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江南仍是照往常一样,一大清早露水未干便即跨马登程,马不停蹄,跑了半天,已是中午时分,烈日当空,他的坐骑虽是大宛良驹,口中亦已吐出白沫,江南也感到焦渴不堪,正想找一处阴凉的地方歇歇,路边恰好有一座凉亭,凉亭里还有人卖茶,江南心道:“人纵不累,马亦累了。我且歇歇再走。”将马系好,便进凉亭喝茶。
这座凉亭乃是砖石建筑,甚为宽敞,两边还有两条石柱,红木栏杆,江南心道:“中原之地到底不同,这座凉亭就要比西藏有钱人家的屋子还好。”卖茶的老头儿给他泡了一壶香片,江南一喝,啧啧赞好,问道:“这是什么地方?”那老头道:“这是东平县的平湖乡。”江南道:“啊,原来是山东境了,附近有个平湖,是吗?”那老头儿道:“这位小哥,你敢情是到过这里的?”
江南心头一动,想道:“原来我已到了她的家乡。”脑海里浮出一个少女的影子,那是杨柳青的女儿邹绛霞,杨柳青那一年带女儿到回疆和西藏去找唐晓澜,江南在路上和她结识的,一算已经有五个年头啦。江南想道:“黄毛丫头十八变,几年不见,这小丫头大约已经长成了一个会怕羞的妞妞了。邹绛霞比江南小两岁,和他相识时还是个顽皮的小姑娘,和他很谈得来,临别之时还曾将她家乡的地址告诉他。”
江南想道:“要不是我身上有事,真该去看一看她。”想向那卖茶老人探问,但立即又记起了陈天宇的嘱咐,不敢多问,支支吾吾的和那老头搭讪了几句,便自顾自地低头喝茶。
江南爱说闲话已成习惯,忍着不说,十分难受。啜了一口茶,抬起头来,只见那匹马还在喘气,只好无无聊聊地四面张望,打发时光。眼光一瞥,忽见东边的石柱上有一道刀痕,再一瞧西边石柱上又有一个掌印,江南奇怪极了,好几次话到口边,想问那个卖茶老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每一次都强行忍住,嘴唇开阖,有如患病一般。
那老头儿瞧着他的神情,笑嘻嘻地走过来道:“客官,你瞧着这刀痕掌印定然奇怪得很,嗯,那一天呀,真是吓死我了!”江南心道:“这是他自己要向我说的,可算不得我多嘴嚼舌。”于是睁大眼睛看他,静待他往下续说,却不料那老头儿又不说这件事了,却道:“客官你的茶凉了,要不要我给你再泡一壶?”江南道:“也好。”那老头儿道:“我就是有个爱说话的老毛病,不管客人爱不爱听,我一扯就扯开了。不过这两天来的确有许多人问我这件事。”江南忍不住道:“到底是什么事?你快说呀!”那老头儿又嘻嘻地笑道:“客官,你的茶凉了!”江南蓦然一醒,掏出了一把铜钱道:“茶资先付,慢点再泡不妨。你先说那桩事情!”
那卖茶的老头儿道声:“多谢”,将钱收了,这才慢吞吞地说道:“客官,我看你像是在江湖上行走的人——”江南记起了陈天宇的吩咐,心中一凛,忙道:“你看错了,我只是个做小买卖的生意人。”那老头儿侧着颈项瞧了江南一眼,笑道:“那么算是我走了眼了,好吧,从这条路来往过的人,不管是走江湖的也好,做小买卖的也好,一定听过这个名字,那是在三十年前咱们东平县第一位鼎鼎大名的人物。”江南噗嗤笑道:“三十年前,我还未出世哩!”猛然想起,不可太多说话,连忙“嘘”了一声道:“喂,闲话少说,快说那桩事情。”那老头儿笑道:“这不是闲话,我说给你听,三十年前咱们县里有个鼎鼎大名的人物,这个人他做过北五省的武林盟主,名叫、名叫……”江南忍不住接口道:“铁掌神弹杨仲英。”那老头儿笑道:“对啦!所以我说你一定听过这个名字,果然不错!”手中的大蒲扇摇了一摇,甚为得意。
江南忍不住又道:“杨仲英早已死了多年,这桩事情难道还与他有甚相干?”话说出口,这才想起不妥,自己刚刚说过不是走江湖的人,却怎会对江湖上的事情这样熟悉?那老头儿却并不挑剔他,往下续道:“就是和铁掌神弹有关,铁掌神弹虽然死了,他还有个女儿叫做、叫做——”这回江南拼命忍着,不再抢着说了,那老头儿想了一想,道:“她叫做杨柳青,可是咱们当然不敢叫她这个名字,她喜欢人家叫她做大小姐,她嫁了人做了妈妈,县里的人个个还是叫她做杨大小姐。”
江南心道:“这个老头儿罗哩罗唆,说了半天还未说到正题。”他埋怨别人,却想不起自己也有这个毛病。那老头儿歇了一歇,继续说道:“那一天杨大小姐和她的女儿上坟回来,在这凉亭里喝茶,嗯,我忘记告诉你,这个凉亭就是杨仲英生前捐钱起的。你看用的青砖碧瓦,都是上等材料呢。老汉现在得以在凉亭里卖茶为生;饮水思源,还真该感谢他。”
江南听到杨柳青和她的女儿前几天在这里坐过,心头一跳,催那老头儿说道:“后来怎么样?”那老头儿道:“她两母女在这里和我闲谈,说起杨仲英生前的事,杨大小姐还答应再捐一笔钱给我做修整费用。”江南皱眉道:“就是说闲话吗?”那老头儿道:“说呀说的,有一个大和尚走了进来,我谈得高兴,还没瞧见他是几时来的呢。后来看到杨大小姐神情不对,这才发现。原来那大和尚就坐在她的面前,贼忒忒的一对眼睛尽瞧着杨大小姐。她女儿道:‘妈,这个和尚邪门,你看他那对眼睛。’杨小姐忽然站了起来,道:‘王老头,我给你这个凉亭留下一点记号!’呼的便是一柄飞刀!”
那老头儿说得有声有色,江南吓了一跳,紧张问道:“杨柳青一柄飞刀就把那和尚杀了?”那老头儿道:“不,她一柄飞刀就在这柱上留下了这一道刀痕。”江南松了口气,心道:“这杨柳青的脾气真得人惊,谁人若是要了她的女儿,有这样一位外母,可够他受的了。”又想道:“她这样飞刀扬威,当然是给那大和尚瞧瞧厉害的了。”于是再问那老头儿道:“那大和尚又怎么样呢?”
那老头儿道:“那大和尚一声不响,也站了起来,忽然向这面的石柱一掌击下……”江南叫道:“啊,原来这个掌印就是那和尚留下的!”那老头儿道:“和尚一掌击下,这才冷冷向我说道:‘我也给你这凉亭添一点记号。’说罢就走。杨大小姐将他喝住……”江南道:“打起来了?”那老头儿道:“吵起来了。”江南道:“吵些什么?”那老头儿道:“他们的话好像连珠炮一样,好些字眼我听到了都不晓得是什么意思。像什么梁子呀、瓢儿呀、青子呀……不过揣摸那个意思嘛,好像两人本来就是有仇的。后来杨大小姐说了一句:‘我准定依期在家候教便是!’这句话我可听得清清楚楚。”江南忙道:“你可听得她说的是什么时候吗?”那老头儿道:“这个可没有听清楚。”
江南心中一动,想道:“照这样说来,那和尚定是与她约好日期,要登门挑衅了。糟糕,这和尚的掌印入石三分,看来和尚功力要比杨柳青高得多。呀,我去不去助她们母女一臂之力呢?可惜不知道日期。”
心中正在七上八落,一时想起陈天宇的吩咐,一时又想起邹绛霞和他的交情,正自踌躕莫决,忽听得脚步声响,又来了两个过路的客人,那老头儿虽然正是说得高兴,也只得抛下话头,去招呼客人。
这两个客人腰挂佩刀,一进来就大喇喇地将两吊铜钱搁下来道:“老头儿,这是赏给你的茶钱。”出手比江南更为豪阔,那老汉笑得咧开了嘴,说道:“谢大爷厚赏,这怎么敢当?”先踏进凉亭的那个客人道:“别多话,快收下。我问你,这两天有什么陌生人经过没有?”那老头儿道:“有一个和尚。”正想再说一遍那桩事情,那客人却紧接着又问道:“除了和尚还有什么人?”老头儿眼睛一睐,道:“没有什么人。”那客人道:“可有什么人打听到杨家去的路没有?”老头儿笑道:“咱们县里的人谁都知道杨家,何须打听道路?”那客人“唔”了一声,道:“泡一壶雨前茶来。”
这两人就在江南对面坐下,其中一个道:“我真不明白,咱们的舵主何必这样小题大做。”江南心中一动。只见那两个人的眼光也正向着他溜过来,江南忙端起茶碗喝茶。那两个人见江南只是个毛头小伙子,而且傻里傻气的,放下了心,改用江湖切口谈话。
江南对江湖上的切口也懂得一些,但听得那个胖的说道:“一个妇道人家,所仗的不过是父亲遗下的威名,有何难以对付?咱们的舵主,却看得那么严重。”那瘦的道:“就因为她父亲以前是北五省的武林盟主,到处都有渊源,这几天来,那婆娘岂有不邀人来助拳之理?老实说,我还替咱们的舵主担心呢,何必趁这趟浑水?若是给那大和尚连累了,反而是偷鸡不着蚀把米呢!”那胖的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若是打倒了杨家,山东道上,就是咱们的舵主唯我独尊啦。你知道那大和尚是什么人吗?”那瘦的道:“不知道,正想问你。”那胖的道:“我也不知道他的法号,不过听舵主说,这个和尚连唐晓澜也要忌惮他几分,想必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你看他在这柱上留下的掌印,功力多深!”那瘦的道:“虽然如此,要对付铁掌神弹的后人,可绝不能有丝毫轻敌之心,咱们还是分头邀人去吧!”
那两个汉子,匆匆忙忙地喝了茶,便跨马走了,一个向东。一个向西。江南这时心意已决,自思自想道:“公子常说,咱们学了武功的人,便该行侠仗义,何况是我的老朋友遇到危难,我江南虽然未必对付得了那个大和尚,但最少也可以助她们一臂之力。”于是也便匆匆地将茶喝了,向卖茶的老头儿打听去杨家的路。
那老头儿笑道:“我早猜着了,原来你果然是到杨家助拳去的。”江南道:“你怎能知道?”那老头道:“我看的人也看得多了,一看就知道你不是坏人,不是坏人,哪还有不帮忙铁掌神弹的后人之理?老实说,这两天来已经有不少人向我问路,准备到杨家去助拳呢。我瞧着那两个家伙不是好东西,刚才我故意不说。”江南给他一捧,又乐开了,于是给了他一把茶钱,问清楚了道路,便即跨马登程。
道路平坦,江南东张西望,那两个汉子的背影尚隐约可见。江南跨上马背,心中想道:“那瘦的好像机灵些,我且去追那胖的。”嚓的一鞭,打得那匹大宛良驹扬蹄疾走,不过一盏茶的时刻,就追到了那个胖的背后,江南大声叫道:“喂,你刚才在茶亭里,丢失了东西啦!”
那汉子勒往了马,满面怀疑地道:“我丢失了什么东西?”江南道:“你瞧,这不是你丢失的荷包,”双马并辔,江南握着的拳头突然张开,倏地向他胁下一抓,这一手“大擒拿手法”是唐经天有一天高兴亲自教他的,厉害非常,江南见那汉子毫不在意,满心欢喜,但听得“嗤”的一声,江南一抓撕下了那汉子的一幅衣襟,却未曾将他抓下马来,说时迟,那时快,那汉子反手一点,江南却“咕咚”一声,翻下马背。那汉子哈哈笑道:“你这小鬼头在我面前卖弄手脚,当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孔子面前卖文章了!”
江南躺在地上,两眼翻白,哼哼唧唧,那汉子冷笑道:“如此脓包,还居然敢暗算大爷,哼,真是丢人现世!快说实话,是谁派遣你来打探消息的?”江南说话有如蚊叫,那汉子道:“你不过给我点了你的穴道,又不是拆了你的骨,剥了你的皮,怎地便痛得说不出话来?你再装蒜,我就当真把你弄哑,叫你一世不能说话?说大声点!”江南仍是哼哼唧唧,说话含糊不清。那汉子大怒,跳下马背,走近江南,便待一手将他抓起。
哪料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之间,江南突然一跃而起,双指一弹,那汉子做梦也料不到,江南中了他的重手法点穴之后,居然能够反击,未曾叫得出声,便倒下地了。江南大笑道:“你的点穴法比我的差得远呢!”
原来江南以前曾被崆峒派奇士黄石道人强迫为徒,在他门下学过七天,只学得一样颠倒穴道的功夫,那汉子的武功本来比江南略胜一筹,偏偏他用到点穴功夫,恰好被江南施展所长,一下子就将他制往。
江南睨着他笑道:“你说过的话要不要我给你重复一遍?是谁差遣你去请人的?快说实话,若有半句不实,我拆你的骨、剥你的皮!”说到后来,声色俱厉,完全是学那汉子刚才的口吻。
那汉子气得发昏,闭嘴不答。江南道:“好,就让你先尝尝我点穴的滋味。待你尝到够了,我再给你拆骨剥皮!”那汉子忽觉体内似有无数小蛇乱咬,痛得他死去活来,当真是拆骨剥皮亦不过如是。原来江南这一手点穴法却是金世遗以前教他的,金世遗的点穴法传自毒龙尊者,独创一家,在各派点穴手法之中,最为古怪,也最为厉害,共有七种不同的手法,功效各各不同,江南这一手乃是最易学的一种,学的人不必有深湛的功力,可是却已叫那汉子禁受不起。
江南看那汉子在地上滚来滚去,甚为不忍,心道:“这厮倒是条硬汉子,他若不说,我只好将他放了。莫不成我还真会拆他的骨剥他的皮么?”心念方动,忽听得那汉子叫道:“我愿说啦。”江南大喜,冲口说道:“真是脓包!”说出之后又怕他再硬下去,急忙改口说道:“虽是脓包,能屈能伸,也算个大丈夫!”说话前后矛盾,给旁人听到,定然笑甩牙齿,但那汉子痛得厉害,哪里还会去取笑他,赶忙说道:“小爷,你快问吧,你问一句,我答一句。”江南道:“谁差遣你去请人的?”那汉子道:“我们的舵主。”江南道:“呸,谁识得你们的舵主?到底姓甚名谁?”那汉子道:“郝达三。”江南“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泰山派的掌门人,那是山东道上二流的角色!”
其实江南根本就不知道有一个“泰山派”,更不知道郝达三的武功底细,不过,他以前曾听得陈天宇与萧青峰谈论,说是武林中派别虽多,却以少林武当两派人才最多,声望最高,其次则是峨嵋、青城两派,除了这四大派之外,天山派弟子虽然不多,但每一代都有杰出的人物,隐隐然有领袖群伦之概,不过因为天山派僻处西陲,对中原武林的纠纷极少参与,故此天山派可说是独树一帜,不在四大宗派之列。江南一听这个泰山派并无名气,为了表示自己是个熟悉武林情况的大行家,便信口胡诌,骂郝达三是山东道上的二流角色。其实郝达三虽然远远不足与少林武当等派的掌门人相比,在山东道上却的确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
那汉子见江南如此蔑视他的舵主,当真是气得七窍生烟,可是被他的点穴法所制,却是敢怒而不敢言。只听得江南又问道:“你们邀请了些什么人?”那汉子道:“我们的舵主交游广阔,邀请的人多着哩,我也不全都知道。”江南道:“就你知道的说。”那汉子道:“有白马杜平、金刀邓茂、盘龙拐许大猷、震山帮帮主赵铁汉等等。”这些名字,江南一个都未听过,“哼”了一声道:“全是三四流的角色!”那汉子道:“你所问的,我都说了,哎哟,你,你——”金世遗教江南的这一手点穴法,被点了穴道之后,时间愈久,便痛得愈为厉害,那汉子禁受不起,额上的汗珠,好像黄豆般大小,一颗颗淌了出来。江南瞧着不忍,说道:“好,最后再问你一件事情,你们与杨家的约会,定在何时?”那汉子道:“就在今晚!”江南嘻嘻一笑,伸手在他背上一拍,那汉子的痛楚立时消失,可是仍然不能动弹,而且连话也说不出了。原来江南只是将那独门的点穴法解了,却另外用一般的点穴手法,点了他的麻穴和哑穴。江南将他摆布得服服贴贴之后,呲牙咧齿地笑道:“你好好地睡一觉,待我查清楚了你所说的都是实话之后,再回来放你。”将他提起,一把抛入草堆,还怕给人发现,再取了一堆干草,将他盖得密密实实,这才走了。
江南一路走一路想道:“好在便是今天晚上,那么我就为杨柳青母女耽搁一天,也误不了公子的大事。”他可没有考虑到若是打败了又怎么样,心中所想的只是那个俏皮的小姑娘。傍晚时分,他到了杨家庄外,但见好大的一座庄院,在山坡上依着山势建筑。杨家背山面湖,山峦起伏,湖平如镜,风景甚佳,江南心道:“怪不得绛霞这小姑娘长得那么秀气。”山路崎岖,不便策马登山,好在江南的坐骑乃是久经训练的大宛良驹,便即将它放了。那马自在湖滨吃草,江南则在暮色苍茫之中,悄悄地从侧面僻静之处登山,心中想道:“这小妮子一定想不到我会来给她助拳,哈哈,患难之时,始见朋友,我江南本就是一条汉子!”想到得意之处,自言自语,几乎要笑出声来。
山岗秀草没胫,江南正在行走,忽听得背后有沉重的脚步声,江南在草堆中一伏,侧耳细听,但听得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三哥,你怎的会着了人家的道儿,被埋到草堆里面去了?我真不相信那小子居然有这等功夫。”江南一听,似是今日在茶亭上所遇的那个瘦长汉子,便在草堆里偷偷张望出来,只见来的共三人,一个铁塔般的大汉走在前头,刚才被他拷问的那个胖汉走在中间,他的同伴,那个瘦长的汉子走在最后。那胖汉满面通红,身上还黏着许多草屑,听他们所说,原来是那个瘦汉子听到他在草堆里的呻吟之声,将他救出来的。至于那个铁塔般的汉子,大约是瘦汉请来助拳的。
那胖汉给他的同伴嘲笑,甚是尴尬,半晌说道:“你别看轻了那个小子,那小子是身怀绝技,点穴功夫的神妙,世上只怕再找不到第二个人!”他将江南的武功大大夸张,用意不外替自己解窘。江南一听可就乐开了,心道:“这家伙还算识货,我刚才实是不该将他那样折磨。”那瘦汉道:“这么说,你竟是心服口服了?”那胖汉道:“技不如人,岂容不服?据我看呀,不但你我不是他的对手,就是咱们的帮主出手,也未必准赢!他口气好大,说咱们的帮主也不过是二流角色呢!”那铁塔般的汉子乃是震山帮的帮主赵铁汉,他和泰山帮主郝达三是最好的朋友,听得勃然火起,“哼”了一声道:“那小子问你邀请什么人,你提到我的名字没有?”那胖汉道:“第一个就提你老,他说——呀,我可不敢转述。”赵铁汉道:“大约是在骂我吧?是他骂的,与你无关,说吧!”那胖汉道:“骂倒没有骂,不过他说你们都仅不过是三四流的角色!”赵铁汉大怒道:“哼,我若遇见了他,拆他的骨,剥他的皮!”
忽听得草丛中有人“咭”的一笑,原来江南听得那胖汉对他大捧特捧,终于忍耐不住,从心底里笑出来。那胖汉叫道:“呀,就是这个小子!”
赵铁汉大喝道:“好,我且看你是几流角色?”别看他身体魁梧,跳跃却是甚为灵活,声到人到,呼的一声,便向江南痛击,江南一个转身绕步,反手一点,嘻嘻笑道:“你怕不怕我世上无双的点穴功夫?”笑到一半,便已笑不出来,原来赵铁汉的外家功夫在北五省数一数二,拳似铁锤,掌如利斧,哪容得江南近身,江南点不中他的穴道,反而给他的掌缘削了一下,痛得有如刀割。那汉子看得阴阳怪气地笑个不停,那胖汉道:“人家的绝技还未出呢,你看人家能够和赵帮主拼到三十招,这点能耐,就比你强!”
江南的武功其实与赵铁汉相去颇远,不过,唐经天、金世遗、陈天宇等人,都曾零零碎碎地指点过他一些功夫,虽然不能整套地运用出来,但他所学的都是上乘武功,一鳞半爪,足以骇人耳目。赵铁汉初初和他交手,未知他的深浅,又听得郝帮主的手下人说得他的点穴法那末神奇,心中亦有点惧意,但恐为他所败,落不下台。故此在开头的十余二十招,还真不敢和江南抢攻,只仗着刚猛的掌力来防备江南欺身偷袭。
待到三十招过后,赵铁汉已试出江南的功力,大为奇怪,心中想道:“这小子的功力只配做我的徒弟,但他那精奇的手法却比我的师父还强,这是什么道理?”这时他已自知立于不败之地,但也还有点忌惮江南那些古怪而又每招不同的武功,待再过了三十招,但见江南来来去去都是那么几手,不禁哑然失笑,想道:“敢情这小子是从各处偷学来的?”虽然觉得他的来历奇怪,但已是毫无惧意,当下掌法一变,左手用摔碑手,右手使金刚拳,掌如巨斧开山,拳似铁锤凿石,手脚起处,全带劲风!
江南给他迫得透不过气来,心中暗道:“糟糕,糟糕,这回可泄了底了!”心念未已,赵铁汉忽地双臂箕张,向外一展,江南双掌被封,百忙中用了陈天宇所教的一招“弯弓射虎”,招数是用对了,但功力不够,哪搬得动赵铁汉的手臂,只听得赵铁汉哈哈一笑:“叫你看我这三流角色的本领!”左臂一压,登将江南的双手圈住,右手一下子便叉住江南的咽喉。那瘦汉子取笑他的同伴道:“喂,怎么不见他使绝技了?”
江南头筋毕露,被他叉住咽喉,连叫也叫不出声。赵铁汉冷笑道:“你给我磕三个响头,叫我一声老子,我便放你。答不答应?”江南心道:“我只有一个老子,若再叫他老子,这是辱及亲娘的事情,万万不能答应。”主意打定,一味摇头,赵铁汉越叉越紧,江南险险就要气绝,连摇头也没有气力了,但仍然是满脸倔强的神色。
正在性命危急之际,忽见赵铁汉怪叫一声,长长的舌头伸了出来,右手虽然仍叉着江南的咽喉,却已是松弛无力。江南深深吸了口气,奇怪之极,但见赵铁汉的舌头越伸越长,连头发也散乱了,好像不是他叉着江南的咽喉,反而是江南叉他的咽喉一样,那形状就像个吊死鬼,江南叫道:“喂,你干什么,你吓我我就怕了你么?”他口说不怕,其实心中十分害怕。那瘦汉只道江南真的使出了绝招,吓得魂不附体,慌忙和那胖汉一道,拔脚飞奔!
忽听得赵铁汉又是一声厉叫,双手一松,仆地不起,七窍流血,面如死人!江南叫道:“我的妈呀!”竟然也给吓得晕倒了!
江南好像做了一个怪梦,迷迷糊糊中但觉身子轻飘飘的似是悬在半空,眼前出现无数牛头马面的幻影,江南想叫却叫不出声,心中想道:“糟糕糟糕,一定是吊死鬼勾去了我的魂魄了!”忽然那些幻影又不见了,有一个好似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说道:“别慌,别慌,今天我叫你做一个名扬四海的英雄!”耳畔风声呼呼,俨若腾云驾雾,忽然间又好像从半空中落了下来,一切归于寂静。
江南试试睁开眼睛,“咦,这是什么地方?”但觉身子好似被夹在两块木板之间,不能转动,却又有耀眼的灯光从两面射来,江南定了神,渐渐清醒,奇怪极了,他发现自己竟是蜷曲在一块匾额的后面,而且似是被人点了麻穴,无法动弹。
下面是一个宽大的厅堂,摆了几十张方桌,每张桌子上有两个酒壶,江南几乎疑心还在梦中,想道:“难道是阎王爷爷请我赴宴么?”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妈,今晚的场面可真热闹了,有那么多的人要来吗?”江南怔了一怔,但见两个女人走了出来,竟然是杨柳青和她的女儿邹绛霞。
江南咬了咬舌头,很痛,分明不是梦了。那是谁将自己弄到这里呢?他想呀想的,越想越是糊涂。
只听得杨柳青叹口气道:“你这孩子端的不知天高地厚,今晚乃是鸿门夜宴,你当是去喝喜酒么?”邹绛霞问道:“爹爹请了多少人来助拳?”杨柳青道:“请的不少,到的只有十位。”邹绛霞道:“他们那边呢?”杨柳青道:“共收到了三十四份拜帖,照江湖上的规矩,来的当是三十四人了。嗯,你点一点席数,是二十四席么?”邹绛霞道:“不错,是二十四席,每席二人,你和爹爹另外一席,那么不是还空出两席么?”杨柳青道:“这两席是准备有不速之客到来的。”邹绛霞道:“他们的人数岂不是比咱们多了两倍有多么?”杨柳青又叹口气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若是你外公在世,各路豪杰,即算咱们没发请帖,只怕他们也会赶来。你瞧那块匾额!”江南心头一跳,只当是杨柳青发现了他,只听得杨柳青续道:“那块匾额我还记得是你外公六十大寿那天,北五省的一百二十四位英雄联名给他送匾的,上面题的是武林硕望四个金漆大字,距今刚好是三十年,难道真是如俗话所云,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么?”原来她是有所感慨,并非发现江南。
邹绛霞秀眉一扬,说道:“咱们虽然人寡势弱,也不应失了外公在世的威名。”杨柳青道:“这个当然,你妈平生几曾向人认过输了?”邹绛霞道:“那个向咱们挑战的和尚是什么人?”
杨柳青道:“那个野和尚,我只知道他的俗家名字叫做郝浩昌,是大力神魔萨天都的徒弟。”邹绛霞道:“大力神魔?这名字好熟,嗯,我听爹爹说过,他是与外公同一辈的大魔头,不是早已死了么?”杨柳青道:“不错,连他的徒弟,也只死剩了郝浩昌一人了。大力神魔萨天都有一个孪生的哥哥名叫八臂神魔萨天剌,现在也只剩下一个弟子了。”邹绛霞道:“就是那个也做了和尚的董太清吗?三十多年之前,他曾被外公打折一条臂膊,那一年咱们去天山找唐叔叔的时候,曾碰见过他。嗯,我明白啦,郝浩昌是为了他的师兄报仇来的。”杨柳青道:“那一年要不是冯琳劝解,我早已把他的眼珠打瞎,哼,董太清自己不敢向我寻仇,郝浩昌却反而替他向我寻仇来了,真是笑话。”江南心中暗笑:“这位杨姑姑比我还会吹牛!”原来那次杨柳青与董太清在路旁的酒肆相逢,董太清以一条铁臂斗杨柳青的神弹,江南也曾在场目击,要不是冯琳及时来到,杨柳青当场就得大大吃亏。江南又想道:“董太清还怎能向你寻仇,除非他从棺材里爬起来,不,他死时连棺材也没有,除非他能从冰川里爬起来。”原来董太清与另一个大魔头赤神子上喜马拉雅山的珠穆朗玛峰找寻仙草,已在冰川里冻毙了(事见《冰川天女传》)。这件事情是陈天宇告诉江南的,因为那一次上珠峰探险,唐经天与金世遗也曾参与,而且金世遗就是在那一次失踪的。
杨柳青母女却似乎还未知道这件事情,邹绛霞道:“妈,你忘记啦,冯阿姨当时不是说过,不准董太清再向你寻仇吗?奇怪,他的师弟怎能不知道冯阿姨的禁令,难道他的师兄没告诉他?妈,咱们不用怕了,就是这次打输,冯姨也定会给咱们报仇。”杨柳青道:“霞儿,就算我这次给人家打死,也不许你去求告冯琳,咱们杨家的人,从来不要人怜悯,也从不去哀求人家。”原来杨柳青与冯琳素来不和,冯琳也曾不止一次地拿她开过玩笑,这些事情,杨柳青当然不会说给女儿知道(三十多年之前,杨柳青曾经是唐晓澜的未婚妻,唐晓澜却爱上了冯琳的姐姐冯瑛。故此冯琳常常为了姐姐的原故,将杨柳青捉弄)。
说到这里,有一个家丁进来报道:“他们来啦!”杨柳青道:“你请老爷出来迎接客人。”过了一会,只见一个浓眉大眼阔肩膊年约五十左右的汉子和一大群人走了出来,这人正是杨柳青的丈夫邹锡九,那些人则是来杨家助拳的,邹锡九赘入杨家为婿,最怕老婆,人虽粗豪,却是沉默寡言,他只吩咐了家人两句话:“打开大门,以礼相迎。”一点也不像他的妻子那样愤愤然见于辞色。大门打开,但见一个大和尚哈哈大笑地踏进门来。
邹锡九只说了一个“请”字,杨柳青却冷冷说道:“多谢大师捧场,今日群贤毕集,端的令蓬荜生辉。”郝浩昌哈哈笑道:“你们北五省的头面人物,也差不多都来齐了呀,幸会,幸会!”两人未曾交手,便先斗口,杨柳青讥刺他带来的人多,郝浩昌还了一句,并乘机捧一捧杨柳青这边的人物,用意是不想和这些人结仇。原来郝浩昌这次生事,怀有两个目的,第一个当然是向杨柳青寻仇,第二个却是想捧他的堂侄——泰山帮的帮主郝达三做北五省的武林领袖。给杨柳青助拳的这十个人,武功真个高强的并不多,但每一个在武林中都很有声望,郝达三想做武林领袖,这些人自是不便得罪。
和郝浩昌同来的这班人中,有一个披着大红袈裟的西藏僧人,身材魁伟,足足比普通人高出一个头有多,郝浩昌向杨柳青夫妇特别介绍道:“这位是西藏的藏灵上人。”藏灵上人合十说道:“久闻贤梁孟大名,今日有缘幸会。”杨柳青和邹锡九但觉一股大力迫来,紧紧将他们束住,登时头昏眼黑,连呼吸也几乎透不过来,就在这刹那间,忽听得一声古怪的笑声传来,声音不高,却是极其冷峭,尤其在藏灵上人听来,更为刺耳,只见他面色倏变,那股压力登时松了。这时两方面相熟识的人正在纷纷招呼,有说有笑,藏灵上人与郝浩昌举目向人群搜索,却不知发笑的究竟是谁,藏灵上人不由得想起了一个武林怪杰,心中大是怀疑。
江南也听到这个刺耳的笑声,他的诧异更在众人之上,这笑声竟似刚才在迷迷糊糊之中听到的那个笑声,又好像以前也曾听见过的,这是谁呢?蓦然间他想起了一个人来,“莫非是金世遗?不错,金世遗在发怪笑之时,也是像这么刺耳的!”可是江南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座中哪里有金世遗?
宾主坐定,邹锡九以主人身份向郝浩昌道:“大师此次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郝浩昌站了起来,却向杨柳青说:“杨大小姐,我师兄是谁杀的,请你直白说来。”杨柳青只道他是要为师兄报那三十年前的断臂之仇,并不知道董大清已经死了,闻言一愕,道:“我没有杀你的师兄。”郝浩昌笑道:“凭你的能耐,谅也不能杀我的师兄。我问你的是你请谁将他杀死的?”杨柳青怒道:“我若要请人杀他,第一次在西藏见面时便可以将他杀了。”郝浩昌道:“我知道你识得人多,你忌惮我的师兄,若非你诡计相害,就定是你请人杀他,好,不管是谁,总之是你主使,你不招供,这条命债我只有向你索偿!”杨柳青拍案怒道:“你要赖我杀人,好吧,你就来吧,谁还怕你不成?”邹锡九急忙劝道:“有话慢慢好说,宾主初会,咱们且先喝酒三杯!”话犹未了,只听得有人叫道:“好,我就先敬女主人三杯!”
说话的是泰山帮的帮主郝达三,他是本地人,在座的人过半数是他邀请来的,故此他的身份属于宾中之主,由他先出面敬女主人的酒确也应当,不过他敬酒的手法可特别得很,只见他将三杯斟得满满的酒,双指在杯边一旋,三只酒杯便接连飞出,成了一个品字形,直向杨柳青面前飞去,杯中的酒半点不溢。要知杨家以“铁掌神弹”出名,暗器的功夫自有独特的造诣,郝达三用这种发暗器的手法敬酒,暗中实藏有要和她较量一下的意思。
杨柳青不慌不忙,也满满地斟了三杯,待到郝达三所发的那三只酒杯,飞到席前数尺之遥,她把三杯酒都摆在掌心,淡淡说道:“我酒量甚浅,三杯酒是决喝不了的,借来还敬了吧!”手掌一翻,三只斟满了酒的酒杯倏地飞出,刚好与郝达三飞来的那三杯酒碰个正着,玉杯相击,发出一阵悦耳的声音,但见那六只酒杯分开两组,每组三只,三只飞回郝达三的席上,另外三只却飞到大和尚的面前,方向不同,来势均疾,杯中的酒也是半点不溢。这手法比郝达三的高明多了,他请来助拳的朋友,有好些也禁不住喝起彩来!
郝达三只好施展接暗器的手法,将三杯酒接过来喝了,那大和尚却伸出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向空中一招,随即把手板摊开,但见那三只斟满了酒的酒杯,一只跟着一只,向他的掌心飞下,就好像他的掌心有一股无形的吸力一般。行家们都看得出来,那三只酒杯本来是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奔向他的左右太阳穴,和正中的鼻梁的,给他这么一招,三只酒杯一只挨着一只,刚好在他的掌心摆成了一个品字形,这手功夫与杨柳青的比较,实是各有千秋,杨柳青以发暗器的手法见长,而这大和尚的内功,却要比杨柳青深得多了!
郝浩昌将掌心的三杯酒放下,说道:“我的意思与邹施主的刚好两样,把账算清楚了,这酒才能喝得痛快。女施主,请问我师兄这条命债如何交代?”他这话是冲着杨柳青说的。杨柳青被他苦苦相迫,柳眉一竖,怒道:“我说过不是我杀的,我也不知道是谁杀的,你一定要把你师兄的命债算在我的身上,那还有什么说的?只有依照江湖的规矩,我先来请教你这位大和尚的功夫。”邹锡九邀来的一位老英雄邓乾元说道:“请问大和尚,你师兄被人杀死,这可是确实的么?是你发现了他的尸体还是别人给你通风报讯的?要知江湖之上,误传死讯的事情也是常常有的。”郝浩昌道:“我师兄那年去找杨柳青算账,给她邀了天山派的人打败,后来就不知所终了。我师兄的死讯则是黄石道人传出来的,黄石道人是崆峒名宿,他的话还有假的吗?我不向她问个明白还问谁人?”江南在匾额后面听得急极了,他不止一次的在心中嚷道:“你为什么不去问金世遗?”可惜他嚷不出来。
邓乾元只想息事宁人,向那大和尚摆了摆手,继续说道:“既然你师兄那年曾给天山派的人打败,那么你似乎应该先问天山派的掌门人唐晓澜才对呀!”要知唐晓澜如今已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所住的天山南高峰更不是普通人所能上的,邓乾元这么说分明是看准他不敢上天山去问唐晓澜。郝浩昌看了邓乾元一眼,道:“这位是——”郝达三道:“这位是邓乾元邓老英雄。”郝浩昌道:“邓老英雄,多谢你苦心相劝。可惜你的说话却似乎有点本末倒置了。江湖上寻仇索命的事在所常有,照规矩是追究主使的人,哪有不问主人却先去找他助拳的朋友之理?何况我们这位杨大小姐和唐晓澜的交情人人知道,又何必舍近就远,上天山去问唐晓澜?即算是天山派的人干的,问这位杨大小姐也是一样。”杨柳青当年想嫁唐晓澜而嫁不成,她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提起这件事情,不由得面上通红,勃然怒道:“你这秃驴胡说八道,无中生有,谁知道你的师兄是怎么死的?好,你既要来讹诈,就算是我杀的吧!霞儿,取我的弹弓来!”郝浩昌霍然起立,道:“女施主,你嘴里干净一些,咱们斗技不斗口!”其实分明是他先讥刺杨柳青的隐秘,如今却反过来骂杨柳青的嘴不干净,气得杨柳青七窍生烟,接过弹弓,便待离席。
正在剑拔弩张之际,忽有一个家丁跑来禀道:“有人要见主母,他还带了一件礼物,说是要请主母转交给一位叫做海若大师的。”杨柳青与郝浩昌均是一怔,原来郝浩昌削发为僧之后,所取的法号便叫做“海若”,他在师父大力神魔死了之后,隐居了将近三十年,最近得了师兄的死讯才下山寻仇,他做和尚的事情已是少人知道,“海若”这个法号知道的更是少之又少了。两人都以为是对方邀来助拳的人,杨柳青怒气未息,立即吩咐道:“管他来多少人,咱们杨家都能款待,带他上来!”那家丁有点奇怪,禀道:“来的只是一个人呀。”杨柳青喝道:“听到没有?带他上来!”
过了片刻,那家丁带了一个人上来,杨柳青说道:“呀,王老头,原来是你。”江南认得他就是在凉亭卖茶的那个老头儿,心道:“这老家伙像我一样爱管闲事,想必是找个藉口来瞧热闹来了。要不,怎么单单拣别人比武的时候,前来送礼呢?”
但见那老头儿抱着一个长方形的铁匣,匣上贴有一张白纸,写的是“烦交海若大师亲启”。郝浩昌在那间凉亭里喝过茶,认得这个王老头,诧异之极,立刻把那铁匣抢了过来,说道:“我便是海若和尚。”将那铁匣摇了一摇,里面好似藏有铁器之类的东西,当当作响,郝浩昌迟疑了好一会子,竟自不敢打开。
藏灵上人道:“让我看看是什么礼物?”将铁匣从郝浩昌的手中接过,他自恃武功,自忖即算匣中藏有暗箭,也伤不了他,当下暗运金刚指力,将铁盖揭开,但见匣中藏的竟是一条黑黝黝的手臂。郝浩昌猛地尖叫一声,将那条手臂取出,在桌上一敲,发出当的一声金属声响,竟将桌子敲去了一角,原来是一条铁臂。
郝浩昌哭道:“师兄,你果然是给人害了!”原来他的师兄董太清自从在三十多年之前,被杨柳青的父亲打断了一条手臂,他是装上了铁臂,练好了铁臂神功之后,才去找杨柳青报仇的。郝浩昌当然认得他师兄这条铁臂。
藏灵上人道:“咦,这条铁臂上好像还刻得有字呢!”郝浩昌将铁臂拿来细看,上面果然有八个大字,写的是:“死于冰川,与人无尤。”后面还有两行小字,说董太清上珠穆朗玛峰求取仙草,在冰川冻毙的事情。年月日时,与谁同行等等,都写得很清楚。但却没有署名。
郝浩昌惊疑不已,抓着那卖茶的老头儿问道:“这铁匣子是谁托你送来的?”那老头儿道:“是小三子。”郝浩昌道:“小三子是什么人?”那老头儿道:“小三子么?嗯,他是我隔邻看牛的那个娃娃。”邹绛霞忍不着“咭”的一声笑出来。郝浩昌怒道:“你开什么玩笑?”那老头儿叫道:“冤哉枉也,我王老汉生平未说过一句假话,不信你问问咱们的杨大小姐。”郝浩昌道:“这铁匣子当真是那个看牛的娃娃送来的!”那老头儿道:“千真万确是我从他的手中接过来的。”藏灵上人道:“你有没有问明是谁托他带来的吗?”那老头儿道:“他自己说啦,是路上的一个叫化子请他送来的!”藏灵上人面色一变,道:“叫化子也会送礼?”那老头儿道:“嗯,听小三子道,这叫化还阔得很呢,赏给他的力钱就是一锭银子。”郝浩昌心中一凛,想道:“难道是丐帮的帮主出来与我作对?”急忙问道:“是不是一个老叫化,穿的是一件用许多不同颜色的碎布所缝的百衲衣?”那老头儿道:“不,听小三子说,是一位唇红齿白的小叫化,小三子还很奇怪的对我说,那小叫化的相貌看来比咱们东平县首户张百万的少爷还要齐整,却怎么做了乞丐呢?”
江南躲在匾额后面,听到这样,又惊又喜,心中想道:“这一定是金世遗了!哈哈,金世遗一来,你这个大和尚若不知进退,必定倒霉!”
郝浩昌听得不是丐帮帮主,放下了心,正想说话,忽见藏灵上人面色有异,似乎有点怯意,这位藏灵上人乃是西藏密宗的第一高手,今年七十多岁,望之却如五十许人,算起辈分还是同郝浩昌的师父一辈的。郝浩昌特地将他请来,倚作靠山,见他似露怯意,不禁大奇,想道:“难道藏灵上人还能惧怕一个小叫化不成?”正是:
神龙见首不见尾,此中奥妙没人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郝浩昌见藏灵上人将这条铁臂翻来覆去看个不休,忍不住问道:“大师可看出有什么破绽?”藏灵上人道:“这几年来的确未听人说过赤神子的消息,敢情真的是在冰川里冻死了?”那条铁臂上写明董太清是“死于冰川,与人无尤。”而且指出他是与赤神子同行,一同在冰川里冻毙的。藏灵上人而今提出赤神子来作为旁证,言下之意,竟是相信董太清乃是死于冰川的了。郝浩昌连忙说道:“此事荒诞不经,似乎未可深信。而且是谁将这个铁匣子送来,也古怪到极,倘非查得水落石出,岂可便善罢甘休?”藏灵上人沉吟不语,好像那条铁臂里当真是藏着什么怪异似的,只是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
杨柳青也认得董太清这条铁臂,心中亦是甚为诧异,她见郝浩昌与藏灵上人窃窃私议,说个不停,正想说话,忽听得泰山帮的帮主郝达三大叫道:“董太清的事情或者是一时难明,但今日所发生的两桩事情,你们杨家总不能逃脱关系了吧?”杨柳青怔了一怔,道:“什么事情?”郝达三怒道:“我尚未赴约,你们的人为什么就先把我的徒弟殴辱?”杨柳青道:“哪有这样的事?”郝达三招手说道:“韩超,你出来。”江南一看,原来就是那个被他打了一顿的胖汉,只见他面目青肿,衣服的泥污草屑都还未弄干净,杨柳青道:“奇怪,你的徒弟被人打伤,关我什么事?”郝达三怒道:“难道是我打他的不成?”杨柳青也发了气,正待反唇相稽,上座的那个老英雄邓乾元志在息事宁人,忙劝解道:“问清楚了,再议如何处置也还不迟。你说有两桩事情,这是一桩,还有一桩呢?”盘龙拐许大猷霍地起立,怒气冲冲地抢着说道:“在座的都是武林俊彦,请问双方约期比武,有没有在事先就将对方助拳的人暗算,甚至将他杀了的道理?”此言一出,群情耸动,纷纷问道:“是谁给暗杀了?”许大猷怒叫道:“是震山帮的帮主赵铁汉给他们的人暗算了,呀,赵大哥死得好惨,他是被活生生地扼死的!”许大猷与赵铁汉是生死之交,动了真情,双眼火红,声泪俱下,似乎恨不得要扑上去将杨柳青撕成两片似的。
邓乾元忙站出来拦道:“赵帮主给什么人杀的,可有人目击?”郝达三那徒弟叫道:“杀死赵帮主的人也就是将我殴辱的那个人。”邓乾元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那胖汉道:“是一个小厮。大约还不满二十岁。”邓乾元道:“你看清楚,他在这里没有?”那胖汉道:“没有。”江南躲在匾额背后暗笑:“瞎了眼的东西,你小爷分明在这里呢!”他一面暗笑,却也有点惊慌,想不到赵铁汉果真被那个神秘人物扼杀了,事情将弄得越发不可收拾,只不知那个神秘人物究竟是不是金世遗?
邓乾元道:“既然不在这里,那就未必是杨家邀来的人。”许大猷叫道:“他暗害了赵帮主还敢露面么?我只问这贼婆娘赔命!”杨柳青大怒道:“岂有此理,你骂谁?”邹锡九连忙跟着跳出来,许大猷提起铁拐,呼的一拐就向杨柳青扫去,邓乾元急忙提椅子替她一挡,一声巨响,那张椅子登时被破开两边,余势未衰,铁拐险险打中邓乾元的额角,这时邹锡九也动了火了,“砰”的便是一拳照面击出,邹锡九是五行拳的嫡传弟子,这一拳名为“冲天炮”,刚猛之极,许大猷的铁拐也不及撤回,慌忙闪避,饶他闪得快,肩头上还是给邹锡九重重的击了一拳,跄跄踉踉地倒退几步,几乎跌翻。许大猷大喝道:“我与你拼了!”铁拐抡圆,呼呼猛扫,附近那几席的客人纷纷避开,邹锡九沉声不响,接了几招,突然化拳为掌,使出一招“铁抓”功夫,硬抢许大猷这根仗以成名的“盘龙拐”。
眼见他一抓便要抓着许大猷的手腕,忽地一股劲风,迎面击来,原来是震山帮的副帮主崔宏发出了一枚金钱镖,邹绛霞提着弹弓,正自跃跃欲试,忽见有人暗算她的父亲,如何忍得,立即一曳弓弦,将三枚弹子打出,第一枚弹子将金钱镖打落,第二枚弹子打中了许大猷额角,血流如注,第三枚弹子打那崔宏,因为距离过远,给崔宏避开,却把邻席的一壶热酒打翻,酒花飞溅,席上坐着的,一个是白马杜平,一个是金刀邓茂,都是郝达三邀来助拳的人,被滚热的黄酒溅得满头满面,都不禁发了怒气,大声喝骂,抢上场来。
邓乾元喝道:“这成什么体统?要比武嘛也该照规矩来,学市井之徒来群殴乱打么?”他眼见调解不成,只有暂时澄清这纷乱的局面。
许大猷道:“好,大家不要打岔,我要为赵帮主报仇,邹庄主要维护他的婆娘,就让我与邹庄主先分个胜负吧!”邹绛霞道:“你这厮不配和爹爹比武,让姑娘来教训教训你。”许大猷给她打伤额角,只因她是个小辈,未便向她挑战,不料她却先行出头,许大猷怒道:“好呀,你们两父女一齐上吧!”邹绛霞冷笑道:“你要不要先裹好额角的伤?”这话乃是讥刺他刚受了伤还要口出大言,邹锡九自忖自己是主人身份,许大猷虽乃一帮帮主,究非对方首要的人物,自是不应贬低身份和他正式比试,但又怕女儿打不过,正自踌躇,震山帮的副帮主崔宏站出来道:“割鸡焉用牛刀,待我替许大哥教训这小丫头吧。”许大猷见邹锡九已退了下去,也只好让出场子由得崔宏与邹绛霞动手。崔宏使的是一对判官笔,邹绛霞用的却是一把铁弓。邹绛霞道:“你是客人,我先让你三招!”
邹绛霞自幼受父母的薰陶,小小的年纪,居然也知道要保持武林世家的风范,照足江湖的规矩,在正式比试时,主家先让客人三招。她说得甚是认真,座上群豪瞧着她那副带着稚气的神情,竟然没有一个人取笑她。
崔宏在绿林道上是一个有头面的人物,哪有要一个女孩子让他三招之理?偏偏邹绛霞抬出了江湖规矩,却又叫他不能不领这个人情,当下一声冷笑道:“好呀,那么三招之后,你们就准备换人吧。”言下之意,他在三招之内,必定可以把邹绛霞击倒无疑。
邹绛霞将铁弓当胸一立,板着脸儿说道:“闲话少说,但待赐招!”崔宏一声冷笑,双笔一分,双点她左右两胁的“期门穴”,邹绛霞溜滑得很,身躯一矮,趁着他双笔分开之际,倏地便从他的手底溜过,崔宏“哼”了一声,心道:“原来你还会点小巧的功夫。”轻敌之心仍然未去,双笔一分,招式未变,立刻便反圈过去,邹绛霞精灵之极,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招,突然向他面上一吹,杨家世传的暗器,久已在江湖上享有盛名,崔宏只道她是使出梅花针之类的微细暗器,心中一凛,不由自主地退步闪身。邹绛霞本来无法避过他这一招的,趁此时机,却轻轻易易地便跳出了圈子。崔宏大怒道:“小丫头你使的什么诡计?”邹绛霞格格笑道:“我说过不还手的,我还手了么?”她只是动口,确然没有动手,崔宏奈她不何,气往上涌,第三招蓦然使出杀手,左笔往外一绷,右笔按着待发,料她要跳起闪避,那么右手的判官笔立刻可以点中她的“涌泉穴”。
哪知邹绛霞竟是十分胆大,她不往上跳,却忽地向地上一伏,将铁弓稍稍推出,崔宏一笔敲下,刚好碰着她的铁弓,当的一声,邹绛霞趁势滚出几步,崔宏右手的判官笔刚要变式,邓乾元大声叫道:“三招已满,邹姑娘你可以不必再让了!”崔宏这一招本来是双笔连环点出,一招分为两式的,但他左手判官笔那一式已给邹绛霞挡开,虽然右手这一式未发,但邓乾元当他已是一招,崔宏以大压小,怎好意思向众人辩明那只是半招。只好硬生生地把右手那支判官笔撤了回来,眼睁睁地看着邹绛霞从容起立,傲然笑道:“不必换人,还是我和你再比下去吧。”
崔宏强抑怒气,按着双笔喝道:“进招!”话声未停,邹绛霞铁弓一拉,弓弦疾割他的脉门,这“金弓十八招”的手法,是她外公杨仲英的秘传绝技,所用的招数,都是江湖上未见过的,崔宏的真实本领虽然比邹绛霞高出好多,骤然之间,也给她一阵乱打,打得手忙脚乱。江南在上面望下来,开心极了,就可惜喝不出彩来。
不过“金弓十八招”的手法虽然奇妙,邹绛霞功力未够,时间一久,终究吃亏。到了五十招过后,邹绛霞的招数渐渐被崔宏的一双判官笔封住,邹绛霞见情势不好,施展腾挪闪展的功夫,接了几招,突然以退为进,铁弓搂头一打,倏地一个“细胸巧翻云”倒翻出去,曳开弹弓便打,杨家的神弹绝技,果然名不虚传,弹子打出,都是奔向人身的要害穴道,幸而崔宏本身也是打穴的能手,一见弹子打出,便立即知道它打的什么穴道,或用铁笔磕飞,或者飘身闪过,邹绛霞虽然越打越凶,仍是伤不了他,不过崔宏的攻势却也因此受阻了。
两人在大厅里相斗,四边都是桌子,中间腾出来的不过两丈方圆之地,崔宏紧追不舍,邹绛霞只能在一个小圈子内与他周旋,有时给他追到背后,来不及曳弓发弹,便只能回身接他几招,这样的又游斗了半个时辰,邹绛霞的弹子已将要用完了。
江南躲在匾额之后,有好几次弹子碰着匾额“卜卜”作声,吓得江南的心头也跟着“卜卜”跳响,生怕被人发现了他。他手脚不能动弹,定然要给郝达三这些人痛打一场了。幸亏在场的人都在全神贯注,防备给弹丸误伤,没有人会想到匾额后面还藏有一个江南。
座上的高手甚多,弹子飞到哪个方向,都有人接住,郝浩昌更是有意卖弄本领,手持筷子,一见有弹子飞来,立即便将它挟下,一颗颗地排列在桌子上。
邓乾元见邹绛霞形势渐危,出声说道:“两位相斗已过了一百招,不如让给第二个人吧!”崔宏默不作声,邹绛霞只记着母亲的吩咐:“不可损了杨家的威名。”见敌人不作声,她也不肯见好即收,仍然密密地发出弹子,继续和崔宏游斗。
弹子越打越少,邹绛霞忽地发觉只剩下两颗了,心中一慌,脚步稍慢,崔宏如影随形追到后面,邹绛霞急中生智,滑出几步,反手一弹,取崔宏的“阳白穴”,崔宏举笔一拨,第二枚弹子跟着飞来,崔宏听声辨器,知道她打的是“太阳穴”,急忙把头一歪,却不料邹绛霞有意使刁,这枚弹子看似打“太阳穴”,发出之际,她手指微微一颤,弹子射到,方位差了少许,崔宏把头一偏,额角恰恰给她打中,瘀黑了好大一块。邓乾元叫道:“现在可以住手了吧?”崔宏大怒道:“我尚堪一战,难道就要判我作输了么?”按照规矩,双方比武,难免有人先要受伤,只要这个人尚有反击之力,他不肯认输,旁人便没有理由要他停止。邹绛霞一弹得手,胆气陡壮,亢声说道:“好,你不肯认输,再打便是。”邹锡九不禁摇头,为女儿暗暗担心。
邹绛霞只道崔宏中了她一颗弹子,威风已折,不足为惧。哪知崔宏受伤之后,猛如怒狮,越战越勇,一双判官笔疾如暴风骤雨,转眼之间,已把邹绛霞前后左右的退路完全封住。邹绛霞仗着轻巧的身法,腾挪闪展,暂时还未受伤,但圈子越缩越小,要想突围出去,已是万万不能。
杨柳青十分着急,想叫女儿认输,却又不便出口,想出去将女儿替回,对方只是二流角色,自己出去又怕被人讥笑。眼见女儿屡遇险招,急得杨柳青似热锅上的蚂蚁,端的是坐立不安。
但还有一个比杨柳青更要着急的人,这人乃是江南。他不住的在心里叫道:“糟糕,糟糕,可惜我不能下去帮她!”下面越斗越紧,崔宏用了一招“长虹贯日”,左手的判官笔定住邹绛霞的铁弓,右手的判官笔立即从弓弦的半月圈中疾穿而进,邹绛霞的铁弓不能移动,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那枝判官笔就要点到面门!
江南正自着急无比,忽地颈项好似被人吹了一口凉气,江南蓦地一声怪叫,从梁上跌了下来,这刹那间,他忽然觉得穴道畅通,舒适无比,比平时还更心灵手巧,他刚好跌落崔宏的头上,用力一踹,崔宏痛得呱呱大叫,登时矮了半截,尚未来得及还击,江南信手一点,已点中了他颈后的“天柱穴”,崔宏的两枝判官笔脱手扔开,软绵绵地瘫倒地上。
江南这一跌下,全场哄动。邹绛霞认得他是江南,奇怪极了,问道:“咦,你是怎么来的?”江南嘻嘻笑道:“以前我不是和你说过吗,你有什么事情,找我好了!如今你和人打架,我心血来潮,当然要赶来帮你!”接着伸伸舌头,扮了一个鬼脸。邹绛霞掩嘴笑道:“你真是一个怪人,更是一个妙人!”江南心里知道,“怪人”不是他,是那个暗中将他送到这里来而又突然给他解开穴道的人,江南自己也不明白,那个人究竟是怎么样给他解开穴道的?更奇怪全场几十对眼睛,竟也似没有一个人发现。那个“怪人”藏在哪里?他是不是金世遗呢?
一双小儿女久别重逢,竟自就在场中喁喁细语起来,郝达三这边的人已在纷纷怒骂,那个胖汉子叫道:“就是这厮,他,他就是扼杀了赵帮主的那个人。”许大猷怒吼一声,提起盘龙铁拐越众而出,又有人叫道:“捉住他,问是谁指使他的?”“为什么来捣乱场面?”江南一俯身将崔宏提起,掷了出去,叫道:“小爷是助拳来的,这厮禁不住我指头一点,怪得了谁?好呀,你们想一齐来与我打架吗?一齐上来,我也不怕!”其实他是怕的,不过邹绛霞在他身边,他把心一横,想道:“最多给他们痛打一顿,且落得个好汉的名声!”
那班人见他神态滑稽古怪,满不在乎的样子,心中都在暗暗嘀咕,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历。但见江南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听他那么一喊,谁也不好意思拥上去和他动手,只剩下一个许大猷未肯退回。
郝达三将信将疑,瞪着眼睛问徒弟道:“呸,就是这个小子将你揍了一顿么?”那个胖汉子生怕师父骂他脓包,连忙辩道:“赵帮主也只是几下子便被他扼死了呢,他呀,他的点穴功夫神妙无比!”江南听在耳中,乐在心中,朝着他拱一拱手,说道:“多谢你老哥屡次捧场,下次你冲犯了我,我不打你便是。”
许大猷勃然大怒,喝道:“你为什么暗杀了我的赵大哥?”江南本来想说明赵铁汉不是他杀死的,但心中一想:“那个怪人,不管他是金世遗也好,不是金世遗也好,总之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怎好将他招供出来?不如我就认了是凶手吧!”于是朗然说道:“喂,你的话说得含混不清,赵铁汉是和我正正式式的比武,给我一个重手扼死的。怎能说是暗害,谁叫他技不如人?”许大猷怒道:“你好大的本领?好,我就与你照武林规矩,单打独斗,一决死生,在场诸位英雄,我可不是以大压小,为的只是要为赵帮主报那惨死之仇!”他不说“一决雌雄”而说“一决死生”,显然是在存心要取江南的性命。
邹绛霞知道这个许大猷乃是山东绿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武功比那个崔宏高出不知多少,甚为江南着急,正想请她父亲出头,江南却已笑嘻嘻地说道:“开饭店的不怕大肚皮,来帮拳的还怕打架么?好!你老贵姓?我领教便是!”
在他们两人骂战的时候,郝达三邀来的那班人正在围着那个胖汉子,打听江南扼死赵铁汉的经过,那胖汉子口讲指划,特别强调江南那两句话,说他们只是山东道上三四流的角色,激得那班人怒气冲天,哗哗大叫。
许大猷也听到了胖汉子那些话了,正要喝江南“进招!”岂知江南却斯斯文文地问了他一声:“你老贵姓?”许大猷只好强按怒气,大声说道:“我姓许,叫许大猷,你记住了,到阎罗王那里去告我吧。快点亮出兵器领死。”
江南动身之时,陈天宇怕他带着长剑碍眼,只给他一柄护身的匕首,江南一看许大猷那把盘龙铁拐又长又大,想必沉重无比,不如乐得大方,不用兵器,听得许大猷把话说完,立刻笑道:“我未碰到真正对手,从来不用兵器,喂,你也记住了,我叫江南,杏花春雨江南的‘江南’,我不会将你打死,留下这个名字,好让你将来寻我报仇!”江南说话本来不会那么文雅,“杏花春雨江南”这句话乃是他从陈天宇那儿听来,故意在此掉文的。许大猷给他气得七窍生烟,怒喝一声:“那是你自己找死!”呼的一拐,立即迎头打下!
江南尖声叫道:“妈呀,你想要我的命么?”边叫边跳,许大猷一拐打下,竟然没有打着。原来江南这一巧妙的身法,乃是从他主人那儿偷学来的。陈天宇两夫妻时常练习冰川剑法,冰川剑法变化精微,江南纵然有心偷学,也不解其中奥妙,不过冰川剑法最讲究轻灵翔动,避实就虚,江南没有学到剑法,却学到几式闪避对方攻击的身法,许大猷的铁拐又是当头打下,劲道虽猛,却是最易闪开,江南有意卖弄功夫,待他的铁拐离头顶不到三寸,这才一个旋身,点一点头,便钻出去了,他冲着许大猷点头之时,还咧着嘴作怪脸呢!
郝达三邀来的这班人虽是痛恨江南,但见他这副滑稽神情,却也不禁哄堂大笑。郝达三却是心中一凛,想道:“这小子身法不俗,难道他真的是身怀绝技,有心来与我捣乱么?”
许大猷一拐不中,听得哄堂大笑,气得面红耳赤,即将盘龙拐法展开,越打越狠,越打越急,江南所会的不过是几式趋避对方攻击的身法,哪里能够抵挡?幸亏他还有些小聪明,随机应变,居然在绝险的情况之下,又避过了几招,旁人不知,还道他果然高明,竟然将许大猷戏弄,站在杨柳青这边的人都给他喝起彩来!
许大猷的铁拐展开,宛如狂风暴雨,越来越猛,在喝彩声中,他也蓦地大喝一声,铁拐抡圆,端的似一条虬龙,凌空扑下,将厅中腾出的那两丈方圆之地,完全笼罩在他的杖影之下!江南饶是大胆,亦自慌了手脚,心中叫道:“糟糕,糟糕!这回真个是要了我的命了!”就在这时,许大猷的手腕忽然似给蚂蚁钉了一口似的,微微一痛,铁拐稍稍格歪、江南正自暗叫“糟糕”,忽见那根铁拐贴着他的肩头扫过,对方也好似立足不稳的样子,身子向他倾来,江南福至心灵,未暇思索,信手便是一点,恰好戳中许大猷胸口的“璇玑穴”,“咕咚”一声,许大猷那高大的身躯,便似一根木头般的倒了下去。他心知肚明,情知是受了别人的暗算,却已说不出话来。
许大猷的朋友忙将他拖回,替他解穴,怎知江南这一点穴法,乃是金世遗所授的独门点穴法,别人哪里晓解?郝达三的眼光算是锐利了,他看到了许大猷被点的部位乃是胸口的“璇玑穴”,便在相应的穴道上施解,不替他解穴犹自罢了,一替他解穴,许大猷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痛苦,沁出的汗珠,都触手冰凉。郝达三大惊,急忙住手,江南嘻嘻笑道:“我说过不要他的性命的,过了十二个时辰,他的穴道自解,你慌什么?不过你若胡乱替他解穴,把他弄死了,可休要怪我!”郝达三大怒,便要出去与他相斗,却有一个人先跳出来。
江南一看,只见来的是个书生,唇红齿白,一表人材。手中拿着一把折扇,含笑说道:“小兄弟,你的点穴手法确是不俗,待我来领教领教。”江南见他温文儒雅,先自有了好感,急忙抱拳说道:“不敢,不敢!我江南学的只是几手粗浅功夫,还望相公你不吝指教。”他一点也不知道,这个人看来一表斯文,其实却是个有名的心狠手辣的采花大盗,名叫杜平,他的扇子点穴功夫,在北五省是数一数二,他刚才看了一场,见江南的点穴法虽然有点古怪,但出手不快,自忖可以赢得江南,他是有心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准备在群雄面前大显神通,便用江南最擅长的点穴功夫来制江南的死命。
杨柳青这边有一位老英雄,名叫郭从龙,嫉恶如仇,平生最恨采花的淫贼,一见杜平出场,勃然大怒,跳起来道:“这种下流的淫贼怎可以让他混在这儿?”杜平笑道:“郭老爷子,我可没有偷到你的闺女,你无谓发这样大的脾气啊!”郭从龙“砰”的一声,拍了一下桌子,鬓眉俱张,大声喝道:“小兄弟你暂且让开,待我来教训教训这个淫贼!”杜平道:“这位兄弟已答应与我过招,郭老爷子,你是懂得规矩的人,别搅乱这个场子好么?下一场我准向你领教便是!”江南听说,杜平是个淫贼,吃了一惊,心道:“此人好眉好貌,却怎的是个坏蛋?怪不得公子常说不可以貌取人。”
杜平虽然暂时用说话将郭从龙压住,也还真有点害怕引起公愤,他知道郝达三这边的人想把江南拿下,好为赵铁汉和许大猷报仇,心中想道:“我且先把这小子打倒,也好博得他们的好感。那老匹夫的铁砂掌虽然霸道,谅也赢不了我。”主意打定,生怕江南退场,立刻将扇子在手背一敲,躬腰笑道:“小兄弟,你进招呀!”
江南见他彬彬有礼,虽然恨他是个淫贼,但却又想到陈天宇平日对他的另一个教训:“人敬你一尺,你便要敬人一丈。这叫做礼尚往来。”于是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个礼,说道:“我年纪小,你年纪大,还是请你先指教为是。”
杜平道:“好说,好说,客气,客气!”他话未说完,扇头一指,蓦然间就向江南胁下一戳,手法快如闪电,又狠又准,江南即算施展浑身本领,亦是招架不住,何况他此刻乃是冷不及防,但听得“嚓”的一声,江南胁下的“肺愈穴”给他重重地戳了一下,这“肺愈穴”乃是人身的死穴之一,江南给他戳中,“哼”也未“哼”一声,登时向后便倒!邹绛霞失声惊叫,郭从龙拍案大骂。
杜平捧着扇子,四方一揖,朗声说道:“既是比武,必有死伤,怎能怪得小弟?”“小弟”两个字刚吐出口,乍觉劲风飒然,来自脑后,江南嘻嘻笑道:“不错,不错,小弟也是这个意思!”这时杜平正背向着江南,而且他做梦也想不到“死”了的江南竟然能活转来,并且向他“暗算”,冷不及防,被江南在他的“肩井穴”上重重一戳,痛得大叫一声,登时晕了过去,郝达三这边的人将他拖回,后来虽然将他救醒,但他已给江南重手点穴,而且捏碎了琵琶软骨,那身武功是再也不能恢复了。
原来江南在黄石道人门下的时候,就只学会了一招“颠倒穴道”的功夫,杜平点中他的“死穴”等于给他抓痒,他却借此机会,故意诈死,终于将杜平弄得残废。这一手法,他在惩治那个胖汉子之时也用过的,不过那个胖汉亦恨杜平是个淫贼,故此没有提醒他。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到全场都大大吃惊,郝浩昌看了藏灵上人一眼,道:“这小子的来历有点古怪。”藏灵上人并不回答他,只是翻来覆去地把玩那条铁臂。
江南这次打胜,全凭自己的功夫,心中高兴之极,郭从龙向他拱手道:“你废了这淫贼的武功,当真是大快人心!我给你道谢。”江南道:“不敢,不敢!这小子出言无状,我不过替你老先生教训教训他罢了。”郭从龙掀须大笑道:“打完之后,我和你痛饮一场。”
郝达三排开众人,走入场心,冲着江南叫道:“你还敢不敢和我再比一场?”江南笑道:“我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来此助拳,岂有不打架之理?打,打,当然打!”邹锡九站起来道:“江南,你这一场让与我吧,你已经打了两场,也该歇歇了。”原来郝达三乃是山东绿林中第一位高手,邹锡九自忖也未必赢得了他,故此急着要把江南换下。
江南正在兴头,哪肯罢休?抢着说道:“刚才那两个脓包,我胜来不费吹灰之力,哪里用得到歇息?我还未打得过瘾呢!邹庄主,我是诚心来给你助拳的,你可不能禁止我打架啊!”邹锡九摇了摇头,杨柳青低声向他说道:“今天这个局面真有点古怪,就让江南再试一试吧。”她是识得江南的底细的,心中已隐隐起疑,但只不知是什么高明人物,用的是什么古怪办法,在暗中助他。
郝达三亮出一柄金光闪闪的大刀,说道:“要见真章,最好比拼兵刃,你用什么兵器?”江南本来不想动用兵器,但听得郝达三那么说法,好像说刚才赢那两场不算真功夫似的,心中着恼。邹锡九又抢着说道:“江南,这里十八般兵器,应有尽有,你到兵器架挑一样合手的用吧。”
江南朝那边的兵器架一瞧,忽地笑道:“不必挑选了,这一件很合手。”身形一晃,抢上两步,一伸手,就把站在郝达三背后那个瘦汉子的佩剑拔了出来,那瘦汉子是郝达三的徒弟,刚才给他师父送刀来的,还未曾退下,他绝料不到江南会抢他的兵器,而且江南的动作神情,在令人以为他是看中了兵器架上的哪件兵器,正要过去拿的,谁知他却舍远就近,冷不防的就拿了那瘦汉子的佩剑。其实若论到真实功夫,那瘦汉子还要比江南略胜一筹。
那瘦汉子空自气得七窍生烟,在师父身边,却是不敢发作,郝达三斥道:“蠢材,给我退下!”他当江南是有意损他的面子,当下也就有意卖弄,把金刀一摆,刀头震动,嗡嗡作响,显见内力甚强,邹绛霞本来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强姑娘,此时也不禁暗暗为江南担心了。
但江南自己却不担心,他想起了自己被那个神秘人物送到这里来的时候,迷迷糊糊中似听得他在自己耳边说过:“你放心去打,我包你扬名四海!”他猜想是金世遗,“金世遗暗中助我,我还怕谁?”他此际担心的只是不知用什么剑法,才不致露出破绽。因为他根本未学过一套完整的剑法。
郝达三横刀一立,大声喝道:“进招!”江南给他一喝,好像突然吓了一跳似的,失惊无神地蹦了起来,一剑就向郝达三的胸口插去。
郝达三才真正给他吓了一跳,原来江南被他迫出了一招“冰川剑法”,“冰川剑法”乃是桂华生夫妇,当年在冰川之旁,观冰川流动之势,妙悟而来。冰川上面冰层凝结,几乎看不出它在移动,实则冰层之下,仍是暗流汹涌,冰川的奇妙,就在极静之中含有极动。江南虽然未解冰川剑法奥妙,但他看得多了,使出来也居然似模似样。郝达三一见他的剑势变幻无方,轻灵凝重,兼而有之,竟给他吓得连退三步,暗暗叫苦:“想不到这小子竟是个剑术的大行家!”
江南大为得意,赶上去又是一招“星汉浮槎”,剑光闪闪,将郝达三的退路封住。郝达三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招架,没奈何只好施展他拿手的刀法“三羊开泰”,用意不过是想把江南的长剑格开,江南哪敢让他戳破,急忙跳开闪过,百忙中还了一招萧青峰所教的“青城剑法”。青城剑法这一招比之冰川剑法要单纯的多,江南使起来倒是中规中矩。郝达三好生诧异,心道:“这小子武功好杂,但他为什么不继续使那上乘的剑法呢?”江南这招青城剑法半攻半守,伏有凶猛的后着,郝达三未知深浅,不敢过分进逼,刀头一摆,立刻收回。虽然如此,江南的长剑给他的金刀一碰,却几乎脱手飞去!
幸而拳术剑法之中,都有一招叫做“醉八仙”,江南以前曾见萧青峰使过,觉得好玩,曾跟他学会了几招,这时他被郝达三的金刀一震,立足不稳,乘机摇摇摆摆,使出了一招“随风摆柳”,手舞足蹈,端的似个醉汉一般。郝达三不敢进迫,旁观的见江南年纪轻轻,居然在片刻之间,使得出几种不同的剑法,那“冰川剑法”更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都不禁惊奇不已,竟没有一个人看得出其中破绽。
郝达三试出了他的功力不高,对他那奇诡绝伦的剑法少了几分顾忌,渐渐地放大了胆子,一刀紧似一刀,江南的剑法只是“虚有其表”,吓不倒敌人反而吓倒了自己,郝达三抡刀劈来,他哪敢硬接,只有不住地后退,心中直在埋怨金世遗:“你开什么玩笑?我急啦,你还不来帮我?”
再过片刻,郝达三觉得江南的剑法似乎只是中看不中吃,更放大了胆子,金刀挥了一道圆弧,陡然间把江南的身形都圈在刀光之内,金光闪闪,冷气森森,把江南吓得魂不附体,心中正在叫道:“我命休矣!”忽见郝达三双肩一耸,“噗嗤”一声,打了一个喷嚏,刀锋也就跟着一颤,没有砍中江南。江南大喜,喝一声:“着”,刷的一剑,在郝达三的手臂上刺了一个透明的窟窿,痛得郝达三将金刀扔出,只好认输。这一场江南在众目睽睽之下,杀得郝达三大败而逃,赢得更是光彩。邹绛霞笑得合不拢口,邓乾元大叫妙哉,杨柳青夫妻惊奇不已,郝达三这边的人都垂头丧气,竟没人敢出来再向江南挑战。
郝达三的武功本来要比江南高出十倍不止,怎的却在紧要关头,反胜为败?原来他那一刀正在劈下之时,鼻孔忽似钻进一个小虫,痒得他十分难受,不由自已地打出了喷嚏来,刀锋也就跟着劈歪了几寸,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江南刺伤了。郝达三心中也在怀疑有人暗算,可是他是山东绿林中坐第一把交椅的人物,给人暗算,而自己丝毫看不出端倪,那更是有失面子的事。何况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刺伤,说是暗算,谁会相信?因此郝达三只好吃下这个哑亏,空自气在心头,半句话也不敢说。
郝浩昌看了藏灵上人一眼,藏灵上人殊无出手之意,反而劝郝浩昌道:“海若大师,依老衲看来,这场比武,就让它到此为止了吧。”郝浩昌道:“就让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将咱们吓退了吗?哼,哼,这岂不是笑话一场?”藏灵上人道:“不是怕这个小子,我看你的师兄只怕是当真死于冰川,与人无尤的。”郝浩昌道:“即算如此,事到如今,亦是难以收手,若然收手,江湖上只当咱们都是给这小子打败了。”藏灵上人做出无可奈何的神气,摊开手道:“好吧,那你就再去试他一试,当真可要小心!”
郝浩昌满肚皮闷气,须知他把藏灵上人请来,实是想倚他作为靠山,岂知藏灵上人反而劝他鸣金收兵,而且语气之间,还真似担心他败给江南似的,郝浩昌忍无可忍,一跃而出,大声说道:“来,来,来,我与你作最后一场的比试,我若输了给你,不但今日之事,就此罢休,从此江湖上也永远抹去我的名字。”
江南见他咆哮如雷,心中甚为好笑,但在场人等,却是个个吃惊,原来郝浩昌有意炫耀武功,但见他踏过之处,一步一个足印,杨柳青心高气傲,见了也不禁咋舌,她所邀来的那十位武林人物,包括邓乾元在内,更是自愧不如,其中纵然有人想出去替回江南,这时也不敢了。
江南还是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冲着郝浩昌呲牙咧嘴地说道:“大和尚,你要比什么呢,尽管你划出道来,我江南一准奉陪便是。”
郝浩昌见他好像有恃无恐,反而给他吓住。要知江南的武功,虽然微不足道,妙却妙在虚虚实实,难以分明。你说他功夫不高吧,他使出的点穴功夫、冰川剑法、擒拿散手等等,却的确是上乘的功夫,即算郝浩昌这样大有经验的人,对江南的深浅亦是捉摸不透。他怎知道江南所以有恃无恐,乃是因为他相信金世遗定会在暗中帮忙他。
郝浩昌望了望江南一眼,忽道:“且慢,你和黄石道人是什么称呼?”原来他见江南适才被杜平点中死穴,居然能够立即反扑,这种颠倒穴道的功夫,据他所知,当世只有黄石道人能够,他怀疑江南或者是黄石道人的弟子。岂知江南一听他提起黄石道人,想起以前被他强迫为徒的事,立刻怒气冲冲地骂道:“什么称呼,我一见面就骂他是老不死,老怪物!”
郝浩昌大吃一惊,心道:“这么看来,他当然不是黄石道人的徒弟了。难道世上还有一种神奇的武功,可以被点中死穴而仍是无恙的?或者难道他这样轻的年纪,就练成了武林绝学的闭穴神功?他究竟是什么来历?那手剑法我连见也没有见过,确乎不是黄石道人的崆峒家数。”
江南见郝浩昌沉吟不语,迫上来指着他的鼻子问道:“喂,大和尚,你到底还要不要比试?”郝浩昌气在心头,但眼光一瞥,却见藏灵上人双眉紧蹙,竟似带有三分惧色,郝浩昌不由得一凛,想道:“藏灵上人是西藏第一高手,平生极为自负,怎的这次一到杨家之后,便气焰全消?难道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当真有什么古怪的武功?”江南的手指几乎就要指到他的鼻子上来,迫得他不得不答道:“好吧,咱们就来比试一下内功。”江南道:“怎么比法?”郝浩昌想了一会,在地上踱了几步方步,以足跟为轴,画了两个圆圈,距离约有七八尺的样子。
江南道:“喂,我可不会画圆圈呀,画出来准会变成鸭蛋。”邹绛霞本来极是担心,这时也被他逗得禁不住笑出声来。
郝浩昌在圆圈当中盘膝一坐,指着另一个圆圈道:“来吧。”江南道:“比坐禅么?”郝浩昌道:“你爱怎么坐就怎么坐。咱们以一支香的时刻为限,谁先走出圈子谁便算输。”江南奇怪之极,想到:“我虽然没有耐性,坐一支香的时刻总还可以。”再问道:“若是大家都坐满了一支香的时刻,那又如何?”郝浩昌面色一沉,道:“那还用问?我岂能占你的便宜,当然算是我输。”江南大喜道:“好,你这个大和尚比他们都文雅得多,我江南就陪你坐一会吧。”于是也学郝浩昌的样子,盘膝合十,坐在圈中,桌子上早已有人点起了一支檀香。
江南见那两个圆圈距离几乎有一丈之遥,大家又不许跳出圈子动手,心想怎么也可以坐满一支香的时刻,这样比试,实在是太容易了,又不用泄自己的底子,岂不妙哉?哪知坐下片刻,便觉有一股劲力,隐隐传来,迫得他脑胀心闷,就好似那和尚的大手压在他的胸口上一般。江南大大吃惊,心道:“难道这和尚竟会妖法么?”
原来郝浩昌想出这个比试方法,其实也是为了忌惮江南。他怕江南真的会什么古怪武功,因此非但不敢和江南比兵刃,甚至连身体的接触也避免了。他想江南乳臭未干,无论如何厉害,内功必定缺乏火候。这种暗传劲力的功夫,乃是从劈空掌脱胎而来,劈空掌的一流功夫,可以在三丈以外伤人,像这样盘膝而坐,手掌并不扬起,虽然没有劈空掌那般刚猛,但在一丈之内,仍是照样伤人。
江南一见不妙,忽然想起以前唐经天为了替他解那黄石道人在他身上留下的阴邪功夫,曾传过他天山内功的正宗心法,天山内功奥妙之极,唐经天传的当然不能用来克敌制胜,但在运气凝神、抗御外邪方面却也颇有功效。江南心思灵敏,一见不妙,便立即调停呼吸,依法施为,果然感觉好了一些。
郝浩昌坐了一会,丝毫不觉得江南有内劲传来,但自己的劲力传去,却也像受了什么阻滞似的,好生惊异,想道:“这个小子果然是身怀绝技,真不可小觑他了!”当下玄功默运,全力施为,江南虽然懂得天山内功的调息之法,功力太浅却如何能够抵挡?但觉对方的劲力像一个个浪头似的相继打来,几乎就要坐不稳了,心中叫道:“糟糕,糟糕!金世遗呀金世遗,你怎么还不来帮我?”
江南心中着急,座上那些武学名家,见这支檀香烧了将近一半,江南居然还能够支持,却已是大出意外。尤其是深知江南底细的杨柳青,更是大为惊诧,想道:“原来这小子的武功竟是大大长进了。”但杨柳青毕竟是个行家,看了一会,见郝浩昌纹丝不动,江南的衣裳却像被春风吹拂的湖水一样,荡起微波,便知郝浩昌的内家劲力已传到他的身上,江南不过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击之力,一旦招架不住,必将命丧当场。杨柳青以前对江南的印象不好,嫌他既多嘴,又多事,但今日江南前来给她助拳,纯真憨直之中,显出一派侠义心肠,不禁令杨柳青大大改变了对他的观感,这时,她为江南而焦虑的心情实不在她女儿邹绛霞之下。
藏灵上人仍是不住的将那条铁臂翻来覆去的把玩,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郝浩昌与江南比试内功,谁都没留意他,他却忽然离坐而起,到了杨柳青面前,喃喃自语道:“不错,不错,董太清的确是死于冰川,与人无尤。”杨柳青蓦吃一惊,站起来道:“大师,你说什么?”藏灵上人将那条铁臂递过去道:“你看这上面的许多小孔,老衲在西藏住了多年,知道这正是被冰川侵蚀的现象。这条铁臂的确是从冰川中取出来的,依这看来,董太清当然也是在冰川中浸死的了!”
杨柳青做梦也想不到藏灵上人会帮她说话,大喜说道:“既然如此,海若大师与我的梁子该可以解开了吧?”这话乃是说给郝浩昌听的,冤仇既解,郝浩昌与江南还何必比试什么内功?
郝浩昌正自占尽上风,眼看举手之间,便可以将江南挫败,怎肯罢休?他诈作全神运气,听而不闻的样子。江南但觉一股大力压来,胸口似被一道铁箍箍住,十分难受,正想跳出圈子,心念方动,忽觉腋下奇痒,不由得举起手来,就在这时,陡然间听得郝浩昌大叫一声,跳起丈许,江南身上的压力完全解除,但见郝浩昌落下来时,忽地狂笑不休,手舞足蹈,状若疯癫!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登时令得座上群雄都耸然动容,凡是懂得点穴的人都知道郝浩昌是被点中“笑腰穴”了,但他好端端地坐在圆圈里,众目睽睽之下,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根本就没有人走近他,他怎的却会被人点中“笑腰穴”?唯一的解释,就是江南在举手之时,用了“凌空点穴”的功夫将他制住。但这“凌空点穴”的功夫只是武林中的一种传说,据说内功练到出神入化之境才能练这种功夫,而且相传只有古代的达摩祖师会用,后世根本就失传了。江南乳臭未干,就算他未出娘胎便练武功,也断断不能学会这种久已失传的“凌空点穴”功夫!
郝达三见堂叔像自己一样,又是糊里糊涂、莫名其妙地败在江南手下,既惊且怒,急忙上前施救。“笑腰穴”并非人身大穴,本来很易解开,哪知郝达三在郝浩昌相应的穴道上一点,郝浩昌更笑得大声,笑得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而且乱跳乱叫,郝达三想抱住他,被他信手打了一大巴掌,半边脸蛋登时坟起,摔出了一丈开外,好不容易才爬得起来。
江南一看,便知道是金世遗弄的古怪,当下笑嘻嘻地走出去,指着郝浩昌说道:“你先跳出圈子,是你输给了我,你服不服输?”郝浩昌状若疯狂,其实心中清醒,他好几次运气冲关,都冲不开穴道,知道是被人用独门点穴手法所制,若然得不到解法,可能笑到气绝而死,只好冲着江南点一点头。
江南嘻嘻笑道:“你既然服输,我便饶了你。”在桌上拿起一根筷子,走到他的背后,在他颈背一点,郝浩昌的笑声登时停了下来,呼呼喘气。
这一来场中群雄更为惊诧,人人均在心中想道:“原来这小子当真懂得凌空点穴的功夫,而且经他所点的穴,无人能够解救!”
就在这时,郝浩昌喘息方过,忽地大吼一声,拍案骂道:“暗算人的王八羔子,你出来!”越骂越气,一转身在兵器架上拿了一个铁锤,竟向江南冲上两步。
邹锡九、邓乾元、雷音和尚等人动了公愤,堵在江南身前,纷纷喝道:“你认了输,还发恶么?”“你还不依江湖上比武的规矩?”“你碰他一下,咱们就和你拼命!”郝达三这边,也有人叫道:“海若大师,使不得,使不得!”
就在众人喝叫声中,郝浩昌又是一声大吼,铁锤飞出,但却不是打向江南,而是打上屋顶,“轰隆”一声巨响,登时把屋顶撞穿了一个大洞。原来郝浩昌已知道暗算他的不是江南,乃是另有人在,他中的也不是什么“凌空点穴”的奇妙武功,而是被一种极细微的暗器刺入穴道,他从感觉判断,那个暗算他的“王八羔子”,可能就是伏在屋顶上面。
屋顶撞穿,砖泥纷落如雨,忽地有一件东西刚好跌落江南手中,江南本能地伸手接着。一瞧,是一个五寸来高的小银瓶,就在这刹那间,屋顶上发出一声长啸,俨如虎啸龙吟,震得每一个人的耳鼓都嗡嗡作响,江南失声叫道:“金世遗!金大侠!”顾不得看银瓶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便想跳上屋顶,但郝浩昌比他更快,铁锤一撞破屋顶,他便飞身跳起,敢情是想从那洞中穿出,去追那个暗算他的人。可是他刚一跳起,众人又立刻听到一声惨叫……
只见郝浩昌好像什么重物迎头一扑似的,从半空中跌翻下来,血流如注,瘫在地上。藏灵上人忽地叫道:“毒手疯丐,你不想与我见面么?”他动作快极,抖开了身上所披的大红袈裟,众人眼前一亮,便似平地飞起了一朵红云,倏地从那个裂洞中穿出。
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的太过突兀,众人目瞪口呆,一片茫然。江南叫道:“金大侠,我家公子想念得你好紧,我江南比公子更想念你,你等等我啊!”不顾危险,奋力一跳,也从洞中穿出。
就在这时,只听得金世遗朗声吟道:“人间白眼曾经惯,留得余生又若何?欲上青天摘星斗,填平东海不扬波!”这正是以前金世遗失踪之前,在喜马拉雅山上留下的诗句,江南曾听得陈天宇念过的。但听得那朗吟之声,初起之时,就像在耳边一样,念到了最后一句,却像游丝袅空,若断若续,声音已似在数里之外。
江南站在屋顶上一看,但见星河耿耿,明月在天,极目远眺,山坡上隐约可见一片红影,那是藏灵上人的大红袈裟,至于金世遗则早已踪影不见,再一霎眼,那片红影,也似轻云一般,被风吹散了。
江南知道自己绝不可能追得上金世遗,心中十分难过,忽听得背后有人柔声说道:“江南哥哥,今夜多亏你了!”江南回头一看,原来是邹绛霞和她的母亲也跳上屋顶来了。江南今晚连战皆捷,心中一直十分痛快,他本来准备好了许多话,要和邹绛霞说。但此际却因见不着金世遗,弄得他没精打采,一反过去“多嘴”的习惯,对着杨柳青母女,半句夸炫的话也说不出来。
邹绛霞笑道:“江南,你怎么变了个锯了嘴的葫芦啦?”杨柳青过来拍拍他的肩膊,称赞他道:“小伙子,几年不见,你的武功大大长进啦!”江南苦着脸道:“绛霞,我不敢瞒你,不是我打赢的,是金世遗暗中帮我的。”邹绛霞笑道:“金世遗这个怪物居然帮你,真是意想不到。不过虽然如此,你的武功也确是比以前俊得多了。”江南被她一赞,心中稍稍快慰,却立即又替金世遗辩护道:“不,他不是怪物,我知道他,他的心肠像我一样好!”邹绛霞噗嗤一笑道:“你和他倒很知己,嗯,我刚才还见他抛什么东西给你呢。”江南这才记起金世遗抛给他的那个银瓶,急忙掏出来一看,只见瓶中盛着三粒碧绿色的丹丸,杨柳青忽地惊叫道:“咦,这是天山的碧灵丹,是用天山雪莲所制炼的解毒灵丹,不但可以解毒,还可以给人增长功力。敢情是金世遗上天山偷来的?他竟然将三粒碧灵丹送给你,这交情可真不浅啦!真是人结人缘,偏偏你这小子就有这样的造化!”正是:
喜得灵丹生白骨,却愁无处觅君踪。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江南喜出望外,叫道:“真的是碧灵丹?”杨柳青笑道:“我还能骗你不成?快点服下,三粒碧灵丹,最少可以当得三年功力!”江南手舞足蹈,嘻嘻笑道:“明天我不用赶路啦!”邹绛霞莫名其妙,微嗔问道:“赶什么路呀?哼,原来你是准备助拳之后,马上便走的吗?几年不见,你就不肯多留两天?”
江南伸伸舌头,扮了一个鬼脸,说道:“你的性子比我还急,你也不问清楚,我只说了一句话,你便连珠炮似地埋怨人家。”邹绛霞鼓起小嘴儿道:“好,那么我便问你,你要赶上哪儿去呀?”江南道:“去问唐经天取一朵天山雪莲。”邹绛霞笑道:“你真是妙想天开。唐哥哥虽然慷慨,也不见得随便就肯将一朵天山雪莲给你,好啦,好啦,如今这三粒碧灵丹不求自得,快点服下吧。”
江南道:“不,我还要带回家去,这三粒碧灵丹我是要留给大嫂服用的。”邹绛霞道:“咦,你哪里来的嫂子?”江南道:“我叫我家公子做大哥,他的妻子不就是我的嫂子吗?”邹绛霞道:“呀,我记起来了,你家的公子就是那个姓陈的,叫陈天宇的不是?”江南道:“不错,不错,我们早已结拜,成为异姓兄弟啦。”邹绛霞道:“哈,原来你要孝敬义兄,兼及义嫂,却也不用送这样难得的灵丹妙药呀!”江南道:“你不知道。不送不成!她得不到天山雪莲就活不了命!”杨柳青见他们愈说愈缠夹不清,笑道:“江南,你好好的说,霞儿,咱们且莫打岔。”
江南说了好半天,才把事情说得明白。邹绛霞这才知道陈天宇的妻子中了毒箭,故此江南才要去求取天山雪莲的,心中有点为他惋惜,但转念一想,更佩服江南的义气,于是笑道:“那么,三粒碧灵丹你不服也罢。武功是练出来的。唐经天的父亲唐晓澜当初还是我外公的弟子呢,如今我们杨家的武功虽然远远不及他们天山派了,但修习内功的途径,却与天山派殊途同归,都是正宗的内功。你愿意学的话,我教你从头学起。”杨柳青笑道:“霞儿,你不害臊,江南的本领比你强得多呢,你要收他做徒弟?”江南却一本正经地向邹绛霞作了个揖,叫声:“师父!”说道:“我欠缺的正是扎根基的功夫,你从头教起,那是最好不过!”邹绛霞一笑避开他的大礼,月光下只见她的杏脸泛起淡淡的红晕。
邹锡九走出庭院,仰头叫道:“喂,你们在上面做什么?快下来送客吧。”杨柳青笑道:“江南,你今晚技压群雄,他们都想见你,我给你一一引见吧。”江南道:“不,我不下去了。”杨柳青诧道:“怎么,这么大的孩子还害羞呀?”
江南道:“不,今晚替你打败敌人的,本来就不是我,我一到下面,听到别人称赞,这个称我一声英雄,那个道我一声好汉,你说我能够不脸红耳赤吗?不,不,我不下去!”杨柳青笑道:“别孩子气啦!”江南连连摇头道:“不,不!我要找金世遗去。最少,我也得见他一面。”杨柳青道:“他好像鬼魅一样,来去无踪,你到哪里找他?”江南道:“你不知金世遗的脾气,他知道我诚心找他,也许他就会跟在我的背后,悄悄地拍我肩膊,吓我一跳,然后就与我哈哈大笑一场!”邹绛霞笑道:“好,你说得这样有趣,我也跟你去,看看这个人人怕他,人人骂他,而只有你称赞他的风尘奇丐!”
杨柳青摇了摇头,说道:“你们这两个孩子,真是任性胡为,就像我年少之时一样。好吧,反正天就快要亮了,天亮之后,你们若找不见那个疯丐,快快回来!”
江南说得那样满怀自信,其实心中殊无把握,他和邹绛霞从屋后溜入山中,在树林里大叫大嚷,却一点也听不到回声,江南渐渐有点沮丧,邹绛霞笑道:“你还是省点力气吧,金世遗走得远了,他听不见你了。”江南道:“说不定他现在就在我的背后呢。他会听得见我叫他的。”邹绛霞道:“若他跟在你的后面,你不必叫他也知道。”江南的声音也叫得嘶哑了,听邹绛霞说得有理,便不再叫,心中想道:“金世遗难道真的走得远了,听不见我叫他吗?”
金世遗没有去远,不过他也并未听到江南叫他。这时他正踏在东平湖后面最高的那座山峰,纵声长啸!江南功力太浅,叫喊的声音传不到那座山峰,金世遗的啸声,却传到了下面,可惜有夜风呼啸,江南根本就听不出来。
金世遗暗中暗助江南,将郝浩昌那班人大大作弄一场,心中快意之极,而最得意的则是,他将那三颗碧灵丹送给了江南。那三颗碧灵丹乃是当年唐经天托冰川天女,暗中给他留下的。这几年来他一直想把碧灵丹还给唐经天,可是他怕见冰川天女,因为他自认冰川天女是他平生唯一的知己,而冰川天女却已嫁给唐经天了。
此际他已把三粒碧灵丹送给了江南,他知道江南本来是想上天山求取雪莲,用来救陈天宇的妻子的,心中想道:“我用你的灵丹救你的好友,哈哈,唐经天呀唐经天,我总算未曾沾过你的恩惠了!”
另一件快意之事,是他使江南出尽风头,使江南赢得了邹绛霞的芳心。然而他得意之余,却又不禁感到有些怅惘!
唐经天有个冰川天女,陈天宇有个幽萍。连江南也有了个邹绛霞。他自己呢?他至今还是独往独来,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求知己!这一瞬间李沁梅的影子也曾在他心头闪过,他也知道李沁梅在寻觅他,他把李沁梅比作天上的浮云,而将自己比作波涛汹涌的大海。他是在海岛长大的,大海一望无尽,海的尽头与天衔接,只有在海天相接之处,白云才捉着了绿波,像锦缎一样,铺平了奔腾的海浪。海与云是两种不同的性格,云似动而实静,海呢,海在表面静止的时候,它的心脏也是在无休无止的激荡之中,云单纯而海复杂,云虽然时常耐心倾听海的呼啸,但她懂得海的秘密么?懂得海的心情么?
李沁梅是在父母溺爱中长大的,她未见过人世的丑恶,也未尝过人世的辛酸,她还只是个初解风情的少女;而金世遗呢?金世遗虽然也不过比她大五六岁,但他却历尽了人生的沧桑。他感激李沁梅对他的关怀,正是由于怜惜她,他要避开她。因为他愿意在江湖上流浪终生,像大海的波涛一样永无休歇。要李沁梅终生陪伴着他,他隐隐觉得这是一种罪过。
天色渐渐亮了,雾锁群山,云絮浮涌,金世遗所站立的这座山峰,就像在云海中包围的孤岛一样,他禁不住又发声长啸,他头上的云絮,像是被他的啸声吓得惊起,一朵朵飘开了。
轻云浓雾之中忽然见有红影闪动,那是藏灵上人的大红袈裟。金世遗一下子收束了他联翩的浮想,转眼之间,藏灵上人到了他的面前。
金世遗忍不住哈哈大笑,藏灵上人抖开袈裟,冲着金世遗也哈哈大笑。金世遗将铁拐一顿,冷冷说道:“你笑什么?”藏灵上人道:“你又笑什么?”金世遗道:“我笑你刚才不敢与我动手,如今却又追来。你是怕当着众人面前栽筋斗吗?”藏灵上人道,“我笑你大祸临头,却还不知!”金世遗道:“我只知道你是西藏密宗的第一高手,原来你还会算命看相么?”藏灵上人道:“你的命还用算么,你注定要遭杀身之祸,谁叫你身上藏有毒龙尊者的遗书?你的踪迹一露,只怕就有追魂夺命的恶鬼跟着来了!”金世遗冷笑道:“你要追我的魂么?夺我的命?好极,好极!我正活得不耐烦了,你不妨前来试试。”藏灵上人道,“我不是恶鬼,我是替你消灾解难的人,不但可令你逢凶化吉,而且可令你成为一派宗祖,做一个古往今来无人能及的武学大宗师,为祸为福,这就全看你了。”金世遗早就猜想他要说些什么话,岂知他这一番离奇古怪的说话说将出来,金世遗也只猜到了一半,另有一半却是茫然不解。
金世遗知道这几年来,有几个邪派中极厉害的魔头,在暗地里追踪他。原来正邪的分别,固然是由于行为的判断,但在内功的修习上,两派所走的路子也极不相同。正派的内功,讲究的是纯正和平,内功越深,对自己的益处越大。邪派的内功讲究的是凶残猛厉,所谓“残”乃是一动便能令人伤残;所谓“厉”乃是伤人于无声无息之间,有如鬼魅附身,无法解脱。所以邪派的内功常比正派的内功易于速成,但内功越练得高深,对自己便越有害,所谓“走火入魔”,便是其中之一。金世遗所练的本来也是属于邪派的内功,幸亏他在“走火入魔”之时,恰巧得唐晓澜以天山的正派内功救了他,并且给他服下了五粒碧灵丹,那时他正昏倒在珠峰脚下,醒来之后,虽然知道是唐晓澜救了他,却并不知道曾服下了他的五粒碧灵丹,所以这几年来,他不但完全没有再发觉“走火入魔”的迹象,而且觉得内功好像一天比一天精纯,连他自己也暗暗有点奇怪。
但那几个极为厉害的邪派魔头,却不知道其中因果,他们探听到毒龙尊者有一本《毒龙秘笈》留给金世遗,只道其中载有解除邪派内功所留下的祸患之法,这种祸患大可以丧身,小亦可残废,正是每一个邪派中人,内功练到极高深之时,最最担心的事情。他们之所以追金世遗,便是为了想要这本《毒龙秘笈》。岂知连毒龙尊者也是死于“走火入魔”,《毒龙秘笈》所载的武功虽然极为厉害,却没有解除这种祸患的方法。
金世遗只道藏灵上人是暗中追踪他的那几个大魔头之一,不料藏灵上人却说要助他成为一派的大宗师,这可不能不令他大为诧异了。
藏灵上人望了他一眼,说道:“你不信么?我问你,古往今来,不是名门正派出身,而武功练得最高的是谁?”金世遗纵声大笑,藏灵上人道:“我知道你笑些什么,你以为我是说你的师父毒龙尊者吗?若是说你的师父,你自然用不着我帮助你了。”金世遗“哼”了一声,傲然说道:“不是我的师父,还有谁人?”藏灵上人道:“尊师武功虽然厉害,但他最多能够消除邪派内功留给己身的祸患,他能够将正邪两派融合贯通,练成一种非邪非正,而又超出邪正两派之上的内功么?”金世遗冷笑道:“若练到这种境界,那已经是超凡入圣,压倒古往今来任何一位的武学大师了!”藏灵上人道:“不错,我正是想你成为这样一位古往今来无人能及的大宗师!我就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你愿意与我一同去拜他为师么?”金世遗冷笑道:“你与我约他定期比武,他捱得起我的三百拐杖,我甘心情愿拜他为师!”
藏灵上人笑道:“你想打他三百拐杖吗?但可惜他已死了将近三百年了!”金世遗怒道:“你万里迢迢地从西藏赶来,就为的是开这个玩笑吗?”藏灵上人道:“不,不,这绝不是开玩笑之事,你听过乔北溟这个名字吗?他是明朝成化年间的人,是当时邪派的领袖,连天山派始祖晦明禅师的师父霍天都也曾败过在他的手下,他的奇行怪迹,虽然年深代远,却至今还有流传!”金世遗道:“他当时与大侠张丹枫的徒弟作对,曾掀起滔天的风浪,后来被武林各正派群起而攻,最后死于张丹枫的剑下。霍天都是天山派剑术的始创者,至晦明禅师才正式开宗立派。至于乔北溟的武功,则早已失传了,你要我拜一个死人为师吗?老实说,即算乔北溟复生,我也不佩服他!”
藏灵上人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乔北溟并没有死在张丹枫剑下,他只是受了重伤,后来逃到东海一个小岛上。不管你佩不佩服他,但他那融会正邪两派的绝世武功,对你对我,对一切不是从正途出身的人,都有极大的好处!”藏灵上人所说的“不是从正途出身的人”,实即是指邪派中人,金世遗听了不觉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后来逃到海岛?三百年前的事情,你凭什么敢说得这样确凿?”
藏灵上人道:“后来有一个海客,在海上遇到暴风,飘流到那个海岛,其时乔北溟已过百岁,自知死期不远,他做了一口厚木棺材,棺材中贮备了最好的香料,可以令他死后尸身不朽,你道他为什么这样重视他这副臭皮囊吗?”金世遗道:“因为他住在荒岛太久了,他想念故乡的心情就非常强烈。”这也正是他小时候和毒龙尊者同住在蛇岛之时,所体会到的他师父的心情。藏灵上人道:“不错,他生前不能回归中土,就死后也盼望能回去。那时他已将正邪两派的内功合而为一,敢信古往今来无人能及,就可惜没有传人。而他又为人的自然寿命所限,那时已是衰老不堪,自知无法再飘洋过海,回归中土。于是发下誓愿,谁能够将他的棺材运回中土埋葬的就算是他的隔世弟子,将获得他的绝世武功。可惜那海客是个生意人,对武功一窍不通,也无意学武。不过他和乔北溟在海岛上同住了三个月,听乔北溟谈说武林中的奇闻异事,以及自古以来武学上所勘不破的几个大难题,例如邪派内功必将留下祸害,无法克服,就是其中之一。据乔北溟说,这几个武学上的大难题,他都解决了。那海客听他讲得津津有味,对他的说话也记得许多,当然这只是说他记下他的说话而已,并非说他已懂得了其中的奥妙。”金世遗听他越说越是离奇,但看他的神情,却又绝不似信口开河。
金世遗半信半疑,问道:“那海客其后如何?”藏灵上人道:“乔北溟帮他伐木结筏,第二年春天,季候风一起,他就回国了。”金世遗冷笑道:“你这个故事编得很好,可惜终于露出了破绽了。”藏灵上人道:“破绽何来?”金世遗道:“那海客回国,若是中途沉没,秘密便永沉海底。即算他邀天之幸,木筏居然能渡过大海,归回中土,那时距离乔北溟的失踪不过几十年,只要他一透露出在海岛的经历,武林中人自必闻风而来,岂有直至二百余年之后,还没有人知道的道理?”
藏灵上人道:“你问得很对,可是这海客根本就没有回到中国,而是漂流到波斯湾去了。后来这个海客在波斯娶妻生子,他的后代也变成了波斯人,不再回国了。”金世遗道:“既然如此,你又如何知道?”藏灵上人道:“三十年前,我得尼泊尔国王的邀请,观光佛国的无遮大会,会中认识了一个波斯武士,散会之后,我和他取道阿富汗,顺道便到波斯一游。事情便有那么凑巧,在波斯我遇到这个海客的后人,他们这一家早已忘记了中国话,中国字更不认识了。”金世遗道:“他的中国话都不会说了,却还记得他的祖先,曾经在一个荒岛,遇见过一个叫做乔北溟的人么?”
藏灵上人道:“那个海客曾经写了一本航海日记,在荒岛上那段遭遇,后来也补写在日记上了。那海客的后人在波斯遇见了我,听说我是从中国来的,非常高兴。”金世遗道:“因此,他便说起他的祖先也是中国人,并且将他祖先的这本航海日记给你看了?”藏灵上人道:“你猜得一点不错,正是这样。现在你该相信了吧?”金世遗道:“相信你那又怎样?”藏灵上人道:“想那乔北溟既曾留下诺言,谁能将他的棺材运回中土,那人便是他的隔世弟子,这样说来,想必他的棺材里藏有秘密,极可能是他将毕生的心血,钻研所得,写下来,留在棺材里了。要不然他身死之后,如何还可以传授弟子?”
金世遗冷笑道:“你既然知道这个秘密,何以自己不去寻找,却要与我同享?我和你有什么交情?”藏灵上人道:“有三个原因,我要与你合伙,第一,我不会航海,而你却正是在东海的蛇岛上长大的;第二,你也知道我的内功不是依着正途修炼的,现在已有迹象,我在这三年之内,随时都可能走火入魔。你既能避过走火入魔这场劫难,想必是令师的遗书中,载有解救的方法,我不敢向你借书,但望你指点我逃过此劫。要不然,也许我未寻到乔北溟的棺材,自己便先进了棺材了。”金世遗道:“你怎知道给我留有遗书?”藏灵上人道:“实不相瞒,那是董太清生前曾告诉我的。”
金世遗恍然大悟,笑道:“原来你为郝浩昌助拳,其实是想探明董太清的生死。”藏灵上人道:“不是为此,难道我当真要与杨柳青一个妇道人家作对吗?董太清生前曾对我说,他在蛇岛寻到尊师的一册遗书,后来交给你了。据他所言,《毒龙秘笈》所载的乃尊师一生所创的武功,而那一册经他手交给你的遗书,则是破解走火入魔的秘法。”金世遗暗暗好笑,原来董太清在蛇岛寻到的不过是他师父的一本日记,日记上最重要的一页,乃是预测蛇岛的火山,将在他死后十年左右爆发,并留下消弭这个祸胎的办法,根本就没有涉及武功的奥妙。而且那本日记,也不是董太清亲手交给他的,而是冯琳从董太清手中夺去,后来冯琳交给了唐晓澜,唐晓澜在喜马拉雅山上遇到金世遗,再交回给他的。董太清所以要向武林同道说谎,大约是想煽动几个邪派的大魔头与他作对。金世遗勘破了其中因果,并不揭穿董太清的谎话,却对藏灵上人哈哈冷笑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如意算盘,要是董太清没有死,大约你就要找董太清合伙了。”藏灵上人尴尬笑道:“不,我不过是想打探得更确切些罢了。”顿了一顿,又道:“金世遗,你何必多疑?咱们这个交易,彼此均有好处,你助我破解‘走火入魔’的祸患,我助你去发掘乔北溟棺材中的秘密,说不定你就可以因此成为古往今来无人能及的武学大师!”
金世遗纵声笑道:“多谢盛情,照这样说来,我得的好处比你更多了。”藏灵上人道:“可不是吗?”金世遗道:“你说了两个原因,还有一个呢?”藏灵上人道:“你我两人联手,天下还有何人能敌?这就是我找你合伙的第三个原因。”金世遗道:“原来你是怕有人知道风声,要我做你的帮手。”藏灵上人道:“你不要忘记,目前便有几个大魔头暗地里追踪你,你要我做你的帮手,比我要你做我的帮手更为迫切。”
金世遗又哈哈大笑,藏灵上人道:“喂,你到底心意如何?”金世遗道:“你对我这样好法,我岂有不愿之理?好,我现在就帮助你破解走火入魔的隐患!”藏灵上人大喜,问道:“有什么秘诀传授么?”金世遗道:“不用,你伏下来。”藏灵上人道:“做什么?”金世遗道:“我要打你三下屁股!”藏灵上人呆了一呆,勃然大怒,金世遗不等他发作,抢先说道:“藏灵上人,你何必多疑?你不知道我师父武功的奥妙,这三下屁股一打,可令你百穴畅通,真气从尾闾逆贯天庭,一切在你体内潜伏的祸患,尽都消解!”藏灵上人半信半疑,道:“你不是开玩笑的?”金世遗道:“你要不信,那就算了。”藏灵上人没奈何,只好伏在地上,让他打三下屁股。
金世遗提起拐杖,直起直落,“卜卜卜”的连打了他三下屁股,忽地哈哈笑道:“我当真是和你开玩笑的!”
藏灵上人一气非同小可,一跃而起,倏地取出了一大铜钹,双钹一碰,震耳欲聋,向着金世遗立刻便是一招“双风贯耳”,金世遗一跳跳开,叫道:“你不与我合伙了吗?”藏灵上人大怒骂道:“岂有此理!我一片菩萨心肠,你却将我戏弄!”金世遗冷笑道:“你若是菩萨心肠,我就是大慈大悲的佛祖啦。我打你三下屁股,并不乘机将你打死,这还不够大慈大悲么?哼,哼,我金世遗独往独来,何至于与你这等小人合伙!”
藏灵上人怒不可遏,双钹盘旋飞舞,狠狠攻击,金世遗见他势沉力猛,招数奇妙,也自不敢轻敌,躲过了他的三招之后,金世遗一声喝道:“我打了你三下屁股,让了你的三招,你若再打,我可不留情啦!”藏灵上人双钹一合,轰轰然发出极强烈的噪声,又向金世遗当头压下。金世遗道:“你虽无过错,面目可憎,钹声吵耳,尤其讨厌!”举起铁拐,重重一敲,但听得金铁交鸣之声,震得群峰四响,耳膜欲裂,藏灵上人连退几步,突然飞身而起,双钹展布了丈许方圆的一团寒光,将金世遗罩得风雨不透,金世遗冷笑道:“你当真要和我拼命吗?”将铁拐一拉,再拔出了一柄铁剑,左手使拐,右手使剑,强攻猛打,打得山摇地动,星月无光,不过片刻,藏灵上人的钹声渐渐嘶哑,那团寒光也被击破得流散不定,金世遗猛地大喝一声,铁拐起处,一招“五丁开山”,再重重的一敲,登时发出一声极难听的巨响,藏灵上人的那对铜钹竟被震裂,分成四片,眼耳鼻口,都流出血来!
藏灵上人也真了得,受了内伤,居然还能够举步如飞,边逃边骂:“金世遗,你这不通情理的怪物,死到临头,还不自知!不必我自己报仇,等下你那几个对头到来,就要将你化骨扬灰!”金世遗哈哈笑道:“你留下一口气看吧,你再动怒,只怕你就要先到阎罗王处报到,等不及看我被化骨扬灰啦!”
藏灵上人果然不敢再骂,转眼之间就逃得踪迹不见,金世遗狂笑了一会,忽然想起藏灵上人所说的那段武林秘密,心头怦然而动,急忙追下山去。正是:
绝世武功何处觅?且看东海又扬波。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