮围住,为何师兄要将他放了?”大悲禅师道:“我看他并无恶意,而且,要是他想跑的话,咱们早已追他不上了。大家既然得回失去之物,就算了吧。”

抱拙道人愤愤不平,说道:“老禅师德高望重,我等岂敢不遵?只是这姬晓风乃是孟神通的弟子,今日轻易将他放过,待他技业大成之后,若然他要给乃师报仇,这如何是好?”

大悲禅师道:“贫僧不愿动手诛他,就是因为他除了偷偷东西之外,尚无什么重大的罪行,要是他果然恶迹昭彰,少林派决不置身事外。”

抱拙道人冷冷说道:“只怕到了那时,老禅师要想除他,就未必容易了。”

大悲禅师笑道:“咱们现在想要除他,也未必容易,不过,贫僧虽然能为不够,少林寺还有家师主持,姬晓风若敢恃强作恶,他老人家也决不会坐视。”

大悲禅师的师父就是少林寺的方丈痛禅上人,这时已年过八旬,早不理事,大悲禅师抬出他的师父,众人都不敢多话,只有抱拙道人愤气难消,仍然嘀嘀咕咕地说道:“咱们若要惊动到他老人家,这可是一桩罪过了。”

大悲禅师眉头一皱,慨然说道:“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贫僧与一众同门,定然追随道长之后,与姬晓风算账便是。要是少林僧众全都败在他一人之手,那就无话可说,要不然也还无须要他老人家亲自动手。”

大悲禅师是少林寺十八罗汉之首,近年来痛禅上人只是在寺中讲经,不理事务,挂名“方丈”,实际已由大悲禅师主持。大悲禅师话说至此,抱拙道人也不敢呶呶不休了。

当下各派弟子分别散去。江南与青城派的崔云亮交情深厚,两人再同走一程,崔云亮问道:“江大哥,你不在家里纳福,到江湖上闯荡作什么?”江南皱了皱眉,欲言又止。崔云亮奇怪道:“江大哥,往日咱们哥儿俩相聚,只有你说的,没我说的,怎的你如今却变成了锯嘴葫芦了?”正是:

莫道知交情性改,心中有事口难言。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7yjkgL5uObR0pB3hXbwNGMBIppZQYPkohDXDW2FwgWYBa1jMUlVowNgd7IpDJL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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