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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先生

唐弢

我的书里夹着一张朵云轩仿古笺,图像是正反面“汉大司马钩”,隶体,用王献之体作说明。笺上写的一首七律,题为《将北归赋此以示诸友》,诗是这样的:

蹉跎十载负江南,

双鬓徒赢雪色添。

梦寐海隅思钓咏,

园林故里竞戈鋋。

飘凌空有逍遥羡,

艰悴深知来复缘。

敢问人天存怨想,

尚拟努力补华年。

末题:“唐弢兄存览 恂如 乙酉初春”。作者恂如,就是剑三先生,即著名诗人兼小说家王统照。乙酉是1945年。

我记起来了:日本军队侵占上海,“孤岛”沉没,生活一天比一天困难。那年春天,剑三先生脱离他正在工作的开明书店,决定回青岛去。我们几个朋友借小酒店为他饯行,他用不同书体写了同一首诗,带到席上分送大家。我得到的一幅脱胎二王 ,没有逸少 的遒劲飘逸,却于浑厚中显示妩媚,的确表达了王大令 “破体书”的卓绝一时的风格。

我和剑三先生相识并不太早,但从他编《文学》的时候起,已经开始通信了。1933年7月,生活书店出版《文学》,第二卷起标明编辑傅东华、郑振铎,那时西谛 尚在北方,掌握大方向的是茅盾。刊物严谨庄重,没有《现代》活泼,却完全是《小说月报》的继承与发展。以后发生傅东华用“伍实”笔名作文嘲讽鲁迅事件,拒见陈子展约谈退稿事件,删改周文小说《山坡上》的“盘肠大战”事件……《文学》的声誉一落千丈。西谛已另编《世界文库》,傅东华去职,由王统照接任。我开始为《文学》写稿。从这时起,直到题诗北返,屈指一算,正好十年,“磋跎十载负江南”,感慨深切,看来并不是一句随便说说的空话。

不过我知道剑三先生的为人,还要比这早一些。他在北京编《晨光》,编《文学旬刊》,崇尚友情,向往进步,率先撰文介绍瞿秋白《新俄国游记》;在青岛编《青潮》,奖掖后进,重视艺术,主动出资为臧克家精印第一本诗集《烙印》,这些故事在文学青年中流传,使人感到亲切。剑三先生接编《文学》之后,发表了蔡希陶的《蒲公英》,端木蕻良的《鴜鹭湖的忧郁》,还有老舍的中篇《我这一辈子》。刊出之初,即已传诵。不过即使这样,也仍然无法挽回《文学》的命运。剑三先生尽了最大的努力,到九卷三期,终于登出他脱离《文学》编辑部的启事,由傅东华重编小开本的《文学》了。

剑三是抗战爆发后进入开明的,但我不知道具体时间。我对开明印象本来不错,开明出版的如叶绍钧 夫妇的《十三经索引》,朱起凤的《辞通》,陈乃乾的《室名索引》《别号索引》,顾颉刚的《古史辨》,都是我手头经常翻检的工具书。因为采录材料比较详尽,可以省却许多寻找搜集的麻烦。我个人对刊物很有兴趣,开明是以《中学生》闻名于世的,抗战前夕,又出版了胡愈之领衔,以摘录转载为主、同时登有特稿的《月报》,1939年出版丛刊性质的《文学集林》,先后五辑,1940年出版大型学术刊物《学林》,先后十辑。我没有发现这些刊物和剑三先生的关系。倒是《鲁迅风》创刊,他是积极支持的,有时译几段短文,有时写几首小诗。他和西谛一起在暨南大学任教,又兼编《大英晚报》(用外商名义出版的爱国报纸)副刊。为了稿子的事情,我们经常见面,有时在《鲁迅风》编辑室,有时在小酒馆。福州路靠近石路(福建路)有家酒店,记不清叫王宝和还是高长兴,去的次数较多。开明书店编辑中很有些人能喝几盅,西谛也是常客,我不喝酒,不过偶尔奉陪而已。那时住在上海西区徐家汇,西谛醉了,便由我顺道护送他回静安寺庙弄。我没有见到剑三先生喝醉过。

1940年秋,邮局同事陈泉恩和一家印刷厂主合作,想办个文学刊物,约我主编,经过许多波折,于同年11月出版,这就是《文艺界丛刊》第一辑。剑三先生将拜伦在瑞士丽芒湖畔所作句法整饬、音调铿锵的感兴诗十五节译出,加题《丽芒湖上》,交给《文艺界丛刊》发表,他自己说为求声韵叶和,“已甚费力,却难惬意”,希望读者从中领略诗人思想的深沉与伟大。我便以《丽芒湖上》作为丛刊第一辑总名,同辑里还有巴人的论文《地主性格》,芦焚的小说《傲骨》,姚克的《归国杂记》,袁骏的《小城故事》,以及周建人、许广平纪念鲁迅的文章。可惜印数既少,发行时又被没收,日军进占上海“租界”以后,一扫而光,现在连知道的人也不多了。

汪伪政权接管上海邮局,我离开那里,隐姓埋名,在一家私人银行里当秘书,平居多暇,常到开明书店编辑部聊天。那时编辑部已由梧州路迁至福州路门市部楼上,圣陶先生远适内地,留在上海而又和我相识的,有夏丏尊先生、章锡琛先生、王伯祥先生、周予同先生、徐调孚先生、顾均正先生、周振甫先生、陈乃乾先生,还有便是王剑三先生。这诸位前辈中,我最熟的是予同先生和调孚。予同先生擅长经史,兼及艺文,见面时多次和我谈论章太炎,又极口称道范文澜纂著的《文心雕龙注》,以为这是几年来开明书店印行的一部难得的好书,我后来搜读章太炎、范文澜的著作,可以说多少是受了予同先生的谈话启迪。调孚先生熟悉文坛掌故,上下古今,侃侃而谈,听着就是一种享受。剑三偶尔插话,更多的时候却全神贯注,埋头审阅书稿,或者端正地在小纸条上一笔一笔的写什么,他写完一条,就贴在桌子旁边的墙上,好像元宵张灯,往兔儿爷身上贴毛似的,虽然纸条宽了一点,不过远远望去,确实给我一种富于想象的生活情趣。然而,不,这是学术,是研究,是编审,条分缕析,多么谨严的一丝不苟的前辈风范啊。

回想起来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可是,岁月催人,年华老去,我竟一点也记不起剑三先生审读的是什么书稿,记录的是什么字条了。多谢振甫先生提醒我,原来那时他在校阅张沛霖译的《桑狄克英语双解辞典》。先是林语堂编的《开明英语读本》出版,风行一时,张沛霖写信指出一些失误,林语堂表示接受,并将张译《桑狄克英语双解词典》书稿介绍给开明。章老板胸怀大志,雄心勃勃,不知道是要直接出版这部辞典呢,还是为另一个更大的计划作准备?他让剑三先生核校,凡是正确有用的词,审定以后,录入纸条,一张张贴在墙上,琳琅满目。可惜这项工作并未完成,剑三先生离开上海,从这一个海隅到另一个海隅去,“艰悴深知来复缘”,真的,“七日来复,利有攸往”,艰悴啊,艰悴。

历史是割不断的。今天想来,虽然旧梦已远,却仍有许多值得我们回忆和吟味的事情。对我个人来说,更是如此。

(原载1985年10月10日上海《文学报》) akH+N2xqZS7alyJ3nBMVx+kXXDEOjPMI1QXpCWWrzFl2qSlurjaHzujhqj6yi/m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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