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马克思是世上最最幸运的人。
他的母亲总说他运气好。他的父亲虽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死了,但他还有个坚强能干的母亲把他抚养成人。她是给办公室打扫卫生的,整个“大萧条”期间都没失过业。母子二人住在巴特西区的廉租公寓,各户配有一个冷水龙头,厕所则是外置公用的。好在他们有一群好邻居,谁家有困难了大家都会互相帮衬。哈利生来就有摆脱麻烦的神技。男孩儿们在学校被教工责打时,就快该轮到哈利的时候,教鞭就折了。他从马车上摔下来,车从身上碾过去,却没蹭着他一点皮儿。
他成为小贼乃是出于对珠宝的爱。
他少年时喜欢到西区的豪华购物街上漫步,往珠宝店橱窗里张望。陈列在明晃晃的灯光下的钻石宝石嵌在深色天鹅绒垫上,总能让他欣喜若狂。他喜欢它们的美,更喜欢它们所代表的书里讲的那种生活。那生活里有宽敞的乡村别墅,有大片绿油油的草坪,有名叫彭妮洛小姐或者杰西卡·查理的美丽女孩儿。她们会打一下午的网球,然后气喘喘地进屋找水喝。
他给珠宝师当过学徒,可这活儿太无趣,还忙得没日没夜,需要马不停蹄地修理断表带或者为风烛残年的肥婆们把戒指改大。他做了六个月就走了。不过他倒是学会了如何分辨红宝石和石榴石,看得出什么珍珠是天然的什么是人工的,也辨得了钻石的刀工是现代的普丽亮钻切割还是十九世纪老矿切割。他知道镶工好坏区别在哪儿,识得出什么样的是优雅设计,什么样的是没品的卖弄。这样的鉴别力更是进一步点燃了他对漂亮珠宝的渴望,让他更加向往与之相应的生活方式了。
最后他发现了一条能满足两个欲望的路,利用瑞贝卡·毛艾福林这样的女孩。
他和瑞贝卡是在爱斯科赛马场相遇。竞技集会是他挑选富家女的常用据点。室外场地加上拥挤的人群让他得以在两波年轻观众之间穿梭徘徊,这样每个人都觉得他是另外一波的。瑞贝卡人高马大,还有个大鼻子,衣着品位极差:身穿背带裙,头戴罗宾汉帽,上面还插了根羽毛。身旁所有人都不会对她有一丝丝在意,哈利跟她搭话的时,她巴巴地感激得不得了。
他并没有急于和她相识,显得太过急切不好。但一个月之后在艺术展廊撞见她时,她却像见着老朋友似的朝他打了招呼,还把他引见给了自己的母亲。
当然,瑞贝卡这样的女孩是不应该在没有监护人的情况下单独和男孩去餐厅电影院的。她们会跟父母佯称她们是一群人一起出去玩。为了看起来更像真的,她们选择鸡尾酒会作为夜生活开始的地方,然后成双成对地偷偷溜走。这对哈利来说再合适不过了:由于他没有正式地“追求”瑞贝卡,她的父母就不觉得有细查他背景的必要,更从不追根究底地问他在那座约克郡的乡村庄园、那所他在苏格兰上的小型公学、那位住在法国南部的残疾母亲,或是那项即将执行的皇家空军飞行任务。
他发现,上层社会里那些扯漫天大谎的人太多了,不想承认自己穷困潦倒、有长期酗酒无药可救的父母或是家族名声败坏的年轻人们都会说。只要无迹象表明这个家伙深深依恋上了某有教养的女孩,不会有谁去把他查个底儿掉。
哈利就这么模棱两可地陪瑞贝卡玩了三个星期。周末,他带着她给他争取的庄园聚会邀请函,到肯特郡去玩了几把板球 ,还偷了那里主人的钱。主人害怕冒犯到那些客人,一直羞于报案。她又带他参加了几场舞会,会上人的口袋钱包都叫他一扫而空。还有一回他拜访她父母家,还顺便顺走了点儿钱、若干银制餐具以及三枚维多利亚式胸针。她母亲现在都不知道那些胸针已经丢了。
他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道德的,被他偷的人根本不配拥有他们的财富。他们绝大部分一辈子一天工作都没干过。个别算是有工作的,也不过是仗着自己在公学里结交的人脉,拿着高薪水做的却是些虚职:大使、公司董事长、法官或保守党议员之徒。偷他们的东西就跟杀纳粹分子一样,是为人民服务,不是犯罪。
他在这行已经干了两年,他也知道这种事儿干不了一辈子。英国上层阶级的圈子虽大,但毕竟还是有限的,有一天总是会有人发现他。战争爆发后,他正打算找个别的方式生活呢。
不过他可不打算像个普通士兵那样参军。难以下咽的食物、又扎又痒的衣服、强硬霸道的军纪都不适合他,再说了,橄榄褐色会让他看起来病恹恹的。空军蓝则和他的眼睛相衬,他轻易就能想象得到自己作为飞行员的样子。所以他要当一名皇家空军军官。他还没想明白要怎么做,但他做得到,他就是那么幸运。
与此同时,他决定,在抛弃瑞贝卡之前,再利用她再干最后一票。
富豪出版商西蒙·孟福特爵士在贝尔戈维亚的家中举办了招待酒会,他们选择这里开始当晚的夜生活。哈利陪苏格兰某伯爵的胖女儿丽迪亚·莫斯小姐聊了一会儿。她这种蹩脚又孤单的女孩最招架不住帅气的他了,而他差不多习惯性地花了二十分钟把她迷得神魂颠倒。他又去哄瑞贝卡开心,跟她聊了一会儿。最后他判定,动手的时刻到了。
打了声招呼以后,他离开了聚会所在的二楼对间会客厅。他走过地板,摸上楼梯,感受着每次干活前都会有的那股肾上腺素泵出的刺激。一想到自己是冒着被抓现行拉去示众的风险在主人眼皮子底下偷东西,他就又惶恐又激动。
他来到下一层,沿着走廊走到房子前边。紧里面的门八成是主人卧房套间,他想。他打开那扇门,里面是间大大的卧室,有绣花窗帘和粉色床罩。他正准备进去,另一扇门开了。一个充满敌意的声音喊道:“嘿!”
哈利转身,更加紧张了。只见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人走到了走廊上,好奇地看着他。
和平时一样,该说的词儿在他需要的时候冒了出来。“啊,是这儿对吗?”他说。
“什么东西?”
“厕所是这儿吗?”
年轻人释然。“哦,我明白了。你找的应该是走廊另一边尽头那间,绿门。”
“太感谢了。”
“别客气。”
哈利走过走廊。“房子很漂亮。”他评价道。
“可不是吗。”那人走下了楼梯不见了。
哈利准许自己得意地咧嘴笑了一下。人竟然可以这么好骗。
他沿着之前的路线再次回到粉色卧房。和常理一样,这是个套房。房间的配色表明它是孟福特夫人的。他迅速扫视了一下。一边是同样粉色装潢的小型更衣室;邻间是更小一些的卧室,里面有绿色皮椅,贴了条纹墙纸;那边另有一间男士更衣室。哈利学过,上层阶级的夫妻一般分开睡。他一直都没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因为这样没工薪阶级那么吵吗?还是他们觉得庄园这么大有这么多屋子,自己有义务都利用上?
西蒙爵士的更衣室里有座沉沉的红木衣柜和配套的木箱。哈利打开箱子的头层抽屉,找到一个小型皮制珠宝盒,里面胡乱堆放着各式领扣、领衬和袖扣,一点不整齐。这些东西大都普通,只有一对红宝石镶边的金制袖扣点亮了哈利的火眼金睛。珠宝盒边有个软皮钱包,里面有十张五英镑纸币。哈利知足地拿了二十英镑。轻松搞定,他想。大部分人得在脏兮兮的工厂里苦苦工作两个月才挣得够二十英镑呢。
他从不把东西全偷完。少若干件只会让人有些许怀疑,他们会觉得自己可能把那件首饰收起来了,或者记错钱包里有多少钱了,这样报失的时候才会有所迟疑。他关上抽屉转身来道孟福特夫人的卧房。
他知道自己已经捞了实实在在的一笔,该抽身了,但还是决定再多冒几分钟的险。女人的珠宝首饰通常都比丈夫的强。孟福特夫人或许还有蓝宝石。哈利爱蓝宝石。
这是个晴朗的夜晚,窗户大开着。透过窗子,哈利看见了一个围着铁艺栏杆的小阳台。他迅速摸到更衣室,坐到梳妆台前,打开所有抽屉,找到几个盒子,数盘首饰。他一边赶忙把每个都过了一遍,一边警惕地听着门边的动静。
孟福特夫人品味真不怎么样。这个漂亮女人真没本事,她——或者她丈夫——弄的净是些浮夸又廉价的首饰。她的珍珠链搭配得不好,胸针又大又难看,耳环笨重,手镯则华而不实。他很失望。
他正在为一个算是有点吸引力的坠子纠结,忽然传来了开门声。
他僵住,胃拧作一团,脑子迅速运转起来。
唯一能出更衣室的门通向的就是卧室。
这里还有扇小窗户,但它关得太紧了,八成没法足够迅速或者足够安静地打开了。他又想了想自己还有没有时间藏到衣柜里。
从他站的地方不太能看到卧室的门。他听见门再次关上了,接着是一阵女人的咳嗽声,和地毯上轻轻的脚步声。他将上身往面前的镜子倾了倾,发现可以从里面看到卧室。孟福特夫人已经进屋,正朝更衣室这边走。这下连关上抽屉的时间都没了。
他既紧张又害怕,呼吸急促起来。然而这种情形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他定定神,逼自己均匀地呼吸,让脑子镇静下来。他开始行动了。
他站起身,快步从那扇门走到卧室里,说:“嘿!”
屋子中央的孟福特夫人立马站起来,手捂着嘴,惊叫了一小下。
一片绣花窗帘在微风中轻轻飘起又落下,哈利灵光一闪。
“嘿。”他故意装作吓呆了的样子,“我刚见有人从你屋里的窗户跳出去了。”
她可以出声了:“你到底在说什么?”她说,“你怎么会在我的卧室里?”
哈利继续装,大步迈到窗边向外望。“跑了!”他说。
“请您解释清楚!”
哈利深吸了一口气,一副整理思绪的样子。惴惴不安的孟福特夫人身穿绿绸裙子,四十岁光景。他迷人地微微一笑,扮起了爱玩橄榄球的大个儿热心学生——这种形象铁定能让她觉得亲切——哈利开始蒙她了。
“这真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事儿了。”他说,“我在走廊上看见一个长相奇怪的家伙正从这屋子里往外瞅。他看到我发现他,就赶紧把头缩了回去。因为刚刚我找厕所的时候看过这个房间,所以知道这是您的卧房。我就奇怪那家伙到底要干吗——他看起来不像您的家丁,又绝不可能是客人。所以我走过来问他。我一开门,他就从窗户跳出去了。”为了解释出梳妆台上抽屉为什么开着,他又加了一句:“我刚去您更衣室看了看,不用说,他是来偷珠宝首饰的。”
编得太有才了,他崇拜他自己:我真他妈该上广播。
她把手扶到额头上。“噢,吓死我了。”她弱弱地说。
“您还是先坐下来定定神。”他恳求道,然后把她搀到了一把粉色小椅子上。
“你想想!”她说,“要不是你去追他,我进来的时候他岂不是还在这儿!那我会吓晕过去的。”她紧抓着哈利的手不放,“我太感激你了。”
哈利忍着没笑出来。他又逃过了一劫。
他又往远了想。他可不想她把事情搞大,要是能让她不说出去,那就最理想了。“您就别让瑞贝卡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了,成吗?”他先铺垫,“她神经比较敏感,这种事儿还不得把她吓得躺上几个星期。”
“我同意。”孟福特夫人说,“是得好几个星期!”她焦虑得都忘了,那么健硕热情的瑞贝卡哪那么容易紧张敏感。
“估计您要去报警什么的,不过那会把这个聚会毁了的。”他继续道。
“噢,亲爱的——那可就太可怕了。咱们必须报警么?”
“这个……”哈利掩饰着自己的得意,“这得看看那个混蛋都偷了什么。您赶紧看一眼吧?”
“噢,老天,可不是嘛,我是得看看。”
哈利紧握她的手以示鼓励,然后帮她起身。他们进了更衣室。她瞅着那些大开的抽屉,倒吸了一口气。她在哈利的搀扶下坐了下来,开始检查她的首饰。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觉得他并没拿什么东西。”
“八成他是没来得及下手,就让我给吓跑了。”哈利说。
她开始打理项链、手镯还有胸针。“我看就是你给吓跑的。”她说,“你可真是太棒了。”
“如果您没丢什么东西,应该就没必要告诉别人了。”
“当然。不过西蒙爵士还是得知道的。”她说。
“那是自然。”哈利说。虽然这和他心愿的正相反。“您可以等聚会结束了再告诉他,至少这样不会扫了大家今晚的兴致。”
“这个主意好。”她感激地说。
还不错。哈利如释重负。他决定趁现在赶紧脱身。“我想我得下去了。”他说,“就不打扰您在这儿平复心情了。”他敏捷地弯下腰,吻了她的脸颊,在她耳旁轻语:“我觉得您特别勇敢。”说完就离开了。
中年妇女甚至比她们的女儿还好糊弄,他想。他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看到了一面照着自己的镜子。他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领结,然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胜利地咧了下嘴。“哈利同志,你可真是个人精儿。”他喃喃自语道。
聚会接近尾声。哈利一走进会客厅,瑞贝卡就不安地说:“你去哪儿了?”
“去跟我们的女主人聊天了。”他答,“不好意思。我们能走了吗?”
他揣着这家主人的袖扣和二十英镑,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庄园。
他们在贝尔格拉夫广场叫了辆出租,去了一家皮卡迪里大街上的餐厅。哈利喜欢好餐厅:干爽的餐巾、抛光的玻璃杯、用法语写的目录还有恭敬的服务员,一切都能给他带来强烈的富足感。父亲从未在内部见识过这样的地方,母亲或许在被叫来打扫的时侯见过吧。他点了瓶香槟,认真研读目录之后,又挑了一瓶香醇但不稀有的葡萄酒,这样价钱才不至于太高。
起先他带女孩子来餐厅的时候,犯过几个错误,好在他很快就长了记性。其中一条有用的要诀就是让目录合着放在那儿,然后说:“我要条鳎鱼,你们这里有吗?”然后服务员会打开目录,翻到目录某页,上面会写Meunière鳎鱼、Les goujons鳎鱼配塔塔酱,以及Grillée鳎鱼。再然后,服务员见他犹豫,就很可能会说:“‘宫炸(Les goujons)鳎鱼’味道不错,先生。”没多久,哈利就学会念出所有基本菜肴的法语菜名了。他还发现,经常光顾这种地方的人常常会问服务员某一道菜是什么,有钱的英国人也不一定懂法语。之后他每次到华丽的餐厅吃饭,都会让服务员翻译其中一道菜。现在他已经可以把菜名念得比其他同龄的富家子弟还好了。点酒也难不倒哈利。每每有人要求推荐的时候,斟酒师傅都会很开心,而且他们也不指望一个年纪轻轻的人会把所有法国酒庄酒堡或是各种酒酿的差别了然于心。这个环节的诀窍就是显得很淡定,在自己不淡定的时候尤其要如此。餐厅里还是生活中都是如此。
他挑的香槟还不错,可是今晚他的心情有些不爽。没过一会儿,他想明白了,问题出在瑞贝卡身上。他一直都问自己,要是能带个漂亮的女孩来这种地方他该有多开心。跟他出来的都是不怎么有魅力的姑娘:长相平平的姑娘、胖姑娘、满脸麻子的姑娘、没脑子的姑娘。认识她们倒是容易,因为她们都巴巴地想要相信他的贵气表里如一,唯恐会失去他,不敢问东问西。这打入富人家的手段无可匹敌。让他头疼的是,所有时间都花在了自己不喜欢的女孩身上。说不定有一天……
瑞贝卡今晚闷闷不乐,有事儿让她不满了。也许她开始怀疑,规律地见面三周之后,哈利怎么还没开始“不规矩”。在她的词典里,“不规矩”指的是摸她的乳房。而事实是,哈利确实装不出渴望她的样子。他可以迷住她、给她浪漫、让她开心、让她爱上他;但对她有欲望这种事情他却办不到。曾有个精神压抑的清瘦女孩在别人撺掇之下决意要失去自己的贞洁,跟他去了一个干草棚。那件事儿可把他煎熬死了。他试图逼着自己硬上,可自己的身体拒绝配合。时至今日,他每每想起此事还浑身不自在。
其实,他的性经历大都是跟自己那个阶级的女孩们发生的,并且没有哪段感情持久过。他有过的唯一一段感情绝对称得上是恋爱。那时他十八岁,在邦德大街上遇见一位厚脸皮的老女人厚着脸皮,她相中了他,并且和他做了两年的情人。他从这位忙碌律师的空虚夫人那儿学到了很多东西——在充满激情的教学中掌握了做爱要诀;偷偷地习得了上流社会礼仪;还有他们一起在床上读过讨论过的那些诗歌。哈利特别喜欢她,可是他们的奸情一被丈夫发现(他一直不知道是谁),她就立即将这段感情结束了。之后哈利还见过他们两个几次,那女人每次见着他都当他不存在一样。这对哈利很残忍。她对他很重要,而她也曾经很在乎他的样子。但到底她是去意已决,还是本来就冷血无情?他怕是永远都无法知道答案了。
美食和香槟并没有让哈利和瑞贝卡的精神更加振奋。他开始坐立不安了。之前的打算是过了今晚就把她甩了,可突然间他觉得和她共度晚餐都如此煎熬!他才不要为她浪费这顿饭钱呢。他瞅了瞅别着羽毛的小蠢帽下面的那张一点儿妆都没化的臭脸,开始讨厌她了。
他吃完甜点,点了咖啡,然后去上厕所。衣帽间就在男厕所旁边,离出口很近,而且从他们那桌看不到。哈利一不做二不休,取出帽子,给衣帽间的服务员付了小费,溜出了餐厅。
那是个温和的夜晚。灯火管制弄得外面黑漆漆一片,好在哈利对西区这边却了如指掌。这里有交通灯做参照,又有汽车侧灯的余光,他感觉就像放学了一样。他庆幸自己那灵光一闪,甩掉了瑞贝卡,省了七八镑的钱,还给自己放了一晚上的假。
政府关掉了所有剧院、影院还有舞厅,说是要“一直关到判定出德国袭击大不列颠的规模为止”。然而夜店向来都是踩着法律的边沿营业的,你只要找对地方,就会发现不乏继续营业的门店。没过多久,他就在苏豪娱乐区的一家地下酒窖里找了张桌子舒舒服服地坐下,在一流的美国爵士乐队伴奏中品起了威士忌,一边品还一边琢磨着,要不要给卖烟女买首曲子听听。
瑞贝卡哥哥进来的时候,他还在琢磨。
第二天早晨,他坐在法院地下的牢房里,郁闷又懊恼地等人把他带到治安官面前。他麻烦大了。
那样大摇大摆地走出餐厅的做法真是蠢透了。瑞贝卡可不是那种会收起骄傲悄悄付账的人。她小题大做了,经理通知警方了,她的家人又都牵扯进来了……哈利一直以来小心翼翼地想避免的正是这种愤怒。即便如此,要不是他倒霉到家,在几个小时之后撞上瑞贝卡的哥哥,他早脱身了。
他的牢房很大,里面还另有十五二十号犯人在等着一大早被人带上审判席。牢房没窗户,满屋子的烟味儿。哈利今天不会受审,这回只是个初级听证会。
当然,他最后还是会被判有罪的。首席侍者将证实瑞贝卡的诉讼请求,西蒙·孟福特爵士则会指认袖扣是他的财产。对抗他的证据都无可辩驳。
然而实际情况比这还糟糕。审问哈利的是一位犯罪情报科的探长。此人身穿合身的毛尼西装侦探制服,一件背心,纯白色衬衣,打着黑色领带,没有怀表链,脚蹬一双高度抛光的旧靴子。这是位老练的警察,头脑敏锐,行事谨慎。他说:“过去两三年里,我们一直从富人家接到奇怪的遗失珠宝的报案。当然了,不是盗窃,只是报失而已。手镯、耳环、坠子、衬衣扣……因为有机会拿这些东西的只有他们的客人,失主们一致都确信东西不是被偷的。他们报案只是想着等哪天东西出现时能要回去。
哈利在整个审讯过程中都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但心里却不是滋味。他从始至终都确信自己“工作时”神不知鬼不觉。现实竟如此地出他所料,着实让他震惊,他们已经盯了他很久了。
探长打开了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杜塞伯爵,格鲁吉亚风银质糖果盒一个,同样是格鲁吉亚的漆质鼻烟壶一枚;哈利·雅贝夫人,蒂凡妮红宝石搭扣珍珠手链一条;蒂玛沃丽伯爵夫人,艺术装饰风钻石吊坠一枚,银链一条。这人品味不赖嘛。”探长锐利地逼视着哈利礼服衬衫上的钻石扣。
哈利这才意识到,那文件里一定记着他数十条所犯罪行的种种细节。他自知法院给他定上其中的几条并非难事。这位机警的侦探已将所有基本的事实拼凑好了,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召集证人,证明每次失窃哈利都在相应的现场。他们迟早会去搜查他的住处还有母亲的房子。虽然多数珠宝都在黑市卖掉了,可他还留了几样东西。探长注意到的这枚衬衣扣是他在格罗夫纳广场从一个熟睡的醉汉身上顺的;他在萨里郡一个花园婚宴上从伯爵夫人胸膛上取下的那枚胸针,现在还在母亲那里。到时候他们要是问他是干什么的,他可怎么回答呢?
这牢房是要蹲上些时日了。他放出来之后还会被征入伍,这和蹲监狱有什么区别。想到这,他的心凉透了。
即使在探长拎起他晚礼服的领子把他往墙上摔的时候,他依然咬紧牙关,半个字儿也不吐。但沉默救不了他。时间站在法律那边。
哈利仅有一丝机会重获自由,说服治安官准他保释,然后销声匿迹。忽然间,他对自由的渴望仿佛出自一个多年的犯人,而不是几小时的囚犯。
销声匿迹并非易事,但另外一个选项让他不寒而栗。
在富人身上刮了这么些年油,他已渐渐习惯了他们的生活方式。他起床晚,用瓷杯子喝咖啡,穿华服,在昂贵的餐厅用餐。他还是乐意回到自己的老窝,乐意跟老朋友到酒吧开怀畅饮,或者带老妈上戏院听戏的。但一想要蹲监狱他就受不了:他要穿脏兮兮的衣服,吃难以下咽的牢饭,一点隐私没有,还有最最让他受不了的,他得在里面漫无目的地苟活和等死。
他胃里一阵恶心和痉挛,浑身抖了一抖开始集中精力想获得保释的办法。
警方会反对保释,这是自然,但是做决定的是治安官。哈利之前虽没去过法庭,但官司这种事情搁他们那地界儿就跟申请住廉租房要清烟囱一样,人人都一清二楚。只有谋杀案的保释请求才会被直接否决,其他的案子就得看治安官的自由裁量了。通常他们会按照警方说的判,但也不一定。有时候,如果律师够精明,或者被告讲了个催人泪下的小孩生病了之类的故事,法官也会改主意。有时候,如果检方太过傲慢,他们也会为维护法院的独立性批准保释。他得备点钱,二十五或五十英镑。这不是问题。钱他多得是。征得批准可以打电话之后。他打给了母亲住的那条街的报刊店,叫店主派一名报童把老妈叫到话筒边。她到之后,他把藏钱的地方告诉了母亲。
“他们会让我保释的,妈。”哈利趾高气扬地说。
“我知道,儿子。”他母亲说,“你一直都运气好。”
但是如果这回运气……
他开心地自言自语道:“以前比这还尴尬的情况我不也脱身了。”
但那都不及这种尴尬。
一个狱卒喊:“马克思!”
哈利起身。他还没盘算好说什么:他是临场发挥的即兴大师。可是此时此刻,他真心希望自己准备了点儿什么。就这么着吧,他急躁地想。他扣上外衣,拧好蝴蝶领结,再把胸前口袋里的亚麻方巾捋整齐。他摸了摸下巴,要是允许他把胡子刮了该多好。故事的萌芽在最后一分钟从他脑海中钻出来了。他将袖扣从衬衫上取下,放到了口袋里。
大门开了,他迈了出去。
他被人领上水泥台阶,来到法庭中央的被告席上。前方是律师席,空的;后面有位执照律师,是治安官们的书记员;法官席上是三位业余治安官。
哈利心想:老天,但愿这群混蛋能把我放了。
媒体席的一边坐着位记者,拿着笔记本。哈利转身看法庭后面,看到老妈,她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戴着顶新帽子坐在旁听席上。她故意拍了拍口袋,哈利全当这是在说保释的钱带够了。他又赫然看见,母亲佩戴着的,正是他从艾尔伯爵夫人那儿偷来的那枚胸针!
他面朝前方,紧紧抓住前面的木栏,好让双手不再发抖。检方是位大鼻子的秃顶探长,他说:“您单子上的第三条,治安官大人:盗窃二十英镑现金及西蒙·孟福特爵士所属之的价值十五基尼的金质袖扣一对;另有通过诈欺手段在皮卡迪利大道圣拉费尔餐厅取得的金钱利益。鉴于警方仍在调查嫌犯其他涉及大额现金的罪行,检方请求还押拘留。”
哈利谨慎地研究着几位法官。一边是个领子僵硬、留着短腮胡的怪老头儿,另一边是位打着军团领带的军官模样的人,两人都趾高气扬地低着眼看他。估计他们都深信,凡是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人都或多或少犯了某种罪。他绝望了。然后他又告诉自己,他们抱的偏见有多愚蠢,待会儿就会愚蠢地相信他的胡言乱语。他们最好别太聪明,这样我才好把他们给蒙倒。真正的话语权在中间的审判长手里。这位留灰白八字胡的中年男人身穿灰色西装,浑身上下透着股厌世的味道,这意味着他有生之年听到的狗血故事和合理理由已经多得他都不屑记了。哈利焦急地想,要盯的应该就是他了。
审判长跟哈利说:“你要保释吗?”
哈利佯作很迷瞪的样子:“噢!我的上帝!我是,就是这么要的,我是说请求。对——对的,我请求保释。”
一听到他那上流社会的口音,三个法官全都坐直了身子开始留意了。哈利很享受这种效果。颠覆他人阶级期待的能力一直是他的骄傲。法官席的反应给了他信心。“我可以骗倒他们的。”他暗暗对自己说,“我铁定可以。”
审判长说:“好吧,你对自己有什么辩解的?”
哈利认真地听着审判长的口音,试图精确定位出他所在的阶层。他判定,该男子是受过教育的中产人士:有可能是药剂师,或者是银行经理。他人虽精明,但是会习惯性地屈从上层阶级。
哈利做出了个尴尬的表情,然后拿着学生对校长说话的那种口气说:“先生,这恐怕是个天大的误会。”他开口讲起来。治安官们在座位上动了动,饶有兴致地把上身往前倾了倾,注意力又上了一层楼。他们看得出,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案子。有事儿把他们从那些司空见惯的无聊案子里解脱了出来,他们感激得不得了。哈利继续说:“说实在话,昨天这几个家伙在卡尔顿俱乐部葡萄酒喝多了,这其实就是所有事情的起因。”他停顿了一下,好像他要说的就这么多,没别的了,然后很期待地望向法官席。
军人治安官说:“卡尔顿俱乐部!”他脸上的表情在说,那么豪华的会所会员竟然会出现在法官席前,这可真少见。
哈利在想,自己编得是不是太过了;他们会不会不信他是那儿的会员。他赶忙接上:“此事着实让人尴尬透顶,我也定当立即四处拜访,向所有有关各方致歉,讲明事情原委,毫不延误……”他装作刚刚发现自己还穿着晚礼服的样子。“对了,估计我还得先更衣。”
老头儿说:“你是说,你不是故意拿那二十英镑,也不是故意拿那对袖扣的,是吗?”
他话虽狐疑,但无论如何,问问题是好迹象。这说明他们并没有不屑一顾地全盘否定他的说法。他们若是一个字儿都不信,才懒得在细节上质疑他呢。他备受鼓舞:他可能会被放了!
他说:“我是借过一对袖扣——出门时忘记戴了。”他举起胳膊,衬衣的袖口从外套袖子里伸出来,开着。袖扣已被他放到口袋里了。
老头儿又问:“那二十英镑怎么说?”
哈利这才发现还有这么个更让人头疼的问题。没什么说得过去的借口啊。你可以忘带袖扣,很随意地问别人借,但不经他人允许借钱不是偷是什么?!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接着,又有一闪灵光来解救他了:“我着实认为,西蒙爵士自己怕是也记不清那钱包里最初装的是多少钱了。”哈利压低嗓门,仿佛要跟治安官们透露什么不能让法庭上其他老百姓听到的事情似的,“他可富得流油啊,大人。”
审判长讲道:“他可不是靠忘记自己有多少钱发家致富的。”法院内一阵哄堂大笑。幽默感算得上是个好迹象,可是审判长丁点儿笑意都没有:他不是来这里搞笑的。按照哈利的推测,他应该是个银行经理,钱的事情之于他可不是笑料。治安官大人继续说道:“那你又为何在餐厅吃饭不付账?”
“我想说,我对此真的无比抱歉。当时我跟我的——我的用餐伙伴,大吵了一架。”哈利故意没说出他是在跟谁用餐,对于公学里的男生来说,四处把某个女人的名字挂嘴边是没教养的表现,这道理治安官肯定也知道。“我当时气不过就夺门而出了,把付账的事情给忘了。”
审判长低头,眼睛从镜片上方瞥出来,狠狠地瞅了哈利一眼。哈利不禁琢磨,自己是哪里做错了?他心灰意冷。到底他说了什么?他忽然想起来,他表现得太不把欠账当回事儿了。这虽在上流社会稀松平常,但对一名银行经理来说却是天大的罪过。他慌了神,怕是要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了。他赶忙又吐了句:“大人,我的确太不负责任了,午饭时我自然会去那里把钱款补上。当然,如果您能把我放了的话。”
他看不出审判长息怒了没有。“所以说你是在告诉我,经你这么一圈儿解释之后,所有的告你的罪状都会被撤掉咯?”
哈利决定不能对各个问题都对答如流。他低着脑袋,呆呆地说:“他们要是拒绝撤诉,那我可就有的受了。”
“是得有你受的。”审判长厉声道。
你个不可一世的老不死,哈利想。但他也知道,他的话虽然难听,但却对他的案子有利。他们多挖苦他一句,把他送回监狱的可能就少一分。
“你还有什么别的话要说吗?”审判长问。
哈利低声下气地回答道:“我只想说,我对自己所作所为实在是羞愧难当,大人。”
“唔。”审判长半信半疑地哼了一声,但是军官男赞同地点了点头。
三名治安官小声商议了一会儿。一时间,哈利发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遂强逼着自己喘了口气。受不了了,自己的下半辈子竟然攥在这群糟老头子们的手里。
审判长抬头。“但愿蹲一晚牢房让你长了点记性。”他说。
哈利心想:噢,老天,他这是要放我走了!他咽了下口水,说:“绝对的,大人。我永永远远再也不要回那个鬼地方了。”
“你可得说到做到。”
又一阵沉默。审判长把目光从哈利身上移开,对法庭宣判:“我们并非全然认可嫌犯的陈述,但是我们认为本案并无收监还押之必要。”
一股得意的轻风从哈利的天灵盖吹到脚底心,把他的腿都吹软了。
审判长说道:“还押七日后出庭,保释金五十英镑整。”
哈利自由了。
他用全新的眼光打量着街道,好像自己是被关了一年而非区区几小时。伦敦已经为战争整备完毕。天空中浮着几十个硕大的银色气球,它们是用来妨碍德军飞机飞行的。为了抵御炸弹的冲击,商店和公共建筑的四周都铺满了沙袋,公园里建了防空避难营,人人都随身携带防毒面罩。大家都感觉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炸得片甲不留,索性抛却自家家当,还跟陌生人相谈甚欢。
哈利对“一战”一点记忆也没有——战争结束时他只有两岁。孩提时的他还以为“一战”是个地名,因为人人都对他讲:“你爹是在‘一战’里死的。”就好像他们跟他说:“到‘公园’里玩去,小心别掉到‘河’里,妈去‘酒吧’里见朋友了。”等他长大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之后,别人一提“一战”他就会伤心。和梦娇——那位和他做了两年情人的律师老婆——一起时,他读到过有关“一战”的诗,还有相当一段时间里称自己是个和平主义者。后来观看黑衣党在伦敦街头的游行时看到身旁一张张围观犹太人的恐惧的脸,他又认定,有些战斗是值得打响的。近些年,伦敦政府巴巴地指望着希特勒能把苏联毁了,对在德国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真让他恶心。现在战争爆发了,他所担心的却只有那些和他一样没有父爱孤单长大的男孩子们。
不过轰炸机还没来过,真正的大轰炸是这之后另一个大晴天的事儿了。
哈利决定不回自己的住处。警察绝对在为他获准保释气得不行,定会找机会将他再次逮捕的。他还是低调一阵比较好。他可不想再回监狱了。但他总不能一直这么提心吊胆地一步一回头看有没有人追过来吧?怎么能一劳永逸地把警察甩掉呢?要是不能甩掉,他该怎么办?
他和老妈上了公交车。暂且先去她在巴特西的家吧。
老妈看起来很悲伤。虽然他们从未讨论过,但她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她语重心长地说:“我什么都没法给你。”
“你已经给了我一切了,妈。”他反驳道。
“不,我没有,不然你干吗还得偷人家东西?”
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
下了公交车后,他们进了街角的报厅,对之前帮忙叫妈接电话的波尼表示了感谢,还买了份《每日快报》。头条是“波兰轰炸柏林”。他出门瞧见路上有一骑自行车的警察,本能地一阵慌乱。他差点就转身拔腿跑掉了,好在又想起抓人的警察都是两个一起的,这才定住了自己的腿。
这么活下去可不是办法,他想。
他们到了老妈家楼下,沿着石砌的楼梯爬到了六楼。老妈把水壶烧上,说:“那件蓝色的衬衣熨好了,你可以换上。”她还在料理他的穿着缝补。哈利进了卧室,从床下拉出了他的箱子,数起钱来。
两年盗窃生涯,他已经因此而攒了二百五十七英镑。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再怎么样也得偷了四倍这么多了,其他的钱花哪儿了呢?
他还有个美国的护照。
他若有所思地翻看着护照。他还记得,这护照是他在一名肯辛顿外交官家里的写字台里发现的。他看见护照主人名叫哈罗德,头像还跟自己有点像,就索性把它顺走了。
美国。
美式口音他也会。事实上,他知道一件大多数英国人都不知道的事情——美国人也有好几种不同的方言,有的方言就比其他的还时髦。拿“波士顿”这个地名来说吧。波士顿本地人说“巴”士顿。纽约的人则会念“包”士顿。在美国,你说得越有英伦腔,就越是上层社会的人。那里还有成千上万的无知美国少女等人去把她们迷倒呢。
而这个国家给他留的只有监狱和兵役。
他现在有护照和满口袋的钱。之前他在母亲衣柜里留了套干净的西装,再买几件衬衫和行李箱就行了。这里到南安普顿只有七十五英里。
他今天就能脱身。
这跟做梦一样。
老妈从厨房的呼唤将他从梦中拉了回来:“哈利,吃培根三明治不?”
“吃,谢谢妈。”
他到厨房在餐桌边坐下。她把三明治摆到他面前,他却并没动手拿。“我们去美国吧,妈。”他说。
她噗一声笑了。“我?上美国?我是不是还得带瓶可乐!”
“我是认真的。我要去美国。”
她脸一沉:“儿子,那儿不适合我。我已经过了能移民的年龄了。”
“可是要打仗了呀。”
“我‘一战’撑过来了,‘大罢工’顶过来了,‘大萧条’也熬过来了,”她四下看了看那个小小的厨房,“这地儿虽不大,可我熟悉啊。”
哈利本没指望她会同意,可现在经她这么一说,他又觉得很受挫。老妈可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她说:“你到那边到底能做什么呢?”
“你是在担心我偷东西是吗?”
“小偷的下场都一样。没见过哪个茶叶片儿最后没被拷上的。”
茶叶片儿是一段民谣里某小偷的名字。哈利说:“我准备加入空军,学开飞机。”
“人家能要你吗?”
“大西洋那头没人因为你是工薪阶级的就鄙视你,只要你头脑灵光就成。”
她脸上添了些喜色。她坐下喝茶,哈利则在一旁吃起培根三明治。吃完之后,他拿出钱,数出五十英镑。
“这是干吗?”她说。那可是她打扫两年办公室才能挣够的钱。
“救急的时候用得上。”他说,“拿着吧,妈。我希望你能收下。”
她接过钱。“看来你是真的要去呀。”
“我今天就去借希德·布楠的摩托车去南安普顿,然后搭船走。”
她越过那张小桌子,抓着他的手。“祝你好运,儿子。”
他轻柔地握了握她的手。“我到美国那边再给你寄钱。”
“不用了,除非你确实用不上。我倒宁愿你能时不时地给妈写写信,让我知道你在那边儿过得怎么样。”
“成,我写。”
她的双眼已经噙满了泪水。“可记得哪天回来看看你老娘,啊?”
他紧紧攥住她的手。“可不嘛,妈。我铁定回来。”
哈利坐在理发店,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十三英镑的蓝色萨维尔街顶级定制西装,完美合身,跟他的蓝眼睛相得益彰。新衬衫有柔软的领子,一股美国范儿。理发师刷了刷哈利夹克的肩,拍了几下。哈利给他塞了小费,转身离开。
他从地下室沿大理石台阶而上,来到富丽堂皇的西南大酒店大堂。这里的人山人海。大多数的跨洋船次都从这里出发,而想离开英格兰的人成千上万。
哈利准备买船票的时候才意识到要走的人竟然有这么多。所有船票数周之前已被抢光。有些轮船公司干脆关门歇业省得浪费人力去驱散人群。一时间,离开似乎是不可能了。他就要放弃开始想别的出路了,这时一个旅游公司跟他提起了泛美航空的“飞剪号”。
他在报纸上读过这个“飞剪号”。该航班从夏天开始营运,用不了三十小时就能飞到纽约。他不用再在轮船上漂四五天了。但是单程票价将近九十英镑了。九十英镑啊!这么多钱都能买辆汽车了。
但这钱他到底还是花了。虽然很疯狂,但他早已下定决心,只要能逃离这个国家,花多少钱他都舍得。况且这个飞机有撩人的奢华:从这里到纽约,一路上都有香槟美酒。哈利就喜欢这种疯狂和夸张。
现在看见警察他不会再吓得跳脚了,南安普顿的警察不会知道他是谁的。不过他之前没坐过飞机,现在一想到待会儿就要上天了,他感觉有些紧张。
他看了下那块从皇家卫队队员那儿偷来的百达翡丽手表。他还有时间去喝杯咖啡垫垫饥。他进了休息室。
正当他喝咖啡的时候,一位美若惊鸿的女人走了进来。她金发碧眼,穿的是乳白底橙红波点真丝束腰裙。女人三十出头,貌似大哈利十岁,但这并没有耽误哈利在看到她双眸的时候欣然一笑。
她在旁边一桌落座,和哈利隔着条过道。他则开始细细玩味着那条波点真丝裙是如何依偎着她的胸脯,如何在她的膝间折出香褶的。她脚穿乳白色鞋子,戴着顶草编帽,把手提袋放到了桌上。
过了一会儿,有个身穿休闲西装的男人在她身边落座。哈利通过他们的谈话,发现她是英国人,而他竟是美国的。哈利认真地听着,练习起口音。她叫戴安娜,男的叫马克。只见那男人抚摸起她的胳膊,她则往他跟前倾了倾。他们是相爱的一对,眼里只有彼此,容不下任何人,这休息室要是空的就更好了。
哈利好生嫉妒。
他把脸别开。他依然躁动不安,待会就要一口气飞过整个大西洋了。这段没有任何地面停靠的旅程似乎格外漫长。他过去一直搞不明白飞机是如何飞起来的,螺旋桨明明一直在打转,飞机怎么会朝上走呢?
偷听马克和戴安娜的同时,他开始训练自己:如何显得更加淡定和从容。他可不想整个“飞剪号”上的乘客都知道他有多紧张。哈利盘算着:我叫哈利·范东坡,是个有钱的美国公子哥儿,现因欧洲战乱要回美国老家;我目前还没有工作,但我估计还是赶紧找个活儿安当下来才好;我父亲有投资;母亲是英国人,愿她安息;我在英国上的学,但没有上大学——我向来不爱K书(美国人说“K书”吗?他不太确定。);我在英国生活得太久了,所以口音里带来点英伦味儿;当然,我坐过几次飞机,不过你猜得没错,飞越大西洋我这是头一造;我真的很期待这次旅程!
一杯咖啡喝完,他一点儿都不害怕了。
艾迪·迪金挂掉电话。他环顾大厅,一个人也没有。没人会无意间听到他们的谈话。他盯着这部把他弄得惶恐不安的电话,恨得牙痒痒,好像只要把这破机器摔碎,这场噩梦就会结束。他慢慢转过身,走开了。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带走卡洛安?为什么绑架她?他们到底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一个个问题像罐子里的苍蝇似的在他脑袋里嗡嗡乱飞。他试着去思考。他逼自己集中精力,每次只想一个问题。
他们是什么人呢?是一群疯子吗?不会。他们的行动太有组织了。疯子可以绑架一个人,但他们刚抓到她就知道艾迪在哪,还正赶巧让他接到电话让他听见卡洛安的声音,这必然是一场别有用心的策划。那么这些人都是清醒的,而且准备好犯法了。要跟他交手的可能是无政府主义者之类的人,但更加可能的是——黑帮。
他们在哪里抓到卡洛安的呢?她说她在某住宅里。房子许是某个绑架犯的,但更有可能是他们抢来的,抑或是在哪个孤僻的地方租的。卡洛安说过,事情发生在两三个小时之前,所以这房子离班戈应该不超过六七十英里。
他们为什么绑架她?他们要威胁他,要他拿一件他不可能心甘情愿交出来的东西,要他做一件他不会仅为了钱就做的事情;估计,是件他会拒绝的事儿。但是是什么呢?他没什么钱,他也不知道什么秘密,他也没有控制谁。
那就只能是和“飞剪号”有关的事了。
他们说了,他到了飞机上会从一个叫汤姆·路德的人那里接到行动指示。可能路德为之卖命的人想知道这架飞机,或者其他航线、其他国家飞机的构造和操作细节?有可能。德国人或者日本人也许打算依照“飞剪号”仿制轰炸机。但是他们绝对有其他容易的方法拿到机械蓝图。成百上千的人都能提供:泛美航空的员工、波音的员工,甚至还有在海斯给“飞剪号”做维护的皇家航空公司机械师。他们没有必要去绑架,光杂志上公布的技术细节都足够了。
或者有人想把这飞机偷走?这有点离谱了。
最说得通的解释就是,他们想艾迪配合,把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偷运到美国。
哎,他能知道能猜到的就这么多了。他要怎么办?
他是奉公守法的公民,是犯罪的受害者。他咬牙切齿地想报警。
但他吓坏了。
他这一辈子从没这么害怕过。小时候,他害怕老爹害怕鬼,但是长大后就没什么能把他吓住的东西了。现在他却那么无助,害怕得动弹不得。他觉得自己浑身麻痹:一时间,他僵在原地,一步都挪不动。
他考虑报警。
他现在在天杀的英国,那群骑脚踏车的片儿警半点儿忙都帮不了。但他可以试试托人把电话接到美国那边的县级警察局、缅因州立警察局甚至是联邦调查局去,想办法让他们去搜搜哪里有刚被人租下的偏僻的房子。
电话里的人说:“不要报警,那对你没好处。你要真敢报,我就下流一回,把你老婆上了。”
这话艾迪相信。当时那声音带着欲火,好像这个男人心里有一部分巴不得能有理由奸污她一样。她有着圆润的小腹和胀起的乳房,撩人的身姿娇嫩欲……
他紧紧握住拳头,可惜除了墙之外没地方可以捶。他绝望地吼了一声,踉跄着出了大门。他漫无目的地走过草坪,来到了一片小树林。他在一棵橡树前停下脚,额头抵上满布沟壑的树干。
艾迪是个很简单的人。他在距离班戈市几英里外的一座农舍里出生。他父亲是个贫苦的农民,耕有几亩土豆田,喂了头奶牛外加几只鸡,还有个小菜园子。新英格兰地区对穷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冬季苦寒又漫长。爹娘笃信一切皆是主的旨意。就连艾迪的小妹妹得肺炎死了,爹也说这是主有意的安排:“主用意深远,不是我们肉眼凡胎理解得了的。”那时艾迪天天做着白日梦,想着哪天能在树林里挖出大财宝,一个海盗的镶铜宝箱里放满了金子和宝石,一层摞一层的那种。幻想中的他带着枚金币到了班戈,买了几张柔软的大床、一卡车柴火、给母亲用的瓷器、家里每人一件的羊皮大袄、厚厚的牛排、装满了冰淇淋的冰箱外加一个菠萝。摇摇欲坠的破茅屋变成了温馨舒适又快乐的地方。
他从没挖出过什么财宝,但受了教育,每天都会走六英里上学。他喜欢学校,因为教室比家里暖和,而且梅波老师很喜欢勤学好问的他。
多年以后,还是梅波老师写信托国会议员,为艾迪争取到了去安纳波利斯参加招飞考试的机会。
他觉得飞行学院就是天堂。那里有毯子、有漂亮衣服,还有各种各样的食物:这种奢侈他之前连想都没想过。严格的管教制度对他来不算什么,那种狗屁不通的教条他这辈子在教会听得多了;跟他老爹发火揍他相比,教官的捉弄都只是隔靴搔痒而已。
他到了安纳波利斯才第一次知道了别人对他的看法。他了解到,别人眼中的他诚实、执拗、不肯变通又勤劳肯干。虽然他身板瘦削,但恶棍们很少挑他的刺儿:他眼神里有股让他们敬而远之的气势。人们喜欢他,因为他可靠,说话算数,但是从不会有人找他哭诉。
大家夸他勤劳肯干这点他比较意外。爹和梅波老师教导过他,想要什么就得自己争取,而艾迪本就不知道实现自己所求还有什么其他途径。不过这些称赞还是让艾迪很开心的。父亲对一个人的最高夸奖是叫他“司机”,缅因话里指工作刻苦的人。
他被授予少尉军衔,被分配从事水上飞机航空培训工作。安纳波利斯跟自己家比是舒坦的,而美国海军陆战队的生活则是豪华得无与伦比。他可以给双亲寄钱,让他们修补下农舍买个新炉子什么的。
娘是在他参军第四年的时候去世的,五个月后爹也随她一起去了。他家那几亩地分给了旁边的农场,不过艾迪没花多少钱就盘下了他家的老宅和小树林。他辞职离开陆战队,在泛美航空公司谋了个收入可观的差事。
没有飞行任务的时候,他就拾掇拾掇老宅。这儿安个水管,那儿走个电线,那儿又装个水暖。他用那份工程师薪水买材料,活儿都自个儿干。他给卧室装了电暖器、收音机甚至还有电话。然后他找到了卡洛安。他想着,要不了多久就能听到儿女的欢笑声,他儿时的白日美梦就会成真了。
如今,现实竟成了一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