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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陆小曼与王赓、徐志摩、翁瑞午

(赵家铭提供,靖一民原作)

舞会陆小曼初识徐志摩

这是一九二四年初秋的一天晚上,北京外交部华丽的舞厅门口,五彩缤纷的霓虹灯闪烁着美丽炫目的光彩。这时,一辆人力车在舞厅门前缓缓停住后,从车上走下一位二十八九岁的青年人。他中等身材,面颊瘦长,鼻子略微偏大,嘴巴似也阔了些,但他着一身白色的西装,戴一副圆形的黑边眼镜,举止潇洒,气度非凡,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他就是已经名闻全国的诗人徐志摩。他健步走进舞厅,环顾四周,见他的好友王赓正与一位少妇坐在一张圆桌前,便走过去轻声唤道:“王先生。”

王赓在外交部任职,很善辞令。他见是徐志摩来了,忙站起来亲热地与徐志摩握了握手,然后指着身旁的少妇说:“她是我的内人陆小曼,是她要我约你来的。”接着又向那少妇介绍道:“这位就是你崇拜的大诗人徐志摩先生,今晚你可以当面请教。”

陆小曼很文雅地含笑朝徐志摩点点头,请徐志摩在她的对面坐下,轻声细语地说:“徐先生,我拜读过你的很多大作,写得很感人。”

“王太太过誉了。”徐志摩客套道,“我不过是有感而发,随意写些应景之作,不值一提。”

王赓吩咐女招待端来一杯白兰地放在徐志摩面前。徐志摩端起杯子慢慢饮着,暗自打量着陆小曼,眼睛里放射出异样的光。她长得面目清秀端庄,朱唇皓齿,婀娜娉婷,特别是那双含笑的眼睛,似一泓清泉,总是闪烁着深情而又清高的光彩,一看便知是位很有灵性的大家闺秀。与这么一位楚楚动人的女子对面而坐,徐志摩的脸有点红,心跳也加速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假若陆小曼不是王赓的妻子,他会不顾一切地去邀请陆小曼跳舞,但现在他却不敢轻狂。

音乐响起来了,一对对舞伴手牵手走进舞池,和着悠扬的舞曲跳起了华尔兹……

这时,一位着装妖艳的女人走到王赓面前,甜笑着邀请道:“先生,能请你跳舞吗?”

“好,好!”王赓兴高采烈地站起来,对陆小曼说:“小曼,你陪徐先生跳一曲。”说完,拥着那位女郎旋转着,滑向舞池。

陆小曼也站起来,温和地笑着对徐志摩说:“徐先生,请吧!”

徐志摩有点受宠若惊,慌忙站起来,拉着陆小曼的手,一起走进舞池,随着轻柔的舞曲跳了起来。他发现,陆小曼的舞步娴熟,身姿轻盈,反应灵敏,与他配合自如,不禁舞兴大增,话也就多了起来。他边与陆小曼旋转着,边问:“王太太,听口音你就是北京人吧?”

“不!”陆小曼笑吟吟地说,“我的祖籍是江苏常州,但我是在上海出生的,八岁那年才随母亲来到北京和父亲一起生活。”

与王赓婚姻并不幸福

“王先生是位很有才华的青年,你又是位聪慧、娇艳的女士,你们的结合真可谓是郎才女貌,一定很幸福吧?”

“幸福?哼!那只是表面的。”陆小曼收住笑容,不满地说,“两年前王赓从美国留学回来,经人介绍我们相识。当时他托人求婚,我并不同意,因为他年龄比我大七岁,我们也缺少感情基础。但我的母亲却看上了他,硬逼我嫁给他。结果,我们认识还不到一个月,就订了婚,难怪人家都说我们是闪电结婚。”

徐志摩听到这里,陷入了沉思。

陆小曼用试探的口气问:“徐先生,你的婚姻一定是自主的吧?”

“在这个封建思想浓厚的国度里,有几个人的婚姻能自主呢?”徐志摩沉重地说,“九年前,在父母的包办下,我娶了名门闺秀张幼仪女士为妻。虽然她是一位有文化而又长相出众的女子,但由于缺少感情基础,我们常常争吵。为了逃避这如冰窟般的家庭,我独自来到北京求学。不久,我又远涉重洋,到美国留学。在美国的哥伦比亚大学获得了文科硕士学位后,我又离美去了英国,入伦敦剑桥大学研究生院攻读研究生。我的妻子似乎是有意纠缠我,竟也来到了伦敦。我们又在一起过了一段时间,仍然过不到一起,她去了德国继续留学,我独自回国,来北京大学任教。”

“真没想到,像你这样一位大诗人,还有这么曲折的爱情经历。”陆小曼用同情的目光望着徐志摩说。

徐志摩苦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他与陆小曼又跳了一会儿,待舞曲终结时,他们才一起走回原来的座位上坐下。这时,王赓也走回来,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有点自豪地说:“徐先生,小曼的舞跳得还不错吧?”

“好,非常好!”徐志摩赞叹道。

王赓得意地哈哈大笑道:“你知道吗?她是北京交际场上的女皇。”

陆小曼不满地嗔怪道:“瞧你,又胡说了。”

“王先生说得对,你的确是舞会上的女皇。”徐志摩随声附和道。

陆小曼羞涩地笑了笑,问王赓:“哎,明天是星期天,咱们和徐先生一起去郊游好吗?”

“这……”王赓有点犹豫。

“这什么?”陆小曼白了王赓一眼说,“我知道你又要忙什么公务,可这样下去,我都快成笼中之鸟了。”

“你这话就说远了,夫人的话我岂敢不遵?”王赓俏皮地说到这里,望着徐志摩问:“徐先生,你也一定要去噢!”

徐志摩沉吟着,见陆小曼正用乞求的目光注视着他,便爽快地答道:“好吧,我遵命!”

香山初秋志摩伴美人游

第二天早晨,玻璃窗上刚刚露出鱼肚皮似的白色,徐志摩就起身下床,梳洗完毕,急匆匆吃了些糕点之类的食物,便按照昨晚约好的地点,到紫禁城北门外等候王赓和陆小曼。

徐志摩看了一下手表,见已经是上午八点多了,仍不见王赓和陆小曼的身影。他有些着急,点燃一支香烟吸着,焦急地张望着路上的行人。突然,一辆人力车停在了他的面前,陆小曼从车里走下来,歉意地说:“徐先生,让你久等了。”

徐志摩探头看了看车里,见没有别人,便问:“王先生呢?”

陆小曼沮丧地轻叹口气,说:“他呀,又有公务,来不了了。他要你陪我去玩。”

“这……”徐志摩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陆小曼用挑衅似的口气说:“怎么,你这个留洋的大诗人,还不敢陪一个已婚的女人游玩吗?”

“不,不,不!”徐志摩连连摆手,解释道,“我是说……”

“别解释了,快上车吧。”陆小曼打断他的话说。

徐志摩顺从地登上人力车,与陆小曼并肩坐着,问:“咱们到什么地方去?”

“去香山看红叶好吗?”陆小曼说。

“好吧!”徐志摩答。

初秋的香山,树叶已开始飘落。或许是黄栌树叶还没有变红的缘故吧,山上游人稀少,所以显得很寂静,只有各种鸟儿在树林里欢快地飞舞着,发出“啾啾”的鸣叫声……

徐志摩与陆小曼乘车来到山的东侧,让车夫在山下等候。他们一起沿着弯曲的山路,往山上走去。起初,他们都还有些拘谨,但走了一段路之后,因为路不好走,陆小曼不时需要徐志摩搀扶,也就无拘无束了。当他们来到半山腰的玉华山庄时,都已累得满头大汗,陆小曼大口喘息着说:“在这里歇会儿吧,我累了。”

“好吧!”徐志摩答应着,随陆小曼走进亭里坐下,各自掏出手绢擦汗。这时,徐志摩才注意到陆小曼今天特意描了眉、抹了粉,还涂了口红,穿了一件天蓝色的旗袍,显得比昨晚更加窈窕,不由赞叹道:“王太太,你长得真漂亮啊!”

陆小曼莞尔一笑,不满地说:“请你以后不要叫我王太太好吗?我讨厌这样称呼我,叫我小曼好了。”

“可以。”徐志摩说,“作为交换条件,请你以后也不要称我先生了,就叫我志摩吧!”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个人都会心地笑了。他们笑着,掏出随身带来的水各自喝了几口,相约看谁先找到红叶,又继续往山上走。直到中午时分,他们谁也没找到一片红叶。最后,他们登上山顶,找了片草坪坐下,陆小曼失望地说:“想不到偌大的香山,竟然连一片红叶也找不到。”

徐志摩意味深长地说:“生活中有许多事情并不是遂人心愿的,重要的不是我们是否能够得到,只要我们真诚地追求了,也就该满足了。”

“你说得真好,不愧是位诗人。”陆小曼赞叹道。

徐志摩笑着,从提包里掏出食物递给陆小曼,又打开两盒罐头,开始野餐。陆小曼边吃边望着徐志摩问:“昨天晚上你说你的妻子长得很漂亮,又是留洋的学生,那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呢?”

徐志摩的脸上立时阴了天,沉吟片刻,悠悠地说:“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奇怪,就像一幅名画摆在每个人的面前,有的人爱不释手,有的人却嗤之以鼻。何况,妻子不是装饰品,长得漂亮,并不一定讨人喜欢。与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结合,如果没有感情基础,也不一定就能生活幸福。”

难怪你的诗那么动人

陆小曼被这番富于哲理的回答折服了,她用敬佩的目光凝视着徐志摩,赞叹道:“你分析得很深刻,难怪你的诗那么动人。”

徐志摩自嘲地苦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他匆匆吃了些糕点,然后平躺在草地上,望着蓝天上变幻莫测的浮云,任凭思绪飞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过了很久,他才淡淡地问:“小曼,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

“我在想你刚才说的话。”陆小曼答。

“为什么还要想呢?是我的话刺伤你了吗?”

“不!你的话使我想到了我与王赓的婚姻。”

“你们的婚姻不是很美满吗?还去想什么?”

“是的,表面上看来,我们的婚姻很美满。王赓留过洋,又是个事业心很强、很有前途的人,但他在家庭生活上却像一座冰山,不能给我带来一丝温暖,而我却希望有堆火在烘烤着我。”

徐志摩又不吱声了。他不曾想到,世界上竟有这么多不美满的婚姻。唉!爱情呀,你是风,还是云?为什么不让每个家庭都拥有你呢?

陆小曼收拾起吃剩的东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近徐志摩说:“我感到很累,想睡一觉。”

“那你就睡吧!”徐志摩心不在焉地说。

“可没有枕头。”陆小曼柔情地说,“我枕着你的身子睡好吗?”

徐志摩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然坐起来,惊愕地凝视着陆小曼,微微摇着头说:“不!这不行。俗话说,朋友之妻不可欺。”

“可你并没欺负我啊!”陆小曼娇滴滴地说。

徐志摩坚定地说:“那也不行!”

陆小曼气恼得坐在地上,轻声抽泣起来。徐志摩见此慌了手脚,着急地说:“小曼,你,你不要这样,咱们回去吧!”

陆小曼边哭边说:“我很讨厌是吗?”

“不!你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人。”徐志摩诚恳地说,“但是,你我都是已婚的人了,命运不允许我们再多想。”

陆小曼听了这句话,哭得更伤心了,徐志摩掏出手绢递给她,劝道:“小曼,别哭了,咱们走吧!”

陆小曼接过手绢擦了擦眼泪,说:“你先回去吧!我真想就躺在这里死了算了。”

“看你都说了些啥?你还风华正茂,怎么会想到死呢?”徐志摩像哄孩子般责备着陆小曼,然后拉着她的手说:“走吧,时候不早了。”

陆小曼顺从地站起来,拍去衣服上沾的土,与徐志摩一起往山下走去。一路上,他们谁也没再说一句话,各自的心里都很乱,很乱……

当男模特儿弄假成真

一个秋雨潇潇的晚上,徐志摩意外地接到了陆小曼打来的电话,约他立即到她家去一趟,说有急事要告诉他。他正想婉言拒绝,但陆小曼那柔软的声音又使他心跳加速,不忍心拒绝这么可爱的女子的邀请,犹豫了片刻,还是勉强答应了。他放下电话,撑着雨伞,踏着湿漉漉的街道来到有轨电车车站,乘车来到了陆小曼的家。他轻轻敲击着大门,门很快“吱哟”一声打开了。陆小曼从里面走出来,见是徐志摩,惊喜地莞尔一笑,没说什么,便引徐志摩走进院内。接着,陆小曼返身拴上大门,与徐志摩一起走进了会客室。

“请喝茶。”陆小曼将一杯茶水放在徐志摩面前的茶几上说。

徐志摩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问:“王先生呢?”

“他呀,早走了。”

“走了?”

“嗯!”陆小曼在徐志摩身旁坐下,用嘲讽的口气说,“他官运亨通,荣升哈尔滨警察厅厅长了,昨天已去赴任。”

徐志摩点燃一支烟,问:“哎,你不是说有急事要告诉我吗?”

“其实没有什么事。”陆小曼笑着说,“我一个人在家闲得无聊,请你来陪我聊聊天,顺便告诉你王赓调走的事。”

徐志摩若有所思地说:“王赓不在家,以后晚上我不能来你家,免得生是非。”

“怕什么?”陆小曼毫不在乎地说,“一个人若总是看着别人的眼色行事,那他就寸步难行。我们生活在这个文化观念落后、封建意识渗透到每个角落里的社会里,若是再不勇敢地走自己的路,那只能成为一个悲剧人物。”

“你真是一个不平凡的女子。”徐志摩听完陆小曼的这番议论,不由深情地望着她赞叹道。

陆小曼甜笑着站起来,说:“我最近画了几幅画,你给起个题目好吗?”

徐志摩吃惊地问:“怎么,你会画画?”

“瞧不起我啊!”陆小曼得意地说,“告诉你吧,我还是刘海粟的得意门生呢!”

“那好,让我来欣赏一下你的大作。”

陆小曼一阵风似地跑出屋,没多会便抱着一卷国画走进来,放在茶几上,一幅幅展开给徐志摩看。徐志摩望着这一幅幅技法娴熟、构图讲究、面目传神的国画作品,简直不敢相信就是面前这位女子画的,不由称赞道:“画得好,太好了!你真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女子呀!能送我一幅吗?”

“可以。”陆小曼爽快地答应道,“这些画由你选,只是有个条件你得答应我。”

“什么条件?”

“你得给我当一次模特儿。”

“当模特儿?就我这副骨头架子?不行,不行!”

“那你就别想拿走我的画。”

“这……好吧!我就献一次丑吧!”

屋外的雨渐渐大了,天空中还隐隐鸣响着闷雷。屋里墙上的挂钟也像故意凑热闹,伴着雷声“当当”敲响了十次。

徐志摩瞥了一眼挂钟,不安地说:“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陆小曼停住画笔,脉脉含情地注视着徐志摩说:“我还没画完呢!”

“以后再画吧!”徐志摩说着,站起来准备走。陆小曼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拿起徐志摩的雨伞,走到徐志摩跟前,深情地望着徐志摩说:“明晚再来接着画好吗?”

徐志摩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答应了。

陆小曼高兴地笑着,打开雨伞,用一只手举着,另一只胳膊挎着徐志摩的胳膊,柔声说:“走吧,我送你。”

两个人肩并肩走出屋,向大门走去。他们走得很慢,还不时止住脚步,相互深情地对望一眼。等他们走到大门口就要分手了,他们靠得更紧了。默默在雨中伫立了片刻,陆小曼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丢下手里的雨伞,扑进了徐志摩的怀里。徐志摩也不顾一切地拥紧了陆小曼那纤弱的身子,轻轻地吻她的秀发、吻她光洁的额头……

你对小曼的照顾无微不至

徐志摩是位性情倔强的人,不论做什么事,只要他认准了目标,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去追求,直至达到目的。如今,他已陷入了爱的漩涡,被陆小曼深深迷住了。尽管他知道要想与陆小曼结合极其艰难,但他仍不顾一切地与陆小曼癫狂热恋着。起初,他们还仅仅局限在陆小曼家中约会,后来他们干脆公开交往,一起到交际场合去欢度每一个良宵。时间长了,徐志摩与陆小曼的恋情便成为交际场合和文艺圈子里公开的秘密。在这种情况下,陆小曼的母亲为了拆散这对痴情男女,决定带陆小曼南下去亲戚家住一段时间,让分离淡漠他们的感情。然而,当她带着陆小曼刚刚在上海站走下列车时,徐志摩却早已远远地站在出站口等她们母女。原来,徐志摩与她们坐的是同一列火车,只是不在同一个车厢罢了。陆小曼一看到徐志摩,像疯了一般挣脱了母亲的手,凄凄地喊着“志摩!”跑过去,扎进了徐志摩的怀里,轻声啜泣起来。她的母亲见这对年轻人已爱到了癫狂的程度,只好听天由命,和他们一起回北京,任他们走自己的路了。

徐志摩与陆小曼的恋情终于传到了王赓的耳朵里。起初,他并不相信,因为徐志摩是他的挚友,他不相信当代诗坛的巨星会干出夺人之爱的事。但传言多了,他又不得不重视此事,为了弄清事情的真伪,他抛开繁忙的公务,从哈尔滨回到了北京。

王赓冒雨走出北京火车站,因为天太晚,已无车可乘,他只好步行往家赶。等到气喘吁吁地走到家门口时,他本想叩声大门,但转而一想,又将伸出的手缩了回来。他想知道自己不在家时陆小曼都干些什么,便翻墙而过,走进了会客室。会客室里没有人,他放下手里的旅行包,走出会客室,蹑手蹑脚走到卧室门口,透过暗锁的钥匙孔向里窥视着。这时,他看清陆小曼正偎依在徐志摩的怀里说着什么,气得他拔出腰里的手枪,猛烈敲击着屋门。很快,屋门开了,陆小曼站在门口,见是王赓,惊诧地说:“是你?你怎么回来了?”

“怎么,我不该回来吗?”王赓生硬地反问一句,推开陆小曼,走进了屋。他见徐志摩正不知所措地站在床前,便用挖苦的腔调说:“徐先生,你对小曼照顾得真可谓无微不至啊,都照顾到卧室来了。”

徐志摩尴尬地支吾道:“不!我是来……”

“不必解释,我都看到了。”王赓不耐烦地打断徐志摩的话说,“请你快点离开这里。”

徐志摩犹豫了片刻,无可奈何地走到门口停住脚步,深情地瞥了陆小曼一眼,见她正用求救似的目光望着他,便又折回身,冷静地说:“王先生,一切责任都由我来承担,请你不要为难小曼。”

王赓冷冷地说:“小曼暂时还是我的妻子,该怎么管教她,用不着你来教我。”

徐志摩无言答对,转身往楼下走去……

王赓走到屋门口,猛然将门关上,转回身来,环顾着屋里的一切。忽然,他看到画架上有一幅未画完的徐志摩画像,便冷笑一声,举起手枪,瞄准画像开了一枪。

儿子生病匆匆柏林行

徐志摩离开王府之后,冒雨在街上游荡许久,直到夜深,才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回自己的宿舍。他将已湿透了的衣服换下来,然后来到书桌前坐下,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吸着,陷入了沉思。此时此刻,他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乱极了。他为陆小曼担心,怕王赓折磨她;又害怕会到学校里来吵闹,把他逼到非常尴尬的境地。他深知,在有着几千年封建史的中国,人们最深恶痛绝的就是男女之间的婚外之情。一个人没结婚,会有无数人为你的婚姻操心,而一旦你建立了家庭,就没有人过问你是否生活幸福、有没有爱情。你一辈子生活在这种无爱的家庭里没有人说你不幸,而一旦你想毁坏这种形式上的婚姻,便会有无数人阻拦你、咒骂你,就连你的亲属也容不了你。他曾给远在浙江硖石老家的父亲写信,谈了准备与前妻张幼仪离婚,而后与陆小曼结合的愿望。父亲很快复信,回答是斩钉截铁的:“吾儿之愿,有辱门第。倘若娶小曼为妻,从此莫登家门。”直到这时,徐志摩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在无爱的家庭里挣扎,却不愿离婚,并不是他们爱的神经麻木了,而是他们不敢撞封建之网。但不论怎样,徐志摩仍决心不顾世俗和冷眼,一直往前走,为自己,也为陆小曼寻一条新生的路。他就这样胡乱想着,伴冷雨坐到天亮。

徐志摩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出家门,想买点吃的东西。当他路过传达室时,守门的老汉递给他一摞信。他翻看了一遍,发现有一封是妻子从德国寄来的,急忙拆开阅读,只见信中写道:

志摩:

我虽远在柏林,写这封信时仍要诅咒你。你的心肠好狠,将我与吾儿弃于国外,自己却躲在北京音信皆无。你知道吗?吾儿彼得已病危,躺在床上也没忘唤他的爸爸,他念你成痴,你却将他忘了。如果你的静脉里流的还是血,那就速来柏林见他一面吧!否则,我将终生诅咒你。

幼仪
一九二五年初春于柏林

徐志摩读罢来信,心中万分着急。他那可怜的小儿子只有三岁,是他最心爱的孩子(徐志摩唯一的儿子,小名阿欢,长成后名积锴)。他没能给他温暖的家庭,如今病危,他自是要去看他的。也好,趁此机会躲避一下北京的舆论,冷静思考一下未来的生路,可谓一举两得。因此,仅仅一瞬间,他便决定立即去欧洲。但临走之前他还要做些什么呢?对!他要去见见陆小曼,还要与王赓深谈一次,让他不要为难陆小曼。

徐志摩敲开了大门,陆小曼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们互相对望着,眼睛里都闪动着泪花。许久,徐志摩才关切地问:“王赓打你了吗?”

陆小曼微微摇了摇头。

徐志摩如释重负地轻叹一声,说:“我准备到欧洲去一趟,来告诉你一声。”

“是躲避冷酷的现实吗?抛下我怎么办?”陆小曼敏感地问。

“不!”徐志摩取出妻子的信递给陆小曼说,“她来信说孩子有病,我想去看看。”

陆小曼迅速读完了来信,赞同地说:“你应该去看他,孩子是无罪的。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就这几天的事,出国手续办好了就走。”

“好吧,到时我去车站送你。王赓今天就回哈尔滨。”

徐志摩答应着,正欲往里走,见王赓已从屋里走出来。他不顾王赓的冷眼相待,径直走到王赓面前,冷静地说:“王先生,我不是来找小曼的,而是想找你深谈一次。你我都是有身份的人,没有必要为这事变成仇敌。”

王赓沉默了片刻,说了声“好吧”,先独自走进了会客室。

徐志摩深情地望了一眼呆立在一旁的陆小曼,然后健步走进会客室,在王赓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掏出香烟递给王赓一支,各自点燃后,徐志摩平静地说:“我知道,小曼是属于你的,我不该与你争夺,因此,我准备到欧洲去,远离小曼,希望你能好好待她,获得她的爱。”

王赓对徐志摩的这一决定似乎很满意,爽快地说:“如果你真能断绝与小曼的关系,你们过去的一切,我都会原谅的,我们也还是好朋友。请放心,我王赓绝不是小肚鸡肠的人。”

“但有一点我必须说明。”徐志摩说,“我主动躲避小曼,并不是我不爱小曼,也并不是害怕舆论指责,而是不愿让小曼在风波中生活。我希望,在我出国的这段时间里,你能始终不忘自己是个男人,是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丈夫,用爱心照顾她,获得她的爱。如果我从欧洲回来后,她爱你能够胜过爱我,我会永远离开北京、远离小曼的……”

上帝不会拆散相爱的人

徐志摩与张幼仪离了婚,他再在德国住已很无聊。就在这时,他收到了陆小曼打来的电报,说她已病重,要他速回国见上一面。徐志摩收到这封电报后,心中焦急万分,真正是日不能食、夜不能眠,匆匆告别了张幼仪和儿子阿欢,踏上了回国的路程。一路上,他的心中总感到空荡荡的。与张幼仪分手,本是他多年的愿望。但真的摆脱了婚姻的束缚,他又突然感到失去了很多。他虽然不爱张幼仪,但他也并不恨她,这样匆匆离异,将会给他带来什么呢?他不知道,只感到前途渺茫。但一想起陆小曼,他又仿佛看到了一线光明,决心沿着崎岖的爱之路走下去,为自己,也为小曼,他要让爱的鲜花开遍人生之路。

经过了漫长的旅行,徐志摩终于回到了北京。一下火车,便乘出租车直奔陆小曼的家。他猛烈地敲着陆小曼的家门,想不到开门的正是陆小曼。她虽然面容消瘦,但仍亭亭玉立地站在了徐志摩的面前。陆小曼见是远行的徐志摩回来了,激动地扑进徐志摩的怀里,流着泪喃喃道:“志摩,你可回来了。你知道吗?前些日子我病重时,真怕见不到你了,所以才打了电报。”

徐志摩也激动地拥紧陆小曼,顿着声说:“小曼,你可真把我给吓坏了。你的病好了吗?你让我想得好苦啊!”

“我的病已经痊愈。我们的爱还没有结局,上帝是不会收留我的。”

徐志摩边吻着陆小曼的额头和秀发,边高兴地说:“这就好,这就好!上帝是仁慈的,他不会拆散相爱的人。”

陆小曼偎依在徐志摩的怀里,孩子似地撒娇说:“我再也不让你远行了,我要你永远待在我身边。你知道吗?没有了你,我的生活是多么寂寞、孤独、痛苦,我不能没有你。”

徐志摩双手捧起陆小曼的脸,笑着说:“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我还要告诉你,我与张幼仪的婚约已经解除,我已经是个自由的人了。”

“真的吗?”陆小曼有点惊喜地问。

徐志摩肯定地点点头,说:“下一步就看你的了。王赓在家吗?我要当面与他谈谈,让他还给你自由。”

“他还能有时间在家?”陆小曼愤愤地说,“他已被大军阀孙传芳请去担任五省联军总司令部的参谋长了。他现在手里掌握着生杀大权,你见到他时可要小心点。”

“为了你,我什么都不怕。你让他回来一趟,我要在饭店里请他吃顿饭,与他彻底谈一次。”

新婚之夜下堂妻求见

时光如梭,转眼间到了一九二六年夏末。陆小曼摆脱了与王赓的婚姻枷锁之后,于这一年的“鹊桥节”和徐志摩在北海董事会订了婚。紧接着,徐志摩将原来自己住的两间屋改作洞房,并购买了些必备的用品,然后邀请各方名流雅士,亲朋好友,在六国饭店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并请业师梁启超证婚。

结婚的当天下午,徐志摩和陆小曼正在新房里应酬来客,徐志摩的一个学生突然走进来,很神秘地递给徐志摩一张纸条。徐志摩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短短十几个字:“志摩:我在春来酒馆等你,请速来。幼仪。”徐志摩读完纸条,心神有些慌乱,他急忙将纸条揉成一团装进衣兜里,匆匆打发走来客,然后对陆小曼说:“小曼,你先在家应酬着,我有点急事去去就来。”

陆小曼虽然看出徐志摩的神情有些不对,但没多问,只是怨气十足地说:“你要快点回来啊,我可接待不了你那些文友。”

徐志摩心不在焉地答应着,急匆匆走出家门,直奔“春来酒馆”。一进酒馆,他看见张幼仪正独自坐在一张饭桌前愣神儿,便紧三步走过去,亲热地问:“幼仪,你来了?”

张幼仪也欠身点点头,请徐志摩在她的对面坐下,然后要了四盘小菜一瓶酒,各自斟了满酒杯,张幼仪举起杯说:“志摩,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让我代表你的父母以及孩子和我本人,向你表示祝贺,咱们一起喝了这杯酒。”

徐志摩本认为张幼仪见了他会大哭大闹,没想到她竟这么平静,对他又是这般客气,搞得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顺从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深沉地说:“幼仪,我对不起你和孩子,你可以恨我、骂我,但不能折磨自己。我听说你从德国回来之后,被我父亲认作干女儿,一直与我父母一起生活,这样下去怎么能长久呢?我劝你趁着年轻,还是再筑爱巢吧!”

“你扯远了。”张幼仪苦笑道,“我的爱心已死,没有热情重建家庭。不过,我也想改变目前的境况,准备去上海创办一个新式的时装公司。不论是成功还是失败,我都要勇敢地走下去,开拓一条新生之路。我已经历了许多,什么都不怕了。”

徐志摩感叹道:“我们虽然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但我好像直到今天才真正认识你。你是位非凡的女性,绝不是我印象中的小家碧玉。”

张幼仪莞尔一笑,嘲讽道:“那位陆小曼女士的嘴一定很会说吧?要不怎么能把你的嘴训得这么乖巧?”

徐志摩羞愧地苦笑笑,没说什么。

张幼仪从随身带的提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放在徐志摩面前说:“我知道,由于你父母不支持你和陆小曼的结合,经济上没帮助你什么,你一定很为难吧?我把你父亲送给我开办时装公司的钱分一点给你,算我送给你的贺礼吧!”

“不。”徐志摩把红纸包推到张幼仪面前,惭愧地说,“我不能要你的钱。我无力照顾你和孩子就已很愧疚了,怎么能再要你的钱呢?”

张幼仪故作轻蔑地撇撇嘴,说:“别在我面前充男子汉了,我们母子不需要你照顾,只要你心里还能记着我们也就够了。这笔钱是我送给你的彩礼,彩礼是不准退的。”

徐志摩见张幼仪一片真情,只好收下钱。但他的心灵深感不安,没想到张幼仪的心地这么好,离了婚还时时惦念着他,这使他感到非常内疚。为寻求自己的幸福而把痛苦强加给张幼仪,未免有点太自私、残酷了。想到此,他深情地注视着张幼仪,愧悔地长长叹了口气……

两女相遇难为徐志摩

这时,陆小曼气冲冲地闯进来,紧三步走到桌子前,指着张幼仪怪声怪气地说:“志摩,这位女士是哪里来的贵客?给我介绍一下好吗?”

徐志摩更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张幼仪已镇定自若地站起来,很有礼貌地伸出一只手说:“用不着他介绍,我叫张幼仪,你大概对我的名字并不陌生吧?”

陆小曼和张幼仪轻轻握了握手,假装恍然大悟地寒暄道:“噢,你就是张太太啊!难怪志摩常在我面前夸奖你,果然气度非凡。”

“过誉了。”张幼仪冷冷地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陆小曼女士吧?”

“对!”陆小曼肯定地点点头,虚情假意地对徐志摩说:“志摩,客人大老远地来了,怎么不请回家坐呢?”

徐志摩正欲说什么,张幼仪忙接过话题说:“谢谢你的一片盛情,这次就不去了。我只是来向你们贺喜,现在都见着了,也就行了。我该回去了,祝你们幸福。”说完,拎起提包欲走。

徐志摩急忙站起说:“我去送你。”

“不用你送,你还是认真当新郎官吧。”张幼仪意味深长地说完,转身走出了饭馆……

陆小曼望着张幼仪远去的背影,妒恨地猛然往地上“呸”一口唾沫,恼怒地瞪着徐志摩说:“徐志摩,你今天必须对我讲清楚,你是否还爱着她?如果你仍爱你的前妻,那我就让位。”

徐志摩凝视着陆小曼那张被妒火扭曲的脸,他第一次发现她那娴雅外表的背后所隐含的一丝粗鄙,这使他很失望,好像是从一场没做完的美梦中醒来,怅然若失,内心里只感到隐隐疼痛。他不愿在这个问题上与陆小曼纠结,便站起来,轻叹一声说:“人的感情是说不清的,我希望你不要在这个问题上自寻烦恼。走吧,咱们还是回去应酬客人吧!”说完,不管陆小曼走不走,独自朝饭馆外走去。

陆小曼见徐志摩突然间对她如此冷漠,伤心地用手绢捂着脸,失声哭泣起来……

婚后为生活南北奔波

新婚之后,为躲避世俗和冷眼,徐志摩与陆小曼离开北平,来到上海定居。尽管婚后的生活也有过男欢女爱的甜蜜,但徐志摩的心中总是不时游过一丝阴影。由于他父母反对这桩婚事,在经济上已断了他的财源,他只好靠教书、译稿挣钱来维持这个家。为此,他不得不利用在上海光华大学授课之余,到南京中央大学兼课,每周三次风尘仆仆地往返于沪宁线上,搞得他疲惫不堪,挤不出半点时间写作。而陆小曼却不体谅他的苦衷,很快便被大上海纸醉金迷的生活吞没了,每日里忙于应酬各种交际,跳舞、看戏、赴宴,花钱如流水。尽管徐志摩拼上命挣钱,仍是入不敷出。徐志摩虽然对陆小曼这种生活方式不满,但出于对她的宠爱,他仍能宽容她。而更让徐志摩不能容忍的是,陆小曼竟然染上了鸦片瘾,无论徐志摩怎么劝说,陆小曼都不肯戒掉。面对着这样一位沉湎于烟枪明灭和灯红酒绿之中的太太,徐志摩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在他的心目中,陆小曼不再是女神,而成为一口填不满的陷阱,如果不小心,徐志摩很有可能被那陷阱吞噬。在这种情况下,徐志摩一方面与已在上海云裳公司当上大老板的前妻张幼仪频繁来往,保持着比离异前更亲密的关系;另一方面他不得不听从友人的劝说,只身来到北平,借住好友胡适的家,同时在北京大学和北平女子大学教书。两处每月共有六〇〇元的收入,他却要寄五〇〇元给陆小曼,以应付她的房子、车子、厨子等开支,真是苦不堪言。仅仅几年的时间,他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失去了昔日诗人的潇洒,增添了满眼的忧郁和乌发中揉进的几簇银丝……

徐志摩去北平不久,就听说了不少陆小曼的传言,议论最多的则是她与一位名叫翁瑞午的昆曲小生的暧昧关系。徐志摩对这位翁瑞午并不陌生,他曾将家中收藏的不少鼎彝书画赠与陆小曼,以此博取了陆小曼的欢心。徐志摩曾多次劝陆小曼与翁瑞午保持距离,无奈陆小曼固执己见,仍与翁瑞午频繁来往。为防意外,徐志摩劝陆小曼来北平与他一起生活,想以此减少她与翁瑞午的接触,而陆小曼又以种种借口加以拒绝,这使徐志摩很是苦恼。为此,他尽量挤出时间回上海看望陆小曼,给予她爱和关心。但由于他的收入不允许有这么多的旅费开支,他只好托友人弄些免费的飞机票,乘运送邮件的飞机往返于平沪之间。虽然节省了许多旅费,却非常危险,因为这种飞机安全系数很小,极少有人敢坐。徐志摩顾不了那么多,也不相信厄运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翁瑞午介入致雀巢鸠占

深秋的一天夜晚,徐志摩又从北平回到了上海。当他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家里所有的电灯都已熄灭,看样子陆小曼早已入睡。徐志摩怕惊醒陆小曼,悄悄掏出钥匙打开暗锁,推门走进了卧室。然而,当他打开壁灯时,他惊呆了,他看见陆小曼正与翁瑞午赤裸着身子同枕共眠,气得他差一点昏厥过去。他愤怒地跑进厨房摸起一把菜刀,想去砍翁瑞午。而翁瑞午被惊醒后,见事不妙,早已抱着衣服逃之夭夭了。徐志摩举着菜刀追到门外没追上,他怒声吼道:“翁瑞午,你这个坏蛋,我不会轻饶你的。”骂完了,他垂头丧气地走回屋内,将菜刀丢在地上,突兀地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香烟吸着,气得一句话也不说。

陆小曼慌慌张张穿好衣服走下床,像只受惊的小鹿,忐忑不安地站在徐志摩面前,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瞥一眼正猛烈吸烟的徐志摩,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徐志摩像打量陌生人一样凝视着陆小曼,他简直不敢相信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那位气度高雅、曾使他爱得发疯的心中女神。他心目中的陆小曼是夜空中闪烁的明星,是夏季里暴雨后升起的彩虹,是悬崖峭壁上绽放的野花,是世界上所有美的综合、诗的存在,怎会是面前这个混迹于灯红酒绿之中,与人鬼混的女人呢?回想起这些年来与陆小曼在一起生活的情景,他的心中感到有些酸楚。他为她付出了许多,甚至连他写诗的灵感都已枯竭,可换回来的是什么呢?竟是对他的彻底背叛,无情地毁灭了他心中的美丽幻影。感情告诉他,不能允许任何人这样污辱他的灵魂;而理智却又在提醒他,不论怎样都不能与陆小曼决裂,因为他的心灵已很脆弱,经受不起第二次婚变的沉重打击了。想到此,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用比较和缓的口气说:“小曼,你坐下,咱们好好谈谈。”

陆小曼迟疑了片刻,顺从地在床沿上坐下,用手摆弄着自己的衣襟,等待着丈夫的训话。

徐志摩平和地说:“小曼,我知道你为我受了不少苦,特别是结婚之后,我不能为你建造一个舒适、富裕的家庭,让你失望了,想起来我也很愧疚。你和瑞午的事我也不怪罪你,因为我知道你并不一定爱他,只是耐不住孤寂才这样做罢了。这事都怨我,如果我能天天陪你,也就不会发生这种不愉快的事了。我想,你还是跟着我到北平去吧,那里是我们热恋的地方,我相信咱们重温故土,一定能相爱如初的。小曼,让我们忘掉这些不愉快的事情,重新开始我们的爱情生活,好吗?”

陆小曼见丈夫这样宽容地原谅自己,似乎受了感动,羞愧地跪到徐志摩面前,泣不成声地说:“我是一个坏女人,我对不起你,你打我、骂我、杀了我吧!……”

天涯海角我也陪伴着你

徐志摩见陆小曼有了悔意,心中感到了一丝慰藉,急忙起身扶起陆小曼,边用手绢替她擦着眼泪,边说:“别这样,小曼。我最怕看女人流泪,只要你有勇气改掉恶习,彻底断绝与翁瑞午的关系,你仍是我心中的女神。”

陆小曼止住了哭泣,温情地望着徐志摩,疑惑地问:“志摩,你真的原谅我了吗?”

“嗯!”徐志摩用手轻轻抚摸着陆小曼的秀发,肯定地点了点头。

陆小曼感激地扑进徐志摩的怀里,亲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真诚地说:“我跟你去北平,以后就是去天涯海角我也陪伴着你。”

天还没亮陆小曼就悄悄起来亲自下厨房,为徐志摩做了一碗荷包蛋,然后叫起徐志摩,逼他吃了,才陪他去机场。当陆小曼看到阴沉沉的天气时,不放心地说:“志摩,我看今天天气不好,你还是改日再走吧?”

“我下午还有课,必须赶回去。”徐志摩故作轻松地说,“你放心吧,只要驾驶员敢开,飞机就不会出事的。”

陆小曼知道徐志摩的脾气很固执,劝说也没用,只好叮嘱他路上多加小心,并掏出几张纸币送给徐志摩,关切地说:“志摩,回来时别再坐这免费的飞机了,太危险,还是坐火车吧!以后我不再去交际场合,节省下来的钱给你坐车用。”

两天之后(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陆小曼正在家中作画,翁瑞午突然慌慌张张闯进来,火烧火燎般地喊道:“小曼!”陆小曼抬头见是翁瑞午,冷冷地说:“瑞午,以后你不要再来了,我要好好做人。”

翁瑞午着急地说:“小曼,咱们的事以后再说,我是来告诉你徐志摩出事了。”

陆小曼惊疑地盯着翁瑞午,急切地问:“快说,出什么事了?”

翁瑞午支吾道:“他……他乘坐的飞机在济南附近遇雾失事,他也遇难了。”

“啊!”陆小曼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丢下手里的画笔,呆痴了一般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他刚才离开我两天,怎么会……”

翁瑞午把手里的一张《上海新闻报》递给陆小曼,说:“你看,报上已登出来了。”

陆小曼接过报纸匆匆一阅,确信这消息是准确的,便瘫坐在画案前,昏厥过去……

两个未亡人为徐志摩送终

数日后,徐志摩的遗体在他的亲属及生前好友、学生的护送下,用火车运往上海,安放在万国殡仪馆,准备举行隆重的葬礼。就在徐志摩的遗体安放在殡仪馆的当天晚上,陆小曼正跪在棺前悲痛欲绝地哭着,张幼仪也领着阿欢哀嚎着闯了进来,双双跪在棺前,哭得死去活来。最后,在徐志摩的许多好友劝说下,张幼仪才止住哭声,她走到陆小曼的面前,一把拉起跪着的陆小曼,拼命摇晃着,声嘶力竭地哭喊道:“陆小曼,你这个女妖精,是你害死了志摩。你只顾自己享乐,不顾志摩死活,逼得他四处奔波,挣钱供你享乐。他是为了节省钱给你才坐这种免费的飞机的呀!你是条毒蛇,上帝会惩罚你的。”

陆小曼像僵死了一般,泪眼盈盈,任凭张幼仪怎样骂她、摇晃她,她都不吱声,好像已没有了知觉。直到周围的人将她们拉开,陆小曼才凄哀地说:“志摩是我害死的,我的罪孽深重,就是用生命抵偿,也难赎我的罪。现在你来了,咱们还是不要争吵,商量一下怎样料理志摩的后事吧!志摩清苦一生,临死还穿着一身旧衣衫,在济南装殓时也无人给更换。我想打开棺,重新装殓,让他在阴间也能做个体面的鬼魂。”

“不行!”张幼仪态度强硬地说,“志摩活着时被你搞得满城风雨,不得安宁,如今谁也不准再惊动他的尸魂,就让他安安静静地离我们去吧!”(编者按:张幼仪后在香港再嫁苏姓医生,医生死后移民美国依独子徐积锴而居,于一九八九年元月二十一日病逝纽约,终年八十八岁。)

陆小曼见没有商量的余地,也就不再坚持。她无可奈何地叹着气,喃喃道:“只可怜志摩死了也不得一件好衣服穿!”

徐志摩的葬礼结束之后,他的遗体被安葬在他的故乡——浙江硖石东山万石窝。而陆小曼从此像换了一个人,心灰意冷,不再涉足任何社交场合,几乎与世隔绝了。她每日摘一束徐志摩生前喜爱的花儿放在他的遗像前,然后便坐下来,流着泪整理徐志摩的遗作,再也不考虑嫁人了,只是翁瑞午有时还来陪伴她。后来,她听说前夫王赓病逝于美国(王赓一九四二年四月逝于赴美途中)。虽然她不爱他,但毕竟夫妻一场,况且她自知有愧于他,得知了王赓的死讯,她的精神更加崩溃了,可以说是万念皆厌,几乎连生的欲望都没有了。

人世沧桑,徐志摩离开人世,陆小曼不顾徐家的冷眼和蔑视,千里迢迢来到硖石为丈夫上坟。当她看到那已被枯草覆盖了的坟墓时,她的心都快要碎了。她流着泪拔去坟上的草,然后跪在坟前失声痛哭一场,回到徐家写下了一首凄哀的诗:

肠断人琴感未消,

此心久已寄云峤。

来年更识荒寒味,

写到湖山总寂寥。

从此,陆小曼孤零零一个人煎熬着时光,用眼泪陪伴着徐志摩的遗像,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一九六五年四月三日,她满怀着对徐志摩的悠悠怀念之情,含泪离别了人世……

《传记文学》第五十七卷 第五期 j6KIOaAuqxjNGKmAwUpxv4J3VBz5T+VYMRaJg5ZI9gM282G5tZv9CRJeB8Xdgw5/



2  徐志摩先生轶事

(蒋复璁)

浙江省海宁县最热闹的镇硖石西山惠力寺,过桥对面有一家宜园茶馆。硖石的绅、商、学界,早晨六时起来,共聚的一个茶馆,实在是硖石一个公众俱乐部。有的洗脸漱口,也在那里解决。我每从外边回家,第二天早晨必到宜园,人人如此。在宜园除了品茗,还可以吃点心,可以从面馆叫面来吃,我总吃虾仁拌面,百吃不厌,好像别的地方没有吃拌面的;并且日子久了,各人有各人的座位,我是外来的,就不拘了。东家长,西家短,好久下去,到了宜园,一切都知道了。志摩的尊人申如七叔,他是常客,也可说是硖石的领袖——硖石商会会长。志摩从幼年起,他作的作文,申如七叔常常带到宜园来传阅,所以硖石人的心目中知道申如七叔有个杰出的儿子——徐章垿,志摩的原名。

下午两三点钟到宜园去吃晚茶,晚茶的客与早晨不同,也有下围棋的。晚茶也可以叫点心,我吃的是烧卖。我偶一为之,很少去吃晚茶的。但是宜园有一好处,吃了早晚茶,人都见到了,免得一家一家去拜望,所以我每次回家,早晚去吃一次茶,借此去与熟人碰碰头。外边来个朋友,也带到宜园去。胡适之先生为了志摩的婚事也曾到硖石向徐老太爷进言,住了两天,申如七叔也带胡先生到宜园去吃过茶。他送了一副对子,写的是“一间东倒西歪屋,几个南腔北调人”。据说是汪容甫题赠家乡一茶馆,胡先生用来送宜园,这副对子的下落,我就不知道了。

下午五六点钟,吃完晚茶回家,在通津桥拐弯入吴家廊下,拐角上是宝和新酒馆,六点左右,徐蓉初先生风雨无阻坐在酒馆柜外高凳上。他是志摩的大伯,与小桐溪吴氏为至亲,吴氏自吴槎客先生筑拜经楼藏书,与黄丕烈、陈简庄同时,以校雠著称。其子寿阳(字虞臣)及其孙之淳(字鲈乡),三世藏书,均富著述,与吾家别下斋颇有往还。吴氏藏书于洪杨后散佚,最后所余,闻均为蓉初先生所得。但是他秘不示人,我询之志摩,他也没有看见。我每次回家,在宝和新酒馆见到,必定要立谈多时,他懂古董。有时我与先生等到宝和新斜对面的天乐园去吃晚饭,从宝和新叫酒及两三样酒菜,天乐园的豆腐羹真是美极,百吃不厌。家乡对人的吸引力就是吃食,因此中国餐馆享誉世界,并不是偶然的。

硖石蒋、徐两姓是镇上两大家族,我们与徐家有两重亲,所以徐志摩于杭州第一中学毕业后,先在天津,后又考入北京大学预科时,在北京就借住在我百里先叔家,百里先叔是梁任公(启超)的弟子,所来往的如张君劢、张公权昆仲都与梁任公有师友的关系。志摩的尊人徐申如先生因百里先叔及经济商业的关系,认识了张公权这家人,申如七叔因此也结成了徐、张的婚姻。张幼仪嫁到徐家,只有十六岁,志摩年二十,伉俪情笃。志摩于民国七年(一九一八)赴美留学,做了梁任公的拜门学生,初在克拉克大学习银行及社会学,毕业后,进哥伦比亚大学习政治学。民国九年(一九二〇)由美转英,初进伦敦大学。其尊人徇其请,送其夫人张幼仪女士赴欧,一块留学。申如七叔初希志摩读政治经济,以便经商致富,飞黄腾达,故志摩到英,初进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其后思想大变,爱好文学。其时,梁任公的政治伙伴林长民(字宗孟)及其女公子林徽因亦在伦敦。林宗孟与志摩颇为相得,时相往还,志摩实心恋徽因,然年龄及父执的地位,不敢出诸于口。志摩改习文学后,又转学牛津大学,于是徐、张婚姻,乃告破裂。民国十一年(一九二二)志摩向幼仪提出离婚,但幼仪被志摩双亲认为寄女。其时张君劢居住在德国,幼仪乃依兄在德,研习教育〔据说幼仪后来于民国廿六年(一九三七)曾在硖石筹建中小学各一所,正在动工期间毁于抗战炮火中了〕。民国十一年林徽因回国,志摩也就回国。

蒋家徐家虽属至亲,但是我和志摩的关系,却与亲无关。前清宣统二年(一九一〇),他在杭州府中学读书,我在钱塘高等小学堂读书,杭州故知府林迪臣对于杭州兴学有功,所以他的诞辰,杭州全城学校统统放假,都到孤山他的墓上凭吊,我在那里认识了志摩。民国五年(一九一六),志摩到天津北洋大学预科读书,我在天津德华中学读书,海宁同乡,他也是长兄迈伦的朋友。我的次兄公谷的老师沈修先生与次兄及一孙君在天津三不管创设益世医院。志摩以同乡的关系常来益世医院闲谈,我与他又碰头了,于是在益世医院相见之外,不是我到西沽去看他,就是他到德国租界来看我,有时一同去游俄国花园,这是天津从前风景最美的地方。那时别无消遣,只有看戏,所以星期天就同去看戏。民国六年(一九一七)下半年,北洋大学的法科取消,并入北大,他又到北京进北大法科学政治。我也考入北大文预科德文班。我们因班科不同,各有各的同学,所以不大碰头。他那时喜欢听戏,有时也在小报上谈戏。我偶尔去看他,他把戏评给我看,大家谈的也是戏。北京戏甲天下,戏是北京人的共同嗜好,所以大家能谈。此后他去美国、英国,我们彼此都没有通信。民国十二年(一九二三),他回国返硖石,我们又见到了;百里叔也回家过年,志摩住在东山三不朽祠。我们一起玩了半个月。百里叔于欧战后,随同梁任公先生访欧,协助巴黎和会,同行有丁文江、张君劢、刘子楷诸君,归途带回一万余册英、法、德文书,本想办一读书俱乐部,附设在欧美同学会,供众阅览。百里叔要我去帮写目片,主事者是一北大同学陈君。后来因蔡松坡将军病故,在上海纪念蔡将军的松社停办,其中附设的松坡图书馆的全部藏书北迁,于是由梁任公先生主持,在北平石虎七号设立松坡图书馆第一馆,将原拟办读书俱乐部一万余册西文书全部移入,又从天津梁宅运来任公先生所藏日文及西文书一并储存编目。其从上海运来之中文书,即松坡将军故后,北京政府为纪念蔡将军而购有杨守敬观海堂藏书,北京政府国务院扣留了一部分图书,一部交付松社之松坡图书馆,松社同仁固不知已被扣留一部,以为观海堂藏书为松馆所得也。首都革命,黄郛摄政内阁徇故宫博物院之请,将旧国务院扣留之观海堂藏书全部拨交故宫博物院图书馆,今日台北“故宫博物院”图书馆自大陆运来图书中有观海堂藏书即旧国务院扣留之书也。其松坡图书馆所藏者,运至北平后,存于北海映雪堂,为松坡图书馆第二馆,内有任公先生办公室。当时梁任公公子思成和林徽因在此谈恋爱,这是志摩所不知道的。主事者陈君南归,百里叔因为我帮过忙,所以叫我继任,我将松坡图书馆办成,我也成为图书馆“专家”了。志摩也住在松坡图书馆,当时请他帮忙写英文信,与国外联系,所以我与志摩同住松馆,朝夕相见。于是他在北大教书,主编《晨报副刊》。他在北平写的文章,大多在松馆写成。

梁任公先生与蔡孑民(元培)先生及汪伯唐先生为介绍新知,邀请欧美学者来华讲学,有讲学社的组织,担任总干事的是先叔百里先生。美国哥大教授杜威博士是胡适之先生初由北大请来,在北大讲学。后来由讲学社邀请,在全国各大城市讲学。除在东南大学另有翻译外,全部由胡先生翻译。第二位请的是英国罗素博士,由赵元任先生担任翻译。第三位是印度诗人泰戈尔,由徐志摩翻译。民国十四年(一九二五),泰戈尔由华经日本返印,志摩送至东京,实则是送林徽因,因为任公之子梁思成遭受车祸,梁林两家因门当户对促成了婚姻。梁林的恋爱,志摩却完全不知,此时甚为痛苦,有以身殉情之意。据说,泰戈尔为爱护志摩,曾暗中劝徽因嫁予志摩不果。志摩失恋,惘惘回北平。在民国十三年(一九二四)时,北京的欧美留学生及一部分文教人士,每月有一聚餐会,我因为志摩的关系,也参加了这一个聚餐会。泰戈尔来华后,聚餐会更多了,所以即将聚餐扩大为固定的新月社。每人每月缴费五元银洋,租了一所房屋,志摩迁入主持,参加的人都带太太,时值男女社交公开,故请徽因女士参加,凌叔华、陆小曼及其他女士就此参加了。每个月还举行同乐会,李济之弹过古琴,我与陆小曼也唱过昆曲,这个新月社直到以后志摩和小曼结婚南下也就无形解散了。至于后来在上海有新月书店的组织,则是另一件事了。陆小曼是一独养女儿,父亲有钱、有地位。她英文好,中文也不差,有音乐才能,能弹钢琴、能唱京戏及昆曲。先与王赓结婚,王赓字受庆,江苏无锡人。在清华毕业后,留学美国,在西点陆军学校毕业,回国后,曾任哈尔滨警局局长,郎才女貌,在北京社交界是令人艳羡的一对。因为陆小曼参加新月社,自然和志摩很熟,当时志摩恋林失败,正在此时,小曼予志摩照顾周至,饮食与衣物,日常送赠,我那时几乎每日必往志摩处,颇觉这位王太太对志摩的照顾有逾友谊。故我这年回家,在上海见到王受庆,此时他由百里叔介绍给孙传芳,正往来沪杭,向国外购买军火。我责以既常年独居南方,留太太小曼在北方,实非办法。于是同游南京路先施公司,他购一礼物,为一瓷制孩童托我带交太太,并与小曼通信,商定接往上海。志摩自印度回国,就住在上海新新旅馆,接到两信,一为凌叔华,一为陆小曼。晨间申如七叔往看志摩,王受庆亦同时往候。志摩深知其父喜欢凌叔华,希望志摩与叔华联姻,故见申如七叔到来,即说:叔华有信。在枕边取信交与父阅,王受庆跟着同看,志摩看受庆脸色大变,于是在枕边一看,叔华的信仍在,他给父亲看的是小曼的信,他知闯了祸了,因为小曼写得情意绵绵,无怪王受庆脸色变了,赶快起来,将叔华的来信送与父亲,将小曼的信取回,王受庆信已看完,出门走了。数日后,小曼到了上海,住在百里先叔家,夫妇见面,王受庆将其妻与志摩通信事,面予责询,双方各不相让,大吵一场,卒致离婚。我劝王受庆接太太,用意在调虎离山,庶志摩与王太太减少往还,结果变成离婚,实在出人意料。小曼与王受庆离婚后,回到北平,打电话给志摩,其时我与北大教授张慰慈、张韵海都在志摩处闲话。小曼与志摩通电话时,并询尚有何人同在,可同至其家茶叙。志摩约吾等同往。志摩与小曼来往时,韵海亦与往还,故张慰慈、张韵海与志摩同往,我没有同去。自此之后,志摩与小曼的关系,急转直下,不久就结婚了。志摩与小曼结婚南下,我与张慰慈同往送行。送后同车进城。车中我向张慰慈询问,志摩与小曼关系本属普通友谊,据我观察,似乎那天尔等同往探望,才急转直下,此日茶叙,情形若何,乞以见告!据张慰慈说,彼等到陆家后,张韵海先对小曼说:“你离婚了,你自由了。”小曼回答说:“我要结婚的。”此书表示,她要结婚,她不能随便交朋友。于是张韵海就不常到小曼处了,而志摩就在林徽因到美国后,跌进陆小曼这个漩涡了。志摩对我亲口说看信这一件事是阴错阳差,他总认为王受庆与小曼离婚是因他而起,自有责任,这就是志摩一生忠厚处。在我认识人中,志摩是最了不起的忠厚君子!

志摩与小曼在北海董事会结婚,由梁任公先生证婚,结婚第二天,向任公先生辞行,任公恳切训诫,志摩力矢回家事亲,好好做人。讵知志摩夫妇回家,申如七叔夫妇率同幼仪及阿欢至平租屋长住,并且断绝了志摩经济的支援,志摩与小曼在不得已的情形下,借钱返沪,教书生活。小曼因失望而消极,结果吸食鸦片。我暑假南归,志摩在沪亲对我言,其父不予小曼机会为善,致此结果。然志摩在表面上仍和顺孝敬,陪我至申如七叔处午餐,内心则甚苦痛也。

志摩乘飞机回沪,为探小曼之病,匆促返平,为要听徽因在协和学校之讲演。其南下最真实之原因,则陈小蝶欲购百里叔在上海国富门路之房屋,志摩想赚点佣金以济家用,诚可怜也!

志摩故后,灵柩运返硖石开吊,我适自德回国。小曼及许多朋友自南京及上海赶到硖石吊祭。申如七叔对我说,他要避开,要我代表他接待宾客,长者命,不能辞,我只有遵办。小曼由女眷接待,我没有跟她谈话。宾客有杨杏佛、张慰慈、谢寿康、唐英女士等十余人,其他我记不得了。志摩对朋友,个个都好,他有股热力吸引人,叫人感动,永不能忘。十九年(一九三〇)我出国,限于经费,不能成行,他到处为我奔走设法,虽然没有成功,他的热心,到今天我还是感激的。志摩写信给我,叫我睁开眼睛看,好像用手张开我的眼睛,我尽我力,一生遵从了他的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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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从蒋复璁之逝谈到徐志摩的感情世界

(赵家铭)

曾任台北“故宫博物院”院长的宋史学者蒋复璁(字慰堂)先生,最近以九三高龄(一八九八—一九九〇)逝世于台北。慰堂先生浙江海宁硖石人,早岁留德,为兵学家蒋百里之从侄。蒋百里与梁启超于民国十三年(一九二四)筹设松坡图书馆于北京,任慰堂为编辑,助理其事,是其与图书馆工作发生渊源之始,此后六十年未曾离开图书文物工作岗位,真可谓从一而终。

慰堂先生生前最喜欢谈起的,也是与他关系最密切的三个人,除了蒋百里、梁启超外,另一人是徐志摩。梁启超、蒋百里是师生关系,蒋徐两家是至亲,慰堂称徐志摩父亲为“申如七叔”。徐志摩短短的一生(一八九六—一九三一)慰堂先生了如指掌,到他九十高龄时还津津乐道。不过,慰堂先生是谦谦君子,又笃信天主,对志摩私生活往往点到为止,为亲者讳、为贤者讳,讲出来的与写出来的,不及事实的十分之一。今慰堂先生不幸辞世,此实为研究徐志摩者及新文学史料者最大而不可弥补之损失。

关于诗人徐志摩,慰堂先生欲言又止者,多与志摩一生中所结识的四个女性有关,四位女士是张幼仪、凌叔华、林徽因、陆小曼(张于去岁、凌于今岁去世,均享高龄)。

张幼仪(一九〇一—一九八九),是徐志摩的原配,江苏宝山望族,张君劢与张公权胞妹。见于慰堂文字者有:“徐志摩于杭州第一中学毕业后,在北京借住在我百里先叔家,百里先叔是梁任公(启超)的弟子,所来往的如张君劢、张公权昆仲都与梁任公有师友的关系。志摩的尊人(徐申如)因百里先叔及经济商业的关系,认识了张公权这家人,申如七叔因此也结成了徐张这门亲事。张幼仪嫁到徐家,只有十六岁,志摩年二十,伉俪情笃。”“民国十一年志摩向幼仪提出离婚,但幼仪被志摩双亲认为寄女。”

张幼仪一九五三年再嫁香港苏医生,苏一九七六年逝世后,幼仪乃移民美国依独子徐积锴,以迄逝世。

林徽因(一九〇四—一九五五),福建闽侯人,为曾任司法总长林长民之女公子。志摩与她父女的关系见于慰堂文字者:“志摩到英,初进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其后思想大变,爱好文学。其时,梁任公的政治伙伴林长民(字宗孟)及其女公子林徽因亦在伦敦。林宗孟与志摩颇为相得,时相往还,志摩实心恋徽因,然年龄及父执的地位,不敢出诸于口。”“志摩改习文学后,又转学牛津大学,于是徐、张婚姻,乃告破裂。”“民国十四年,泰戈尔由华经日本返印,志摩送至东京,实则是送林徽因,因为任公之子梁思成遭受车祸,梁林两家因门当户对促成了婚姻。梁林的恋爱,志摩却完全不知,此时甚为痛苦,有以身殉情之意。据说,泰戈尔为爱护志摩,曾暗中劝徽因嫁予志摩不果。志摩失恋,惘惘回北平。”(另关志昌先生《林徽因小传》有云:“十年初,林氏父女结识在剑桥大学之徐志摩,是年林长民四十五,徐志摩二十六,林徽因十八。林长民、徐志摩成为忘年交,徐志摩、林徽因因日久生情,为林长民察觉,以徐志摩使君有妇,且有一子,畸恋难结爱果……林长民携女离欧归国,以隔绝两人之来往。”)林徽因后留美学建筑,嫁梁启超子梁思成,思成亦习建筑,后成建筑名家。一九三一年徐志摩在济南飞机遇难身亡后,“梁思成从济南回北京,捡了志摩乘的飞机残骸木板一块,林徽因挂在居中作为纪念品,直到一九五五年四月一日林死去为止”(见陈从周《记徐志摩》)。“林徽因至北平北海参加志摩追悼会时,全身素服,左右有两名健妇搀扶,这希腊雕刻型的美妇人,哭得成了个泪人儿,直往地下倒去,乱碰乱撞,恨不得立刻死了就好的。”(程靖宇《诗人最多未亡人》)

凌叔华(一九〇〇—一九九〇),广东番禺人。生于北京,死于北京,大半生在英伦。为二十年代新文学女作家,嫁予与鲁迅打笔仗的陈源(字通伯,著有《西滢闲话》)教授。见于蒋慰堂文中者有:“志摩自印度回国,就住在上海新新旅馆,接到两信,一为凌叔华,一为陆小曼。晨间申如七叔往看志摩,王受庆(名赓,时陆小曼丈夫)亦同时往候。志摩深知其父喜欢凌叔华,希望志摩与叔华联姻,故见申如七叔到来,即说:叔华有信。在枕边取信交与父阅,王受庆跟着同看,志摩看王受庆脸色大变,于是在枕边一看,叔华的信仍在,他给父亲看的是小曼的信,他知闯了祸了,因为小曼写得情意绵绵,无怪王受庆脸色变了,赶快起来,将叔华的来信送与父亲,将小曼的信取回,王受庆信已看完,出门走了。数日后,小曼到了上海,住在百里先叔家,夫妇见面,王受庆将其妻与志摩通信事,面予责询,双方各不相让,大吵一场,卒致离婚。慰堂写凌叔华与志摩仅有这一件关键性的事情,因叔华寿长,且曾来台湾领取丈夫的退休金(或抚恤金),同时参加过台北“故宫博物院”会议,与慰堂颇多来往,故慰堂笔下尤有所顾虑。

凌叔华与徐志摩的交往是最缺乏史料的,不像与林徽因、陆小曼那么哄动,那么引人入胜,原因之一是志摩早死,叔华不久即嫁陈通伯;二是志摩许多日记信函(包括凌与志摩、林徽因与志摩、陆小曼婚前与志摩来往的信件)一九二五年去欧时,交凌叔华保管,志摩自谓是“八宝箱”(又自称“文字因缘箱”),叔华不但全部检视过,而且始终不肯拿出来(也许部分被销毁了)。志摩死后,胡适知道此事,一再破除情面追讨,她才将“半册”志摩的日记送给林徽因。胡适对此甚为不满,曾继续追讨,并用很重的词句写信给凌叔华说:“你藏有此两册日记,一般朋友都知道。我是知道的,〔叶〕公超与〔陶〕孟和夫妇皆知道,徽因是你亲自告诉她的”,最后更不客气地说“请你把那两册日记交给我,我把这几册(究竟几册胡也不确知)英文日记全付打字人打成三个副本,将来我可以把一份全的留给你做传记的材料”。胡适的追讨显然没有结果,所以他为志摩写传记、编年谱的宏愿也因此搁置;三十年后梁实秋想编志摩全集,胡适曾重提这一段故事,而意兴阑珊了。

世间事往往阴错阳差,志摩一生中所结识的四个女性,张幼仪系奉父亲之命而结合,林徽因相见恨晚是一厢情愿的爱情,陆小曼则是趁虚而入地造成事实的夫妻。仅有凌叔华本最有资格做徐家的媳妇与志摩的妻子。蒋慰堂在《徐志摩先生轶事》一文中曾指出“志摩深知其父喜欢凌叔华,希望志摩与叔华联姻”,这句话包含很多意思:一、志摩父亲申如老先生虽然固执但并不反对志摩休妻再娶;二、叔华与志摩交往已深,为乃父所承认;三、叔华此时非但未嫁且视志摩为唯一男友;四、申如老先生坚决反对者仅为陆小曼其人。结果志摩偏偏要娶陆小曼,悲剧由此形成。有人说志摩不娶陆小曼也不会乘飞机摔死,这当然是假设的话。但志摩不娶陆小曼,家庭不会对他断绝经济关系,害得他到处兼课赚钱供小曼挥霍,志摩死前之到上海,据慰堂说,是为蒋百里在上海的房子买卖做掮客,目的在赚取一笔不小的佣金给小曼,时也命也,岂不悲哉!

还有一件事证明志摩与凌叔华“交非泛泛”,即志摩死后,徐申如老先生要叔华为志摩写墓碑,而且非常坚持,叔华并非书法名家,徐老先生的用意可知(最后因凌叔华拒写,乃由书法家张宗祥书“诗人徐志摩之墓”七个大字)。叔华曾为此事就商于胡适,她给胡适的信说:“现在有一件事同你商量:志摩墓碑题字,申如伯曾来信叫我写,好久未敢下笔。去夏他托吴其昌催我,我至今还未写。因为我听了几个朋友批评所选‘往高处走’之句不算志摩的好句。”“我想了差不多一年,总想写信同你商量商量,请你另找两句,至今方有暇落笔。写倒是不成问题的,当然如果你们(主张请凌写墓碑似不止徐父一人)可以另找一个人写,我也很愿意奉让,因为我始终都未觉得我的字配刻在石上。”

关于陆小曼(一九〇三—一九六五)与徐志摩的故事,坊间成本大套的书很多,此处不拟再多占篇幅。最近听说台北将编演《徐志摩与陆小曼》电视连续剧上演,更将是家喻户晓的才子佳人故事了。如果蒋慰堂先生仍在,必可在内容上多所订正与补充,希望不至于把一个不世出的大诗人演成电视剧里的小丑。

蒋慰堂先生生前曾热心志摩的传记,同时也慨叹“传记难为”,为此他曾与志摩好友梁实秋教授及志摩前妻张幼仪女士及独子徐积锴先生合作,就已有的或可能找到的文字资料,编了一部《徐志摩全集》(共六册),这也算对得起死友徐志摩了。

最近看到一篇在大陆上发表的《陆小曼与王赓、徐志摩、翁瑞午》的文章,其中情节虽嫌小说化,因而不免失之于夸张,但主要内容与慰堂先生生前所述志摩与小曼间故事甚为相近,即志摩之施于王赓者,翁瑞午又施之于志摩。特建议《传记文学》予以转载。现引慰堂先生在《徐志摩小传》中一段有感慨,也有论定的话,作为本文的结束:

“志摩之为人也。略无城府,人无贤愚,一视同仁,若不知人间有险恶与可惜可惧者。……志摩重情感,往往不问是非,不计利害,惟以一念真诚,追求神圣之理想世界,因是遂以偶然之误会,致演王陆之婚变;又因其秉性忠厚,抱伯仁由我之歉情,乃于民国十五年与陆小曼女士结婚于北平,失双亲之欢,却师友之劝,其一意孤行,有若其离婚时也。”

《传记文学》第五十七卷第五期 X+yyyE6b4y7YklRqxzvJXFmNk22epvEQYXATxs3gBw86B4B7FlIrwv9lGMxZd9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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