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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3年4月1~20日
海战比陆战更危险和激烈,因为在海上没有任何退路,别无他法,只能死战到底,听凭命运安排,每个人尽其所能。
——让·傅华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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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世纪法兰西史学家
4月初,在大炮轰击陆墙的同时,穆罕默德二世也开始首次部署他的另一个新式武器:舰队。他很快就认识到了一个事实(从阿拉伯人围困君士坦丁堡以来,所有意图攻打这座城市的人都很容易意识到这一点):如果不能牢牢控制大海,攻城很可能会失败。他的父亲穆拉德二世在1422年攻城时无力阻滞拜占庭的海上航道,因为奥斯曼舰队于6年前在加里波利被威尼斯人歼灭了。如果不能封锁住博斯普鲁斯海峡和达达尼尔海峡,黑海沿岸的希腊城市以及地中海的其他基督教国家就能轻易地从海上为君士坦丁堡提供补给。正是为了控制海峡,穆罕默德二世才在1452年夏季兴建了割喉堡,并为其配备了重炮。从那以后,没有任何船只能够不经检查就自由通过博斯普鲁斯海峡、进出黑海。
与此同时,他还开始修理舰船,扩充海军。1452年冬天,奥斯曼帝国启动了一项雄心勃勃的造舰计划,在加里波利的奥斯曼海军基地,或许还在黑海沿岸的锡诺普以及爱琴海畔的其他一些船坞大量建造新船。根据克利托布罗斯的记载,穆罕默德二世“认为在围城战以及日后的战斗中,舰队的影响将比陆军更大” ,因此特别重视造舰工作。帝国在沿着黑海和地中海开疆拓土的过程中获得了一大批经验丰富的造船匠、水手和领航员(既有希腊人也有意大利人),这支技术力量可以运用于造舰事业。穆罕默德二世还拥有造舰所需的大量自然资源:木材和大麻纤维、用于船帆的布、用来制作锚和钉子的铸铁,以及用来堵缝防漏和涂抹船体的沥青和油脂。这些资源来自帝国各地,甚至国外。穆罕默德二世借助卓越的后勤保障能力将这些资源集中起来,用于战争。
就像大炮一样,奥斯曼人很快就从基督教敌人那里学会了造船和海战的技术。中世纪地中海的主要战船是桨帆船,它是古典时期希腊和罗马桨帆船的天然继承者。桨帆船从青铜时代开始,一直到17世纪,不断演化发展,雄霸整个地中海。克里特岛米诺斯文化的印章、埃及的纸莎草纸和古典时期希腊的陶器上都留下了对桨帆船基本外形的描绘。桨帆船在地中海历史上的地位就像葡萄酒和橄榄树一样重要。到中世纪晚期,典型的桨帆战船外形狭长、行动迅捷,长度一般在100英尺,宽度不到12英尺,较高的船首可作为作战平台或者强行登上敌船的桥梁。海战的战术和陆战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桨帆船上载满了士兵,两军交锋时先使用投射武器,然后士兵们就会尝试冲上敌船,展开凶残的白刃战。
桨帆船的出水高度极小,因此船体显得非常低矮。为了将划桨的机械优势最大化,满载的桨帆船的船体超过水面的高度可能仅有2英尺。桨帆船也可以用帆,但在战斗中的速度和灵活性还是主要依靠划桨。桨手只有一排,坐在甲板上,因此在战斗中非常暴露;每个桨位上通常有两到三人;每名桨手操纵一支桨,桨的长度由他所在的位置决定。桨位上非常拥挤;每名桨手坐的空间只有现代的客机座位那么大,划桨时的侧面空间是极其宝贵的;桨手必须用肘部力量将船桨笔直地向前推,在这过程中要从位置上起身,然后再坐回到位置上。因此,划桨需要技术熟练的桨手节奏协调一致地工作;一支桨可能长达30英尺,重量约100磅,所以需要相当大的肌肉力量。桨帆船的优势就是战斗中的高速和灵活性。一艘龙骨得到充分润滑的桨帆船在人力驱动下可以维持每小时7.5海里的冲锋速度达20分钟左右。如果划桨超过一个小时,桨手很快就会疲惫。
桨帆船在平静海面上速度很快,但也有特别突出的缺陷。出水高度太小使得它的适航性惊人地差,甚至在虽然波浪滔滔但距离较短的地中海也是如此,因此桨帆船的航行主要限制在夏季,而且偏好在近海航行,而不适合长期远航。不合时令的风暴常常将整支桨帆船舰队摧毁。只有在风从船尾方向吹来时,桨帆船的帆才能派上用场;如果有猛烈的逆风,船桨也就没用了。而且,为了获得尽可能高的速度,桨帆船的设计导致船体非常脆弱,而且出水高度太低,在进攻舷侧较高的船只(比如风帆商船或较高的威尼斯大型桨帆船)时就会吃很大的亏。在争夺君士坦丁堡的战役中,桨帆船的优缺点都将受到严峻考验。
穆罕默德二世集结了一支相当规模的舰队。他修复了一些旧船,还建造了一批新的三层桨战船(即每个桨位的上下三层分别有一名桨手的桨帆船)以及一些用于快速袭击的轻型桨帆船,即“有完整甲板的快速长形桨帆船,配备30~50名桨手” ,欧洲人称其为“弗斯特战船”。他很可能亲自监督了很大一部分造船工作,精挑细选“来自欧亚所有海岸地区的经验丰富的水手、技术特别熟练的桨手、非熟练船员、舵手、三层桨战船船长、其他船只的船长和海军统领,以及各种类型的船员” 。这支舰队的部分船只早在3月份就在博斯普鲁斯海峡运兵,但直到4月初,舰队主力才在加里波利集结就绪。舰队司令是巴尔托格鲁,“一位伟人,是拥有丰富的海战经验而且技术娴熟的海军统领” 。在奥斯曼军队的七次攻城战中,这是他们第一次带来一支舰队攻打君士坦丁堡。这是一个关系重大的变革。
加里波利被誉为“信仰守护者的家园” ,对奥斯曼军队来说是座充满神奇魔力的城市,也是非常吉利的远征出发点。1354年,在一次带来好运的地震之后,奥斯曼军队在这座城市获得了在欧洲的第一个立足点。充满圣战热情和渴望征服的舰队从达达尼尔海峡起航,开始驶入马尔马拉海。据说,在出发时,船员们“高声呐喊,欢呼雀跃,吟唱祷文,呼喊着互相鼓励” 。事实上,这支舰队的欢呼声可能没有那么高昂,因为很大一部分桨手很可能是被强征来的基督徒。根据一位后世史学家的说法,“真主佑助的神风推着他们前进” ,但真实情况肯定是很不一样的。在这个季节刮的主要是北风,因此在马尔马拉海北上的航行既不顺风,也不顺水。通往君士坦丁堡的航道长达120英里,对桨帆船来说是一次缓慢而艰难的旅途。奥斯曼舰队到来的消息沿着航道不胫而走,激起了人们的震惊和恐慌。穆罕默德二世深知,和陆军一样,海军的优势兵力也具有心理上的优势。海面被密密麻麻的船桨和桅杆遮蔽的景象让两岸的希腊村民惶恐不已。旱鸭子更容易被这景象震撼,所以对奥斯曼舰船的数量所做的估计过于夸张;像贾科莫·特塔尔迪和尼科洛·巴尔巴罗这样有经验的基督徒航海家的估计就比较可靠。按照他们二人的说法,奥斯曼舰队约有12~18艘桨帆战船(三层桨和两层桨的战船混编)、70~80艘较小的弗斯特战船、约25艘重型运输驳船、一些轻型双桅帆船和小型传令船,总计约140艘大小船只。这支舰队浩浩荡荡地出现在西方海平线上,一定是幅宏伟的盛景。
在舰队抵达君士坦丁堡很久之前,守军就得知了穆罕默德二世雄壮海军的情况,因此他们有足够的时间精心制定自己的海军策略。4月2日,他们用铁链封闭了金角湾,为自己的船只建立了安全锚地,并有效地保护较弱的海墙。这种策略在君士坦丁堡的历史上曾多次运用。早在717年,拜占庭人就用一条铁链封锁了海峡,以阻挡攻城的穆斯林海军。按照巴尔巴罗的说法,在4月6日,“我们让来自塔纳的三艘桨帆船和另外两艘狭长形桨帆船做好了战斗准备” ,然后船员们在陆墙全线游行,以夸耀自己的兵力。4月9日,守军在港内所有可用的海军资源都得到了组织,准备就绪。他们的船只种类混杂,能够聚集到一起也是被不同的动机驱使。在场的有来自意大利各城邦及其殖民地(威尼斯、热那亚、安科纳和克里特)的船只,还有1艘加泰罗尼亚船、1艘普罗旺斯船,以及10艘拜占庭船只。守军的桨帆船尺寸不一,有3艘“大型桨帆船”,这种船是意大利海上贸易的主要工具,比普通的桨帆战船慢,但是更为坚固,舷侧更高;还有两艘“狭长形桨帆船”,船体细长,出水高度很小。1453年4月初停泊在金角湾的大部分船只都是风帆商船——侧舷较高、以风为动力的“圆船”,也就是船尾及艉楼较高、坚固耐用而带有桅杆的克拉克帆船 。理论上,这些船只都不是战船,但在当时的地中海,海盗活动猖獗,因此很多商船都配有武器,所以商船和战船的区别是很微妙的。这些克拉克帆船出水很高,甲板和桅杆瞭望台居高临下,因此如果配备武器和善战的士兵的话,对低矮的桨帆战船有天然优势。在海战史的这个时期,帆船常常能有效地自卫,打退最坚决的进攻。桨帆船才刚刚开始搭载火炮,口径很小,而且位置太低,很难对克拉克帆船构成威胁。直到50年后,威尼斯人才设计出能够装载在桨帆船上的大威力火炮。另外,来自威尼斯和热那亚(这两个城市共和国的生存和繁荣完全依赖海上霸权)的水手精通所有航海问题,自信满怀。他们制定了相应的计划。
于是在4月9日,他们把10艘最大的商船开到铁链前方,“队形紧密,船首向前” 。巴尔巴罗对各艘船的尺寸和船长姓名都做了忠实的记载:热那亚人佐尔齐·多里亚的船是2500桶,还有一艘是600桶 。他还记录了其中3艘的船名:来自甘地亚的“菲罗玛蒂”号 和“古罗”号,以及来自热那亚的“加塔罗科萨”号。这些商船旁边部署着最坚固的桨帆船。这些船只“全副武装,秩序井然,似乎求战心切,全都非常优秀” ,占据了从君士坦丁堡到金角湾对岸的加拉塔的整段铁链的距离。内港还有17艘配有横帆的商船和更多的桨帆船担任预备队,包括皇帝本人名下的5艘船(它们的武器可能已经被拆除,以便加强铁链处的防御)。还有几艘多余船只被凿沉,以防它们被炮火击中、蔓延火势。在队形密集的舰队中,水手们最怕的就是火。船长们对自己的防御措施和航海技术非常自信,并且还在前滩部署了火炮作为额外的保障,于是在海上静候奥斯曼舰队的到来。守军可能总共有37艘船,敌人舰队则拥有140艘。从表面上看,双方力量对比悬殊,但是意大利水手深通海战的精髓。操纵船只是一种技术性很强的活动,依赖于训练有素的船员,因此海战的结局并不由数量决定,而是更取决于经验、决心以及风向和海流带来的偶然运气。“我们看到自己拥有一支如此强大的舰队,感到非常自信,一定能打败异教徒土耳其人的舰队。” 巴尔巴罗自鸣得意地如此写道,流露出威尼斯人对奥斯曼帝国航海技术一贯的低估。
4月12日下午1点左右,君士坦丁堡守军终于看到奥斯曼舰队顶着北风徐徐接近。海平线逐渐被桅杆遮蔽,海墙上一定挤满了争相观看的市民。奥斯曼舰队“坚定无比地” 驶来,但看到基督教船只已经在铁链处摆开了阵势,就驶向了海峡的另一侧,在对岸排开队形。观看的拜占庭人听到“热切的呼喊声、响板和手鼓的奏乐。敌人用这些声音威慑我们的舰队和城内的人,让我们心生恐惧” ,受到了极大震撼,城内气氛愈加阴郁。下午晚些时候,整个奥斯曼舰队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北上2英里,来到欧洲一侧海岸的一个小港(希腊人称之为“双柱港”,就是今天的多尔玛巴赫切宫所在地)。这支威武雄壮的庞大舰队无疑让意大利人也颇为沮丧,因为铁链处的船只全天在那里待命,一直到夜间,“等待了一个又一个钟头,以防敌人攻击我们的舰队” ,但奥斯曼舰队没有发动进攻。一场消磨意志的猫鼠游戏拉开了帷幕。为了尽可能减小遭到突袭的风险,中立的加拉塔城的城墙上一直部署有两名哨兵,从那个有利地势可以紧密监视博斯普鲁斯海峡远方双柱港的奥斯曼舰队。哪怕是一艘奥斯曼船只在海峡中有所动静,马上会有人跑过加拉塔的街道,奔向金角湾,去向港口指挥官阿卢威克瑟·迪艾多报告。然后作战号角会被吹响,在船上待命的人立刻站起身来,准备战斗。他们就这么神经紧绷地日夜等待,他们的舰船在金角湾平静的水面上轻轻摇曳。
穆罕默德二世给他的新舰队下达了三个明确的任务:封锁城市、尝试冲进金角湾、阻击任何有可能从马尔马拉海驶来的援救舰队。起初,巴尔托格鲁只是派遣巡逻船在城市周边水域游弋,目的是阻止船只进出城市在马尔马拉海那一边的两个小港。差不多在同一时期,另外一队奥斯曼船只满载着炮弹和其他弹药从黑海赶到。这些补给物资的运抵似乎让奥斯曼军营里展开了新一轮的忙碌。
穆罕默德二世急于加紧对君士坦丁堡的遏制,于是命令巴尔托格鲁尝试进攻铁链。如果奥斯曼军队能够冲进金角湾,君士坦丁十一世就将不得不从陆墙抽调宝贵的兵力去防守海岸。双方为这个时刻都小心翼翼地做了准备。穆罕默德二世对炮兵技术革新的胃口是无止境的。显然是在他的鼓动下,奥斯曼军队将小型火炮装上了他们的桨帆船。他们在桨帆船的作战平台上挤满了重步兵,并给船只配备了大量武器:石弹、羽箭、标枪和易燃物。加拉塔城墙上的瞭望员紧密地观察着这些准备工作,好让拜占庭舰队的指挥官卢卡斯·诺塔拉斯能有足够的时间为大型克拉克帆船和桨帆船配备人员和弹药。
大约在4月18日,也就是奥斯曼陆军向圣罗曼努斯门处的陆墙发动首次总攻的同时,巴尔托格鲁发动了奥斯曼新海军的第一次攻势。舰队从双柱港大举出动,绕过金角湾的尖端,快速向铁链推进。桨手们拼命划桨,向停泊在铁链前方的高大船只的战线冲去,奥斯曼水手们高声呐喊并发出战斗口号,以此互相激励。他们进入了弓箭射程之内,然后放慢速度,用弓箭和火炮向拜占庭舰队发出一轮齐射。石弹、金属炮弹和火箭呼啸着掠过海面,扫荡了拜占庭舰船的甲板。在最初一轮齐射之后,奥斯曼战船继续向停泊不动的敌舰冲去。两军相接时,奥斯曼军队努力按照常规战术强行登上敌船,展开近距离作战。他们投掷抓钩和梯子,企图爬上高大的敌船;他们还尝试砍断这些商船的锚缆。标枪和矛枪像冰雹一样飞向守军。奥斯曼海军的进攻固然非常凶猛,但优势还是在守军更为高大也更为坚固的克拉克帆船那边。奥斯曼桨帆船上的火炮发射的石弹太小,不足以损坏克拉克帆船结实的木制船体,而且奥斯曼水手们是从低处向上仰攻的,就像从壕沟底部攀爬陆墙一样,非常吃亏。基督教船只上的水手和士兵可以从船首和船尾平台,以及更高的桅杆瞭望台上向下投掷武器。带有稳定翼的铁制标枪、羽箭和石块像大雨一样倾泻到努力攀爬船舷、毫无防护的敌人头上,“打伤很多人,还杀死了相当多的人” 。商船的水手们接受过海上近距离作战的训练,而且配有相应的装备;他们早已准备好了水罐,随时可以扑灭火焰;桅杆上安装的简易吊车装置可以抛掷沉重的石块,将它们投向外壳脆弱的大群狭长桨帆船,“以这种方式给敌人造成了相当严重的损失” 。争夺铁链的战斗非常激烈,但最终基督徒占了上风。他们成功地从侧翼包抄了奥斯曼桨帆船舰队。巴尔托格鲁害怕失败受辱,于是选择撤退,返回了双柱港。
第一轮海战的获胜者是拜占庭守军。他们对自己的船只了如指掌,而且深深懂得海战的这样一个基本事实:如果船员纪律严明、装备精良,严阵以待的商船完全能够抵挡住一大群低矮的桨帆船的进攻。穆罕默德二世在海上运用火炮的希望也落空了。桨帆船的船体比较脆弱,只能安装小型火炮,而这些火炮对大帆船的坚固侧舷没有什么效力;而且火炮操纵的条件(火药很容易吸收海上的湿气,而且在颠簸的甲板上很难有效瞄准)更使得成功的概率大打折扣。到4月19日,穆罕默德二世的军队在陆路和海路都受到了挫折,而守军斗志不减。围城战越拖越久,这让穆罕默德二世越来越焦躁,而西方援救君士坦丁堡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大。
对君士坦丁十一世来说,成功的防御依赖于基督教欧洲的援助。战前的无数次外交活动都是为了向西欧哀求或者租借兵员与资源,以捍卫基督教世界。市民们每天都会向落日的方向眺望,期待能看到一支新的舰队——一群威尼斯或热那亚桨帆战船,带冲角的船首从马尔马拉海的波涛中出现,战鼓齐鸣,号角吹响,圣马可的雄狮旗或者热那亚的旌旗在带咸味的海风中招展。但大海上一直空荡荡的。
事实上,君士坦丁堡的命运完全被意大利各城邦错综复杂的内政所决定。早在1451年底,君士坦丁十一世就派遣使者到威尼斯,告诉他们,如果没有援助,君士坦丁堡必然陷落。威尼斯元老院对这一问题作了漫长讨论;热那亚人对此支吾搪塞;罗马教皇深表关切,但要求拜占庭人拿出教会联合确已完全执行的证据来。何况,没有威尼斯人的帮助,教皇也没有实际的资源来援助拜占庭。热那亚和威尼斯是商业上的竞争对手,紧盯着对方,却什么也没做。
君士坦丁十一世向西方求援是基于宗教上的考虑,这种思维是典型中世纪的;但他求援的对象却是被经济因素驱动的国家,而且这些国家的思维惊人地现代化。威尼斯人对拜占庭人支持还是反对东西方教会联合并不感兴趣,对保卫基督教信仰也没有兴趣。他们是精明而讲究实际的商人,忙于订立商业协定、保障自己航道的安全,以及对经济利益的计算。他们更担心海盗,而不肯为神学费脑筋;更关心商品,而不是宗教信条。他们的商人仔细研究可供买卖的商品(小麦、皮毛、奴隶、葡萄酒和黄金)的价格、桨帆船舰队人力的补给,以及地中海季风的模式。他们靠贸易和大海生存,依赖折扣、利润和现金。威尼斯指挥官和苏丹关系极其融洽,和埃迪尔内的贸易利润很高。另外,君士坦丁十一世在之前的二十年里在很大程度上损害了威尼斯人在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利益。
就是在这样的气氛里,1452年8月,少数元老甚至投票主张任凭君士坦丁堡自生自灭。第二年春天,威尼斯人得到报告,奥斯曼帝国控制了通往黑海的贸易航道,而且有威尼斯船只被击沉,他们才开始改变对拜占庭的冷漠态度。2月19日,元老院决定组建一支拥有2艘武装运输船和15艘桨帆船组成的舰队,于4月8日起航。这次远征的组织工作被托付给了艾尔维索·隆哥,并给了他谨慎的指示,其中有一条有益的命令:避免在海峡内与奥斯曼军队发生冲突。他最后于4月19日起航,也就是君士坦丁堡城墙首次遭到总攻的第二天。其他国家也做出了类似的缺乏协调的救援努力。4月13日,热那亚共和国政府请求“在东方、黑海和叙利亚” 的公民、商人和官员尽一切努力帮助君士坦丁堡的皇帝和摩里亚的君主德米特里。仅仅在5天之前,热那亚政府还在批准贷款为船只提供武装,以对抗威尼斯人。大约在同一时期,教皇写信给威尼斯元老院,表示希望从威尼斯租借5艘桨帆船去援救君士坦丁堡。威尼斯人在追讨债务方面永远是算盘打得很响,他们在原则上接受了这一请求,但是回信提醒教皇,教廷在1444年为了瓦尔纳的圣战(这场战役以失败告终)建造桨帆船而欠威尼斯的债务尚未还清。
但教皇尼古拉五世已经自费采取了一项果断措施。他对君士坦丁堡的命运深感忧虑,在3月份雇用了3艘热那亚商船,为其提供了粮食、人员和武器,派遣它们去援助君士坦丁堡。到4月初,这些船只已经抵达了安纳托利亚海岸之外的希俄斯岛(属于热那亚),但无法继续前进。让奥斯曼舰队步履艰难的北风把这些热那亚人困在希俄斯岛达两周之久。4月15日,风向转为南风,3艘商船再次起航了。到19日,它们抵达了达达尼尔海峡,与拜占庭帝国的一艘重型运输船一起继续前进。这艘运输船满载着拜占庭皇帝从西西里买来的粮食,船长是一个叫弗朗切斯科·利卡奈拉的意大利人。这4艘船在达达尼尔海峡北上,未受阻挡就经过了加里波利的奥斯曼海军基地,这是因为奥斯曼舰队已经全部开往双柱港。这4艘船很可能与几天前在金角湾铁链处抵抗奥斯曼海军的那些商船类似:舷侧很高的帆船,可能是克拉克帆船,奥斯曼史学家图尔松贝伊称其为柯克船 。在南风的吹拂下,它们在马尔马拉海的前进速度很快,到4月20日早上,船员们已经看得清东方海平线上巍然屹立的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巨大圆顶。
君士坦丁堡市民如痴似狂地坚持瞭望,等待援军抵达。大约上午10点,人们看到了这些船只,认清了船上飘扬的热那亚白底红十字旗。这消息让市民们当即骚动起来。几乎就在同时,奥斯曼海军的巡逻船也发现了这些船只,把消息报告给正在马尔特佩的营帐内的穆罕默德二世。他纵马狂奔到双柱港,向巴尔托格鲁发布了清楚而专断的命令。穆罕默德二世无疑是因为舰队在铁链处的挫折和陆军在陆墙下的失败而恼羞成怒,给指挥官和舰队发出了毫不含糊的命令:“将这些帆船俘虏,把船员带来见我,否则就不要活着回来。” 奥斯曼桨帆船舰队紧急作了战斗准备,配备了满员的桨手,挤满了精锐士兵——重步兵、弓箭手和近卫军。轻型火炮再次被抬上战船,还有燃烧武器和“其他很多武器:圆盾和方盾、头盔、胸甲、投射武器、标枪、长矛,以及其他适合这种战斗的装备” 。舰队沿着博斯普鲁斯海峡南下去迎战擅自闯入的热那亚船只。为了维持士气,他们必须胜利。但这第二次海战的战场在海峡中离城市更远处,博斯普鲁斯海峡反复无常的风向和当地的海流更加难以捉摸,对船只的要求也更严酷。热那亚商船顺风前进,奥斯曼舰队则是顶风,所以无法使用风帆,于是降下了船帆,在波浪汹涌的大海上划桨南下。
到下午早些时候,4艘救援船已经抵达城市东南方,稳步驶向德米特里大帝塔,那是君士坦丁堡卫城的一个显著地标。它们离海岸较远,准备掉转方向驶入金角湾入口。双方力量的巨大悬殊让巴尔托格鲁的部下“充满必胜的信心” 。他们稳稳地接近,“敲响了响板,并向那4艘船高呼,快速划桨,就像渴望胜利的人一样” 。奥斯曼桨帆船舰队接近对方时,鼓点和唢呐的乐声飘过了海面。100艘战船的桅杆和木桨汇聚在4艘商船周围,结局似乎是不难猜到的。市民们蜂拥到城墙上、屋顶上或者赛马场的斯芬多恩,以及其他能够俯瞰马尔马拉海及博斯普鲁斯海峡入口的高处。在金角湾的另一侧、加拉塔城墙的远方,穆罕默德二世及其随员从一座小山上观看海战。巴尔托格鲁的三层桨战船逼近了最前方的热那亚商船,双方都紧张焦虑而又抱有希望地注视着。巴尔托格鲁从艉楼上专横地命令热那亚商船落帆。热那亚人置之不理,继续前进,于是巴尔托格鲁命令他的舰队向这些克拉克帆船猛烈开火。石弹从空中掠过;弩箭、标枪和火箭从四面八方射来,但热那亚人岿然不动。这一次,优势仍然在高大的帆船那边:“他们居高临下地作战,从桁端和木制塔楼上射下箭矢、标枪和石块。” 汹涌的浪涛使得桨帆船很难稳定地射击,也难以在克拉克帆船周围准确地运动。热那亚船只在南风劲吹下仍然在破涛斩浪地前进。战斗演变成一场运动战,奥斯曼战船在惊涛骇浪中努力接近对方,以便登船或者烧毁对方的船帆,而热那亚船只则从有城堞的艉楼上使用投射武器猛击敌人。
由高大帆船组成的小船队毫发未伤地抵达了卫城处,准备拐弯驶入安全的金角湾,这时灾难降临了。风突然停息了。船帆毫无生气地垂挂在桅杆上,城市已经近在咫尺,但这4艘船却无力继续前进,开始在金角湾开阔入口处诡异难测的反向海流上无助地漂浮,逐渐飘向加拉塔海岸——穆罕默德二世及其陆军就在那里观战。帆船一瞬间就丧失了优势,主动权转移到了划桨船那一边。巴尔托格鲁聚拢了他较大的战船去包围热那亚商船,再次用投射武器猛击它们,但效果并没有改进多少。奥斯曼桨帆船上的火炮口径太小,安放位置也太低,无法损伤对方的船体,也不能摧毁对方的桅杆。基督徒船员们能够用成桶的水将船上的火焰扑灭。巴尔托格鲁看到猛烈火力也没有奏效,于是“声如洪钟地呼喊” ,命令舰队逼近敌人,强行登船。
成群的桨帆船和长船将笨重而丧失行动力的克拉克帆船团团围住。大海上,桅杆和船体纠缠成乱糟糟的一团,按照史学家杜卡斯的说法,“看上去有如陆地” 。巴尔托格鲁的三层桨战船的船首撞上了4艘基督教船只中最大但武装最弱的那艘——拜占庭帝国的重型运粮桨帆船。奥斯曼步兵从登船桥梁上蜂拥而去,用抓钩和梯子拼命努力接舷,用斧子砍对方的船体,或者努力用火把将其烧毁。有些士兵沿着锚缆和绳索爬了上去;其他人向木制壁垒投掷长矛和标枪。战斗在近距离演变成了一场残酷的肉搏战。基督教船员穿着优质铠甲,从高处用棍棒猛击爬上船舷的进攻者的脑袋,用短弯刀砍断爬船的敌人的手指,向下方拥挤的人群投掷标枪、长矛、长枪和石头。他们从居高临下的桁端和桅杆瞭望台上“用可怕的投石机向下轰击,石头像雨点般坠落到队形密集的土耳其舰队头顶上” 。弩手小心瞄准,将选定的目标一一杀死;船员们用起重机将沉重的石块和水桶升起,然后砸向敌人长船的薄弱船体,将很多敌船打伤或击沉。各种嘈杂声混成一团:呼喊和嚎哭声、大炮的轰鸣声、身着铠甲的人身体后仰落水溅起的波浪声、船桨断裂声、石头撞击木头的破裂声、钢铁撞击声、箭雨的呼啸声(箭矢降落如此之快,以至于“无法把桨插进水里” )、刀剑砍刺人肉的声音、火焰爆裂声,以及伤者的痛苦哀鸣。“四面八方尽是呼喊和混乱,士兵们互相激励,”克利托布罗斯记载道,“人们砍杀敌人,也被敌人砍杀;屠戮他人,也被他人屠戮;互相推搡、咒骂、威胁和呻吟。这噪音可怕极了。”
奥斯曼帝国桨帆船攻击基督教帆船
一连两个小时,奥斯曼舰队与无比顽强的对手激烈搏斗着。莱奥纳德大主教不情愿地承认,奥斯曼士兵和水手们打得非常勇敢,而且充满激情,“像魔鬼一样” 。渐渐地,虽然奥斯曼人损失很重,但他们毕竟兵多将广,开始占了上风。1艘基督教船只被5艘三层桨战船包围,还有一艘被30艘长船团团围住,第三艘则被40艘满载士兵的驳船围了个水泄不通,就像一大群蚂蚁在围攻一只巨大的甲虫。一艘奥斯曼长船因为船员精疲力竭而后撤,或者被击沉,披甲的士兵被海流卷走,或者紧紧抓住船柱,同时更多的战船补充上来,撕咬对手。巴尔托格鲁的三层桨战船顽强地死咬着最大但武装最弱的拜占庭运输船,后者“英勇地自卫,船长弗朗切斯科·利卡奈拉跑来援助” 。但热那亚船长们渐渐认识到,如果短期内得不到援救,那艘运输船就完了。他们用操演过的战术设法将自己的船只靠到运输船侧面,并用缆绳将4艘船连接在一起,于是(按照某位观察者的说法)它们就像4座塔楼一样在黑压压一大群奥斯曼战船之间巍然屹立。海面上拥挤的船只如此之多,甚至“几乎看不见海水” 。
蜂拥在城墙上和铁链后方、金角湾港内船只上的人们只能无助地观看,只见4艘基督教船只在卫城脚下缓缓地漂向加拉塔海岸。随着海战的战场越来越近,穆罕默德二世策马跑到前滩,激动万分地向英勇奋战的士兵们发出命令、威胁和鼓励,然后催马走进浅水,希望亲自指挥战斗。巴尔托格鲁已经能听得见苏丹呼喊出的命令,但对其置之不理。暮色降临了。战斗已经持续了三个钟头。奥斯曼舰队看来必胜无疑,因为“他们轮流上前战斗,不断接替战友,生力部队取代伤亡者的位置” 。基督徒的投射武器迟早要耗尽,他们的力气迟早要用完。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情,一瞬间又扭转了战局,基督徒认为唯一的解释是上帝伸出了援手。南风又刮了起来!4艘克拉克帆船的巨大方形帆慢慢被吹动起来,逐渐饱满,船只在不可阻挡的劲风吹动下开始一起向前运动。它们逐渐加速,冲破了脆弱的桨帆船组成的包围圈,向金角湾入口冲去。穆罕默德二世向他的指挥官和战船大声诅咒,“狂怒之中撕坏了自己的衣服” ,但此时夜色已经降临,要追击敌人已经太晚了。恼羞成怒、暴跳如雷的穆罕默德二世只得命令舰队返回双柱港。
在没有月光的黑暗夜色中,两艘威尼斯桨帆船从铁链后方驶出,每艘船上吹响了两三次号角,船员们则高声呐喊,以欺骗敌人,让他们以为“至少20艘桨帆船” 正在前来迎战,不敢继续追击。在教堂钟声和市民们的欢呼声中,这两艘桨帆船把帆船拖进了港内。穆罕默德二世“目瞪口呆。他一言不发,狠狠抽动马鞭,狂奔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