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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场白
大江东去

这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这是一段扑朔迷离的历史,这是一些引人入胜的故事,这是一个津津乐道的话题。正史记录,野史传说,戏剧编排,小说演义。不同时期有不同的评点,不同作品有不同的描述。是非真假众说纷纭,成败得失疑窦丛生。三国,究竟应该是怎样的面目呢?

所谓“三国”,通常是指从汉献帝初平元年(公元190年)到晋武帝太康元年(公元280年)共九十年这段历史。把这段历史称为“三国”,在名目上多多少少是有些问题。因为曹丕称帝,是在公元220年;刘备称帝,是在公元221年;孙权称帝,是在公元222年。这个时候,魏、蜀、吴三国,才算是正儿八经地建立起来了。按理说,三国史,应该从这时开始,到三家归晋止,那才是名正言顺的“三国”。但是,纵览古今,几乎没有这么讲的。这么讲,曹操、关羽、周瑜,还有鲁肃等等,就都不能出场了。青梅煮酒、三顾茅庐、赤壁之战、败走麦城这些故事,也都讲不成了。能行吗?

实际上,无论是正史(比如《三国志》),还是小说(比如《三国演义》),差不多都会从董卓之乱甚至更早一些说起。这才真正是历史的态度。因为曹、刘、孙这三大势力或三大集团,是在东汉末年的军阀混战中发展壮大起来的;魏、蜀、吴三足鼎立的局面,也早在他们建国之前就已基本形成。看历史,必须历史地看。没有前因,就没有后果。只看“名”,不看“实”,咬文嚼字,死抠字眼,那不叫“严谨”,只能叫“钻牛角尖”。

那么,这九十年间是个什么世道呢?

也就两个字:乱世。展开来说,就是烽火连天,饿殍遍野,战事频仍,民不聊生。或者借用鲁迅先生的话说,就是“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然而,乱世出英雄。越是沧海横流,越能显出英雄本色。因此,这又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一个充满阳刚之气、既有英雄气概又有浪漫情怀的时代。不知多少风流人物在这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不知多少盖世英雄在这里大显身手叱咤风云,正所谓“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列举这些熟悉的姓名,那将是一个长长的名单。雄才大略的曹操,鞠躬尽瘁的诸葛亮,英武潇洒的周瑜,坚忍不拔的刘备,他们都是这个时代的英雄,也都是我们民族的英雄,因为他们都想把分裂变成统一,把乱世变成治世,求得社会的和谐、天下的太平。当然,他们也都无一例外地认为,这个历史使命应该由他们自己,或者说由他们那个集团来承担,决不肯拱手让给他人。因此,他们之间有矛盾,有冲突,有摩擦,有战争,甚至你死我活杀气腾腾,结果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说起来真是让人感叹不已,悲喜交加!

这在当时,大约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而历史,也只能在悲剧性的“二律背反”中前进。一方面,是战争只能用战争来结束;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结束战争,人民必须先饱受战争的苦难。因此,当我们赞美和欣赏那些乱世英雄的时候,不要忘记那时人民所承受的痛苦。

逐鹿中原的结果是一家独大,龙争虎斗的结果是天下一统。这就是西晋。西晋的情况其实更加不堪,这里先不说它,且说三国。三国的一个特点是时间短。魏、蜀、吴三国的存在,不过半个多世纪;加上“前三国”时期,也不过九十年。这样短暂的时间,在我们民族的历史上,真不过“弹指一挥间”。人们甚至来不及认真反思和细细品味,眼睛一眨,就已老母鸡变鸭。历史往往是由胜利者来书写的,民间修史则难免见仁见智,或者偏听偏信。因此,魏、蜀、吴三国刚一灭亡,史书的记载就众说纷纭,学者的见解也莫衷一是。比如诸葛亮的出山,就有“三顾茅庐”和“登门自荐”两种说法;而赤壁那场大火,也有黄盖诈降纵火和曹操烧船自退两种记载。三国,是一段精彩纷呈又让人眼花缭乱的历史。

三国历史的戏剧性使它成为文学艺术家垂青的对象。在民间,它也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知道刘备的,肯定比知道刘秀的多;知道曹操的,也肯定要超过知道王莽的。这不能不归功于文学艺术作品,尤其是《三国演义》的影响。文学艺术作品的感染力是超过史学著作的,文学艺术作品又是需要想象和虚构的。充满想象和虚构的文学艺术作品以史为据,为线索、为题材,虚虚实实,半真半假,更为这段原本就扑朔迷离的历史平添了许多暧昧。

就说周瑜。

提起这位江东名将,人们首先想到的,往往是“三气周瑜”的故事,是“既生瑜,何生亮”,以及“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等等。可惜那是小说,不是历史。历史上的诸葛亮并不曾气过周瑜。就算气过,怕也气不死。为什么呢?因为周瑜的气量是很大的。《三国志》对他的评价是“性度恢廓”,也就是性情开朗,气度宽宏。同时代人对他的评价也很高。刘备说他“器量广大”,蒋干说他“雅量高致”。顺便说一句,蒋干这个人,也是被冤枉了的。他是到过周营,但那是赤壁之战一年以后,当然没有上当受骗盗什么书。蒋干的脸上也没有白鼻子,反倒是个帅哥。《江表传》的说法是,“干有仪容,以才辩见称,独步江淮之间,莫与为对”,看来是个才貌双全的漂亮人物。

周瑜也一样,也是一个漂亮至极的英雄。他的“帅”,在当时可谓家喻户晓。《三国志》说他“长壮有姿貌”,还说“吴中皆呼为周郎”。郎,就是青年男子。呼人为郎,带有赞美的意思。所以,“周郎”就是“周帅哥”。同时被呼为“孙郎”的孙策,则是“孙帅哥”。当然,一个人的“帅”,不仅仅是外貌,更重要的是内在的气质。周瑜恰恰是一个气质高贵、气度恢弘的人。他人品好,修养高,会打仗,懂艺术,尤其精通音乐。即便酒过三巡,醺醺然之中,也能听出乐队的演奏是否准确。如果不准,他就会回过头去看,当时的说法是“曲有误,周郎顾”。因此,我甚至怀疑他指挥军队也像指挥乐队,能把战争变成艺术,把仗打得十分漂亮,就像艺术品一样。

周瑜的仗打得确实漂亮。赤壁之战中,他是孙刘联军的前线总指挥。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说:“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羽扇,就是羽毛做的扇子。纶巾,就是青丝做的头巾。羽扇纶巾在当时是儒雅的象征。本来,贵族和官员是应该戴冠的。高高的冠,宽宽的衣,峨冠博带,即所谓“汉官威仪”。但是到了东汉末年,不戴冠而戴巾,却成为名士的时髦。如果身为将帅而羽扇纶巾,那就是儒将风采了。于是我们就不难想象出当时的场景:曹操的军队列阵于长江,战舰相连,军旗猎猎,江东之人,魂飞魄散,胆战心惊。然而周瑜却安之若素,从容不迫。他戴纶巾,摇羽扇,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终于克敌制胜,以少胜多。这真是何等的惊心动魄!这个时候的周瑜,真可谓少年英雄,意气风发,光彩照人!

当然,战争不是艺术,不可能那么潇洒,那么儒雅,那么风流倜傥,更不可能谈笑风生之间,不可一世的“强虏”就“灰飞烟灭”了。这个时候的周瑜,迎娶小乔已经十年,也并非“小乔初嫁了”。苏东坡那么说,无非是要着力刻画周瑜的英雄形象罢了。文学作品是不能当作历史来看的,但要说历史上的周瑜英武儒雅,却大体不差。周瑜二十四岁就被孙策任命为“建威中郎将”,驰骋疆场,建功立业。也就在这一年,孙策和周瑜分别迎娶桥公之女大桥和小桥 为妻,这就是苏东坡所谓“小乔初嫁了”。可见周瑜这个人,是官场、战场、情场,场场得意。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难道还有比这更让人羡慕的吗?这样一个春风得意的人,怎么还会嫉妒别人,又怎么会因为嫉妒别人而被气死呢?我们嫉妒他还差不多。

没错,周瑜和刘备集团是有过明争暗斗,也曾经建议孙权软禁刘备、分化关张,这事我们以后还会说到。但那是其集团政治利益所使然,与心胸和气量无关。而且,周瑜忌惮的是刘、关、张,不是诸葛亮。老实说,那时周瑜还真没把诸葛亮当作头号劲敌,怎么会去暗算他?反倒是原本高风亮节的诸葛亮,却因为编造出来的“三气周瑜”,被写成了“奸刁险诈的小人”(胡适先生语),想想这真是何苦!

于是我们发现,历史距离我们,有时候竟是那样的遥远。

实际上,许多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都有三种面目,三种形象。一种是正史上记载的面目,我们称之为“历史形象”。这是史学家主张的样子。这里需要说明一下,就是“历史形象”不等于“历史真相”。历史有没有“真相”?有。能不能弄清楚?难。至少,弄清楚三国的历史真相,很难。因为我们已经找不到当时的原始档案,也不能起古人于地下,亲口问一问。就算能问,他们也未必肯说实话。这就只能依靠历史上的记载,而且主要是“正史”。但即便是“正史”,也有靠不住的地方、靠不住的时候。史学大师吕思勉先生的《三国史话》,就多次提到《三国志》、《后汉书》等等记载未必可靠。何况刘备的那个蜀汉,还没有官修史书。《三国志》中的有关记载,竟是“耳闻目见”加“道听途说”。这样一来,我们又只能寄希望于历史学家的考证。然而历史学家的看法也不一致。比如蜀汉政权“国不置史,注记无官”一事,就被唐代史学家刘知幾认为是污蔑不实之词,谓之“厚诬诸葛”。这可真是越来越说不清。因此,我们只能把“历史形象”定位为史书上记载的,或者历史学家主张的形象。而且还得说清楚,即便这个形象,也并非只有一种,也是有争议的。

第二种是文艺作品包括小说和戏剧中的面目,我们称之为“文学形象”。这是文学家艺术家主张的样子,比如《三国演义》和各种“三国戏”。

还有一种是老百姓主张的样子,是一般民众心中的面目,我们称之为“民间形象”,比如各种民间传说和民间习俗、民间信仰,也包括我们每个人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心目中,也都有一个历史人物形象的。因此,一部历史剧拍出来,总会有观众议论“像不像”的问题。其实,这些历史人物,谁都没有见过,却可以议论“像不像”,可见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账”。

文学形象和民间形象的形成,也有一个历史过程。大体上是越到后代,就越不靠谱,主观臆想和个人好恶的成分就越多。当然,有了科学的历史观以后,又另当别论。但我们前面说过,文学艺术作品的感染力是超过史学著作的。街头巷尾的口口相传,其力量同样不可小看。民间人士不是历史学家,不需要“治学严谨”,也不必对谁负责,自然“想唱就唱”。这原本也没什么。但是,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同样,一种形象,如果说的人多了,就有可能从“假象”变成“真相”。

就说诸葛亮。

诸葛亮这个人,至少从晋代开始,就是许多人追捧的对象,可谓魅力四射,粉丝如云。当时有一位郭冲先生,大约是诸葛亮的铁杆粉丝,感觉大家对诸葛亮的崇拜还不够,于是“条亮五事隐没不闻于世者”,其中第三件事就是空城计。这五件事,都被裴松之在为《三国志》作注的时候驳回。驳空城计的证据是:诸葛亮屯兵阳平的时候,司马懿官居荆州都督,驻节宛城,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阳平战场,哪来的什么空城计?

不过这个故事实在太好听了,于是《三国演义》便大讲特讲,三国戏也大演特演,所谓“失空斩”(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历来就是久演不衰的折子戏。但这个故事不是事实,也不合逻辑。第一,司马懿不敢进攻,无非是害怕城中有埋伏。那么,派一队侦察兵进去看看,行不行?第二,司马懿“果见孔明坐于城楼之上,笑容可掬”,距离应该不算太远,那么,派一个神箭手把诸葛亮射下城楼,来他个“擒贼先擒王”,行不行?第三,按照郭冲的说法,当时司马懿的军队有二十万人,诸葛亮只有一万人;按照《三国演义》的说法,当时司马懿的军队有十五万人,诸葛亮只有二千五百人。总之是敌众我寡。那么,围他三天,围而不打,行不行?何至于掉头就走呢?所以裴松之作注时,就断定郭冲所言不实。裴松之说:“就如冲言,宣帝(司马懿)既举二十万众,已知亮兵少力弱,若疑其有伏兵,正可设防持重,何至便走乎?”

所以,空城计是靠不住的。其他如火烧新野、草船借箭,也都是无中生有。火烧博望是有的,但那把火是刘备所放(先主设伏兵,一旦自烧屯伪遁,惇等追之,为伏兵所破),没听说有诸葛亮什么事。火烧赤壁也是有的,但那是周瑜部将黄盖的主意和功劳,也没诸葛亮什么事。借东风就更可笑。诸葛亮“沐浴斋戒,身披道衣,跣足散发”,登坛祭风,简直就是装神弄鬼,所以鲁迅先生说《三国演义》“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这里说的“妖”,不是妖精或妖怪,是“妖人”,即巫师或神汉一类。

诸葛亮当然不是“妖人”。不但不是“妖人”,还是“帅哥”。陈寿的《上〈诸葛亮集〉表》说他“身长八尺,容貌甚伟”。汉代的八尺,相当于现在的五尺五寸,也就是一米八四。诸葛亮出山的时候,年龄则是二十六岁。二十六岁的年龄,一米八四的个子,而且“容貌甚伟”,大家可以想想是什么形象。至少,不可能是一身道袍,一脸长须的。羽扇纶巾大概是事实,因为那是当时的时尚,也就不是诸葛亮的专利。所谓“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说的是周瑜,不是诸葛亮。就算有“借东风”这事,也该是周瑜去“借”(民间传说便有说周瑜借东风的),要不然杜牧怎么说“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其实诸葛亮在赤壁之战期间的主要功绩,是促成了孙刘的联盟;他对刘备集团的主要贡献,则是确立了联吴抗曹、三分天下的政治策略,并身体力行。实际上诸葛亮是杰出的政治家和外交家,未必是杰出的军事家。他的军事成就是有争议的,他的军事才能也不像后世传说的那么玄乎。历史学家缪钺先生就曾在《三国志选》的“前言”中指出:“诸葛亮征南中事,当时传说不免有夸大溢美之处,譬如对于孟获的七擒七纵,是不合情理的,所谓‘南人不复反’,也是不合事实的。”诸葛亮也不像文学作品和民间传说中说的那样迭出险招。爱出险招的是郭嘉。而诸葛亮的特点,无论是史家的评论,还是他的自我评论,都是“谨慎”。陈寿说他“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应该说是实事求是的评价。也就是说,诸葛亮是萧何,不是张良和韩信。

但是,到了《三国演义》里面,诸葛亮就集萧何、张良和韩信于一身,不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而且神机妙算未卜先知。任何人,只要按照他的“锦囊妙计”行事,就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刘备集团的大将如关羽、张飞、赵云辈,有如他手中的提线木偶,理解也执行,不理解也执行。这当然不是事实,但有原因。什么原因呢?我们以后再说。

其实,“锦囊妙计”的故事是有的,可惜是发生在曹操身上。这事记载在《三国志·张辽传》里,时间则是在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我们以后再说。“空城计”的故事大约也是有的,曹操、文聘、赵云可能都使过。不过这事有争议,我们也只好以后再说。但是,即便没有争议,大家也不会讲,因为民间不喜欢曹操。

民间对于三国,也是很关注的,其热情决不亚于史学家。我们知道,中国四大古典名著中,《红楼梦》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最高,有“闲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的说法。但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细民所嗜,则仍在《三国》、《水浒》。”也就是说,老百姓喜欢的还是《三国》和《水浒》。事实上对中国社会影响最大的,不是《红楼》,而是《三国》和《水浒》。比如屠宰业奉张飞为祖师爷,编织业奉刘备为祖师爷,强盗奉宋江为祖师爷,小偷奉时迁为祖师爷,没听说过哪个行业奉《红楼梦》人物比如贾宝玉、王熙凤为祖师爷的。所以,三国人物的民间形象,也很值得研究。

就说关羽。

关羽确实有令人崇敬之处,那就是特重情义。他被曹操俘虏后,曹操对他“礼之甚厚”,关羽自己也说“吾极知曹公待我厚”,但他仍然不肯背叛刘备,最后的选择是“立效以报曹公乃去”。结果曹操对他更为敬重(曹公义之),竟然任其重返敌营(奔先主于袁军)。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关羽固然是义薄云天,曹操也堪称侠肝义胆,至少是尊重侠肝义胆的。可惜人们都只记住了关羽的“情”,忘记了曹操的“义”,这不公平。

民间崇拜关羽虽然有道理,但有些信仰和习俗也很奇怪。比方说剃头匠奉关羽为祖师爷,就匪夷所思。关羽并没有当过剃头匠呀!再说东汉时也不剃头。想来想去,也就是他们手上都有一把刀。不过关老爷手上的刀是杀头的,不是剃头的。清代有一剃头铺门前挂一对联云:“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倒很像关羽的口气。

另一件奇怪的事是把关羽当作财神。关羽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当战神还有道理,怎么会是财神呢?这当然也有道理,我们也以后再说。不过,我看总有一天,关羽会变成爱神,供奉到婚姻介绍所去,因为他对爱情的追求是很执着的。据《三国志·关羽传》裴松之注引《蜀记》和《华阳国志》,关羽曾经爱上了一个女人,一再向曹操表示要娶其为妻。这话说多了以后,曹操便“疑其有异色,先遣迎看”。一看,果然国色天香,结果“因自留之”,害得关羽很是郁闷(羽心不自安)。此事如果属实,曹操就太不地道了。

现在我们知道,三国这段历史,其实有三种形象:历史形象、文学形象和民间形象。那么,我们应该怎么看?

首先还是要弄清楚“历史形象”,这就要读正史,比如《三国志》。《三国志》的作者是陈寿。陈寿是四川南充人,他在西晋统一后五年(公元285年)就完成了《三国志》,时间隔得不久,治学态度又严谨,比较靠得住。不过,正因为陈寿治学态度严谨,许多当时的材料都弃而不用,《三国志》就比较简略。于是又有裴松之的注。裴松之是山西闻喜县人,生活在南朝刘宋时代。他作注的时候,距离陈寿完成《三国志》大约一百三十年。裴注的特点,是补充了大量材料,包括陈寿舍弃的和陈寿没见到的,并加以辨析。无法考证和辨析的就存而不论。可见裴松之的治学态度也是很严谨的,所以裴注也比较靠得住。所谓“正说”,依据就是这两个:陈寿的“志”,裴松之的“注”。其他的史书,当然也可以参考,但如果发生冲突,那就还是“先入为主”,以“寿志裴注”为据的好。

不过,“文学形象”和“民间形象”也并非就没有意义或没有道理。事实上,很多人是把三国尤其是《三国演义》当教科书来看的。正如孙犁先生所说:“谋士以其为智囊,将帅视之为战策”,清代统治者还把《三国演义》作为“内部文件”发给亲贵。钱锺书先生的《管锥编》也谈到好几起后人学“空城计”的事实,甚至认为“空城计”是“不欺售欺”的典型范例。钱先生说:“夫无兵备而坦然示人以不设兵备,是不欺也;示人实况以使人不信其为实况,‘示弱’适以‘见强’是欺也。”毛宗岗父子的批语(简称毛批)也很有道理:“唯小心人不做大胆事,亦唯小心人能做大胆事。……孔明若非小心于平日,必不敢大胆于一时。仲达不疑其大胆于一时,正为信其小心于平日耳。”不过魏禧的说法更有意思:“若遇今日山贼,直入城门,捉将孔明去矣。”可见即便是民间形象和文学形象,甚至即便是张冠李戴、移花接木、无中生有,也能给人教益。因为一种形象能够形成,能够流传,自然有它的道理。我们要做的工作,就是要把这些道理讲出来。

这就又有三件事要做。一是要“还原”,就是告诉大家历史的本来面目是怎么样的。二是要“比较”,就是看看这三种形象究竟有什么不同。三是要“分析”,就是弄清楚历史形象为什么会变成文学形象和民间形象。我们希望通过这三项工作,来为大家品读三国。

这当然并不容易。

其实,正如历史有三种形象,历史也有三种读法。一种是站在古人的立场上看历史,这就是钱穆先生所谓“历史意见”;一种是站在今天的立场上看历史,这就是钱穆先生所谓“时代意见”;还有一种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历史,这就是“个人意见”。任何人讲历史,都不可能不涉及这三种意见。毕竟,“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再辉煌的事件和人物,都可能只留下一些模糊的印象,任人评说。张昇的词说:“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其实“尽入渔樵闲话”的,又岂止是“六朝兴废事”?那是可以包括一切历史的。正所谓“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接下来,我们将笑谈三分,品读三国。那么,从何说起呢?我想,还是从那个历史形象、文学形象、民间形象最复杂,分歧最多,争论最大的人说起,就让他引领我们走进那段原本就很复杂而又波澜壮阔的历史吧! bD4ov2mZrsBuWCKp1tAJkSv+SmtseRGDwh9hyWVsl3HeRhgYPEacGZl1HAwo6E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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