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埃尔得对戴安娜·拉弗斯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的上帝,你真是我今天见过的最美的东西。”
对她说这种话的人多了去了。她活泼又漂亮,喜欢穿漂亮得体的衣服。那天晚上她穿的是翻领土耳其长裙、拉褶背心和五分长手套。她知道自己很美。
那是在曼城米德兰酒店的一场晚宴舞会。是商务大臣弗里曼逊的夫人之夜,还是红十字会的筹款宴来着?她也不知道。出席这些场合的都是一拨人。丈夫莫巍的商业伙伴们几乎都和她跳过舞。他们把她搂得特别近,老踩她的脚,而他们夫人的眼神则能把她瞪死。当时戴安娜就想,真是奇了怪了,男人为漂亮姑娘丢人现眼,老婆怎么都不怨自己老公怨人家姑娘呢,弄得好像是戴安娜对这些忘乎所以满嘴酒气的男人有什么企图似的。
她教副市长跳吉特巴舞 ,好好地气了气那群臭男人,也让她老公下不来台。现在她想歇口气儿了,于是溜到了吧台边,装作要买香烟的样子。
当时一个正在品着白兰地的男人抬头看到她,仿佛她给房间带来了阳光。他是个小个子男人,干净利落,带着大男孩儿式的微笑和一口美国腔。她看他的赞叹似是由衷的,举手投足又很有范儿,也灿烂地朝他笑了笑,但并没说话。她买了香烟喝起了冰水,喝完就回舞池了。
他定是跟酒保打听了她是谁,然后又不知怎么的拿到了她家地址。第二天,他就给她致上了一封米兰德酒店信纸所书小笺。
是一首诗。
开头是这么写的:
你的莞尔一笑,
雕刻在我眼里,
定格在我心里。
生生,世世。
她阅之流泪。
她为她所企求的一切都不可得而流泪。她为自己在跟一个讨厌休假的丈夫苟活在这座乌烟瘴气的工业城市而流泪。她为这五年来唯一遇到的美好和浪漫而流泪。她还为自己不再爱莫巍而流泪。
之后事情的发展就很迅速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她星期一进城。往日里她会先上布茨书店的流动图书馆换书,再去牛津大街的帕拉蒙影院花两先令六便士买一张午餐加午后场的套票。看完电影后,她会上路易斯百货还有菲尼根商场逛一逛,买买丝带、手绢或是给姐姐家小孩的礼物。有时她还会逛逛肉铺街上的小店,给莫巍买点儿异域奶酪或是风味火腿。之后她会乘火车准时回到位于市郊阿尔特林查姆区的家,赶上吃晚餐的时间。
这一次,她在米兰德酒店的酒吧喝了咖啡,在米兰德酒店地下的德国餐馆用了午饭,在米兰德酒店的休息室品了下午茶。可是她没有见到那位一口美国腔的英俊男人。
她讪讪地回了家。她告诉自己,这太可笑了。自己跟他的见面连一分钟都不到,还跟他一个字儿都没说!他仿佛代表了所有她认为自己生命中缺失的东西,但真到见到他时,她可能又会觉得他无聊、神经质、病态,发现他难闻或者有其他什么毛病的吧。
她下了火车,沿着她家所在的那条尽是城郊别墅的街道走着。她快到家时抬了下头,却赫然瞧见他正朝自己这个方向走着,心里顿时一阵慌乱。他上下打量着她家的房子,故作漫不经心状。
她羞得两颊绯红,心跳加速。他也吓了一跳,停了脚步。但她却继续走着。她从他肩旁走过,说:“明早中央图书馆见。”
她没想他回复什么,可是——后来她慢慢了解到——他这人又机灵又幽默,当即就问了一句:“哪个区?”
图书馆虽大,但还没大到两个人找半天也遇不着彼此的地步。不过她还是把脑海里想起的第一个词告诉了他:“生物。”他笑了。
她进了家,耳边仍萦绕着他的笑声:温暖、轻松又欢喜的笑声;热爱生活且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的笑声。
房子里空荡荡的。掌管家务的洛林夫人已经走了,莫巍还没到家。戴安娜在卫生的新式厨房里坐着,想着那首幽默的美国小诗。
翌日早晨,她发现他正坐在一张桌旁,上面放有张牌子写着“安静”。她走过去说:“嗨……”他却将食指移至唇前,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然后给她写了张纸条。
上书:“我喜欢你的帽子。”
她戴的是顶小圆帽,形状像是个倒置的镶边花盆,帽子歪向一边,几乎盖住她的左眼:虽然没几个曼城的女人能接受,但这是时下流行的戴法。
她从手袋里掏出一支小笔,在下面写道:“你戴不好看。”
“把它戴到我那株天竺葵上肯定正好。”他写。
她咯咯地笑了,他说:“嘘!”
戴安娜心想:他是疯子还是风趣?
她写:“我喜欢你的诗。”
他接着写:“我爱你。”
看来是疯子,她想,但泪水却涌上了她的眼眶。她写:“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递给她一张名片。他叫马克·埃尔得,洛杉矶人。
美国加州!
他们找了家CDN餐厅用早午餐,因为她知道,在这儿是决计不会撞见她丈夫的。八匹马也别想把他拉进素食餐厅的门。他们又去了丁斯盖特那边的胡万音乐厅。那里每周二都举办正午音乐会,大名鼎鼎的哈雷交响乐团演奏,新加入的马克姆·萨金特担当指挥。自己的城市可以拿如此的文化盛宴招待来客,戴安娜引以为傲。
那天她了解到马克是位喜剧广播剧的编剧。用他剧本的人她都没听说过,但据他所说他们都很火:杰克·本尼,弗莱德·艾伦,阿么与阿呆。他旗下还有一个广播电台。他穿的是喀什米尔羊绒夹克。他正在休长假,来英国寻根问祖,他家原本在利物浦,一座曼城西边几英里外的港口城市。他个头不大,比戴安娜高不了多少。他同她年龄相仿,栗色的眼睛旁有几点雀斑。
另外,他是个纯粹快乐的人。
他聪明、幽默又英俊,举止优雅,指甲干净,着装利落。他喜欢莫扎特,但也懂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爵士乐。最主要的是,他喜欢戴安娜。
她想,真心喜欢女人的男人居然那么稀少,真是奇也怪哉呵。她所见过的男人们都只会奉承她,会对她动手动脚,会在莫巍稍不留意的时候暗示她“我们找个地方偷偷幽会吧”,有时也会在酩酊大醉之后对她示爱,但他们并不是真心喜欢她。他们只会言语戏谑,却从来不会真正听她倾诉,对她更是一无所知。之后时日相处下来,她发现,马克是和他们都不一样的存在。
在图书馆见面的第二天,他租了辆车载她到了海边。他们在沙滩上吃三明治,在沙丘掩映之下微微海风之中深情相吻。
他在米兰德酒店有套房,但鉴于戴安娜太出名了,两人不能在那儿见面。她若是在午后被人瞧见上了楼,消息不到下午茶的功夫就会传开。不过,脑袋灵光的马克找到了解决之道。他们驱车前往圣安妮的海边小镇利斯,以埃尔得夫妇的名义住进酒店。他们共用午餐,然后上床。
和马克做爱是如此的有趣。
第一次他们演起了哑剧,准备一声不响地把衣服脱光。可她笑得不行,脱衣服的时候一点没觉得害臊。她一点都不担心他会不喜欢自己,他对她的爱慕显而易见。因为他如此温柔,她一点都不紧张。
他们在床上度过了整个下午的时光。接着去前台说他们改了主意不想过夜了,办理了离店手续。马克付了整晚的钱,这样店员也不会觉得别扭。他在奥特林厄姆前一站把她放下,她再乘火车到家,好像整个下午都在曼城的样子。
他们就这样欢愉地度过了整个夏天。
他本应在八月初返美着手写一部新剧的,但是他留了下来。他写了几张美国人在英国度假的故事的草稿,每周用泛美航空的空中速递服务把手稿寄回美国。
虽然每次递信都在提醒着他们时间已经不多了,戴安娜还是想方设法地不去思虑未来会如何。是,马克总有一天会回国的,但他明天还在这里,而她心思就只能到明天那么远。这就像战争一样,每个人都知道它很恐怖,但是没人说得清它什么时候会开始;而在那天来临之前,除了继续生活及时享乐之外,没什么好做的。
战争爆发第二天,他告诉她他要回家了。
她当时正在床上坐着,被单只盖到小腹,双乳一览无余,马克就喜欢她这样坐着。她觉得自己的胸太大,可他却觉得她的酥胸美极了。
他们要严肃认真地对话了。英国对德宣战这件事就连幸福的情人们都不得不谈。戴安娜近年来一直都在关注亚洲的惨烈冲突,一想到欧洲的战争她更是心有戚戚焉。日本跟西班牙的法西斯分子一样,冷血地朝妇女儿童身上投炸弹,连眼都不眨一眨,数十万人的大屠杀更是人神共愤。
她问了马克一个人人都挂在嘴上的问题:“你觉得接下来会怎么样?”
这一次他的回答不再滑稽了。“我觉得会很恐怖。”他黯淡地说,“我相信欧洲会被彻底摧毁掉,变成一座孤岛。英国这个国家或许可以幸免,但愿如此。”
“噢。”戴安娜说。她忽然觉得恐慌。英国人可不是这么说的。报纸上尽是鼓战的言论,而莫巍对战争形势也很乐观。马克作为一个局外人,用他的美国口音和放松的心态做出了判断。这判断听起来虽让人糟心,但却很现实。曼城会被轰炸吗?
她记起了莫巍说的话,重复道:“美国迟早也得参战。”
马克的回答让她吃了一惊:“老天,千万别。这是欧洲人吵的破架,不干我们什么事儿。我大概明白英国为何宣战,但要我看见美国人为了保护个鸟波兰而牺牲,还不如让我去死呢。”
她从来没听过他这样骂过脏话。做爱时他偶尔会在耳旁低语几句污言秽语,但那跟这不一样。现在他很生气。她想他估计是也有点害怕了。她知道莫巍是害怕的,只不过他的恐惧从嘴里出来变成了盲目的乐观。马克的害怕则体现在他的孤立主义还有脏话上。
他的态度让她沮丧,但是她明白他的观点,美国人凭什么为了区区波兰甚至区区欧洲,把自己卷到战争里呢?“那我呢?”她问。她试着用轻浮的语气说:“你总不会想人家被那些蹬着长筒军靴的纳粹白人军官糟蹋了吧?”这并不好笑,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这时他从行李箱里掏出了一枚信封,放到了她手里。
她从里面拿出了张票,往上一看。“你要回家了!”她哭喊道,仿佛这就是世界末日。
他神情严肃,利落地说:“那是两张。”
她觉得自己的心就要停止了。“两张。”她面无表情地重复道,六神无主。
他坐到她床边,握住她的手。她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既激动万分又不知所措。
“跟我回家吧,戴安娜。”他说,“跟我飞到纽约去,然后到里诺,在那儿待三个月就可以离婚。然后我们回加州结婚。我爱你。”
“飞”。飞过整个大西洋实在太超乎她想象了,这都是童话故事里才有的事。
“到纽约”。纽约是个由摩天大楼、夜店、黑帮、百万富翁、时尚富家女以及豪华轿车交织成的梦。
“离婚”。彻底摆脱莫巍!
“接着回加州”。那里有电影工厂,有长在树上的甜橙,还有每天普照的阳光。
“结婚”。然后一直跟马克在一起,朝朝暮暮。
她说不出话来。
马克说:“我们可以生小宝宝。”
她要哭了。
“再问我一遍。”她低声说。
他说:“我爱你,你愿意嫁给我,跟我一起生孩子吗?”
“啊,愿意。”她答道,感觉自己好像已经飞起来了,“愿意、愿意、愿意!”
她晚上还得告诉莫巍。
那天是周一。周二她就得和马克到南安普顿去了。“飞剪号”周三下午两点起飞。
周一下午,她飘飘然地到家。可一进家门她的神气就蒸发一空了。
她要怎么跟他说呢?
房子很漂亮:这是座很大的新别墅,白墙红瓦,四个卧室三个几乎从没用过,漂亮的浴室和厨房设备全是最新的。现在,就要离开的她依依不舍地打量起这所有的一切,这是她住了五年的家。
她亲自下厨给莫巍准备晚餐。洛林太太负责打扫和洗衣,她要是不做饭的话就没别的可做了。再说,莫巍心底里还是个工薪阶级男孩,他就喜欢下班回家吃上老婆亲手做好摆好的饭菜。尽管晚餐都是香肠牛排或是肉馅饼之类的丰盛大菜,他却总是喝茶,甚至还把晚餐直接叫做“茶”。对莫巍来说,“晚餐”是在酒店吃的。“茶”才是在家吃到的东西。
她要说什么呢?
今天他要吃的是冷牛肉,周末烤肉时剩下的。戴安娜系上围裙,操刀切起了待会儿要炸的土豆。她想象了一下莫巍会有多生气,手不禁一抖,结果手指被菜刀切了个口子。
她打开冷水管清洗伤口,同时也试着控制自己的慌张。她拿毛巾擦干手,包上纱布。“我怕什么呢?”她问自己,“他又不会把我给杀了。他阻止不了我,我已经过了二十一岁了,这是个自由的国家。”
这种想法并没让她平静。
她摆好碗筷,洗了棵生菜。莫巍工作虽然卖力,但是每天都会准时到家。他总说:“要是非得等到员工走光了我才肯把手中工作停下,这老板还不如不当呢。”他是个工程师,开了家转子工厂,产品小到制冷系统的风扇,大到远洋巨轮的螺旋桨。莫巍一直都算成功——他擅长做生意——但他真正发大财是从生产飞行器专用螺旋桨开始的。飞行是他的爱好,城外的机场就停着他自己拥有的一架小型机“虎蛾号”。两三年前,政府刚开始建立空军,能通过精确计算制造出曲面螺旋桨的没几个人,莫巍则是其中之一。自打那以后,他的生意日益红火。
戴安娜是他的第二位妻子。第一位妻子七年前带着两个孩子跟别的男人跑了。莫巍以最快的速度跟她办离婚,手续一办完就跟戴安娜求婚了。当时戴安娜二十八岁,他三十八岁。他性感、强壮、事业有成,他敬慕她。他送她的结婚礼物是条钻石项链。
几周前,结婚五周年纪念日那天,他给了她一台缝纫机。
回头看看,她看清楚了。缝纫机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一直都渴望能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她会开车,莫巍也买得起。看见缝纫机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到了忍耐的极限了。在一起五年了,他竟然没发现她从来都没动过针线。
她知道莫巍爱她,但他“看不见”她。在他眼里,她只不过是个贴着“妻子”标签的某人罢了。她长得顺眼,充分地扮演好了她的社会角色。她会把他的饭菜端上桌,在床上百依百顺,妻子不就是这样的吗?他从来不会找她商量任何事情。因为她既不是商人又不是工程师,他就从没想过她也是有头脑有思想的人。他跟工厂的人说话都比跟她说得明智。在他的世界里,男人就想要汽车,妻子就想要缝纫机。
不过他很聪明。他是名车工的儿子,上的是曼城文法学校,在曼大修物理专业。他本有机会上剑桥攻读硕士学位,可他不是学术型的人。他到一家大型机械公司的设计部门谋了份工作。他依然紧跟着物理学界最新发展,也会跟父亲没完没了地讲——从不会跟戴安娜讲是自然的——原子、辐射还有核裂变。
不幸的是,戴安娜对物理一窍不通,所以她也无所谓了。她深谙音乐和文学,对历史也有涉猎。莫巍虽喜欢看看电影和听听舞曲,但对任何形式的文雅艺术都没什么兴致。所以他们无话可谈。
他们若是有孩子的话可能会不一样,可莫巍已经和前妻有了两个孩子,不想再要了。戴安娜很想关爱他的孩子,但一直没有机会,他们的生母总跟他们讲戴安娜的坏话,说他们的婚姻是戴安娜拆散的。戴安娜有位姐姐住在利物浦,她有一对可爱的扎着马尾辫的双胞胎女儿,戴安娜把自己的母爱都倾注到了她们身上。
她会想念双胞胎姐妹的。
莫巍很是享受城里有头有脸的商人政客间那种活力四射的社交生活,戴安娜有一阵也很享受当女主人的感觉。她一直都喜欢漂亮衣服,也很擅长穿衣打扮。可生活里总还是要有点别的东西啊。
她一直扮作一位和曼城社会格格不入的人——抽烟,穿奇装异服,处处把恋爱自由和共产主义挂在嘴边。她喜欢看那些已婚妇女震惊的样子。不过曼城也不是座极度保守的城市,莫巍和他的朋友都是自由党人,所以她也没引起什么大骚动。
她不满,但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对不对。多数女人都会觉得她命好:丈夫不酗酒、可靠又慷慨,房子漂亮,还有一群朋友。她告诉自己,她理应开心一点儿。但她开心不起来——直到马克出现。
门外传来莫巍停车的声音。这声音她熟悉得很,而今晚听起来却是那么的不祥,仿佛是危险野兽发出的低吼。
莫巍来到厨房。
他英俊得惊人。他的发间已有白发,但那却更显得他器宇不凡。他个子高大,并且没像他的朋友一样发福。他并不虚荣,但因为戴安娜喜欢他穿得像个成功人士的样,他就听妻子的话穿上了精工剪裁的深色西装和昂贵的白衬衫。
她怕他会看她眼中的愧疚,逼她说到底怎么回事。
他亲吻了她的嘴唇。她满心羞愧地回吻过去。他有时会拥抱她,把手伸向她的臀沟,接着两人欲火冉冉,直接冲到床上一阵云雨,食物烧焦也不管;但这种情况已经很少发生了,今天也不例外,谢天谢地。他心不在焉地吻了她之后就转身走开了。
他脱掉外衣、背心、领带和领子,把袖子卷起,然后就着厨房的水池洗手洗脸。他肩膀宽阔,还有坚实的臂膀。
他并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当然,他也察觉不到。他“看不见”她这个人,在他眼里她只不过是存在在这里,就像厨房的桌子一样。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跟他摊牌之前他什么都不会知道。
我还是先不跟他讲了,她想。
趁着土豆在锅里还没炸透,她给面包抹上了黄油,又沏了壶茶。不安的她还有些发抖,但她掩饰住了。莫巍在读他的《曼城晚报》,几乎不瞧她一眼。
“我在单位碰上了个挨千刀的闹事的。”她把盘子放到他跟前时他开口道。
“我一点儿都不感兴趣。”黛安娜歇斯底里地想着,“以后我和你的一切都不相干。”
我还给你沏茶干吗呢?
“他是伦敦巴特西人,八成是个共产党。他在做新的坐标镗床项目,要求涨工资。这也确实不是无理取闹,但是我就是照着旧工资招的这份工,所以他就得受着。”
戴安娜鼓起勇气,说:“我跟你说点事儿。”话音一落,她就开始祈祷能把刚说的话收回来。但为时已晚。
“你的手指头怎么了?”他看见她手上的绷带问。
这句平淡无奇的问题让她泄了气。“没事儿。”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说,“切土豆的时候弄的。”她拿起吃饭用的刀叉。
莫巍兴冲冲地吃了起来。“以后再招人我可得多小心着点儿,不过头疼的是,现在这光景,好机床维修工可不好找了。”
他说工作上的事情的时候并不指望她有什么回应。她若是提了什么想法,他就会用烦躁的眼神看她,好像是她太多嘴了。她在那儿就只有听的份儿。
他继续说着她的新坐标镗床项目还有巴特西工党。她回忆起他们大婚那一天,那时她母亲还健在。他们在曼城结婚,在米兰德酒店举行的婚宴。那天莫巍穿着长礼服,绝对是全英国最帅气的男人。戴安娜曾以为那种时光会一直到永远。她从未想过婚姻原来并不一定会长久。遇到莫巍之前她就没见过离过婚的人。现在想起自己当年的想法,她真想哭。
她也知道,她的离开会把莫巍打击得支离破碎。他一丁点儿都不知道她的打算。这次离开又同他前妻离开他如出一辙,铁定会让他更加崩溃的。他会抓狂。不过首先,他会大发雷霆。
他吃完了牛肉,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你吃得不多啊。”他说。其实她什么都没吃。
“午饭吃得太饱了。”她回道。
“你去哪儿吃的?”
这个单纯无知的问题让她一阵慌乱。她中午跟马克在黑潭市某酒店的床上吃了几个三明治,她想不起什么圆得过去谎。她想起了几家曼城最顶级的餐厅,可说不定莫巍中午就在其中一家吃的呢?一阵揪心的沉默之后,她说:“华道夫咖啡厅。”华道夫咖啡厅有好几家——是家平价连锁餐厅,一先令九便士就能吃到牛排薯条套餐。
莫巍没问哪一家。
她收了盘子起身。她膝盖发软,真怕自己会站不住。但她还是撑到了水池边。“你要甜点吗?”她问。
“嗯,谢谢。”
她到储藏室找了一瓶梨罐头和几块炼乳。她拉开罐口,把他的甜点拿到桌旁。
她看他吃着梨肉罐头,一边想起待会要做的事,陷入了深深的恐惧。这对他的打击是不可饶恕的吧。这会像那将来的战争一样,把一切都毁了。她和莫巍在这个家,在这座城市里,所营造的所有的一切,都会土崩瓦解。
她忽然意识到,她做不到。
莫巍放下勺子,看了看怀表。“七点半——我们听听新闻台吧。”
“我做不到!”戴安娜大声喊了出来。
“什么?”
“我做不到。”她又说了一遍。她要取消掉所有的计划。她现在就要去见马克,告诉他她改主意了。到头来她还是不能和他私奔。
“你怎么连广播都听不了?”莫巍不耐烦地问。
戴安娜盯着他。她打算告诉他所有的真相,但是这件事她也没胆量做。“我要出去一趟。”她说。她拼了命地想借口。“多莉·威廉在医院,我得去看看她。”
“看在老天的分上,多莉·威廉是谁?”
根本没这个人。“你见过她的。”戴安娜说,编到哪是哪,“她刚做完手术。”
“我不记得她了。”他说。不过他也没有怀疑,萍水相逢的人他都记不住。
戴安娜灵光一闪,又来了句:“你和我一起去吗?”
“我才不去呢!”他说。料他也不会去。
“那我就自己开车去了。”
“灯火管制呢,慢点开。”他起身走向客厅的收音机。
戴安娜注视了一阵他的背影。她哀伤地想: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曾经差这么一点点就永远离开他了。
她戴上帽子披上外套直接出了门。车点了一下就着了,老天保佑。她把车倒到路上,向曼城开去。
这段路简直是个噩梦。她急得焦心,但大灯被罩着,她只能看清前面几米,车子也只得龟速前进。她还止不住地流泪,视线十分模糊。要不是她熟悉路况怕是早就撞车了。
不过十英里的路竟然走了一个多小时。
车到米兰德楼外时,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拿出粉扑拍了拍脸好遮住流泪的痕迹。
马克会心碎的,她知道,但他撑得住。过不了多久,这段夏日恋曲就会变成他的回忆。与毁掉五年的婚姻相比,结束一段短暂的激情婚外恋要少残忍一些。日后她和马克想起1939年的夏天,心里都会一阵温暖……
她的泪水再次决了堤。
过了一阵,她下了决心。干坐在这里思来想去也于事无补,她得进去把事情了了。她又补了补妆,下了车。
她径直穿过酒店大堂上楼,没在前台做任何停留。她知道马克的房间号。虽然一个女人只身进入单身汉的酒店房间会引起流言蜚语,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是可以在休息厅或者酒吧见他,但是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告诉他这种消息呢?她没顾上四下看,也不知道有没有认识的人看到她。
她敲他的门,祈祷他这会儿在房间。他要是去餐厅了怎么办,去看电影了怎么办?没人应,她又敲了敲,用力地敲。都这个时候了他怎么还去看电影?
她听到了他的声音:“谁?”
她又敲了一下,说:“是我!”
她听到了他急促的脚步声。门打开了,马克惊讶地杵在那里。他开心地笑着拉她进门,关上门拥抱着她。
这会儿她觉得自己对他是不忠的,这感觉就和之前莫巍吻她时一样。她愧疚地吻着他,那股熟悉的温存再次在胸中荡漾。但是她抽身出来,说:“我不能跟你走。”
他脸色煞白。“不许说这种话。”
她环顾了一下他的房间。他在收拾行李。柜子抽屉大开着,行李箱全放在地上,四下里放着叠好的衬衣、一摞摞整洁的内衣还有装好袋的鞋。他就是这么爱干净。“我不能走了。”她又说了一遍。
他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卧室,坐到了床上。他看上去心慌意乱。他说:“你不是真心的。”
“莫巍爱我,而且我们已经在一起五年了。我不能这么对他。”
“那我呢?”
她看着他。他打着领结,身穿灰粉色毛衣和灰蓝色法兰绒长裤,脚穿科尔多皮鞋,真是太诱人了。“你们俩都爱我。”她说,“但他是我的丈夫。”
“我们都爱你,但只有我才真心喜欢你。”马克说。
“你不觉得他真心喜欢我吗?”
“我觉得他根本都不认识你这个人。听我说。我今年三十五岁了,之前也曾坠入过爱河,我还有过一段六年的感情。我虽没结过婚,但也在情场上摸爬滚打多年。我确信我们俩的感情是对的。我从来就没感觉这么对过。你美丽,风趣,不拘一格,聪明伶俐,而且你喜欢做爱。我很可爱,风趣,不拘小节,脑袋灵光,我此时此刻就想和你做爱——”
她言不由衷地说:“不要。”
他温柔地把她拉向自己,同她相吻。
他低语:“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你还记得我们在‘安静’指示牌下面互相写的纸条吗?你马上就知道游戏规则,那么默契。别的女人都觉得我是疯子,但你就喜欢我这样。”
她心想,这话倒是不假。她想起自己曾经抽水烟的时候、不穿裤子出门的时候、出席法西斯集会的时候,还有拉响火警警报器的时候,莫巍会恼她的冒失,马克却会为她的古怪欣然大笑。
他捋过她的发丝,抚摸她的脖子。她慢慢忘掉了惊慌,开始感受着他的抚慰。她的头耷在他肩上,双唇抹过他颈上柔软的皮肤。她的腿感受到了他的温度,他的指尖正在她裙下游走,在她大腿之间筒袜结束的地方温和地抚摸着。她无力地想着:这不该发生。
他轻柔地将她推回床上,她的帽子掉落了。她虚弱地说:“这是不对的。”他吻住她,温柔地用自己的唇一点一点咬着她的唇。她隔着丝绸内裤感受到了他手指的温度,欣然一颤。不一会儿他的手就滑了进去。
他做什么都恰到好处。
初夏的一天,他们裸着身子躺在酒店床上,大开着的窗外传来阵阵涛声,那时他说:“让我看看你平时是怎么抚摸自己的。”
她羞红了脸,装作不明白的样子。“我不太明白……”
“你明白。就是你抚摸自己的时候。让我看看,这样我就知道你喜欢怎么做了。”
她撒谎说:“我没抚摸过我自己。”
“好吧……就是你结婚之前还是个姑娘的时候,你那时候肯定做过……人人都做的。让我看看你那个时候是怎么弄自己的。”
她正准备抵赖,却又想到这么做会有多性感。“你想我自己拨弄自己——在下面——而你只坐在那儿看?”她问道,声音嘶哑得撩人。
他邪恶地一笑,点了点头。
“你是指……全套的?”
“全套的。”
她说:“我做不到。”但她做到了。
现在,他的指尖心领神会地出现在了正确的地方,用她最熟悉的动作和恰到好处的力道抚摸她。她合上双眼,彻底败给了肉体的欢愉。
过了一会儿,她开始柔柔地低吟,双臀有节奏地一起一落。他靠得越来越近,她的脸颊感受到了他温暖的气息。接着,正在她要失去控制的当儿,他急切地说:“看着我。”
她睁开了眼。他继续用同样的方式去爱抚她,节奏却更快了。“不要闭上眼。”他说。边做边望着他的眼,竟可以让他们如此亲密,有一种超裸体的感觉。他似乎对一切都了然于胸,对她更是知根知底。她沉浸在自由自在的狂喜之中,因为她不用去掩饰什么了。高潮到了。她用力地盯着他凝望的眼,双臀猛一抽搐,脸扭作一团,在一阵极度快感之下晃动着身体,喘着气;而他一直低着头,对着她微笑着。他说:“我爱你,戴安娜,我是那么的爱你。”
高潮过去后,她抓着他,紧紧搂住他,激动得气喘吁吁,不停颤抖。她觉得自己就想一直这样永远不放手。她本会掉泪的,但是已经没泪可流了。
她从未跟莫巍摊过牌。
足智多谋的马克想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回家路上她一边开车一边排演着。她沉着、冷静,内心坚定。
莫巍已经穿好睡衣,正抽烟听着电台的音乐。“你这一趟可够久的。”他含蓄地说。
戴安娜带着一丝紧张答道:“我只能开得跟蜗牛一样快。”她咽了一下,深呼吸,说,“明天我就走了。”
他只微微一惊:“去哪儿?”
“上西娅姐那儿,看看双胞胎。我想看看她是否安好,谁也说不准以后再看她们要到什么时候了。现在火车的班次越来越不规律了,下星期汽油又要开始定量配给。”
他点头赞成。“唉,你说得也对。趁着现在还能去就去吧。”
“我上楼收拾箱行李。”
“也帮我收拾一箱,好吗?”
一时间,她以为他是要和她一同去,吓得要命。她愕然问道:“为什么?”
“我才不要独守空房呢。”他说,“我明天去革命俱乐部待一晚。那你周三回?”
“对,周三。”她骗他说。
“行。”
她上了楼。她一边帮他把内衣裤袜收拾到行李箱,一边想: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他做这种事了。她给他叠了件白衬衫,挑了条银灰色领带:他的深色头发和棕色眼睛和暗色冷色相衬。他接受了她的说法,这让她松了口气。但是她还是很抓狂,好像有什么事没做似的。她这才发现,虽然自己不敢和他对峙,但还是很想跟他解释清楚自己为了什么离开。她应该告诉他,是他让她失望了,他太过专横不够体贴,他不像以前那样珍惜她了。现如今,这些话她永远都不会对他讲了。她有些失落,心里不是滋味。
她合上他的箱子,开始往自己的化妆包里放化妆品和洗漱用具。五年的婚姻,就这样在打包袜子、牙膏和面霜中结束,真是可笑。
过了一会儿,莫巍也上楼了。行李都已打点完毕,她穿上了她最不性感的睡衣,正坐在梳妆台镜子前卸妆。他走到她身后,紧紧抓起她的乳房。
“啊,不要”,她在心中呼喊,“别在今晚,拜托了!”
尽管她被吓到,她的身体还是立刻有了反应,她羞怯地涨红了脸。莫巍的手指捏弄着她胀起的乳头,她在一阵欢欣和绝望之中倒吸了一口气。他抓住她的双手将她拉起来。她无力地跟着他到了床上。他关上灯,就这样和她倒在一片漆黑之中。他立即骑到她身上,带着绝望的忿恨同她做起爱来,仿佛他已经知道她要离开而他却无能为力一样。她的肉体背叛了她,兴奋地享受着快感,让她满心羞愧。她羞愧地意识到,自己就要在两个小时内同两个男人做爱并且达到高潮了。她试图让自己停下,但却做不到。
高潮来的时候,她哭了。
幸运的是,莫巍并没注意。
周三早晨,戴安娜坐在西南大酒店优雅的休息室内,等着出租车来把她和马克送到南岸浦东码头108号泊位。他们要在那儿登上泛美航空的“飞剪号”。她得意扬扬,无拘无束。
屋子里的人不是在看她,就是在忍着不去看她。有位身穿蓝色西装的英俊男士正狠狠地瞅着她,那人少说也比她小十岁。不过她已经习惯了。平日里她好看的时候就经常如此,今天她又美得惊人。她这条红白相间波点真丝裙新鲜,充满夏日气息,而且特别醒目。乳白色鞋子同恰当的草编帽则完美地为这身打扮画上了点睛之笔。她的唇彩和指甲油是橙红色的,跟裙子上波点颜色一样。她考虑过穿大红色的鞋子,但最后还是认为红鞋多少有点放荡。
她喜欢旅行:把衣服打包,再拿出,结识新人,尽情放纵,香槟喝够,美食吃饱,还能领略新景色。她对坐飞机还有些紧张,不过也许飞越大西洋将是前所未有的华丽旅程,因为旅途的终点,是美国。她迫不及待地想到那儿了。她对美国的印象都来自电影: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正住在艺术装饰风的公寓里,一位身着制服的女仆正在为她披上白色皮草外套,外面街上停了辆加长黑色轿车,发动机已经点着,有色人种的专职司机正等着把她送到夜店去,到那儿以后她会点上一杯马蒂尼酒,甜度很低的那种,然后在爵士乐队的伴奏下,伴着平·克劳斯贝 的歌声起舞。她知道这只是幻想而已,但还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真相是什么样的。
对于战争刚爆发就离开英国这件事她很矛盾。虽然这有些懦弱,但她一想起离开就雀跃不已。
她认识很多犹太人。曼城的犹太社群很大,曼城犹太人曾远赴以色列的拿撒勒城种了一千棵树。欧洲局势的变化让戴安娜的犹太朋友们担惊受怕。犹太人并非唯一的受害者:法西斯分子还憎恨有色人种、吉普赛人、同性恋以及所有反法西斯的人。戴安娜有位同性恋叔叔,他待她像自己女儿一样好。
她已经过了参军的年纪,但或许还可以留在曼城做些志愿工作,帮红十字会卷卷绷带也成。
这白日梦甚至比让平·克劳斯贝给自己跳舞伴唱还不靠谱。她就不是缠绷带的人。艰苦朴素统一制服不适合她。
但是这些因素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她恋爱了。马克去哪她就去哪。如果需要,跟他到战斗前线她也愿意。他们要结婚生子。他要回老家,她就跟他一起回。
她会想念那对双胞胎外甥女的,真不知道下次再见到她们要到什么时候了。到那时候她们就该长大了吧,会放下马尾,扔掉短袜,开始喷香水、戴胸罩。
但是她也可能会有自己的女儿……
想到这次泛美航空的“飞剪号”之旅,她激动不已。她在《曼城卫报》上读到过许多有关“飞剪号”的报道,真没想到有一天真的能乘着它飞行。到纽约竟然只要一天多点儿,这真是个奇迹。
她给莫巍留了纸条。上面并没写任何她想告诉他的话,没有解释他是如何对她漠不关心如何渐渐地失去了她的爱,甚至也没有说马克是个多么好的男人。“亲爱的莫巍,”她写道,“我要离开你了。我感觉到了你的冷淡,而我也已经爱上了别人。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到美国了。伤害你我很抱歉,但这里也有你的过错。”她想不出什么恰当的署名问候——她不能写“你的”或者是“至爱的”——索性只签上了“戴安娜”。
一开始她是想把纸条留在家里的厨房桌上,但后来她又开始纠结,怕他会改变主意周二晚上不在俱乐部住,回家看到这纸条然后做出什么阻挠她和马克离开英国的事儿。所以最终她选择把信邮寄到他所在的工厂地址。他今天就该收到信了。
她看看手表(这是莫巍送给她的礼物,他希望她能准时点儿)。他一天怎么过的她都知道:他几乎整个上午都会待在车间里,午饭前会到楼上的办公室查看邮件。她在信封上写了“私人信件”,这样一来他的秘书就不会打开了。这封信会掺杂在桌上那一大堆发票、订单、信件和备忘录中间。这会儿他应该正在读吧。想到这里,她不禁愧疚伤感,却又欣慰现在自己已在两百里之外了。
“车来了。”马克说。
她有一丝紧张。坐飞机飞过整个大西洋啊!
“该走了。”他说。
她压了压那颗不安的心,放下咖啡起身,朝他投以最最灿烂的微笑。“好的。”她开心地说,“要飞咯。”
艾迪见女孩子总是很害羞。
他从安纳波利斯毕业时还是处男,但在珍珠港驻扎时他招了妓。那段经历一直让他抬不起头来。离开海军后他孤身一人,什么时候想找人陪了,就开车去几英里外的酒吧。卡洛安是泛美的地勤人员,在华盛顿、长岛还有纽约航站楼为水上飞机提供服务。她小麦肤色,金发,眼睛恰是泛美航空的那种碧蓝,艾迪永远都不敢妄想去约她。但有天在餐厅吃饭时,一个年轻的空中通讯员向他递来两张百老汇《我与父亲》的票,他答说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能带谁去,话音还没落,通讯员就转身问了隔壁桌的卡洛安要不要跟艾迪一起去。
她来了句:“成啊。”艾迪这才发现,原来她和他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后来了解到,那段时间她孤单得要命。她是从乡下来的女孩,纽约人的精明世故让她紧张又压抑。她虽是性情中人,但如果男人采取主动她就会不知所措,所以面对别人的追求时都是尴尬地断然拒绝。她的紧张为她挣了个冷傲女王的名声,所以很少有人约她出去。
但那时的艾迪对这些一无所知。只要有她在怀中,他就是世界之王。他带她去吃了晚餐,然后打的把她送回公寓。他在门口感谢她给了他一个美好的夜晚,然后鼓足了勇气,亲吻了她的脸。她却忽然号啕大哭起来,说他是她在纽约见过的第一个正经男人。他想都没想,迫不及待地又约了她一次。第二次约会之后他就爱上了她。那是七月一个炎热的星期五,他们去了可尼岛,她穿着白色宽松长裤和天蓝色短衫。他惊奇地发现,她其实很骄傲能和他并肩而行。他们吃冰淇淋,坐“龙卷风”过山车,买了两顶傻帽子,牵彼此手漫步,相互倾吐心底的小秘密。送她回家的时候,艾迪向她坦白地说自己这辈子从来都没这么快乐过。而她也再次令他意外地说,她也一样。
没过多久,他就把农舍之类的事情抛到了脑后,整个假期都待在纽约,借宿在一位热心工程师同事家的沙发上。卡洛安带他去新罕布什尔州的布里斯托见了她的家长——两位瘦小辛勤又贫苦的中年人。二老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双亲,不过这两位没有那么不宽仁的宗教信仰。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生了个如此美丽的女孩,艾迪也感同身受:他也不敢相信这样的女孩竟然会爱上自己。
他站在郎德朗酒店的空地上,怔怔地盯着棵橡树树干,想着自己是多么爱她。他活在噩梦里。这是那种最残忍的梦,梦的开始,你很安全很快乐,闲来无事时会猜想一下未来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接着你忽然之间发现,那些事真的发生了,那些世界上最最糟糕的事竟然真的这么无法阻挡地恐怖地发生了,而你却无可奈何。
更恐怖的是这回走之前他们还吵了一架,没和好就分别了。
那会儿她坐在沙发上,身上只穿了他的粗布工人衬衫,两条修长的被阳光晒成小麦色的腿向前伸着,柔顺的长发像披肩一样静静耷在肩上。她正读着杂志。她的乳房平时比较小,不过最近大了些。他有股想抚摸它们的冲动。他想:为什么不?然后就把手滑进衬衣,抚摸起她的乳头。她抬头望着他,充满爱意地莞尔一笑,然后继续阅读。
他吻了她的额头,然后在她身边坐下。她从一开始就让他惊艳。起初两人还有些害羞,但是度完蜜月之后没多久他们就一起搬进了老农舍,她也变得愈加开放和狂野。
她先是想开灯做爱。艾迪虽觉得不好意思,但还是同意了。他有点难为情,但又有点喜欢这个做法。慢慢地,他开始发现她洗澡的时候不锁门。后来艾迪洗澡时也觉得关门很傻,也索性学她不上锁了。接着某天她就一丝不挂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跳到了浴池里!艾迪这辈子就没这么难为情过。自打四岁起就没人见过他的裸体。单是看卡洛安洗腋窝他就狠狠地勃起了。他赶忙拿洗澡巾盖住。她不住地嘲笑起他来,他这才又拿开。
她开始各种衣衫不整地在农舍附近转悠。现在你只能在她大腿根部衬衣没盖到的地方看到一点点白色的三角底裤,但这根本不算什么。照她的标准来说这算是穿得多的。平日里她穿得更过分。他在厨房煮咖啡时,她会光着身子进来烤面包,除了内衣之外什么都不穿;他刮胡子时她会穿着内裤出现,胸罩也不穿,就这么刷起牙来;她还会一丝不挂地把他的早餐端到卧室。他有时就想,她是不是“性欲过剩”。他听别人用过这个词儿。但他也喜欢她这个样子,非常非常喜欢。他做梦都不敢想,自己竟娶到了一个愿意赤身裸体在屋里来回逛的老婆。他真是三生有幸。
和她一起的一年里,他改变了许多。他也会肆无忌惮地光着身子从卧室走到浴室,有时候还敢不穿睡衣就上床睡觉,甚至还有一回直接在这客厅里要了她,就在这个沙发上。
他依然怀疑这种行为可能是病态的,但他又觉得病态与否都无所谓:他和卡洛安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接受现状的他觉得自己就是匹脱了缰的野马。那感觉难以置信;那感觉精妙绝伦;那感觉是天堂中才有的极乐。
他坐在她身旁一言不发,就这么呼吸着窗外小树林吹来的微微清风,享受着有她在身边的感觉。他已经打包完毕,再过几分钟就要动身去华盛顿港了。卡洛安已经辞了泛美的工作——她没法住在缅因州又跑到纽约工作——然后在班戈谋了份差事。艾迪想在走之前跟她讨论一下工作的事。
卡洛安的目光从《生活》杂志上移起,说:“什么事?”
“我什么都没说啊。”
“但是你准备说了,对不对?”
他莞尔:“你怎么知道?”
“艾迪,你晓得呀,你脑子一动我就能听见。说吧,什么事。”
他将粗大的手放到她的小腹上,感受着那里微微的隆起。“我想你把工作辞了。”
“还不到时候——”
“可以了。我们负担得起。我想你好好地照顾自己。”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觉得需要的时候自然会辞职的。”
他很受伤。“我还以为你会很高兴。你为什么要继续干?”
“因为我们需要钱,而我也需要有点事儿做。”
“我刚说了,我们负担得起。”
“我会无聊的。”
“大部分妻子都不工作。”
她提高声调。“艾迪,你为什么想要把我绑在家里?”
他没想把她绑家里,这种揣度让他生了无名之火。他问:“你为什么就这么铁了心跟我过不去?”
“我不是跟你过不去!我就是不想成天游手好闲地坐在这儿。”
“你在家就没事做吗?”
“什么事?”
“你可以给孩子织毛衣、做果酱、睡午觉——”
她轻蔑地一笑:“哎哟,看在老天的分儿上——”
“这怎么啦,看在耶稣基督的分儿上?”他插嘴道。
“那些事情有孩子以后有的是时间做。我要好好享受最后几星期的自由。”
艾迪觉得很没面子,他也不知道怎么地就吵起来了。他想离开。他看了下表。“我还要赶火车。”
卡洛安神情悲伤。她用求和的口气说:“你别生气。”
但他生气了。他怒冲冲地说:“我想我理解不了你。”
“我不想被关在家里。”
“我是好意。”他起身进厨房从衣挂上取下制服外套。他自觉手足无措了。他本来是要慷慨大度一会,她却当作是在逼她。
她到卧室取出行李箱,他穿外套时递到了他手里。她偏过脸,他草草地与她吻别。
“你不要带着气出门。”她说。
但他出门了。
现在他站在离她千万里之遥的异国他乡的花园里,心沉重得像铅球一样。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的卡洛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