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7月的一天,香港,夜幕,维多利亚港,远处的灯火传来一阵阵喧闹,又有一艘闽浙方向驶来的客轮要停靠码头了。在港口外面一处僻静的地方,远远地开过来一辆汽车,汽车前后没有牌照,车停到海岸边上之后下来了两个彪形大汉。两个人警惕的看看四周确认没人之后,他们从后备箱里抬出了一个大箱子,箱子看起来相当沉重,两个彪形大汉抬起来也颇为吃力。两人将箱子挪到岸边,然后直接扔进了黑色的海水里。完事之后,两个人又抬头观察了一下四周,只有远处的港口传来熙熙攘攘的下船声音。他们迅速上车,汽车吼叫着快速离开了岸边。
第二天,同一个地方,几个沿着海边捡垃圾的人发现了被海浪冲回岸边的箱子,几个人不由分说蜂拥而上。最近从内地逃亡香港的有钱人特别多,这不定是哪个地主贵人的浮财掉海里了。拾荒的人一边跑一边扒拉开同伴的手,几乎同时到达箱子岸边的几个人很快达成默契,不管什么宝贝都是均分,无人反对。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捡起一块石头几下就把箱子锁砸开了,然后在众人企盼的目光中打开了箱子,结果很快“呀”的一声,全都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喊:“死人!死人!”有胆大好事的人凑上前窥伺,只见箱子里拧巴着塞了两个男人的尸体,双手都是捆绑的姿势,后脑有明显的枪伤。这是什么人?!是劫财还是仇杀?
香港警务处的人也来了,由于事发地是维多利亚港附近,虽然兵荒马乱的岁月死几个人不稀奇,但是这种死法和抛尸地点还是引起新闻界的好奇,很多记者都来到现场采访。香港警务处长麦景陶先生也不得不亲自来现场以示重视。麦景陶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勘验了尸体,他总觉得这两个人有些面熟。
法医现场汇报:“两名死者双手被绑,均为脑后贯通伤,应该是捆绑之后枪杀,子弹为大威力的德国造驳壳枪射出,为死后抛尸,死亡时间不超过24小时,抛尸时间料定为昨夜。”
麦景陶深深喘了口气,然后一个白人刑警过来报告:“死者身上没有任何证件,但根据其穿着考究,应为公司职员之类身份。”
麦景陶摇摇头,对着刑警吐了个粗口:“shit!”意思是这种屁话就不要汇报了。他伸手招呼一个华警头目过来,指指那两具尸体问:“眼熟吗?认识吗?”
华警点点头,然后凑过来小声的告诉麦景陶:“国民党保密局香港站的,但有小道消息说他们可能是共产党的卧底。依我看这是保密局清理门户。”
麦景陶赞许的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干得好。”然后他把现场交给下属,自己驱车直奔港督府,他知道这件案子的背后联系着两大政党的角力,这才只是开始,以后怎么做,他拿不准方向,他需要当面向港督葛量洪请示。
此时在新华社香港分社的办公室里,黄作梅刚刚接任了分社社长职务,他的前任同时也是香港分社创始人乔冠华前几天刚刚护送一批民主人士北上北平了,而乔社长此次北上就留在外交部工作了。黄作梅对外的身份是分社社长,对内还有一个身份:港澳工委负责人,也就是中共香港地下党的负责人。此刻他正盯着中央发来的密电思考自己的工作。
中央的电报中心思想很明确,要求黄作梅与国民党在香港的势力做斗争;争取港英政府内部人士支持;保护好在港民主人士安全;做好民主人士甄别工作;护送参加政协会议民主人士北上。
黄作梅虽然新上任社长,但是他之前就长期在港澳一带工作,熟悉这里的环境和人。这几个任务即使中央不叮嘱,他也心里有数。而目前最紧急的任务就是要严防国民党保密局的暗杀行动。之前克农台发来的密电说他们得到情报,保密局已经派出了暗杀小组来港,此刻最要紧的是弄清楚对方的实力和目标,这一点最要紧。
秘书突然推门进来了,黄作梅看到他的脸上表情不自然。他把密电锁到抽屉里,让秘书关上门再说话。
秘书比较年轻,显得缺少历练,他有点着急的汇报:“黄社长,我们刚刚得到消息,今天在维多利亚港附近发现了两具藏在箱子里的尸体。这两具尸体是……是……”
黄作梅挥挥手示意秘书不要着急。秘书继续汇报:“我们的人去现场看了,应该就是我们在保密局香港站潜伏的两个同志。”
黄作梅意识到问题严重了,这两个同志潜伏已久,在近两年保护民主人士的行动中居功至伟,不论是保密局暗杀李济深还是蔡廷锴,都因为这两位同志的准确情报和配合,才使得两位民革党首脑安然北上。现在政治协商会议召开在即,香港这边的护送工作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保密局的暗杀小组已经来港,而我们的内线情报却断了!这件事太严重了。他拿起了电话,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他让秘书赶快准备汽车,同时约钱之光和杨林两位同志到四季咖啡馆见面。
黄作梅坐在汽车后座,汽车启动向中银大厦开去,刚一出新华社的大门,对面香烟铺的老板就拿起了电话,司机对黄作梅笑笑说:“社长,还是老规矩吗?”黄作梅摇摇头:“老规矩。”
司机一踩油门,汽车疾驰了一段路,然后开始在各个弄堂里七拐八绕,黄作梅习惯了这种坐在汽车里甩尾巴的生活,如果不是安全问题,他宁愿不坐这种目标明显的汽车。
现在的香港街头弥漫着紧张和激动的心情,向往共产党的民众普遍怀着激动的心情准备迎接香港的解放,有些高楼上已经挂起了红旗,挂上了通告解放军胜利的标语。而对于逃亡到这里的国民党残余势力来讲,心情则是紧张和焦躁的,他们大部分聚集在九龙城附近,那个地方已经公然挂上了青天白日旗。而对于香港的实际统治者英国港英政府,他们则是一种复杂的情绪,他们不欢迎国民党同时也不欢迎共产党,但是另外一方面他们潜意识里并不惧怕国民党,却对解放军怀有深深的恐惧,尤其是在4月份的“紫石英号事件”之后。
目前香港警察们接到的指示就是只要街面上不发生冲突,爱挂什么标语爱喊什么口号随便。他们目前首要任务是处理那些大量逃亡来港的人,维持香港的正常秩序。
黄作梅的汽车在中银大厦附近的岔道里来回转了几圈之后,黄作梅在一个隐蔽的拐角下了车,汽车继续兜圈子。他信步走入一个胡同,钻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咖啡馆。
四季咖啡馆里,黄作梅向钱之光和杨林两个人通报了克农同志的密电和刚刚发生的事情。钱杨二人也意识到了问题的复杂和严重。杨林分析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证明至少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我们内部出了问题!”
黄作梅没吭声,钱之光转动着咖啡勺,一边像是思考一边说:“现在找出问题是要紧的,更要紧的是怎么样能尽快阻止保密局的暗杀行动并尽快组织民主人士北上。”
黄作梅抬起了头:“我也是这个意思,内部的事情要查,但是手头上的工作更要抓紧行动。中央已经命令我亲自护送一批民主人士北上,留在香港的民主人士的保卫护送工作由你们二位负责。”
钱之光和杨林不约而同的坐直了身体,等待黄作梅布置任务。
黄作梅盯着两人:“第一,虽然内线被断,你们要尽快摸清保密局的底细,了解他们的目标和计划。第二,尽快找出泄密的源头,处置之。第三,对民主人士的保卫工作要做到详尽,每个人的住址和联络方式务必详细,每个人都要有专人负责。第四,分批组织民主人士北上。”
黄作梅抬起头来:“最后,工作的重中之重是龙云!云南的卢汉有很大的起义可能。你们要联络香港警务处的内线同志,在龙宅周围设置日常巡逻线路,内紧外也要紧,坚决不能出错。”
钱之光和杨林一起轻声的回答了一声:“是,保证完成任务。”
黄作梅最后一个交代:“我走之后,和中央的联系电台转移到华润公司由你们二位负责。一方面是联络方便,另一方面。。。我无法保证此次泄密没有新华社内部的可能。”
在港督葛量洪的办公室里,麦景陶滔滔不绝的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和自己的担心一股脑儿倒给了总督大人,最后他带着警告的语气告诉葛量洪,自己已经得到情报,国民党保密局已经派出了暗杀人员来港,目标就是倾向于共产党的那些人,对于阻止他们的暗杀行动,他有些力不从心并且不知道是否应该管这个棘手的事情。
港督葛量洪刚刚到任两年,他和坐在自己对面的辅政司列诰先生对视了一下,以外交人员特有的微笑对麦景陶处长问道:“警务处长先生,如果有人要在您的管辖范围内杀人,您第一时间想的难道不是阻止对方并且抓住凶手吗?”
麦景陶愣了一下:“总督先生,这不是普通的案件,您的意思是让我保护共产党同时阻止国民党?”
葛量洪摇了摇头:“为什么要分清楚哪个党派呢?只要他们遵守香港的法律,我们都要保护他们,只要他们违反香港的法律,我们都要阻止他们甚至逮捕他们。”
麦景陶点点头,这个答案足够了。麦景陶心想自己也算是不走运,现在警务处虽说自己是处长,但是警务处内部早就被国共两党渗透了,如果不涉及党派、不涉及背后的军事对立和意识形态对立,那还是很容易对付的,可现在双方的背后是强大的共产党政权和虽然弱小但是仍有很强势力的国民党政权,他们的背后可能还涉及苏联和美国,作为英国殖民地的香港在中间实在是不好做人。尤其是现在香港人满为患,作为直接管理者的他其实压力要比港督更大。不过今天葛量洪的回答至少让麦景陶很满意,他已经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送走了麦景陶,辅政司列诰先生不解的问葛量洪:“为什么不和他说的更清楚一些您的意见呢?”
葛量洪一脸凝重的看着列诰,缓缓地说:“他们很难理解,不光在麦景陶他们眼里,甚至在英国本土的那些大人们眼里,香港和印度、锡兰没什么两样。但事实上并不是,香港不是单纯的殖民地,香港是租借来的,无论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都会在1997年7月1日收回香港的,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我的朋友。”
列诰不解的问道:“即使是那样,但那是新界,香港岛还是大英帝国的。”
葛量洪摇摇头:“香港岛几乎全部的淡水、电力、食物、燃料都来自新界和大陆,没有新界,香港岛将变得毫无价值。关键的问题是大英帝国已经今非昔比,我们的国力根本难以维持对远东的威慑力。我了解国民党和共产党,在他们各自信仰的共产主义和三民主义之前,他们都是民族主义者,即使是能将香港的治权坚持到1997年也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
列诰还是没有得到自己满意的回答:“那您为什么现在偏向共产党一方呢?也许您不承认,但我感觉得到,我相信,麦景陶处长也会感觉到您的倾向。为什么不继续坚持前任港督杨慕琦的计划呢?那样的话,香港的地位将和印度锡兰一样,而联合国和美国也会支持香港,支持大英帝国的。”
葛量洪坚决的摇摇头:“不、不,先生,请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您刚才的想法。杨慕琦计划会让大英帝国失去香港的。”
列诰耸耸肩:“为什么?我知道很多香港上层人士和伦敦的很多议员都支持这个计划。”
葛量洪把身子俯过来,列诰也走到他身边,葛量洪认真地说:“我的朋友,你还记得扬子江事件吗?(紫石英号事件—作者注详见附录)”
看到对方点点头,葛量洪继续说:“大英帝国已经老了,它的身躯太沉重了,它需要休息。我们没有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去应付那些激烈的事变。杨慕琦计划很聪明,按照这个计划执行,香港很快就会走上独立的道路,那样的结果不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不会接受的,即使共产党不从广东进攻我们,我想国民党都会从台湾进攻我们。香港总有一天都会回到大陆的,我们能做的只能是在这个回归前的几十年里,让香港人过得更自由更富有,让大英帝国在远东的利益继续延续。”
列诰微微的点了点头,这表示他多少还保留自己的意见。他转过来看着葛量洪:“那么这次谋杀事件还有以后的暗杀、冲突一系列事件,您的打算就是保持中立维持社会秩序的同时偏向于共产党这么简单吗?”
葛量洪笑了笑:“我的朋友,香港的繁荣基础不是台湾,而是大陆,而共产党方面也需要一个窗口能和西方世界对话以及贸易,我相信共产党的上层会注意到这一点。所以不论是人道主义角度出发还是从香港自身的利益出发,我只能这样选择。而且,记住我一句忠告:在香港,我们都不是殖民地的官员,我们是外交人员!”
列诰深深吸了口空气,认可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