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顿
1980年12月13日,星期六
阳光穿过树叶缝隙唤醒了我。这是一个普通的温暖而晴朗的冬日。在北方过冬是一种挣扎,在南方则要惬意得多。我看到了红色屋顶上的矮棕榈叶。索恩先生送早餐来的时候,我让他把窗户打开了一条小缝。我喝着咖啡,听着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许多年前,索恩先生还会在早餐盘里附上一份报纸。但我很早就知道,早晨阅读这个世界的蠢事和丑闻只会影响一整天的心情。其实,我越来越不关心人类的琐事了。十二年前,我的生活中便不再有报纸、电话和电视。这没有给我造成任何不良后果,除非你将自我满足视为一种疾病。想到威利没法播放他的录像带,我就忍不住笑了。他真是孩子气。
“今天是星期六,对吧,索恩先生?”他点头,我示意他把盘子收走,“我们今天出去走走。”我说,“去萨姆特堡 怎么样?到亨利餐厅吃晚饭。”
索恩先生犹豫了一下,离开房间时还差点儿跌倒。我正在系长袍上的腰带,见状停了下来。索恩先生向来不会在我面前有失礼的举动。看来他也老了吧。他收拾好餐盘和碗碟,点了点头,朝厨房走去。
我不会让自己在如此美丽的早晨为年纪烦心。我感觉自己精力充沛,干劲十足。昨晚的重聚并不成功,但也算不上失败。我诚实地向尼娜和威利表达了我要退出游戏的意愿。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乃至几个月,他们——至少尼娜会沉思这一决定的后果,等他们决定单独或联合采取行动的时候,我早就走了。我在佛罗里达、密歇根、伦敦和法国南部,甚至新德里都备有新的(和旧的)身份。密歇根暂时不在选择之列——我已经不再适应那里的严酷天气了。新德里也不再是战前我曾小住的那个地方了,外国人在那里已不受欢迎。
尼娜说对了一件事——重返欧洲会对我所有裨益。我已经在渴望灿烂的阳光了。我在土伦 的那座古老避暑别墅附近的村民们一定会热情地欢迎我吧。
屋外空气凉爽。我穿着一条样式简单的印花裙,披着一件春天穿的外套。右腿的关节炎让我在走下楼梯时有些吃力,但我手里拄着父亲留下的拐杖。我们从格林威尔移居到查尔斯顿的那个夏天,一个年轻的黑仆为我父亲制作了这根拐杖。我们走进园中,沐浴着和煦的微风,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霍奇斯夫人走出门口,来到阳光下。在无水的喷泉附近玩耍的是她的孙女及其朋友。从两百年前开始,这个院子就由三栋砖房的住户分享。只是我的房子没有被改建成昂贵的公寓。
“早上好,福勒女士。”
“早上好,霍奇斯夫人。今天天气真好。”
“是啊。你是要去购物吗?”
“只是出去走走,霍奇斯夫人。霍奇斯先生没出来吗?我总是在星期六上午看到他在院子里劳动。”
一个女孩跑到我们中间,霍奇斯夫人皱了皱眉。小女孩的朋友也尖叫着跑了过来。“哦,乔治已经去码头了。”
“白天也去?”霍奇斯先生常常上夜班。出门的时候,穿着笔挺的保安制服,帽檐下露着银丝,胳膊下夹着黑色饭盒。他皮肤糙,弓形腿,像极了老牛仔。霍奇斯先生老早就该退休了,但他觉得不工作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死刑。
“是的。仓库的一个黑人保安辞职了,他们就让乔治去顶班。我劝过他,他年纪大了,一周已经有四天上夜班,周末就别去折腾了,但你也知道,乔治那人不会听我的。”
“好吧,请代我向他问好。”绕着喷泉疯跑的女孩们让我紧张起来。
霍奇斯夫人陪我走到锻铁门前。“你是要去度假吗,福勒女士?”
“差不多已经定了,霍奇斯夫人。”说完,我和索恩斯先生就来到人行道上,漫步前往古炮台 狭窄的马路上有几辆车在缓慢行驶,游客正在观看老城区,但总的来说,这一天非常宁静。我们来到百老汇街,在看到海水之前,游艇的桅杆和帆船就映入了眼帘。
“请你去买票吧,索恩先生。”我说,“我想去看看萨姆特堡。”
住在旅游胜地的人基本都不关心门口的景点,我也不例外。我今天去萨姆特堡,只是兴之所至罢了。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将永远同这里说再见了。做出迁离的决定容易,面对决定所带来的后果却相当困难。
今天基本没什么游客。渡船正驶离码头,进入平静的港湾。温暖的阳光和柴油机单调的嗡嗡声令我昏昏欲睡。我们进入岛上的码头时我才醒过来。
我同其他旅客走了一会儿。萨姆特堡的底下几层如墓穴般安静,公园服务站的年轻职员用平板的腔调为我们解说。进入博物馆里观看布满灰尘的微缩立体布景和华而不实的幻灯片后,我们离开别的游客,重新爬上楼梯。我示意索恩先生留在楼梯顶端,自己则来到了外墙上。外墙上只有一对年轻的夫妇,背着孩子,拿着廉价的相机。
这一刻非常惬意。正午的风暴正在酝酿,西方的天空阴云密布,笼罩着城市里教堂的塔尖、砖塔和光秃秃的树枝。尽管相隔两英里,我仍能看到人们在古炮台步行道上散步。大风卷起浪头砸在摇晃的渡船和木制码头上。空气中闻得到水汽的味道,预计黄昏时分就会降雨。
不难想象萨姆特堡战役打响那天的情形。炮弹铺天盖地地落下,直到堡垒顶部都被轰成一堆碎石。人们在古炮台背后的房顶上欢呼。花哨的裙子和丝绸阳伞一定让北方枪手暴怒,以至于有人朝屋顶开枪。从某种程度说,标志内战爆发的萨姆特堡战役就像一场闹剧。
一个黑色的东西像鲨鱼一样悄无声息地划过灰暗的水面,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从对历史的回忆中惊醒,我认出那是一艘携带“北极星”导弹的战略核潜艇,虽然古老,但显然仍能工作。潜艇浮出水面,白色的泡沫从海豚般的船身两侧滑落。指挥塔上出现了几个人,裹着厚重的大衣,戴着帽檐压低的帽子。一个看似船长的人的脖子上,挂着一副大得离谱的双筒望远镜。他正朝沙利文岛的方向指指点点。我注视着他。我试图同他建立连接,我的视野开始模糊。他的感受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紧张。海水飞沫带来的喜悦。北方和西北方吹来的微风。封闭的潜艇空间中的焦虑。刚刚从左舷浮现出的沙质浅滩。
有人从我身后靠近,我惊讶地转过身。
是索恩先生。他来到我身边。我正要开口命令他返回楼梯顶端,就意识到他走上来的原因。那个给妻子拍照的年轻人正朝我走来。索恩先生拦住了他。
“嘿,不好意思,夫人。请问您和您先生能帮我们拍照吗?”
我点点头,索恩先生接过相机。他手指很长,相机在他手里显得特别小。拍了两张照片后,这对夫妻就心满意足了——他们取得了来过这儿的记录,可以留给后人。小伙子痴痴一笑,点了点头。冷风吹来,他们的孩子开始哭闹。我回头去看潜艇,它已经开走了,指挥塔成了水天之间的一条线。
一个陌生人告诉我威利的死讯时,渡船正在靠拢城里的码头,我们即将上岸。
“太可怕了,是吧?”那个絮叨的老女人跟着我来到甲板上。风越来越冷,我有意躲了她两次,但这个愚蠢的女人还是紧追不放,显然将我选作了她在旅途最后阶段的说话对象。
尽管我一言不发,索恩先生对她怒目而视,但她就是不放弃。“又黑又冷,一定很可怕吧。”她继续说。
“你在说什么?”不祥的预感促使我发问。
“空难啊。你没听说?坠进沼泽里一定很可怕。我今早给我女儿说……”
“空难?什么时候?”我尖声问。
老女人一惊,但脸上仍挂着空洞的笑容。“昨晚发生的。我今早给我女儿说……”
“什么地方?什么飞机?”索恩先生听见我语气有变,也凑上前来。
“昨晚那架从查尔斯顿起飞的飞机。”老女人用颤抖的声音说,“休息室的报纸上都登出来了。真的太可怕了。八十五人全部遇难。我告诉我女儿……”
我将老女人留在栏杆边,转身进入快餐部。我在那里找到了一张揉皱的报纸,简短而醒目的标题下就是坠机的详细报道。前往芝加哥的417航班于凌晨零点十八分从查尔斯顿国际机场起飞,二十分钟后,飞机在距哥伦比亚 不远的空中爆炸。机身残片和尸体碎块落入康加里沼泽,被那里的渔夫发现。机上没有幸存者。联邦航空管理局、全国运输安全委员会和联邦调查局正在展开调查。
我突然感到强烈的耳鸣,连忙坐下,以防摔倒。我满手是汗,撑在座椅的皮套上。人们从我身前走过,前去出口。
威利死了。被谋杀了。尼娜杀了他。我考虑了尼娜和威利合谋的可能性,他们精心制造了这起事故,好让我认为只剩下一个威胁。但我很快判断这一理由站不住脚。(如果尼娜将威利纳入了计划之中,那就没有必要设计如此荒谬的阴谋)
威利死了。他的尸块散布在阴暗的、散发着恶臭的沼泽里。我可以想象出他人生最后几秒钟在干什么。他坐在舒适的头等舱里,手里拿着酒杯,也许还在同他粗野无礼的傀儡窃窃私语。然后爆炸发生了。他尖叫着陷入黑暗。飞机倾斜着坠入沼泽。我浑身颤抖,紧抓住座椅的金属扶手。
尼娜是怎么做到的?尼娜有能力操控威利的傀儡,何况威利现在的“念控力”已经下降,但她没有理由这么做。她完全可以操控飞机上的任何人。但实施爆炸的过程很不容易。需要精心准备炸弹,还要费尽心思组织被操控者的记忆,而且只能在我们坐着喝咖啡和白兰地的时候进行操控。但尼娜做得到。是的,她可以。她选择这个时间杀死威利,只意味着一件事。
最后一个游客走出了船舱。我感觉船轻轻撞在码头上。索恩先生出现在门口。
尼娜选择这个时间意味着,她试图同时解决我和威利。显然她已经策划良久。她一直等着我们重聚的这天,等着我羞怯地宣布退出游戏。难怪她表现得如此通融大度!但她还是犯了一个错误。她选择先向威利下手,是因为她断定我不会在她转过头来对付我之前听到威利死亡的消息。她知道,我不关心每天的新闻,而且几乎从不离开那座房子。但她应该不会如此轻率。难道说,她觉得我已经完全丧失了“念控力”,威利才是她最大的威胁?
我摇了摇头,同索恩先生走出船舱。下午的天色分外昏暗,寒风钻进我的薄外套的领口。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以至于看不清下船的跳板。我是在为威利难过吗?他只是一个自负的、虚弱的、愚蠢的老头儿。我是在为尼娜的背叛难过吗?或许只是冷风刺眼的缘故吧。
老城区的街道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大宅窗户前,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乱舞。索恩先生走在我身边。冷风令我的关节炎发作,从右腿到髋骨一阵刺疼。我更多地把身体重心转移到了父亲的拐杖上。
她下一步会做什么?我停下来。一页报纸被风裹挟而来,缠在我的脚踝上,然后又被吹走了。
她会怎么对付我?我知道她就在城里。她可以远距离操控某人,但那需要消耗巨大的精力,需要非常了解那人。而且一旦与那人丧失了连接,想远距离重新建立连接会非常困难,几乎不可能做到。我们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现在这已不重要。我一想到尼娜仍在这里,在我附近,心脏就狂跳不止。
无论尼娜操控的是谁,我都会看到袭击我的人。我知道尼娜的行事风格。威利的死当然是她最不个性化的一次“进食”,但那只是技术层面的操作。尼娜显然已经决定同我清算旧账,而威利成了她的绊脚石,她必须在展开下一步行动前,清除这个不大不小的威胁。在尼娜看来,她为威利选择的死亡方式是饱含同情和关爱的,而且她想让我知道,空难的幕后策划者是她。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她的这种虚荣心让我产生了警觉。
我很想马上离开。我本可以让索恩先生从车库开出奥迪,在一小时之内摆脱尼娜,再用数小时前往崭新的生活。当然,房子里有一些值钱的物品,但我存在别处的钱足以抵消这些损失。我很想抛开过去的身份,以及利用这一身份积累的一切。
但是不行,我还不能走。
从街对面望过去,我的房子阴森可怖。我关上二楼的窗帘了吗?霍奇斯夫人的孙女和她的小伙伴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我犹豫不决地站在路边,用父亲的拐杖反复敲打着一棵树的黑色树皮。我知道,犹豫是不对的,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被迫在压力下做出决定了。
“索恩先生,请去检查一下房子。每个房间都要查看。然后赶紧回来。”
我看着索恩先生的黑色大衣融入阴暗的院中,这时一道寒风袭来,我感觉独自站在这里特别无助。我来回打量着街道,寻找黑发的克拉默小姐的踪影,但我只看到街道远端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女人。
二楼的窗帘被倏地拉开,索恩先生朝外张望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我则仍旧注视着黑色的方形窗户。院子里传来的叫声令我一惊,但那只是小女孩——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在呼唤她的朋友。对了,是凯瑟琳。两个孩子坐在喷泉边,打开了一盒动物饼干。我紧盯着她们,然后放下心来。我甚至嘲笑起自己的被害妄想。有那么一瞬,我考虑过直接操控索恩先生,但一想到自己将无助地待在街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旦你与被操控者建立连接,你虽然还能感知自身,但那种感觉已经相当微弱。
快!我本能地警告自己。我这一侧的人行道上走来了两个络腮胡子男人。我穿过街,站在我家门前。两个男人打着手势对笑。一个人朝我瞟了一眼。快!
索恩先生从房子里走出来,锁上门,穿过院子朝我走来。一个女孩对他说了句话,递出了饼干盒,但他没有搭理。街对面的两个男人从我家门口径直走开。索恩先生将大前门的钥匙交给我。我把钥匙放进大衣口袋,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他点点头,露出平静的微笑,仿佛是在嘲讽我大惊小怪。
“你确定检查完了?”我问。
他点头。
“所有房间都检查了?”
他点头。
“报警系统呢?”
他点头。
“地下室看过了吗?”
他点头。
“没有被扰动的痕迹?”
索恩先生再次点头。
我的手放在金属大门上,但我犹豫了。焦虑就像胆汁一样涌上我的喉头。我是一个愚蠢的老女人,在寒风中又累又痛。但我不能打开那道门。
“跟我来。”我穿过街道,快步离开房子,“我们先去亨利餐厅吃饭,等会儿再回来。”但我其实并不是去那家老餐厅,我只是慌乱之中逃离这座房子。直到来到海滨的古炮台步行道,我才冷静下来。我没有看到其他人。街上有几辆车,但要接近我们的话,就必须穿过一片开阔地带。乌云低垂,海水卷着白色浪头拍向海堤。
户外的空气和昏暗的暮色令我的思维清晰起来。我整整一天都不在家,尼娜的任何计划都无法付诸实施。即便存在一丝风险,尼娜都不会继续待下去。就在我站在古炮台步行道上瑟瑟发抖时,她应该已经搭上了返回纽约的飞机。我明早就会收到她发来的电报。我甚至猜得出电报的内容:梅勒妮,威利死得太惨了。我很伤心。你能同我一起去参加葬礼吗?爱你的,尼娜。
我意识到,我之所以犹豫不决,是因为还渴望着返回温暖舒适的家。我只不过是害怕摆脱旧躯壳罢了。我可以待在安全的地方,让索恩先生回家取唯一一样我不能留下的东西,然后从车库中开出车,在尼娜发来电报之前,载着我远走高飞。那样一来,怅惘地度过来日的就不是我,而是尼娜。我笑了,开始思索给索恩先生的命令该如何措辞。
“梅勒妮。”
我猛然转过头。索恩先生已经二十八年不说话了,但他现在发出了声音。
“梅勒妮。”他面庞扭曲,咧开嘴,露出黑牙。他右手拿着刀,我瞪大了眼。看到他空洞的灰色眸子,我立刻明白了。
“梅勒妮。”
他挥刀向我刺来。我无力阻止。但幸运地是,我转身的时候,手提包也转了过来。刀刺穿外套,撕裂皮制手提包,扎入我的左肋。但手提包减缓了冲击,救了我一命。
我举起父亲的沉重拐杖,直接插入索恩先生的左眼。他瞬间失去平衡,但没吭一声,然后再次挥刀袭来,但我后退了两步,而他的视野已经模糊。我双手握住拐棍,笨拙地劈砍下去。不可思议的是,棍子再次准确击中了他的眼窝。我又后退了三步。
血顺着他的左脸流下,眼珠挂在了面颊上。但他依然咧嘴笑着,抬起头,缓缓举起左手,扯出了眼珠,将它抛入海湾。他扑向我。我转身便逃。
我努力迈腿。但跑出二十步,右腿的疼痛就让我只能蹒跚而行。再迈十五步,我就上气不接下气了,心脏仿佛要爆炸一般。我感觉血沿着左半身流下,伤口微微刺痛,就像冰块贴在了皮肤上。我回头一看,发现索恩先生正以远超我的速度大步赶来。正常情况下,他四步就能追上我。但操控一个人跑步是很难的,何况那人还遭到了重创。我再次回头,却差点儿滑倒。索恩先生的嘴咧得更开了,血从眼窝中汩汩涌出,染红了牙齿。我们附近没有第三人。
我爬下阶梯,紧握着扶手,以免摔倒。我沿着蜿蜒的步行道和沥青小路来到街上。街灯闪了几下便亮了。我身后的索恩先生两步就跳下了阶梯。感谢上帝,为了乘船我穿的是平底鞋。我加快了脚步。两个老人拼了老命你追我赶,却如同在播放慢动作一般,如果有人看到这古怪的一幕,不知做何感想?但没有人看到这一幕。
我转入一条小街。商店都关着门,仓库里空空荡荡。左边是百老汇街,右边半个街区外,一个瘦长人影从昏暗的临街店铺中走出。我朝那人走去,但我已经接近晕厥的边缘。我的腿严重抽筋,前所未有的疼痛更让我几乎瘫倒在人行道上。索恩先生就在我身后二十步,而且我们之间的距离正在迅速缩短。
前方的高个子是一个穿着棕色尼龙夹克的黑人。他拿着一个装有带相框的黑白照片的箱子。他先看到了我,然后越过我的肩头看到了十步之外的追踪者。
“嘿!”他人刚发出一个音节,我就用念控力进入他的意志。他就像提线人偶一般乱抖,大张着嘴,眼神呆滞,在索恩先生即将抓住我外套之前,他倒在了我们之间。
箱子飞进了空中,玻璃在人行道上打碎。长长的棕色手指伸向白色的喉咙。索恩先生反手一击,推开了黑人,但黑人紧抓住他不放。两人就像一对不熟练的舞者一样扭在一块儿。我来到一条小巷的入口,将脸靠在冰冷的砖墙上,令意志重返体内。操控这个陌生人消耗了我极大的精力。我看着那个高大的男人跌跌撞撞的身影,竟然想发笑。
索恩先生将刀插入黑人的胃部,抽出来,再次插入。黑人的指甲抠入索恩先生尚存的右眼,牙齿咬进了索恩先生的颈静脉。我模糊地感觉到冰冷的刀第三次扎入黑人体内,但他的心脏还在跳动,所以他还能被操控。黑人跳起来,用剪刀腿撂翻了索恩先生,上下颌在索恩先生肌肉紧绷的脖子上合拢,指甲在白色皮肤上划出一条条血痕。两人齐齐摔倒。
杀了他。黑人的手指摸索着索恩先生的眼睛,但索恩先生用左手拧断了黑人的手腕。黑人的手指继续抓挠。索恩先生的前臂顶住黑人的胸部,用尽力气将他整个人举起来,如同父亲躺在地上抛起孩子。黑人的牙齿咬下一片肉,但那不足以致命。索恩先生又从上、左、右三方刺了三刀。第二刀重创了黑人的咽喉,鲜血喷溅在两人身上。黑人的腿抽搐了两下,索恩先生将他推向一边。我转过身,快步沿小巷走开。
暮色昏暗,我发现自己走进了死胡同。仓库背面和古炮台码头无窗的金属一侧面朝海湾。左边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街道,但太长、太黑、太荒凉,我不敢尝试逃往那个方向。我转过头,刚好看见一团黑影进入我身后的小巷。
我试图建立连接,但我找不到对象。什么都没有。索恩先生仿佛根本不存在。我不知道尼娜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码头的侧门是关闭的。正门差不多在一百码开外,而且也是紧锁的。索恩先生冲出小巷,左右打量,搜索我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他遍布鲜血的面庞看上去几乎是黑的。他开始跌跌撞撞地朝我走来。
我举起父亲的拐杖,打碎了门玻璃的下半部,从玻璃残片中伸出手。如果门的上部或下部有门闩,那我就死定了。所幸只有简单的旋转把手和门闩。我的手指摸到冰冷的金属,索恩先生迈上我身后的人行道时,我拉开了门闩,转进屋内,插上了门闩。
屋内很黑。寒气从水泥地面传上来,一艘艘小船在各自的泊位上随波起伏。五十码外的办公室里透出一缕灯光。我期望这里能有报警系统,但码头太老了,没钱安装。索恩先生的前臂击碎了门中剩下的玻璃,我连忙朝光亮处走。索恩先生抽回手臂,朝门踹了一脚,门闩带着木屑脱落下来。我瞟了眼办公室,但那里只传来电台谈话节目的声音。办公室的门看似遥不可及。索恩先生又猛踹一脚。
我转向右边,跳到了一艘正在靠岸的颠簸的观光游艇上。我迈出五步,进入狭窄的前部船舱,关上轻薄的舱门,透过耐热有机玻璃舷窗往外看。
索恩先生的第三脚将门踹飞,壮硕的身躯填满了门框。他右手紧握的刀反射着远处街灯的微弱光芒。
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察觉到这阵喧闹。但办公室中没有动静,仍然只听得见收音机中刺耳的说话声。索恩先生迈出四步,停下来,跳到第一艘船上。那是一艘装有船尾马达的小船,不带船舱,六秒之后他就返回了水泥路面。第二艘船上有一个小船舱,索恩先生踹开小舱门,舱门轰然作响。他不一会儿就又返回了路面。我的船在这排船中排在第八位。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听见我狂野的心跳。
我转移到另一侧,透过右舷舷窗望出去。光线被朦胧的有机玻璃涣散扭曲,我隐约看见了某人的白发,收音机调到另一个台。长条形的房间中回荡着巨大的音乐声。我又返回另一个舷窗前。索恩先生刚结束对第四艘船的搜查。
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放缓呼吸,努力回忆那个每天傍晚都会沿街走来的弓形腿老头儿。索恩先生检查完了第五艘船,那是一艘长点儿的游艇,有好几处可供藏身之所。但他搜索完后再次返回了路面。
忘掉保温杯里的咖啡。忘掉填字游戏。快来找我!
第六艘船也是一艘装有船尾马达的小船。索恩先生只是扫了一眼,并没有跳上去。第七艘船是一艘帆船,桅杆折叠起来,帆布覆盖在座舱上。索恩先生抽出刀子,刺穿了厚厚的帆布,然后用一双血手扯开帆布,就像掀开裹尸布。但他一无所获,返回了路面。
忘掉咖啡!去找!快!
索恩先生跳上第八艘船的船头。我感到船身为之一震。我无处可藏,除了座位下的小储物格,但就算我蜷缩起来也挤不进去。我解开了系在长椅坐垫上的帆布绳,但我粗重的喘息在狭窄的空间中似乎特别响亮。我将坐垫挡在我面前,蜷缩成胎儿的姿势,索恩先生在右舷舷窗外走来走去。快!他的脸突然凑到有机玻璃舷窗上,距我的头仅一英尺。他的嘴以不可思议的弧度咧开了。快!他走进船舱。
快!快!快!
索恩先生蹲在舱门前。我试图用腿抵住那扇百叶门,但我的右腿不听使唤。索恩先生一拳砸穿了薄薄的木板,抓住了我的脚踝。
“你在这儿啊!”
霍奇斯先生用颤抖的声音说,手电筒朝我们这边照过来。索恩先生用力推门。我的左腿痛苦地弯曲起来。索恩先生的左手继续拽着我的脚踝,而拿刀的右手从打开的门缝中伸进来。
“嘿——”霍奇斯先生喊道。我的意志费力地进入他。老男人顿时定住,扔掉电筒,解除了左轮手枪的保险。
索恩先生前后挥舞着刀子,一时间,坐垫泡沫横飞。刀片划伤了我的小指指尖。
快!马上!快!
霍奇斯先生双手握住左轮手枪,开了一枪。子弹在黑暗中不知去向,但枪声在水泥地面和水面上回荡。走近点儿,你这蠢货!行动!索恩先生又在推门,身体往门缝里挤。他松开我的脚踝,解放了他的左臂,但几乎就在同时,他的手就伸进船舱抓我。我向上摸索,打开了头顶的灯。我看到他空空的黑眼窝。外面的灯光透过碎玻璃,在他毁容的脸上留下黄色的条纹。我爬到左边,但索恩先生的手攥着我的大衣,使劲将我从长椅上拽开。他双腿跪地,右手得以更自由地挥砍。
快!霍奇斯先生的第二枪击中了索恩先生的右臀。他一屁股坐下,疼得直哼哼。我的大衣被撕裂,扣子撒在了甲板上。刀插进我耳边的舱壁,然后又抽了回去。
霍奇斯先生蹒跚着跳上船头,几乎跌倒,然后慢慢绕到了右舷。我将舱门压在索恩的手臂上,但他毫不放松,继续将我朝他拽。我只好跪在地上。刀锋袭来,砍穿了泡沫坐垫,也划过我的大衣。我手上的坐垫所剩无几。霍奇斯先生已来到四英尺开外,双手持枪,放在船舱顶部。
索恩先生抽回刀,摆出斗牛士持剑的姿势,咧嘴露出血红的牙齿,仿佛在发出胜利的尖叫。我看见,尼娜的疯狂在他仅存的眼睛中燃烧。
霍奇斯先生开枪了。子弹击穿索恩先生的脊柱,钻进左舷排水孔。索恩先生张开双臂向后倒下,像一条刚被抛上甲板的大鱼一样扑腾。他僵直而苍白的手指无力地敲打着甲板,手里的刀落在甲板上。我让霍奇斯先生上前几步,将枪口顶在索恩先生的太阳穴,再次扣动扳机。声音沉闷而空洞。
码头办公室的厕所里有一个急救包。我让霍奇斯先生站在门口警戒,自己在厕所里包扎受伤的小指,然后吃下三颗阿司匹林。
我的外套已惨不忍睹,血染红了我的印花裙。我从未喜欢过这条裙子——我觉得它单调而且过时——但我喜欢这件外套。我头发蓬乱,上面粘着泡沫小球。我把水泼在脸上,用手反复梳头。不可思议的是,被刀扎穿的手提包还在身上,但包中的大部分东西都掉了。我将钥匙、钱包、放大镜和面巾纸装进外套的大口袋,然后把手提包丢在厕所。父亲的拐杖也掉了,但我想不起我是在哪儿把它弄掉的。
我小心翼翼地将沉甸甸的左轮手枪从霍奇斯先生手里取下来。这老头儿的手臂保持平直,手指依然弯着。我摸索了一会儿,终于打开了转轮。还剩两发子弹未射出。这蠢货竟然带着六个弹巢都填满子弹的手枪转悠!许多年前那个快乐的夏天,查尔斯对我说过:一定要保证至少一个弹巢是空的。那时候,我们常到岛上做射击训练。我和尼娜依偎在严肃的教练的怀里,任由他们抬着我们的臂膀,辅导我们瞄准。我们会不时发出紧张的尖叫。温暖而明亮的日光下,查尔斯教导我,必须计算子弹的数量,我则神魂颠倒地靠在他身上,闻着他身上散发的甜甜的刮胡水和烟草的味道。
我的念控力稍有松懈,霍奇斯先生就微微发颤,大张着嘴,露出脱位的假牙。我看了眼他磨旧的皮制枪带,上面没有多余的子弹。我不知道他把子弹藏在什么地方了。我搜索他的记忆,但这老头儿混乱的思想中没有丝毫线索。他的大脑反复重播着刚才那一幕:将枪口顶在索恩先生太阳穴上,开枪……
“来吧。”我将他毫无表情的脸上的眼镜摆正,把左轮手枪插入枪套,操控他带我离开码头。外面黑极了。我们经过一盏又一盏街灯,走了六个街区,老头儿开始剧烈颤抖,我这才意识到忘了让他穿外套。我加大了念控力的力道,他停止了颤抖。
我的房子看上去就像四十五分钟前一样。房子里没有灯光。我们进入院子。我在塞满东西的口袋里寻找钥匙。我的外套是松开的,晚风寒冷刺骨。院子另一头的房子里亮着灯,小女孩的笑声从窗户飘出来。我操控霍奇斯加快脚步,以免他的孙女发现他进入我家。霍奇斯先生握着左轮手枪先进屋。我令他打开灯,然后自己才进去。
客厅空荡荡的,没有被扰动的迹象。桌面反射着客厅吊灯的光芒。我坐在门厅的仿威廉斯堡椅上,花了一分钟让心跳恢复正常。我没有让霍奇斯先生落下左轮手枪的击铁。他的手臂开始发抖。最后我站起来,沿着走廊进入温室。
克拉默小姐撞开旋转门,从厨房中猛冲过来,手里拿着烧得通红的拨火棍。霍奇斯先生被撞得一歪,一枪打在地板上,没有对她造成任何伤害。克拉默小姐举起拨火棍准备再次发起攻击,枪从霍奇斯先生无力的手中掉下来。
我转身往后跑。拨火棍打在霍奇斯先生的头上,砰砰作响。我忙里出错,没有选择院子,而是跑上了楼。克拉默小姐跳上楼梯紧跟上来。在关上沉重的卧室门之前,我瞥见她疯狂的瞪圆的眼睛和高举在手中的拨火棍。门刚上锁,克拉默小姐就开始撞门。厚重的橡木门纹丝不动。她用拨火棍一遍又一遍地敲打着门和门框。
我转过身,搜寻熟悉的房间,但找不到一样可以帮我的东西,连一部电话都没有。房间没有壁橱,只有一个古老的衣柜。我快步来到窗边,拉开窗户。呼救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但丝毫阻止不了门外的怪物。她正在撬门。我看到对面窗户中的影子,做出无奈的决定。
两分钟后,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卧室门就快撑不住了。我听见拨火棍撬动门铰链的嘎吱声。门开了。
克拉默小姐浑身是汗。她张着嘴,口水流下下巴。她的眼睛空洞无神。她和我都没有听到她身后一双穿着拖鞋的脚走上楼梯的声音。
继续走,举起枪,扣下扳机。我一遍遍地下达着命令。两只手握住枪。瞄准。克拉默小姐突然觉察到危险——准确地说,是尼娜觉察到危险,因为克拉默小姐已经不存在了。她转过身,看见矮小的凯瑟琳站在最高一级楼梯上,拿着女孩爷爷的左轮手枪,瞄准了她,手指扣在扳机上。另一个女孩在院子里大声呼唤着凯瑟琳。
尼娜意识到必须对付这个威胁。克拉默小姐举起拨火棍,转身进入走廊,这时凯瑟琳扣下了扳机。后坐力将她震下了楼梯。克拉默小姐的左胸绽开一朵红色的小花。她踉跄了几步,左手抓住栏杆,跟在女孩身后东倒西歪地冲下楼梯。她手里挥舞着拨火棍,我松开了对女孩的操控。我赶到楼梯口。我必须亲眼看到。
克拉默小姐翻着眼白抬头看我。她男性化的衬衣被自己的血染红,但她还在动,还在攻击。她左手拾起手枪,嘴张得更大了,一串声音从喉管中发出,如同散热器中漏出的蒸汽。
“梅勒妮……梅勒妮……”
我闭上眼。克拉默小姐开始爬上楼梯。
凯瑟琳的朋友从打开的门中冲进来,三步两步就跳上楼梯,紧紧搂住克拉默小姐的脖子。两人向后滚下楼梯,经过凯瑟琳,栽到楼下锃亮的地板上。
那女孩只有一点儿擦伤。我走下楼梯,将她拖离克拉默小姐。她的脸颊上有一处瘀青,手臂和前额上有些划痕。她不断地眨着眼,蓝色的眸子里充满困惑。
克拉默小姐的脖子断了。我捡起手枪,踢开拨火棍,朝她走去。她的头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偏着,但她还没死。她瘫痪在地,尿已流到地板上,但她仍然眨着眼,牙齿上下打战。我得抓紧时间。霍奇斯家里传出大人的呼唤。通往院子的大门敞开着。我面朝女孩:“起来。”她眨了下眼,挣扎着站起身。
我关上门,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古铜色雨衣,用一分钟时间把口袋中的东西转移到雨衣中,然后丢掉了那件破损的春季外套。呼喊声从院子中传来。
我跪在克拉默小姐身边,双手捧起她的脸,用力稳住她的上下颌。她又翻起了白眼,但我粗暴地摇晃她的脑袋,直到我又能看到她的虹膜。我身体前倾,脸贴在她的脸上。
“我会来找你的,尼娜。”我大声说。
我一松手,她的头落在地板上。我快步走向温室,那里是我的刺绣间。我没有时间上楼拿钥匙,所以我举起温莎椅,砸碎了橱柜。雨衣口袋刚容我放下从橱柜中取出的东西。
女孩仍然站在走廊里。我将霍奇斯先生的手枪交给她。她的左臂以古怪的角度垂着,我怀疑她可能骨折了。敲门声传来,有人在拧门把手。
“跟我来。”我小声说,领着女孩进入饭厅。我们越过克拉默小姐的尸体,穿过昏暗的厨房。敲门声越来越响。我们离开房子,进入小巷。
老城区的这个部分有三家旅馆。一家是汽车旅馆,在十个街区之外,舒服但价格偏贵。我立刻否定。另一家是规模较小的家庭旅馆,离这儿只有一个街区,闹中取静。我去别的城市时会首选这样的旅馆入住。我也否定了。第三家旅馆在两个半街区之外,是百老汇街上的一座老式宅子,被改造成小旅馆,每个房间都摆着昂贵的古董,价格高得令人咋舌。我匆匆赶去那里,女孩紧跟在我身边。她手里还拿着枪,但我让她脱掉了毛衣裹住枪。因为腿部的剧痛,我不时往女孩那侧倾斜。
曼萨德旅馆的经理认出了我。见我头发凌乱,他不禁微微上挑起眉毛。女孩站在十英尺外的门厅里,藏在暗处。
“我在找我的一个朋友。”我故作热情地说,“她名叫德雷顿夫人。”
经理皱眉:“唔……不好意思,我们这儿没有这个人。”
“也许她是用未出嫁时的名字登记的。”我说,“尼娜·霍金斯。她是一位极富魅力的老妇人,比我年轻几岁,长长的银发。也许是她朋友帮她登记的……一个漂亮的黑发年轻女人,名叫巴雷特·克拉默……”
“不好意思,还是没有。”经理用怪异的平板声调答道,“没有人用这个名字入住。您的朋友说不定过阵子才来,要不您先给她留个话。”
“不用。”我说,“不用留话。”
我领着女孩转入一条通往厕所和楼梯的走廊。“我能向您打听个事儿吗?”我对路过的旅馆服务员说。
“您说,夫人。”他站住,不耐烦地将他的黑色长发撩到肩后。同时操控两个人是极其困难的,只能迅速完成两者之间的切换。如果我不想丧失对小女孩的操控,就得马上从服务员口中问出答案。
“我在找一个朋友。”我说,“一位极富魅力的老妇人。蓝眼睛,长长的银发。她的旅伴是个头发乌黑卷曲的年轻女人。”
“这里没有入住这样的人,夫人。”
我伸出手,抓住他的前臂。我松开了女孩,将注意力转移到服务员身上。“你确定?”
“哈里森夫人。”他眼神空洞地望着我背后,“北面的207号房。”
我笑了。哈里森夫人。上帝啊,尼娜真是蠢到家了。我身边的女孩突然呜咽起来,浑身一软,靠在了墙上。我当即做出一个决定:放女孩走。我觉得那是出于同情,但其实是因为她的左臂已经无用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孩子,轻抚着她的刘海。她困惑地眼珠乱转。“你的名字。”我提醒道。
“艾丽西亚。”她嗫嚅道。
“听我说,艾丽西亚,我要你现在回家。快点,但不要跑。”
“我的手臂痛。”她嘴唇颤抖着说。我又摸着她的前额,轻轻进入她的意志。
“你要回家。”我说着,“你的手臂不痛。你什么都记不起来。这就是一场梦。你会忘得一干二净。回家吧。快点,但不要跑。”我从她手里取过手枪,但没有把它从毛衣里解开,“再见,艾丽西亚。”
她眨眨眼,穿过门厅,朝大门走去。我环顾四周,然后将枪交给服务员。“藏在你的马甲下面。”我说。
“谁啊。”尼娜柔声问。
“服务员阿尔伯特,夫人。您的车到门口了,我来把您的行李运下去。”
随着“咔嗒”一声,门开了一条缝,但门链仍没取掉。
阿尔伯特盯着尼娜,眨了眨眼,羞赧地笑了,将头发撩到肩后。我紧贴着墙壁。
“好。”她放下门链,退了两步。我进入房间时,她已经转过身给行李箱上锁。
“你好,尼娜。”我轻轻说。她后背一挺,但动作相当优雅。床单上还留有她睡过的凹痕。她缓缓转过身。她穿着一条我从未见过的粉色裙子。
“你好,梅勒妮。”她笑了,眼睛蓝得透明。我让服务员用霍奇斯先生的手枪指着她。他持枪的手非常稳。他扳起击铁。尼娜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始终与我对视着。
“为什么?”我问。
尼娜用几乎觉察不到的幅度耸耸肩。有那么一瞬,我以为她要大笑出来。我受不了她的笑——尖厉刺耳,就像是一个孩子,每次都让我悚然心惊。但她只是闭上眼,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为什么用哈里森夫人这个名字?”我问。
“你不明白吗,亲爱的?我觉得我欠他的。可怜的罗杰。我有没有告诉你他是怎么死的?不,我肯定没说过。你也从没问过,亲爱的梅勒妮。”她睁开眼。我瞟了眼服务员,他举枪的手依然很稳。他接下来要做的只是轻轻扣下扳机。
“他是淹死的,亲爱的。”尼娜说,“可怜的罗杰从蒸汽船上跳了下去。那艘船叫什么来着?就是载他回英国那艘。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他自杀前才给我写了信,答应一定会娶我。这故事难道不是特别悲惨吗,梅勒妮?你觉得他为什么做出那种事?我想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对吧?”
“我想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我说。我暗暗命令服务员扣下扳机。
但什么也没发生。
我连忙看向右侧。服务员将头转向我。我没有让他那样做。他僵直的手臂也转了过来,手枪就像是风向标的箭头。
不!我青筋暴起,奋力夺取服务员的控制权。手臂的转速慢了下来,但枪口最终还是对准了我的脸。尼娜现在大笑起来,笑声在狭小的房间里格外响亮。
“再见,亲爱的梅勒妮。”说完尼娜又笑了,对服务员点了点头。击铁落下时,我死死盯着黑洞洞的枪口。
空弹巢。又是空的。还是空的。“再见,尼娜。”我说,从雨衣口袋里取出查尔斯的手枪。炸药的爆裂震麻了我的手腕,一片青烟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一个比硬币还小的圆洞出现在尼娜前额正中。有短短的一瞬间,她继续站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然后她向后倒下,身体被高床回弹,脸朝下栽在地板上。
我转向服务员,用我手中古老却保养良好的左轮手枪换下他手中无用的武器。这时我才第一次察觉,这个服务员的年纪与查尔斯相仿,头发也几乎是相同的颜色。我探出身子,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阿尔伯特,”我低语道,“枪里还有四发子弹。每个人都必须数清自己还剩多少子弹,对不对?去前厅杀死经理,再杀死离他最近的一个人。然后将枪管伸进自己嘴里,扣下扳机。如果没有击发就再扣一次。先藏好手枪,到前厅之后再掏出来。”
我们进入走廊,走廊已经骚乱起来。
“叫救护车!”我大喊道,“出事了。快叫救护车!”有人听到呼喊便真的去打电话了。我两眼一黑,靠在一位白发绅士身上。人们跑来跑去,有人停下往房间里窥视一眼,然后便尖叫起来。突然,门厅传来三声枪响。混乱中,我溜下后面的楼梯,走出防火门,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