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正茂的刘长死后,留下了四个儿子:刘安、刘勃、刘赐、刘良。这时只有四五岁。汉文帝刘恒执政第八年,在强大的社会舆论压力之下,对这四个孤苦伶仃的孩子,皇帝觉得对不起他们,便下了一纸命令,分别封为阜陵侯、安阳侯、阳周侯、东城侯。
然而,对已身死腐烂为泥的老淮南王刘长还不放心,就给他上了一个谥号,叫作“厉”。《谥法》中说:“暴慢无亲曰厉”,“杀戮无辜曰厉”。这样留下了一个恶名,刘长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隔了8年,即汉文帝十六年(前164年)四月,仍然让刘喜回到城阳故地,把淮南国部分地区一分为三,长子刘安袭封为淮南王,仍都寿春;老二刘勃为衡山王;老三刘赐为庐江王。当时淮南王刘安的淮南国统辖15个县,辖境相当于今安徽淮河以南,巢湖、肥西以北,凤阳、滁县以西,河南唐河以东,拥有江淮之间的广大地区。
饱经世态炎凉,遍尝人间辛酸的小淮南王刘安,与勇武、刚决的老淮南王刘长,在性格、志趣、处世等方面,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态度,但是却得到了一样悲惨的结局。
淮南王刘安(前179年—前122年)是一个博学多才的知识分子,一个硕果累累的文学家、音乐家、哲学家和自然科学家。
《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中说:“淮南王为人好读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可知,刘安具有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性格和嗜好。春秋时期儒家始祖孔子爱好读书,几乎达到疯狂的程度,他“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刘安也是寄情于读书和弹琴之中,当然也是以此来避免猜疑和陶冶自己的情操。对公子哥儿精熟的骑马射箭、斗鸡走狗之类,他压根儿没有一点兴趣。
刘安学识渊博,才思敏捷,以其终身刻意的求索,为我们留下了一座智慧的宝库。
在音乐方面,他特别喜爱汉初广泛流行的楚声歌曲,韵散结合的歌诗和汉赋,他最精熟的乐器大约是琴,在《汉书·艺文志》中,还留下了淮南王所作《琴颂》这个篇名。
在汉武帝(前156年—前87年)即位的第二年(前139年),按辈分算作武帝从叔的41岁的刘安,前往京都朝拜年仅17岁的汉武帝。武帝对这位学问广博,善为文章的叔父本来相当尊重,由中央发至淮南国的诏书文告,经常要请当时的辞赋国手司马相如(?前179年—?前118年)等人,仔细斟酌推敲,然后才正式发出。这次刘安亲自来朝,武帝自然喜不自胜。刘安送上的礼物,就是新近完成的《淮南内篇》(即《淮南子》)。汉武帝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洋洋洒洒数十万言的鸿篇巨制,爱不释手,并命令皇室秘府把它珍藏起来。
刘安的文学创作活动,比较突出的是赋体和歌诗。汉赋是在《楚辞》和先秦散文,特别是战国纵横家长于论辩的遗风下产生和发展起来的,几乎统治了汉初的文坛。汉初辞赋高手风起云涌,群星灿烂,如贾谊、枚乘、邹阳、东方朔、严忌、朱买臣、司马迁、司马相如等。许多文人因为奉献辞赋而被汉武帝任为高官。在淮南王国都,也集中了大批的文人学士,从事创作活动,使辞赋创作出现了空前的繁荣。东汉学者王逸在《楚辞·招隐士·序》中曾经这样记载:
昔淮南王安博雅好古,招致天下俊伟之士,自八公之徒,咸慕其德而归其仁。各竭才智,著作篇章,分造辞赋。
现在仅从《汉书·艺文志》中保存下来的篇目看,就有“淮南王赋八十三篇,淮南王群臣赋四十四篇”。它的数量占《艺文志》中所列“屈原赋类”总数的三分之一,可知成就是怎样的显赫了。可惜这些篇目和内容都没有保存下来,只有梁代萧统编的《文选》中把《招隐士》题为刘安作。另外在《古文苑》中尚收有一首题为刘安所作的《屏风赋》,寄托作者怀才不遇的怨恨,批判了不重人才的社会现象。
屏风赋
刘安
维兹屏风,出自幽谷。
根深枝茂,号为乔木。
孤生陋弱,畏金强族。
移根易土,委伏沟渎。
飘繇殆危,靡安措足。
思在蓬蒿,林有朴樕。
然常无缘,悲愁酸毒。
天启我心,遭遇征禄。
中郎缮理,收拾捐朴。
大匠攻之,刻彫削斫。
表虽剥裂,心实贞悫。
等化器类,庇荫尊屋。
列在左右,近君头足。
赖蒙成济,其恩弘笃。
何恩施遇,分好沾渥。
不逢仁人,永为枯木。
原载(宋)章樵注《古文苑》卷三,(唐)欧阳询撰《艺文类聚》卷六十九,(唐)徐坚撰《初学记》卷二十五。
全赋押入声韵,读起来朗朗上口,寓意深刻,韵味无穷。
淮南王刘安在第一次朝拜汉武帝时,还写了两篇类似《诗经》中“颂”体的赋,一篇是为武帝歌功颂德的,叫《颂德》,一篇是描写赞美汉朝国都长安盛美的,叫《长安都国颂》。这种赋体,后来开创了咏都大赋的先河。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二京赋》,左思的《三都赋》,都是在其影响下产生的。
刘安在歌诗方面的创作也很有特色。在汉初,中央机关曾专门设立乐官,主持搜集和创作诗歌的工作,这些诗歌是可以配乐演唱的。后来这些诗歌就称为乐府诗,当时叫“歌诗”。淮南王刘安和他的众多的门客,在创作歌诗方面的成绩也是相当突出的。《汉书·艺文志》中载有“淮南王歌诗4篇”。此外,在《淮南子》中还有关于楚声民歌的记载:“歌《采菱》,发《阳荷》。”“欲美和者,始于《阳荷》《采菱》。”这与《楚辞》中的《招魂》记载是一致的:“陈钟按鼓,造新歌些;《涉江》《采菱》,发《阳荷》些。”可惜这些歌诗连题目都没有留传下来。
刘安在学术研究方面的成就也是突出的。《周易》相传为周文王所作。《汉书·司马迁传》:“盖西伯拘而演《周易》。”在《汉书·艺文志》中列于篇首的便是《周易》,并记载了汉代研究《周易》的18种学术著作。汉武帝即位以后,设立了五经博士,招揽了一大批国内著名的学者,传授和研究五经。这时,淮南王刘安也聘请了9个通晓《易》学的先生,刘安称之为“九师”,并且写出了研究《易》学专著《淮南道训》两篇。在《淮南子》这部专著中,明引的《周易》也有12条,暗引也还有很多条。可知刘安对《易》学的精髓了如指掌,并且运用自如,恰如其分。
比如:《淮南子·齐俗训》:
故《易》曰:“履霜,坚冰至。”
圣人之见,终始微言。故糟丘生乎象櫡,炮烙生乎热升。
引文见于《周易·坤卦》,意思说:“踏着寒霜,冰雪时节就要到来。”
圣人的观察,由开始时的微小变化,而知道最后的终结。因此纣王饮酒作乐,积糟成丘,它产生于象牙筷子;酷刑炮烙产生于热斗。
对《庄子》的研究,当年淮南王也有专著传世。在(梁)萧统太子所编的《文选》中,唐朝学者李善注解江文通的《杂体诗》、谢灵运的《入华子冈诗》、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任彦升的《齐竟陵文宣王行状》等诗歌,都引用了淮南王所著的《庄子略要》的文句:
江海之士,山谷之人,轻天下,细万物,而独往者也。
在张景阳的《七命》注文中,还引用刘安《庄子后解》中的句子:
庚市子,圣人无欲者也。人有争财相斗者,庚市子毁玉于其间而斗者止。
由此可知,淮南王不仅精研《庄子》,还有两部研究《庄子》的大作,唐代还有传本。宋代以后,已经失传,无法窥知全貌了。
刘安笃志学术,爱贤如渴,在他的客馆里,数千名才华出众的各种人才,各献技艺,使淮南国都成了文人荟萃的“稷下”,各种学术著作便也应运而生了。
在《汉书·艺文志》中,记载的尚有《淮南中篇》一书,也是20余万言,研究的是神仙、黄白之术。而在《汉书·楚元王传》中还记载:
上(即汉宣帝)复兴神仙方术之事,而淮南有《枕中鸿宝苑秘书》。书言神仙使鬼物为金之术,及邹衍《重道延命方》,世人莫见。而更生(刘向之字)父德,武帝时治淮南狱,得其书。
“黄白”,即用化学方法从各种矿物质中提炼黄金、白银。这两部书的性质大约是炼丹术专著,惜均已失传。当时的大学者刘向(?前77年—前6年)根据书中的内容,去提炼黄金白银,可惜没有成功。
与此相类似的科学著作还有《淮南万毕术》,其中记载了大量的自然科学方面的知识。许多珍贵的资料,大多已经失传,只有部分尚保存在(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览》、(唐)徐坚撰《初学记》等类书中。比如《淮南万毕术》有一则记载了古代女子避孕的方法:
守宫涂脐,妇人无子。取守宫一枚,置瓮中,及蛇衣,以新布密裹之,悬于阴处百日,治守宫蛇衣分等,以唾和之,涂妇人脐,磨令温,即无子矣。
这里的记载说明,至少在二千多年前,古人就在研究优生优育,而且经过实践检验,是很有效验的。这则记载,晋代学者张华撰《博物志》、(宋)郑樵撰《通志》等,皆加以记述。
见于《汉书》本传的,还有《淮南外》;载在《汉书·艺文志》的,“天文类”中有《淮南杂子星》19卷。载于《隋书·经籍志》的,还有《汉淮南王集》1卷,《淮南记》一卷,《淮南变化术》1卷,《淮南中经》4卷,《淮南八公相鹤经》2卷。
淮南王的上书仅存1篇。汉武帝建元三年(前138年),闽越伐围东瓯,东瓯告急于汉。建元六年,闽越又举兵攻击南越,刘安给汉武帝上书,留下了《谏伐闽越文》,保存在《汉书·严助传》之中。
淮南王刘安的著述,主要的有20多种;其他的著述还很多,有的疑为伪托。从上面列举的篇名可以清楚地看出,淮南王著述之丰富,涉猎之广泛,都是无与伦比的。
(宋)高似孙撰《子略·淮南子》,称赞淮南王刘安为“天下奇才”:
少爱读《楚辞》“淮南小山”篇,聱峻瓌磊,他人制作不可企攀者。又慕其《离骚》有“传”,窈窕多思致,每曰:“淮南,天下奇才也!”又读其书二十篇,篇中文章,无所不有,如与《庄》、《列》、《吕氏春秋》、《韩非子》诸篇相经纬表里,何其意之杂出,文之沿复也!淮南之奇,出于《离骚》;淮南之放,得于《庄》、《列》;淮南之议论,错于不韦之流;其精好者,又如《玉杯》、《繁露》之书。
今本《楚辞》,有《招隐士》一篇,作者题名“淮南小山”。(梁)萧统编《文选》,收有《招隐士》,题名“刘安”作。高似孙赞同《文选》的观点。
刘安所作《离骚传》,时间为汉武帝建元二年(前139年),为朝见武帝时所作。全文已经失传。(宋)洪兴祖《楚辞补注》,收有班固所作“序”,其中说:“昔在孝武,博览古文。淮南王安叙《离骚传》,以《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可知这就是刘安所作《离骚传》的片段。
《玉杯》、《繁露》,为西汉大儒董仲舒(前179年—前104年)的代表作《春秋繁露》中的两个篇名。
刘安从汉文帝十六年四月丙寅(前164年)即16岁时,被封为淮南王,到汉武帝元狩元年十月(前122年)自杀,其间经历文、景、武三个皇帝,为王42年,享年58岁。
在刘安为王的日子里,曾经在淮南国七年朝拜过汉文帝,十三、十九年朝见过景帝,二十六年朝见过汉武帝(武帝即位第二年),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这位一介书生的侯王,同父辈、兄弟辈、叔侄辈的皇帝之间,均相安无事,表面上未见有任何不愉快的事儿发生。但是,最终却被以“谋反”之名,自杀身死,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对当时的儒道之争和权力斗争加以分析,不难找到解决这个问题的钥匙。
迫害刘安而致死的第一个原因,是汉武帝独尊儒术的政治思想与刘安黄老道家思想之间的矛盾。
汉初七十年实行的是以黄老道家思想为主,兼收并蓄的“无为而治”的政策。这是一个成功的政策,给国家经济带来了空前的繁荣,而汉武帝是坐享其成。《汉书·食货志》:当时“京师之钱累百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腐败不可食”。而与刘安同时代,对文帝、景帝、武帝有重要影响的是汉文帝皇后窦猗房(?—前135年),她经历3朝44年。这位窦太后对黄老学说特别崇信。《史记·儒林列传》中记载说:“太皇窦太后喜老子言,不说儒术。”《史记·外戚世家》:“窦太后好黄帝老子,景帝及诸窦不得不读老子,尊其术。”在中国当时的第一家庭中,父子、母子、夫妇都尊崇黄老,实为罕见。这样就能很自然地把黄老思想推向全国,成为国家的统治思想。
汉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年),武帝的这位老祖母死去,推行黄老政治的柱石倒了,武帝摆脱了精神枷锁,而大胆地实行儒家的一套神学专制思想。被窦太后斥免的汉武帝的舅爷田蚡(?—前130年)再次担任了丞相,喜好儒术,罢黜黄老、刑名及诸子百家的学说,招请儒生几百人,而大儒公孙弘(前200年—前121年)凭着一个布衣的身份,居然成为三公之一,天下的学子,自然是向他看齐了。从此之后,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就成从此后2000多年中国封建社会的主要统治思想。
而刘安奉行的是黄老道家思想,《淮南子》中对儒家既有肯定,而更多的是采取批评的态度。当然,此书成于汉景帝之时或汉武帝即位之初,并不是针对青年皇帝汉武帝和大儒董仲舒的,主要是批评战国、秦汉之腐儒。但是,由于治政的指导思想的根本不同,就难免有对立了。汉武帝对于刘安手下几千名俊杰之士,当然不会放过的。今举数例,以寻汉武帝和刘安思想对立之源。
《淮南子》中对儒家收买名誉、言行不一,进行了严厉的批判。《俶真训》中说:
周室衰而王道废,儒、墨乃始列道而议,分徒而讼。于是博学以疑圣,华诬以胁众,弦歌鼓舞,缘饰《诗》《书》,以买名誉于天下。繁登降之礼,饰绂冕之服,聚众不足以极其变,积财不足以赡其费。于是万民乃始慲觟离跂,各欲行其知伪,以求凿(柄)[枘]于世,而错择名利。是故百姓曼衍于淫荒之陂,而失其大宗之本。夫世之所以丧性命,有衰渐以然,所由来者久矣。
孔、墨之弟子,皆以仁义之术教导于世,然而不免于儡,身犹不能行也,又况所教乎?是何则?其道外也。
《淮南子》指出:周室衰败之后,儒、墨两家开始分裂,各自聚集徒众开展辩论。模仿“圣人”,奏乐唱歌,粉饰《诗》、《书》,胁迫大众,收买名誉。老百姓被引上了邪路,争着索取名利,失掉了道德的根本。
孔、墨的弟子,都用仁义的学说教导世人,连自己都不能够实行,何况所教导的弟子呢?
《淮南子》中把儒学比作“拊盆叩瓴”的穷鄙之学:现在穷乡僻巷社祭时,敲打瓦盆瓦罐,跟着应和唱起歌来,自己认为是十分快乐的了。试着为他们擂起建鼓,撞响巨钟,然后才不好意思地知道敲打盆罐作乐是多么的羞愧。珍藏《诗》、《书》,修治文学,而不知道最深刻真实的道理,那么也不过是敲盆击罐之类的人物。
《淮南子》中批评儒学治末而弃本,其效果同用手堵塞长江大河的源头一样:
今夫儒者,不本其所以欲,而禁其所欲;不原其所以乐,而闭其所乐,是犹决江河之源,而障之以手也。
在《淮南子》中,用最严厉的语气,深刻而又尖锐地批评儒家舍本求末,沽名钓誉,见识短浅,儒学充其量不过是“穷鄙之学”。这种对儒学的激烈攻击,在儒家执掌了生杀予夺大权之后,特别是中央集权和地方分权发生矛盾冲突的情况下,刘安遭到残酷的迫害和报复,就是很自然了。
第二个原因,是中央皇帝集权和地方诸侯王分权之间的矛盾,从而造成刘安的削地、自杀。
汉代立国以后,皇帝对王国的行止稍有不满,便设法除之。由于封建宗法制度的权力结构,以及帝王的猜忌、怀疑、嫉妒等原因,使中央同地方王国之间的关系一直比较紧张。在楚、汉战争中,刘邦为了分裂项羽的队伍,扩充自己的势力,陆续封了八个异姓王。他们是:韩王信、赵王张耳、淮南王英布、楚王韩信、梁王彭越、燕王臧荼、长沙王吴芮、燕王卢绾。可以拥有军队、制定法令、设立官吏、自收赋税等。刘邦当了皇帝之后,认为这些异姓王对自己不利,便借口他们谋反,一个个加以剪灭。只有地小势弱的长沙王吴芮得以幸免。同时,大封同姓王。吕后专政时期,大杀刘邦之子,而立诸吕为王。汉文帝时则迫害死了淮南王刘长。
靠汉景帝之姊长公主刘嫖、汉武帝之母王夫人王娡的阴谋设计,废除太子刘荣,贬其母栗姬,而被立为太子的刘彻,是以重征伐、杀戮、好猜忌而著称的。王室成员,公卿大臣稍一得罪,便遭杀戮。在汉武帝执政的54年中,他的宝座下面,流淌着许多无辜善良人们的鲜血,淮南王刘安也在其中。而仅在《汉书·武帝纪》中,记载的被杀死、自杀的王族、丞相、御史大夫、将军就有二十多起。丞相中就有窦婴、李蔡、庄青翟、赵周、公孙贺、刘屈氂等6人,被杀或自杀,只有一个唯唯诺诺的石庆得以幸免,但也经常受到责难,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汉武帝除了对臣下大兴杀戮,就是对自己的皇后、嫔妃及女儿,也同样充满了猜忌。在汉武帝时期,对后宫发生了四次重大的残杀:一次是陈皇后巫蛊事件;二是自己的女儿诸邑公主、阳石公主与丞相公孙贺巫蛊事件;三是太子刘据巫蛊事件;四次是惨杀汉昭帝刘弗陵之母钩弋夫人。可知,汉武帝的统治,充满了浓重的血腥味。
当然,中央政权与地方王国之间的争斗,也有因矛盾激化,引起诸侯王谋图推翻中央政权的,吴、楚七国之乱便是。这次造反的带头人是吴王刘濞(前216年—前154年)。刘濞与朝廷的矛盾,是因为皇太子刘启(即以后的景帝)下棋争执,砸死吴太子刘贤而种下的祸根。汉景帝二年(前155年),晁错(前200年—前154年)又提出“削藩策”,指出:“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终于酿成天下大乱。七国反叛,三月失败。淮南王虽然没有起兵参战,但是已经被牵连,被说成“有意发兵响应”,成了被严密监视的对象。
从上面的叙述可以看出,中央政权对皇室、大臣和诸侯王的行迹是极为敏感的。在汉文帝朝生活了23年,汉景帝朝生活了16年,汉武帝朝生活了19年,对于“出身不好”的刘安,处于这样险恶的环境中,能不心惊胆战吗?
第三,刘安的被迫自杀,与宿敌的蓄意谋害、酷吏治狱、儒生擅权有直接的关系。
酷吏张汤(?—前116年)因舞文弄墨,诬陷他人,草菅人命,治狱残酷而受到武帝青睐,由小吏直升到御史大夫。《汉书·张汤传》中记载说:
及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狱,皆穷根本。其治狱所巧排大臣以为力功。
“巧”,指虚浮不实。“排”,指排挤、迫害。也就是说,他专门会使用虚伪的巧言,诋毁迫害他人,并置人于死地,来作为自己的功劳。淮南王案被处死者,竟达数万人,就是由张汤一手导演而酿成的。司马迁《史记·酷吏列传》中列之为十大“酷吏”之一,确实是恰如其分的。
对张汤的胡作非为,上至公卿,下至庶民百姓,无不切齿痛恨。当时就有人不畏权势,替淮南王讲几句公道话的,这就是博士狄山。《史记·酷吏列传》记载:狄山斥责张汤说:
若御史大夫张汤乃诈忠。若汤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使藩臣不自安。臣固知汤之为诈忠。
“深文”者,即苛细严酷之法律条文。“痛”者,“彻底”之义也。“诋”者,毁谤、污蔑之谓也。“深文痛诋”四字,对酷吏的阴险狡诈,以及这个冤案的实质,作了真实的记录。
儒生丞相公孙弘(前200年—前121年)也狠狠地踢了刘安一脚。《汉书·公孙弘传》中说:
后淮南、衡山谋反,治党与方急,弘病甚,自以为无功而封侯,居宰相位,宜佐明主填抚国家,使人由臣子之道。今诸侯有畔逆之计,此大臣奉职不称也。恐病死无以塞责,乃上书。
冤家路窄。刘安一案,还落到了他父辈的宿敌手里。《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中记载:汉武帝得到淮南王之孙刘建的上书,命令廷尉处理这件事,廷尉又交给河南郡去审理。这时,被刘长椎杀的辟阳侯审食其的孙子审卿,与丞相公孙弘相善,怨恨淮南王刘长杀死了他的祖父,于是在公孙弘面前加意窜撮,公孙弘因此怀疑淮南王有叛逆的行为,便对此案深加究治。
淮南厉王当年椎杀辟阳侯的深仇,事情虽然已经相隔55年,但是此仇终究未报。审卿于是秘密潜入淮南国,捕风捉影地搜集淮南王刘安的阴事和罪状,便加油添醋地向无耻政客公孙弘回报。
这样,在酷吏张汤、儒生丞相公孙弘、宿敌审卿等的密谋策划下,迫害淮南王刘安的阴谋,终于成为现实。
那么,构成淮南王“谋反”的罪状是什么呢?
第一桩,特别令汉武帝衔恨的,是关于武帝驾崩,当立淮南王事。图谋帝位,这对于主宰一切的帝王来说,可以说是十恶不赦的弥天大罪。如果把这个罪名加在淮南王刘安的头上,似觉可笑。
《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中载:
及建元二年,淮南王入朝。素善武安侯田蚡,武安侯时为太尉。乃逆王霸上,与王语曰:“方今上无太子,大王亲高帝孙,行仁义,天下莫不闻。即宫车一日晏驾,非大王当立谁者!”淮南王大喜,厚遗武安侯金财物。
这里记载说,汉武帝没有儿子,一旦死了,应由淮南王刘安来继承天子之位。这样的记载,不了解史实的人可能信以为真。实际上,这些诬陷之词,可能是太史公留下的一个曲笔。
其一,汉武帝即位时,年仅16岁。建元二年(前139年),汉武帝为17岁,而刘安此时已经41岁。汉武帝正值青春气盛,而且后宫嫔妃成群,田蚡有什么理由就能一口咬定汉武帝以后就没有儿子(武帝以后有六个儿子)呢?
恰巧就在建元二年的春三月上巳节,18岁的刘彻在大姐平阳公主家,得到歌女卫子夫(?—前91年),得幸入宫,建元三年(前138年)怀孕,先后为汉武帝生下了三女一男。
当然,自从刘彻七岁立为太子,娶了陈阿娇,这位富贵至极的太子妃、皇后,至此已近11年,确实没有给汉武帝生个一男半女。
其次,即使汉武帝一辈子没有儿子,他的老子汉景帝共有14个儿子(刘彻排序第十),而且侄孙一辈的就更多了,怎么能轮到隔了两代和多层关系的叔爷辈的刘安,来侄终叔及呢?刘邦与刘盈、刘恒与刘启,皆为父子相袭。在我国历史上,从夏代开始,直到商周、秦汉,帝位继承都是父子相袭或兄终弟及,除了搞政变之外,从来没有侄终叔及的。
再次,田蚡是汉武帝生母王太后的亲弟弟,与武帝是甥舅至亲关系,作为长辈,怎么能对年仅17岁的皇帝外甥谈论“宫车晏驾”和接班人的问题呢?这与人物的身份是根本不相符的。对于博学多才的刘安,连这些常识都不懂吗?可知田蚡的言论是根本站不住脚的。所谓“谋反”当皇帝的罪名,不过是欲置人于死地的托词而已。
相似的内容,《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还有记载:
元朔五年……王日夜与伍被、左吴等案舆地图,部署兵所出入。王曰:“上无太子,公车即晏驾,廷臣必征胶西王,不即常山王,诸侯并争,吾可以无备乎!”
元朔五年(前124年),汉武帝的太子刘据已经5岁了。“上无太子”之词,显然是捏造罪状。
由此可知,所谓“谋反”当皇帝的罪证,完全是酷吏张汤之流“痛诋”的杰作。当然,如果司马迁对刘安没有偏见,那应当是太史公留给后人的一个“曲笔”。就是说,司马迁受了宫刑,处境极为艰难,又怎么能给后代留存不是“谋反”的证据呢?只有曲折隐晦地表达吧!
第二桩,是关于所谓“阴结宾客,拊循百姓,为叛逆事”的问题。
淮南王重视人才,尊重知识,蓄养宾客三千,这本是一件好事情。《淮南子·要略》注中说:
安养士数千,高才者八人,苏非、李尚、左吴、陈由、伍被、毛周、雷被、晋昌,号曰“八公”也。
东汉王逸《招隐士·序》中说:
昔淮南王安博雅好古,招怀天下俊伟之士,自八公之徒,咸慕其德而归其仁。
山川景物之美,文化学术之盛,古都历史之悠久,又加上一个学识渊博的开明侯王,天下文人学士,靡然风向,本当是很自然的事情。但说“为叛逆”是不确实的。吴楚七国之乱时,淮南国宾客中并无一人参战;更没有一个人和淮南王举旗造反的。
既然如此,刘安聚集这么多人干什么?
汉初距战国不远,养士之风尚存。战国四君子即魏国的信陵君魏无忌、赵国的平原君赵胜、齐国的孟尝君田文、楚国的春申君黄歇,折节下士,唯才是用,常为王公贵族所倾倒。刘安所都之寿春,曾为春秋蔡国、战国楚国之都城,是楚相春申君黄歇(前314年—前238年)蓄养宾客的地方,他也曾养士三千。刘安效法春申,礼贤下士。否则,他的一大批文化学术著作和科技成果,是不可能完成的。这样重视知识分子,充分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和学术专长,重视发展文化事业,不是难能可贵的吗?在中国历史的长河里,正显示淮南王刘安的远见卓识和鹤立鸡群。
其次,招致宾客也是当时治理国家,安定天下形势的需要。汉高祖、汉惠帝时期,天下初定,便分封幼子到全国各地为王、为侯。其中同姓国辖地35郡,中央直接控制的地区只有15郡。中央政府要求各“郡国诸侯各务自拊循其民”(《史记·吴王濞列传》)。中央政府除了派遣丞相、太傅等主要官吏以外,御史大夫以下各级官吏,都由王国自己聘请和任命,中央政府并不加阻挠。各诸侯国的军政大权,实际控制在丞相手中,并规定没有中央虎符不得发兵。各国自征赋税,自铸货币,自行纪年,处于半独立状态。那些有头脑的王侯,便招请许多知识分子,如河间献王刘德(汉武帝异母兄)、梁孝王刘武(汉景帝之弟)及淮南王刘安等人,便是这样,它并非刘安的独创,而是振兴国家、稳定天下的需要。这样做本是无可非议的。
不过,门客数千这一条,乃是刘安被怀疑,乃至被控“谋反”的根本原因。在西汉初期,因为蓄养宾客或名气很大,有较多拥护的人,遭汉武帝忌恨而被处死的人,不乏其例。汉武帝时两个外戚窦婴(汉文帝窦皇后之侄,汉武帝时丞相)和田蚡(汉景帝王皇后之弟,汉武帝之舅,任太尉、丞相)不和,田蚡攻击窦婴“日夜招聚天下豪杰壮士议论,腹谤而心非,……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以致窦婴终被弃市。《汉书·卫将军骠骑列传》中说:“自魏其(窦婴)、武安(田蚡)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可以知道,汉武帝最忌恨的是结交豪杰,刘安当然在所难免了。
西汉时期国家最高统治者,欲除他人,常冠以“谋反”之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韩信(?前231年—前196年),两次被夺兵符,进而削职,终以“谋反”之名,被吕太后、萧何诱杀;镇国家,抚百姓,功劳第一的丞相萧何(前257年—前193年),怀疑“谋反”,而被投入监狱;平定诸吕,迎立汉文帝的周勃(?—前169年),以准备“谋反”而遭拘捕;扫平吴楚七国之乱,而立下大功的周亚夫(前199年—前143年),汉景帝以“莫须有”罪名,诬他“谋反”,被逼而死。淮南王父子尽管与周氏父子及其他功臣遭遇不同,但诬以“谋反”,却是一模一样的。
再说,从当时的时代背景上看,汉景帝之前,各诸侯国尚有一点实力;吴楚七国叛乱之后,诸侯王“谋反”已不可能。汉景帝改进王国制度,国王的权力全部被削去,已经不能随心所欲地发布命令了。《汉书·诸侯王表》中说:
景遭七国之难,抑损诸侯,减黜其官。
景帝中元五年(前145年),令诸侯王不得复治国,天子为置吏。
公元前127年,汉武帝采纳了主父偃的建议,实行“推恩法”,允许国王分城邑给子弟,“藩国分析”。《史记·汉兴以来诸侯年表》中记载:“齐国分为七,赵分为六,梁分为五,淮南分为三。”汉武帝并设刺史官,按“六条”考察郡国政事。其中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就是考察国王。稍有细过,立即奏闻。这样,各诸侯王处于严密监视之下,政权、兵权全部削去,成了分土不治民的象征性国王,只能得到衣食和赋税,根本不可能像汉景帝之时那样“谋反”了。处于汉武帝执政已经18年之久的淮南王“谋反”案,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而实际上也没有发生。退一步说,即使淮南王所有权力俱在,也不可能发生。刘安所居之地只是老淮南王的五分之一,人口是全国的1/76。区区弹丸之地,内有严相控制,外有层层监视,怎么能兴师动众“谋反”呢?
那么,造成淮南王所谓“谋反”的导火线是什么呢?主要是太子与门客之间和太子与庶子之间的矛盾而引起的,而淮南王没有妥善处理好这些矛盾,致使矛盾激化。问题的实质就在这里。
在淮南王刘安55岁的时候,发生了第一件麻烦事。汉武帝元朔五年(前124年),太子刘迁学习剑法,自以为天下无敌。他听说宫廷侍卫雷被是击剑高手,便召他比武。雷被可不愿意,再三推辞,而太子不允许。结果交手没几下,太子便被雷被击中。雷被恐慌异常,便要求充军,出击匈奴。刘迁屡次在淮南王面前说雷被的坏话,于是淮南王便免去雷被的职务。雷被见凶多吉少,连夜潜伏长安,上书廷尉控告刘迁。结果被皇帝削去淮南国2县。这件事使为王已41年的淮南王忧心不已。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淮南王为王42年时,又发生了太子刘迁和庶子刘不害争夺继承权的斗争,这件家族内部的矛盾,把淮南王刘安推上了绝路。
淮南王有个庶子叫刘不害,年纪最长。他有个儿子叫刘建,高材而负气,父子俩常埋怨待遇不公,因此便结交宾客,上书汉武帝,想告倒太子,刘不害可以取而代之。诬告中说,太子迁“连夜会集宾客,潜议逆谋”,并说:“建今尚在,尽可召问,一证虚实。”汉武帝接到诉状,就交给河南郡去处理。如狼似虎的官人,便气势汹汹地包围了淮南王都。
淮南王的高参伍被推波助澜,使处境困难的淮南王雪上加霜。从《史记·淮南王衡山列传》及《汉书·伍被传》中可以知道,伍被是首创和策划所谓“谋反”的人物。“伍被自诣吏,因告与淮南王谋反,反踪迹具如此”。伍被恶人先告状,向官吏告发淮南王,并且大力称颂汉朝的美好,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主持正义的人物。他的告发辞,却被司马迁不分青红皂白地收进了《史记》之中,给淮南王身上覆盖了千古莫辨的迷雾。
这样,在淮南王室内部的儿孙之间,淮南王与门客之间,淮南国与中央政权之间,淮南王与父辈政敌之间等诸方面的矛盾得以总爆发,致使这位饱学的侯王,在58岁之时,便饮恨自杀了。这就是第四位淮南王的结局。
刘长、刘安父子为王共66年。如果从英布算起,4位淮南王立国凡81年。可以知道,在汉代刘氏政权的建立与巩固的过程中,淮南王英布、刘长、刘安之死,不过是成千上万死于非命的王侯将相、庶民百姓的代表而已。也就是说,他们是刘氏封建宗法制度的殉葬品,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归宿。尽管如此,他们对建设淮南国所作出的贡献,尤其是刘安在淮南国任上的文化创新、思想创新、科技创新,以及“绝代奇书”《淮南子》的传世,为世人建立了不朽的丰碑,留下了智慧的宝库,值得世人传承和弘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