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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〇年(22通)

一月十日

看到国外对你的评论很高兴。你的好几个特点已获得一致的承认和赞许,例如你的tone[音质],你的touch[触键],你对细节的认真与对完美的追求,你的理解与风格,都已受到注意。有人说莫扎特《第二十七钢琴协奏曲》(K595)[(作品五九五号)]第一乐章是healthy[健康],extrovert allegro[外向快板],似乎与你的看法不同,说那一乐章健康,当然没问题,说“外向”(extrovert)恐怕未必。另一批评认为你对K595[作品五九五号]第三乐章的表达“His[他的](指你)sensibility is more passive than creative[敏感性是被动的,而非创造的]”,与我对你的看法也不一样。还有人说你弹萧邦的Ballades[《叙事曲》]和Scherzo[《诙谐曲》]中某些快的段落太快了,以致妨碍了作品的明确性。这位批评家对你三月和十月的两次萧邦都有这个说法,不知实际情形如何?从节目单的乐曲说明和一般的评论看,好像英国人对莫扎特并无特别精到的见解,也许有这种学者或艺术家而并没写文章。

以三十年前的法国情况作比,英国的音乐空气要普遍得多。固然,普遍不一定就是水平高,但质究竟是从量开始的。法国一离开巴黎就显得闭塞,空无所有;不像英国许多二等城市还有许多文化艺术活动。不过这是从表面看;实际上群众的水平,反应如何,要问你实地接触的人了。望来信告知大概。你在西欧住了一年,也跑了一年,对各国音乐界多少有些观感,我也想知道。便是演奏场子吧,也不妨略叙一叙。例如以音响效果出名的Festival Hall[节日厅] ,究竟有什么特点等等。

结合听众的要求和你自己的学习,以后你的节目打算向哪些方面发展?是不是觉得舒伯特和莫扎特目前都未受到应有的重视,加上你特别有心得,所以着重表演他们两个?你的普罗科菲耶夫和萧斯塔科维奇的奏鸣曲,都还没出过台,是否一般英国听众不大爱听现代作品?你早先练好的巴托克协奏曲是第几支?听说他的协奏曲以第三最时行。你练了贝多芬第一,是否还想练第三?弹过勃拉姆斯的大作品后,你对浪漫派是否感觉有所改变?对舒曼和弗兰克是否又恢复了一些好感?当然,终身从事音乐的人对那些大师可能一辈子翻来覆去要改变好多次态度;我这些问题只是想知道你现阶段的看法。

近来又随便看了些音乐书。有些文章写得很扎实,很客观。一个英国作家说到李斯特,有这么一段:“我们不大肯相信,一个涂脂抹粉、带点俗气的姑娘会跟一个朴实无华的不漂亮的姊妹人品一样好;同样,我们也不容易承认李斯特的光华灿烂的钢琴奏鸣曲会跟舒曼或勃拉姆斯的棕色的和灰不溜秋的奏鸣曲一样精彩。”(见Heritage ofMusic-2nd Series[《音乐的遗产》第二集]p.196)接下去他断言那是英国人的清教徒气息作怪。他又说大家常弹的李斯特都是他早年的炫耀技巧的作品,给人一种条件反射,听见李斯特的名字就觉得俗不可耐;其实他的奏鸣曲是pure gold[纯金],而后期的作品有些更是严峻到极点。——这些话我觉得颇有道理。一个作家很容易被流俗歪曲,被几十年以至上百年的偏见埋没。那部Heritage ofMusic[《音乐的遗产》]我有三集,值得一读,论萧邦的一篇也不错,论比才的更精彩,执笔的Martin Cooper[马丁·库珀]在二月九日《每日电讯》上写过批评你的文章。“集”中文字深浅不一,需要细看,多翻字典,注意句法。

有几个人评论你的演奏都提到你身体瘦弱。由此可见你自己该如何保养身体,充分休息。今年夏天务必抽出一个时期去过暑假!来信说不能减少演出的理由,我很懂得,但除非为了生活所迫,下一届订合同务必比这一届合理减少一些演出。要打天下也不能急,要往长里看。养精蓄锐、精神饱满的打决定性的仗比零碎仗更有效。何况你还得学习,补充节目,注意其他方面的修养;除此之外,还要有充分的休息!

你不依靠任何政治经济背景,单凭艺术立足,这也是你对己对人对祖国的最起码而最主要的责任!当然极好,但望永远坚持下去,我相信你会坚持,不过考验你的日子还未来到。至此为止你尚未遇到逆境。真要过了贫贱日子才真正显出“贫贱不能移”!居安思危,多多锻炼你的意志吧。

一月十日夜*

从来信可看到你立身处事,有原则,有信心,我们心头上的石头也放下了。但愿你不忘祖国对你的培养,首长们的爱护,坚持你的独立斗争,为了民族自尊心,在外更要出人头地的为国争光,不仅在艺术方面,并且在做人方面。我相信你不会随风使舵,也绝不会随便改变主张。你的成功,仍然是祖国的光荣。孩子,你给了我们痛苦,也给了我们欢乐。

最近两个月来,我们有兴致听听音乐了,仅有的几张你灌的唱片,想到你就开着听,好像你就在我们眼前弹奏一般。我常常凭回忆思念你,悲欢离合,有甜蜜,有辛酸,人生犹如梦境,一霎眼我们半世过去了。我们这几年来老了许多,爸爸头发花白,神经衰弱,精力已大大减弱,晚上已不能工作;我的眼光衰退,也常常会失眠,这一切都是老态的表现,无法避免了。

我最担心的是你的身体,看你照片,似乎瘦了,也老了些。我深知你的脾气,为了练琴可以废寝忘食,生活向无规律,在我们身边还可以控制你,照顾你。不知你现在的饮食如何解决的?只要经济上没问题,对你来说,营养是第一,因为你在精神身体方面的消耗太大,不能不注意。衣食寒暖,不能怕麻烦,千万勿逞年轻,任性随便,满不在乎,迟早要算账的。希望以后多多告诉我们生活细节,让我们好像在一起生活一样。

我记得你说过慢转唱片已有一百多张,是否全部丢了?真可惜。我们去年把旧得不成样的唱片,卖去了一百多张,很想添些慢转的,可是不容易买到。倘使对你经济上没多大影响,以后能否挑些精彩的寄给我们?如Issac Stern[伊萨克·斯特恩]拉的violin[小提琴],Bjoerling[比约林]唱的opera[歌剧],或是你认为满意的。不过这不妨稍缓,我们最急望的还是你自己灌的萧邦唱片,是否可托唱片公司代你包装代你寄来?(要双份——单单一份容易唱旧)封面上写Madame Chu Mei-fou或Mrs fou,不要写Mr.。你来信也要如此写。慢转唱片在英国要卖多少钱一张?最高的多少?最低的多少?

杰老师曾有信来,他非常关心你,他说写过几次信给你,都没回音。孩子,你是老师心爱的学生,一定要常常去信请教、问候,报告演出情况,不能用忙字来推托,安慰老师也是你应尽之责。

现在你孤身海外,不论什么事,都要你自己合理安排,譬如理财一道,也要训练得有计划,有打算,要望长里看,不能糊里糊涂。尤其是辛勤劳苦挣来的,我们绝不要讨人便宜,可也不要任人剥削。不知你灌唱片,公司与你订的合同是怎样的?

爸爸的书最近两年没有出新的 ,巴尔扎克的《赛查·皮罗多盛衰记》尚未付印。另一本《搅水女人》新近译完。丹纳的《艺术哲学》年底才整理插图,整整忙了十天,找插图材料,计算尺寸大小,加插图说明等等,都是琐碎而费手脚的,因为工作时间太长,每天搞到十一二点,做的时候提起精神不觉得怎么累,等到告一段落,精神松下来,人就支持不住,病了三天,也算是彻底休息了三天。你知道爸爸的脾气,他只有病在床上才算真正的休息。

二月一日夜*

父亲用毛笔誊抄音乐笔记邮寄傅聪

上月底爸爸工作告一段落,适逢过春节,抄了些音乐笔记给你作参考,也许对你有所帮助。原文是法文,有些地方直接译作英文反倒方便。以你原来的认识参照之下,必有感想,不妨来信谈谈。

我们知道你自我批评精神很强,但个人天地毕竟有限,人家对你的好评只能起鼓舞作用;不同的意见才能使你进步,扩大视野:希望用冷静和虚心的态度加以思考。不管哪个批评家都代表一部分群众,考虑批评家的话也就是考虑群众的意见。你听到别人的演奏之后的感想,想必也很多,也希望告诉我们。爸爸说,除了你钻研专业之外,一定要抽出时间多多阅读其他方面的书,充实你的思想内容,培养各方面的知识。——爸爸还希望你看祖国的书报,需要什么书可来信,我们可寄给你。

一九六〇年二月一日夜

十二月号Music&Musicians[《音乐与音乐家》]第二十五页第二栏第九行有一句:Fou Ts'ong delicately fingeredMozart Concerto K.595,as if it were Dresden china.[傅聪演奏《莫扎特钢琴协奏曲》作品五九五号如此精雅,仿佛像特累斯顿的瓷器。]爸爸怕你不懂,要我告诉你:特累斯顿从十八世纪初期起即仿造中国陶瓷器,至今还有出品。批评的人说你演奏的莫扎特仿佛特累斯顿的瓷器。因为你是中国人表演德国人作品,又因为china(c字小写)在英文中是瓷器,与“中国”一字双关。

四月十九日*

三月十六日来信及评论,二十六日同时收到。但节目单至今未见,照理即平寄也该早到了,唱片亦尚未收到。有些评论都是听了你的演奏真有所感而写的,可见你的辛勤劳动并不白费,希望你意志坚强,虚心学习,为祖国争光。

(……)

关于灌唱片事,既然你觉得Saga海派,那么,就给别的公司灌也不差。你现在西欧各国跑来跑去的演出够忙了,去美演出事得慎重考虑,是否会被美帝利用造谣,还是慢慢再说。你在捷克灌的唱片,我们只有样片,也快唱坏了,不知伦敦有捷克唱片出售否?你在波兰灌的,我们一张也没有,不知曾否灌密纹片?

爸爸的身体很糟,除一般衰弱及失眠外,眼睛又出了毛病,初发觉时常常发花,发酸,淌泪水,头痛,他以为眼镜不对,两个月以前请眼科医生验光,才发觉不是眼镜之故,根本是眼睛本身的病,因为用脑力视力过度,引发了视神经衰退。医生说,必须休养三四个月,绝对不能看书,用脑,要营养好,否则发展下去就有失明危险。这一下把爸爸“将”住了,要他休息不工作,把脑子闲起来,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我苦劝爸爸,一定要听医生话。这两个月来总算工作完全停顿,有时听听音乐,我也常常逼着他睡觉,因为只有躺在床上才能真正不用目力。爸爸的头痛,吴医生断为三叉神经痛,一天要痛二三次,厉害的时候痛得整夜十几小时连续不断,非常苦恼。牙齿也去检查过,拔掉过几只,还是不解决问题。现在休养了两个多月,眼睛仍无多大进步,因此我心里也烦得很。以后要我帮他做的工作,如查字典、整理文稿、寻材料、做卡片、打字等等,要比以前更多了。而我几年来也心脏衰弱,经常脸肿脚肿,心跳得很快,特别站了岗或是忙了一阵以后。不过这是年纪大了应有之事,你不必担心。要紧的还是你自己保重身体,切勿疲劳过度,要充分休息!

七月四日*

孩子,你孤身海外,不论饮食寒暖,日常生活,都要你自己合理安排。自小到大,你一向看到爸爸生活严肃,有规律,有节制,照理多少对你有些影响。尤其理财一道,你向来糊涂,有多少用多少的办法,必须改变。目前逞着自己年富力强,满不在乎,但是一句老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必得留些余地,能积蓄一些总是好的。一方面你终有成家的一天,一方面你也要想到父母有年老力衰的时候。爸爸的眼神经衰退及三叉神经痛,吃了许多西药中药未见大效。每天工作时间只能缩短,否则要眼睛发花,出泪水,头痛。回想五六年前爸爸每日工作十一二小时不讨饶,不可同日而语了。

阿敏去年冬天又把一只好好的游泳表给人偷了。这里手表不论新旧都缺货,不得不转你的念头。记得我们前后给你有两只表,希望你寄回一只给敏用(拣较旧的一只),好在旧表在你那边寄出不必付税,这里也好商量,不比新的,非但要纳税,还根本不许进口。就是你把旧表寄来,如果这儿不准进口,那么顶多退回,除了白花些邮费,对你也没有损失。不过手表的包装特殊,你得仔细讨教人家,能于最短时期内寄出最好。阿敏暑期回家,还想跟爸爸读些英文,可惜时间不多。

八月五日

两次妈妈给你写信,我都未动笔,因为身体不好,精力不支。不病不头痛的时候本来就很少,只能抓紧时间做些工作;工作完了已筋疲力尽,无心再做旁的事。人老了当然要百病丛生,衰老只有早晚之别,绝无不来之理,你千万别为我担忧。我素来对生死看得极淡,只是鞠躬尽瘁,活一天做一天工作,到有一天死神来叫我放下笔杆的时候才休息。如是而已。弄艺术的人总不免有烦恼,尤其是旧知识分子处在这样一个大时代。你虽然年轻,但是从我这儿沾染的旧知识分子的缺点也着实不少。但你四五年来来信,总说一投入工作就什么烦恼都忘了;能这样在工作中乐以忘忧,已经很不差了。我们二十四小时之内,除了吃饭睡觉总是工作的时间多,空闲的时间少;所以即使烦恼,时间也不会太久,你说是不是?不过劳逸也要调节得好:你弄音乐,神经与感情特别紧张,一年下来也该彻底休息一下。暑假里到乡下去住个十天八天,不但身心得益,便是对你的音乐感受也有好处。何况入国问禁,入境问俗,对他们的人情风俗也该体会观察。老关在伦敦,或者老是忙忙碌碌在各地奔走演出,一点不接触现实,并不相宜。见信后望立刻收拾行装,出去歇歇,即使三五天也是好的。

你近来专攻斯卡拉蒂,发现他的许多妙处,我并不奇怪。这是你喜欢韩德尔以后必然的结果。斯卡拉蒂的时代,文艺复兴在绘画与文学园地中的花朵已经开放完毕,开始转到音乐;人的思想感情正要求在另一种艺术中发泄,要求更直接刺激感官,比较更缥缈更自由的一种艺术,就是音乐,来满足它们的需要。所以当时的音乐作品特别有朝气,特别清新,正如文艺复兴前期绘画中的波提切利,而且音乐规律还不像十八世纪末叶严格,有才能的作家容易发挥性灵。何况欧洲的音乐传统,在十七世纪时还非常薄弱,不像绘画与雕塑早在古希腊就有登峰造极的造诣(雕塑在公元前六至四世纪,绘画在公元前一世纪至公元后一世纪),一片广大无边的处女地正有待于斯卡拉蒂及其以后的人去开垦。写到这里,我想你应该常去大英博物馆,那儿的艺术宝藏可说一辈子也享受不尽;为了你总的(全面的)艺术修养,你也该多多到那里去学习。

我因为病的时候多,只能多接触艺术,除了原有的旧画以外,无意中研究起碑帖来了:现在对中国书法的变迁源流,已弄出一些眉目,对中国整个艺术史也增加了一些体会;可惜没有精神与你细谈。提到书法,忽然想起你在四月号《音乐与音乐家》杂志上的签字式,把聪字写成“ ”。须知末一笔不能往下拖长,因为行书草书,“ ”或“ ”才代表“心”字,你只能写成“ ”或“ ”。末一笔可以流露一些笔锋的余波,例如“ ”或“ ”,但切不可余锋太多,变成往下拖的一只脚。望注意。

你以前对英国批评家的看法,太苛刻了些。好的批评家和好的演奏家一样难得;大多数只能是平平庸庸的“职业批评家”。但寄回的评论中有几篇的确写得很中肯。例如五月七日Manchester Guardian[《曼彻斯特卫报》]上署名J.H.Elliot[埃利奥特]写的《从东方来的新的启示》(New Lightfrom the East),说你并非完全接受西方音乐传统,而另有一种清新的前人所未有的观点。又说你离开西方传统的时候,总是以更好的东西去代替;而且即使是西方文化最严格的卫道者也不觉你的脱离西方传统有什么“乖张”“荒诞”,炫耀新奇的地方。这是真正理解到了你的特点。你能用东方人的思想感情去表达西方音乐,而仍旧能为西方最严格的卫道者所接受,就表示你的确对西方音乐有了一些新的贡献。我为之很高兴。且不说这也是东风压倒西风的表现之一,并且正是中国艺术家对世界文化应尽的责任;唯有不同种族的艺术家,在不损害一种特殊艺术的完整性的条件之下,能灌输一部分新的血液进去,世界的文化才能愈来愈丰富,愈来愈完满,愈来愈光辉灿烂。希望你继续往这条路上前进!还有一月二日Hastings Observer[《黑斯廷斯观察家报》]上署名Allan Biggs[阿伦·比格斯]写的一篇评论,显出他是衷心受了感动而写的,全文没有空洞的赞美,处处都着着实实指出好在哪里。看来他是一位年纪很大的人了,因为他说在一生听到的上千钢琴家中,只有Pachmann[派克曼]与Moiseiwitsch[莫依赛维奇]两个,有你那样的魅力。Pachmann已经死了多少年了,而且他听到过“上千”钢琴家,准是个苍然老叟了。关于你唱片的专评也写得好。

要写的中文不洋化,只有多写。写的时候一定打草稿,细细改过。除此以外并无别法。特别把可要可不要的字剔干净。

身在国外,靠艺术谋生而能不奔走于权贵之门,当然使我们安慰。我相信你一定会坚持下去。这点儿傲气也是中国艺术家最优美的传统之一,值得给西方做个榜样。可是别忘了一句老话:岁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你还没经过“岁寒”的考验,还得对自己提高警惕才好!一切珍重!千万珍重!

八月五日*

七月二十五日来信,八月一日就收到,快极了。可惜你五月来信失落了。航寄的手表一只,于七月二十七日收到通知;我因旧表关系,要求免税,结果跑了二次,总算照顾我,从八十一元多的税款减到四十二元多。海关规定,凡寄自国外之物,不论新旧,都要纳税;除非证明是华侨家属,才可特别照顾,准予免税。你这次把寄表事办得迅速,解决了敏的困难,真是太好了。他再过几天就要回家过暑假,正好拿去用。

傅聪与弥拉

唱片究竟寄出没有?我们最急需的是你自己灌的,其他的还在其次。我还担心,唱片到了,不知要纳多少税;不管怎样,你自己灌的,怎么高的税我都要想法付的。万一其他唱片因纳税过高而退回,你可不要奇怪,反正你可以向唱片公司调换别的作品。

我们收到你去年八月、十二月,今年三月、七月,一共四封信;评论三批,节目单一批。今将收到的节目单地址日期抄录一份给你,你可将缺的节目单一齐寄来。如果怕遗失,可以挂号。

来信问我们需要什么,可以说什么也不需要。爸爸患的是慢性病,不是什么特效药可以解决的。可是我的确担忧爸爸体弱多病,脑力衰退,一般衰老现象都有,工作效率大大减低,将来可能会影响生活。他常常跟我讲:“有时一句句子,反复想了二三十次,问题还不解决;有时我的脑子好像一张白纸,空无所有;这就证明脑子不灵活,三年前这种现象是很少的。”就因为此,我前信才提起,要你在平时对理财多加注意,要有预算,有计划,陆续积蓄一些,未雨绸缪,以防万一。

阿敏最近来信,说这半年来常常腰痛,我预备等他回来,好好治一下。不过在家的时期大概不会多于二十天。不知你近来瘦了还是胖了些?健康第一要紧,望你好好安排生活,劳逸兼顾,乡下必须去住几天。能有最近的照片寄来最好。

你曾谈起一个华侨出身的中国青年乐队指挥,才具极高,我们颇感兴趣。我问过你几次,有没有与勃隆斯丹太太通过信,不知她地址有无更动?这一回一定要答复我(告诉我她现在的地址)!不要忘了,她是最早赏识你爱护你的老师。

八月二十九日

八月二十日报告的喜讯使我们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和兴奋。你在人生的旅途中踏上一个新的阶段,开始负起新的责任来,我们要祝贺你、祝福你、鼓励你。希望你拿出像对待音乐艺术一样的毅力、信心、虔诚,来学习人生艺术中最高深的一课。但愿你将来在这一门艺术中得到像你在音乐艺术中一样的成功!发生什么疑难或苦闷,随时向一两个正直而有经验的中老年人讨教,(你在伦敦已有一年八个月,也该有这样的老成的朋友吧?)深思熟虑,然后决定,切勿单凭一时冲动:只要你能做到这几点,我们也就放心了。

对终身伴侣的要求,正如对人生一切的要求一样不能太苛。事情总有正反两面:追得你太迫切了,你觉得负担重;追得不紧了,又觉得不够热烈。温柔的人有时会显得懦弱,刚强了又近乎专制。幻想多了未免不切实际,能干的管家太太又觉得俗气。只有长处没有短处的人在哪儿呢?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或事物呢?抚躬自问,自己又完美到什么程度呢?这一类的问题想必你考虑过不止一次。我觉得最主要的还是本质的善良,天性的温厚,开阔的胸襟。有了这三样,其他都可以逐渐培养;而且有了这三样,将来即使遇到大大小小的风波也不致变成悲剧。做艺术家的妻子比做任何人的妻子都难;你要不预先明白这一点,即使你知道“责人太严,责己太宽”,也不容易学会明哲、体贴、容忍。只要能代你解决生活琐事,同时对你的事业感到兴趣就行,对学问的钻研等等暂时不必期望过奢,还得看你们婚后的生活如何。眼前双方先学习相互的尊重、谅解、宽容。

对方把你作为她整个的世界固然很危险,但也很宝贵!你既已发觉,一定会慢慢点醒她;最好旁敲侧击而勿正面提出,还要使她感到那是为了维护她的人格独立,扩大她的世界观。倘若你已经想到奥里维的故事,不妨就把那部书叫她细读一二遍,特别要她注意那一段插曲。像雅葛丽纳 那样只知道love,love,love![爱,爱,爱!]的人只是童话中人物,在现实世界中非但得不到love,连日子都会过不下去,因为她除了love一无所知,一无所有,一无所爱。这样狭窄的天地哪像一个天地!这样片面的人生观哪会得到幸福!无论男女,只有把兴趣集中在事业上、学问上、艺术上,尽量抛开渺小的自我(ego),才有快活的可能,才觉得活的有意义。未经世事的少女往往会存一个荒诞的梦想,以为恋爱时期的感情的高潮也能在婚后维持下去。这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妄想。古语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又有一句话说,“夫妇相敬如宾”。可见只有平静、含蓄、温和的感情方能持久;另外一句的意义是说,夫妇到后来完全是一种知己朋友的关系,也即是我们所谓的终身伴侣。未婚之前双方能深切领会到这一点,就为将来打定了最可靠的基础,免除了多少不必要的误会与痛苦。

你是以艺术为生命的人,也是把真理、正义、人格等等看做高于一切的人,也是以工作为乐的人;我用不着唠叨,想你早已把这些信念表白过,而且竭力灌输给对方的了。我只想提醒你几点:第一,世界上最有力的论证莫如实际行动,最有效的教育莫如以身作则;自己做不到的事千万勿要求别人;自己也要犯的毛病先批评自己,先改自己的。第二,永远不要忘了我教育你的时候犯的许多过严的毛病。我过去的错误要是能使你避免同样的错误,我的罪过也可以减轻几分;你受过的痛苦不再施之于他人,你也不算白白吃苦。总的来说,尽管指点别人,可不要给人“好为人师”的感觉。(你还记得巴尔扎克那个中篇吗?)奥诺丽纳的不幸一大半是咎由自取,一小部分也因为丈夫教育她的态度伤了她的自尊心。凡是童年不快乐的人都特别脆弱(也有训练得格外坚强的,但只是少数),特别敏感,你回想一下自己,就会知道对待你的爱人要如何delicate[温柔],如何discreet[谨慎]了。

我相信你对爱情问题看得比以前更郑重更严肃了;就在这考验时期,希望你更加用严肃的态度对待一切,尤其要对婚后的责任先培养一种忠诚、庄严、虔敬的心情!(……)

莫扎特的歌剧太美了。舒伯特的那个四重奏比Death&the Maiden Quartet[《死神与少女四重奏》]一支难接受,也许是只听一次之故。巴赫的Cantata[《康塔塔》]只听了女低音的一张,其余还来不及听。Oistrakh[奥伊斯特拉赫]的莫扎特style[风格]如何?我无法评价,望告知。Cantelli[坎泰利]指挥的Unfinished Symphony[《未完成交响曲》]第一句特别轻,觉得很怪,你认为怎样?(……)

转达我对弥拉的祝福,我很愿意和她通信。(她通法文否,望告我。因我写法文比英文方便。)也望转致我们对她父亲的敬意和仰慕。

八月二十九日*

今天接到你的喜讯,真是说不出的高兴,做母亲的愿望总算实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愿你跟弥拉姻缘美满,我们为儿女担的心也算告一段落。她既美丽、聪明、温柔,对你是最合适了;我常常讲,聪找的对象一定要有这样的条件,因为我跟你爸爸的结合,能够和平相处,就是一个很显著的例子。只要真正认识对方,了解对方,就是受些委屈,也是不计较的。归根结底,到底自己也有错误的地方。希望你不要太苛求,看事情不要太认真,平易近人,总是给人一种体贴亲切之感。尤其对你终身的伴侣,不可三心二意,要始终如一。只要你们真正相爱,互相容忍,互相宽恕,难免的小波折很快会烟消云散。尤其你自己身上的缺点很多,你太像父亲了,只要有自知之明,你的爱人就会幸福。还有一点要提醒你,以后再也不要怀念童年的初恋,人家早已成了家,不但想了无用,而且无意中流露出来,也徒然增加你现在爱人的误会,那是最犯忌的,也是没有意义的。爸爸已经说了许多,而且都是经验之谈,我们在人生的旅途上走了几十年,非但结合自己的经历,而且朋友之中多多少少悲欢离合的事也看得很多,所以尽量告诉你,目的就是希望你们永远幸福。

HMV寄来十张唱片,于八月二十五日花了七十五元多的税款,很顺利的收到了。全是精彩的唱片,敏也算运气,今晚动身,差不多全部听完了,我们都极为欣赏。你自己灌的唱片还是没收到,你得亲自去交涉一下。虽然你自己灌得不满意,可是对我们来讲,都是宝贵的,当作你某一阶段的成绩,也应该收集。法文书也于昨天收到,太好了,孩子,我们很高兴。昨晚我为之兴奋得失眠,希望看到你和弥拉的照片!敏今晚半夜走,一共前后二十天,跟爸爸读了一篇小文章,也是很匆促的。他的腰痛是劳动后受了寒,伤了筋,叫推拿医生推了十几次,现在好些了。

九月七日[译自英文]

给儿媳弥拉的英法文信,因大部分内容与中文信重复,金圣华仅摘译部分特别内容,计二十四通,均非全信,不再一一注明。

亲爱的弥拉:人在宇宙中微不足道,身不由己,但对他人来说,却又神秘莫测,自成一套。所以要透彻了解一个人,相当困难,再加上种族、宗教、文化与政治背景的差异,就更不容易。因此,我们以为你们两人决定先订婚一段日子,以便彼此能充分了解,尤其是了解对方的性格,确实是明智之举(但把订婚期拖得太长也不太好,这一点我们以后会跟你们解释)。我以为订婚期间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就是要充分准备去了解现实,面对现实。现实与年轻人纯洁的心灵所想象的情况截然不同。生活不仅充满难以逆料的艰苦奋斗,而且还包含许许多多日常琐事,也许叫人更难以忍受。因为这种烦恼看起来这么渺小,这么琐碎,并且常常无缘无故,所以使人防不胜防。夫妇之间只有彻底谅解,全心包容,经常忍让,并且感情真挚不渝,对生活有一致的看法,有共同的崇高理想与信念,才能在人生的旅途上平安渡过大大小小的风波,成为琴瑟和谐的终身伴侣。

十月七日灯下*

上月二十九日收到你去挪威途中的信。在飞机上写信确是个好办法。很高兴你这回休息了一个月,我相信你有了足够的休息,工作起来更精神饱满了。来信光说有过Beethoven[贝多芬]Op.111[作品一一一号]等四个Sonata[奏鸣曲]的演出,不知在什么地方?伦敦或外省?成绩既然不错,一定有评论可见。你对舒伯特和贝多芬的作品,以及他们不同的人生观的分析,讲得很深,使我们也能体会到其中妙处,这就是你给我们极大的enjoyment[乐趣]。似乎我们也跟着你浸入音乐中去。爸爸认为你的见解与他去年译给你的论舒伯特的一篇文章,精神上仍然很接近。在挪威演出成绩如何?可惜我们不懂挪威文,就是有评论,我们也看不懂。

你寄来的唱片,绝对不能用。我们已去信捷克,叫他们直接把唱针寄沪,钱向你收,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办法最简便妥当了。

搬家这件事,的确像你所说劳民伤财。所以事先一定要考虑周密,租金与你经济条件是否合适,当然是个要点,但不要单从一个角度看问题,要几方面平均扯来看,也不要只图眼前。还是多同本地的老辈商量。在一个都市里,往往一区有一区的特色,也有它特殊的不方便,非本地的老资格是不知道的。想弥拉必能帮你很多忙。这一段意思你不妨讲给她听。

弥拉的第二封信,九月二十二日已收到,她的可爱的长信,我们读之再三,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从她的信上,我们深深的体会到,她是个亲切动人而聪明率直的好孩子。爸爸说她从前做过书店找插图材料的工作,其实很不错。为了找材料,不是更有机会进博物馆图书馆么?不是趁此机会可以研究艺术史么?我很庆幸你找到了志趣相投的伴侣,这不是件简单而容易的事。请你告诉她,从她的信上,我们会了解她,我们之间只会越来越接近,我要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爱她。我也深切的感谢她,从她那里知道了一些你的生活起居,这是妈妈对儿子最关心的。不知弥拉出院后身体是否完全恢复,希望她多多保重!她的美丽而可爱的照片,太好了。在这两张照片上,似乎你比去年胖了些。是不是国外流行小袖小脚裤?做妈妈的总是老古董,认为不大方,不美观。你除了弹琴以外的照片,是否可寄些来?

阿敏这学期读第二外国语,选的是西班牙文。要找一本西班牙与英文对照的字典,一本用英文写的初步西班牙文法,是否可托弥拉代办?西班牙文法不要advanced[高级]的,初学的人弄不清。

爸爸的身体很衰弱,三天两头闹病,最近两星期来更甚,不是三叉神经痛,就是过敏性肠炎,所以精神大大不济;他要你告诉弥拉,很抱歉不能立刻回信,等他好些,过些时候再写信给她。爸爸的病,主要是长期的失眠,不断的顾虑,使他的神经脆弱到极点,容易紧张、失眠,一些刺激都不能受,于是引起各种神经性毛病,非常痛苦。这不是药力能达到的。你向来知道爸爸的为人与性格。对一个极度神经质的人,这种现象都在意料之中,所以你不要担忧,我会让他慢慢安静下来,只要他能工作,就会冷静。只要你在国外有成就,为祖国争光,立身处世,坚定不移(像你几次来信所说的),对他就是最大的安慰。

你的唱片仍未到。去年十月你在Festival Hall[节日厅]演出的节目单上,明明有Saga登的广告,内中有你的唱片,在底封上又有World Record Club[世界唱片俱乐部]广告。可见是Saga公司的出品交给那个俱乐部发行,这是一种推销方式。一个俱乐部可以推销任何厂家的片子,正如一些Book Club[读书俱乐部]可以推销任何书店的书。你当初签合同,决不会跟一个什么俱乐部签的,必然是个厂家,而你来信偏说你的唱片不是Saga出的,真奇怪了!再者,以后签任何合同,都要请教内行,把条文底稿请人看过,方可签字。譬如说租屋合同,要请本地老练的前辈看过,唱片合同要请前辈音乐家看过。巴尔扎克有个短篇,主角就是一个好好先生,轻信人,不看条文签了合同,结果吃了大亏,身败名裂。你在这方面,素来太马虎,必须提高警惕,切勿怕烦。眼前怕了小麻烦,将来会有大麻烦。好了,啰里啰嗦写了一大堆,手也酸了,就此停笔,祝你好!并祝弥拉好!

十月二十一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看来,你对文学已有相当修养,不必再需任何指导,我只想推荐几本书,望你看后能从中汲取教益,尤其在人生艺术方面,有所提高。

莫罗阿:一、《恋爱与牺牲》

二、《人生五大问题》

(两本都是格拉塞版)

巴尔扎克:一、《两个新嫁娘的回忆》

二、《奥诺丽纳》(通常与另两个故事合成一集,即《夏倍上校》与《禁治产》)

因你对一切艺术很感兴趣,可以一读丹纳之《艺术哲学》(Hachette出版,共两册)。这本书不仅对美学提出科学见解(美学理论很多,但此理论极为有益),并且是本艺术史通论,采用的不是一般教科书的形式,而是以渊博精深之见解指出艺术发展的主要潮流。我于一九五八年及一九五九年译成此书,迄今尚未出版,待出版后,当即寄聪。

你现在大概已经看完《约翰·克利斯朵夫》了吧?(你是看法文版,是吗?)这书是一八七〇年到一九一〇年间知识界之史诗,我相信一定对你大有启发。从聪来信看来——虽然他信中谈得很少,而且只是些无意中的观察所得——自从克利斯朵夫时代以来,西方艺术与知识界并无多大的改变:诚实、勤奋、有创造能力的年轻人,仍然得经历同样的磨难,就说我自己,也还没有度完克利斯朵夫的最后阶段:身为一个激进的怀疑论者,年轻时惯于跟所有形式的偶像对抗,又深受中国传统哲学道德的熏陶,我经历过无比的困难与无穷的痛苦,来适应这信仰的时代。你记不记得老克利斯朵夫与奥里维的儿子,年轻的乔治之间的种种冲突(在《复旦》的第三部)?这就是那些经历过大时代动荡的人的悲剧。书中有某些片段,聪重读之后,也许会有崭新的体会。另一方面,像高脱弗烈特、摩达斯太、苏兹教授、奥里维、雅葛丽纳、爱麦虞限、葛拉齐亚等许多人物,在今日之欧洲仍生活在你的周围。当然,阅读这部经典杰作之后,所引起的种种感情、种种问题与种种思虑,我们不能在这封信中一一讨论,但我相信,看了此书,你的视野一定会扩大不少,你对以前向未留意过的人物与事迹,一定会开始关注起来。

(……)你可敬的父亲也一定可以体会到我的心情,因为他写信给我,把聪演奏会的情况热情的详述了一番。知道聪能以坚强的意志,控制热情,收放自如,使我非常高兴,这是我一向对他的期望。由于这是像你父亲这样的艺术家兼批评家告诉我的,当然极为可信。没有什么比以完美的形式表达出诗意的灵感与洋溢的热情更崇高了。这就是古典主义的一贯理想。为了聪的幸福,我不能不希望他迟早在人生艺术中也能像在音乐艺术中一样,达到和谐均衡的境地。

十月二十一日夜

望眼欲穿的唱片,昨天终于收到了。(……)你的片子只听了一次,一则唱针已旧,不敢多用,二则寄来唱片只有一套,也得特别爱护。初听之下,只觉得你的风格变了,技巧比以前流畅,平稳,干净,不觉得费力。音色的变化也有所不同,如何不同,一时还说不上来。Pedal[踏板]用得更经济。pp[pianissimo=最弱]比以前更pp[最弱]。矇眬的段落愈加矇眬了。总的感觉好像光华收敛了些,也许说凝练比较更正确。奏鸣曲一气呵成,紧凑得很。Largo[广板]确如多数批评家所说full of poetic sentiment[充满诗意],而没有一丝一毫感伤情调。至此为止,我只能说这些,以后有别的感想再告诉你。四支Ballads[《叙事曲》]有些音很薄,好像换了一架钢琴,但Berceuse[《摇篮曲》],尤其是Nocturne[《夜曲》](那支是否Paci[百器]最喜欢的?)的音仍然柔和淳厚。是否那些我觉得太薄太硬的音是你有意追求的?你前回说你不满意Ballads[《叙事曲》],理由何在,望告我。对Ballads[《叙事曲》],我过去受Cortot[柯尔托]影响太深,遇到正确的style[风格],一时还体会不到其中的妙处。《玛祖卡》的印象也与以前大不同,melody[旋律]的处理也两样;究竟两样在哪里,你能告诉我吗?有一份唱片评论,说你每个bar[小节]的lst or2nd beat[第一或第二拍音]往往有拖长的倾向,听起来有些mannered[做作,不自然],你自己认为怎样?是否《玛祖卡》真正的风格就需要拖长第一或第二拍?来信多和我谈谈这些问题吧,这是我最感兴趣的。其实我也极想知道国外音乐界的一般情形,但你忙,我不要求你了。从你去年开始的信,可以看出你一天天的倾向于wisdom[智慧]和所谓希腊精神。大概中国的传统哲学和艺术理想越来越对你发生作用了。从贝多芬式的精神转到这条路在我是相当慢的,你比我缩短了许多年。原因是你的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所接触的祖国文化(诗歌、绘画、哲学)比我同时期多的多。我从小到大,样样靠自己摸,只有从年长的朋友那儿偶然得到一些启发,从来没人有意的有计划的指导过我,所以事倍功半。来信提到朱晖的情形使我感触很多。高度的才能不和高度的热爱结合,比只有热情而缺乏能力的人更可惋惜。

一九六〇年十月二十一日夜

弥拉爸爸最近来信,对你对我都十二分热烈,望代我多多向他致意,道谢。

唱片封套上的sketch[素描]实在不高明,中文字也俗得很。另一张竹枝画得倒不坏,题的字却莫名其妙。是否出于洋人之手?

为了让你也能读,我特意给弥拉写英文,对我比写法文可吃力多了。

十一月十二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亲爱的孩子:在一个艺术家的家里,品味必须高雅,而不流于奢华,别让他为了一时之快而浪费钱财。他的艺术生活正在开始,前途虽然明朗,仍未得到确切的保障。由于他对治家理财之道向来漫不经心,你若能劝勉他在开支方面自我约制,撙节用度,就是对他莫大的帮助。他对人十分轻信(这当然表明他天性纯洁善良),不管是朋友,是陌生人,时常不分好歹的慷慨相待。你或许已经注意到,他很容易上歹徒骗子的当,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凭常识与直觉成为他的守护天使。这种常识与直觉,对每个女性来说,无论多么年轻,必然具有;而对多数艺术家来说(我指的是真正的艺术家),无论多么成熟,必然匮缺。过去十年以来,我们不断给予聪这种劝告,但我们深信,恋人的话语有时比父母的忠言有效得多。而事实上,也只有两人长相厮守,才能帮得了身旁的伴侣。

十一月十二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聪是一个性情相当易变的艺术家,诙谐喜悦起来像个孩子,落落寡欢起来又像个浪漫派诗人。有时候很随和,很容易相处;有时候又非常固执,不肯通融。而在这点上,我要说句公道话,他倒并非时常错误的。其实他心地善良温厚,待人诚恳而富有同情心,胸襟开阔,天性谦和。

十一月十三日

十月二十二日寄你和弥拉的信各一封,想你瑞典回来都看到了吧?——前天(十一月十一日)寄出法译《毛主席诗词》一册、英译关汉卿(元人)《剧作选》一册、曹禺《日出》一册、冯沅君《中国古典文学小史》一册(四册共一包都是给弥拉的);又陈老莲《花鸟草虫册》一册,计十幅,黄宾虹墨笔山水册页五张(摄影),笺谱两套共二十张,我和妈妈放大照片二张(友人摄),共作一包:以上均挂号平寄,由苏联转,预计十二月十日前后可到伦敦。陈老莲《花鸟草虫册》还是一九五八年印的,在现有木刻水印中技术最好,作品也选的最精;其中可挑六张,连同封套及打字说明,送弥拉的爸爸,表示我们的一些心意。余四张可留存,将来装饰你的新居。黄氏作品均系原来尺寸,由专门摄影的友人代制,花了不少功夫。其他笺谱有些也可配小玻璃框悬挂。因国内纸张奇紧,印数极少,得之不易,千万勿随便送人;只有真爱真懂艺术的人才可酌送一二(指笺谱)。木刻水印在一切复制技术中最接近原作,工本浩大,望珍视之。西人送礼,尤其是艺术品,以少为贵,故弥拉爸爸送六张陈老莲已绰乎有余。这不是小气,而是合乎国外惯例,同时也顾到我们供应不易。

《敦煌壁画选》(木刻水印的一种,非石印洋纸的一种)你身边是否还有?我尚留着三集俱全的一套,你要的话可寄你。不过那是绝版了,一九三五年的东西(木刻印数有限制,后来版子坏了,不能再印),更加名贵,你必须特别爱惜才好。(要否望来信!)

看了此次照片,觉得弥拉更美了,她比瑞士时期肉采丰满,想系恢复健康之故。从她信上可以体会到她性格和顺,天真,同时也严肃,对人对事都认真。为了你们的将来,她正式去学家政,令人感动。不过持家之道主要在乎commen sense(常识),待人接物和处理银钱等等,一切做得合情合理,有计划,有预算。孩子,你该满足了吧,这样一个伴侣对你可有很大帮助。目前你在经历一生最快乐的时期,订了婚,精神有了寄托,只有爱的甜蜜,还没有家庭的责任:你不要“得福不知”!看你照片,身体似乎不坏,精神也平静,我们非常安慰。弥拉极懂音乐,爱好文艺,你们一定相处得很好。在日常工作与休息营养的调节方面,千万多听她的话,别看她年幼,女性在某些事情上比较我们男人实际得多,她们的直觉往往很正确,而且任何年轻的女孩子都有母爱的本能,有些为你身心健康的劝告,更应当多多接受。但愿你脾气好,万万不要像我,要以我的坏脾气作为你的警戒。我最怕在这方面给你不良的影响。你要是能不让爸爸的缺点在你身上发展,便是你对爸爸最好的报答,也是对你的下一代尽了很大的责任。

我多么愿意听听你对自己演奏的意见,特别是人家重点批评过的乐曲或段落,例如此次挪威九月二十六日最长的一篇评论你的Bach[巴赫],我要知道你自己的看法。还有前信问你对已灌片子的四支Ballade[《叙事曲》]的不满意在哪里。别让你爸爸在音乐方面太落后,所以要你谈谈这些问题。

《音乐与音乐家》月刊八月号,有美作曲家Copland[考普伦]的一篇论到美洲音乐的创作问题,我觉得他根本未接触到关键。他绝未提到美洲人是英、法、德、荷、意、西几种民族的混合;混合的民族要产生新文化,尤其是新音乐,必须一个很长的时期,决非如Copland[考普伦]所说单从jazz[爵士音乐]的节奏或印第安人的音乐中就能打出路来。民族乐派的建立,本地风光的表达,有赖于整个民族精神的形成。欧洲的意、西、法、英、德、荷……许多民族,也是从七世纪起由更多的更早的民族杂凑混合起来的。他们都不是经过极长的时期(融和与合流的时期),才各自形成独特的精神面貌,而后再经过相当长的时期在各种艺术上开花结果吗?

同一杂志三月号登一篇John Pritchard[约翰·普里查德]的介绍(你也曾与Pritchard[普里查德]合作过),有下面一小段值得你注意:——

…Famous conductor Fritz Busch once asked John Pritchard,“How long is it since you looked at Renaissance painting?”To Pritchard's astonished“Why?”,Busch replied,“Because it will improve your conducting by looking upon great things——do not become narrow.”[著名指挥家弗里茨·布施有次问约翰·普里查德,“你上次看文艺复兴时代的绘画有多久了?”普里查德很惊异的反问“为什么问我?”布施答道:“因为看了伟大作品,可以使你指挥时得到进步——而不至于眼光浅窄。”]

你在伦敦别错过looking upon great things[观赏伟大艺术品]的机会,博物馆和公园对你同样重要。

冬季是你最忙的时候,有些我问你的话或是你想告诉我的话,不妨陆续记在一个本子上,写信时抄在一起,不是又方便又完全吗?

附寄关于黄宾虹的介绍,可妥为保存,等复制品寄到时可再取出与弥拉重读,让她对中国画得到一个初步的概念。

十一月二十二日[译自法文]

亲爱的孩子:由于聪时常拘于自己的音乐主张,我很想知道他能否从那些有关他弹奏与演技的批评中得到好处。这些批评有时虽然严峻但却充满睿智。不知他是否肯花功夫仔细看看这类批评,并且跟你一起讨论?(举例来说,你父亲刚寄给我的那篇《泰晤士报》上的文章,其中有几段说到聪对舒伯特及贝多芬(作品一一一号)奏鸣曲的演奏,依我看来就很值得好好反省。这样就能根据他人的意见,对自己的长处与短处作客观的分析。)你在艺术方面要求严格,意见中肯,我很放心,因为这样对他会有所帮助,可是他是否很有耐性听取你的意见?还有你父亲,他是艺术界极负盛名的老前辈,聪是否能够虚心聆教?聪还很年轻,对某些音乐家的作品,在艺术与学识方面都尚未成熟,就算对那些他自以为了解颇深的音乐家,例如莫扎特与舒伯特,他也可能犯了自以为是的毛病,沉溺于偏激而不尽合理的见解。我以为他很需要学习和听从朋友及前辈的卓越见解,从中汲取灵感与教益。你可否告诉我,他目前的爱好倾向于哪方面?假如他没有直接用语言表达清楚,你听了他的音乐也一定可以猜度出他在理智与感情方面的倾向。

十一月二十六日晚

自从弥拉和我们通信以后,好像你有了秘书,自己更少动笔了。知道你忙,精神紧张劳累,也不怪你。可是有些艺术问题非要你自己谈不可。你不谈,你我在精神上艺术上的沟通就要中断,而在我这个孤独的环境中更要感到孤独。除了你,没有人再和我交换音乐方面的意见。而我虽一天天的衰老,还是想多吹吹外面的风。你小时候我们指导你,到了今日,你也不能坐视爸爸在艺术的某一部门中落后!——十月二十一、十一月十三以及以前的信中已屡次提及,现在不多谈了。

没想到你们的婚期订得如此近,给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妈妈今儿整天在外选购送弥拉和你岳母的礼物。不过也许只能先寄弥拉的,下月再寄另外一包裹。原因详见给弥拉信。礼物不能在你们婚前到达伦敦,妈妈总觉得是件憾事。前信问你有否《敦煌壁画选》,现在我给你作为我给你们俩的新婚纪念品(下周作印刷品寄)。

孩子,你如今正式踏进人生的重要阶段了,想必对各个方面都已严肃认真的考虑过:我们中国人对待婚姻——所谓终身大事——比西方人郑重得多,你也决不例外;可是夫妇之间西方人比我们温柔得多,delicate[优雅]得多,真有我们古人相敬如宾的作风(当然其中有不少虚伪的,互相欺骗的),想你也早注意到,在此订婚四个月内也该多少学习了一些。至于经济方面,大概你必有妥善的打算和安排。还有一件事,妈妈和我争执不已,不赞成我提出。我认为你们都还年轻,尤其弥拉,初婚后一二年内光是学会当家已是够烦了,是否需要考虑稍缓一二年再生儿育女,以便减轻一些她的负担,让她多轻松一个时期?妈妈反对,说还是早生孩子,宁可以后再节育。但我说晚一些也不过晚一二年,并非十年八年;说不说由我,听不听由你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朋友之间尚且如此,何况父母子女!有什么忌讳呢?你说是不是?我不过表示我的看法,决定仍在你们。而且即使我不说,也许你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弥拉的意思很对,你们该出去休息一个星期。我老是觉得,你离开琴,沉浸在大自然中,多沉思默想,反而对你的音乐理解与感受好处更多。人需要不时跳出自我的牢笼,才能有新的感觉、新的看法,也能有更正确的自我批评。

你对晚期贝多芬的看法是否与以前有所不同?思想上是否更接近了些,还是相反,更远了些?一般批评界对舒伯特与贝多芬的见解,你有哪几点同意,哪几点不同意?——他们始终觉得你的莫扎特太精巧,你自己以为如何?

不多写了,祝你婚姻美满,幸福!我们的心永远和你们两人在一起!

爸爸、妈妈一九六〇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晚

爸爸信上一句都没提到他自己,让我来加一笔。你们的喜讯使他忘了自己衰弱的身体,忙着写信,但过后还是要算账的。他的健康情况并不好,现在中医生都断定他的腰酸痛,直不起来,是很顽强的“增生性”关节炎,不会断根,吃了中药,不过减少些痛苦。他数十年常吃牛油,已断了快二年,对他营养不无影响。他抽惯的烟丝也买不到了,他说没有关系,戒烟算了。但我的想法,这都会影响他的工作的。等你们安定下来,倘使能寄些来,对爸爸仍有好处。我听他常说起他爱抽的烟丝是Dunhill的“Royal Yacht”,寄起来勿超过一磅,或半磅装的二听,保存起来更好。牛油至少一磅。

我们还预备送你一张林风眠先生的画,作为新婚礼物,不过何时能带到,一时无法估计。

妈妈

十二月二日

因为闹关节炎,本来这回不想写信,让妈妈单独执笔;但接到你去维也纳途中的信,有些艺术问题非由我亲自谈不可,只能撑起来再写。知道你平日细看批评,觉得总能得到一些好处,真是太高兴了。有自信同时又能保持自我批评精神,的确如你所说,是一切艺术家必须具备的重要条件。你对批评界的总的看法,我完全同意;而且是古往今来真正的艺术家一致的意见。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往往自己认为的缺陷,批评家并不能指出,他们指出的倒是反映批评家本人的理解不够或者纯属个人的好恶,或者是时下的风气和流俗的趣味。从巴尔扎克到罗曼·罗兰,都一再说过这一类的话。因为批评家也受他气质与修养的限制(单从好的方面看),艺术家胸中的境界没有完美表现出来时,批评家可能完全捉摸不到,而只感到与习惯的世界抵触;便是艺术家的理想真正完美的表现出来了,批评家囿于成见,也未必马上能发生共鸣。例如雨果早期的戏剧,比才的《卡门》,德彪西的《贝莱阿斯与梅利桑特》。但即使批评家说的不完全对头或竟完全不对头,也会有一言半语引起我们的反省,给我们一种inspiration[灵感],使我们发现真正的缺点,或者另外一个新的角落让我们去追求,再不然是使我们联想到一些小枝节可以补充、修正或改善——这便是批评家之言不可尽信,亦不可忽视的辩证关系。

来信提到批评家音乐听得太多而麻痹,确实体会到他们的苦处。同时我也联想到演奏家太多沉浸在音乐中和过度的工作或许也有害处。追求完美的意识太强太清楚了,会造成紧张与疲劳,反而妨害原有的成绩。你灌唱片特别紧张,就因为求全之心太切。所以我常常劝你劳逸要有恰当的安排,最要紧维持心理的健康和精神的平衡。一切做到问心无愧,成败置之度外,才能临场指挥若定,操纵自如。也切勿刻意求工,以免画蛇添足,丧失了spontaneity[真趣];理想的艺术总是如行云流水一般自然,即使是慷慨激昂也像夏日的疾风猛雨,好像是天地中必然有的也是势所必然的境界。一露出雕琢和斧凿的痕迹,就变为庸俗的工艺品而不是出于肺腑,发自内心的艺术了。我觉得你在放松精神一点上还大有可为。不妨减少一些工作,增加一些深思默想,看看效果如何。别老说时间不够;首先要从日常生活的琐碎事情上——特别是梳洗穿衣等等,那是我几年来常嘱咐你的——节约时间,挤出时间来!要不工作,就痛快休息,切勿拖拖拉拉在日常猥琐之事上浪费光阴。不妨多到郊外森林中去散步或者上博物馆欣赏名画,从造型艺术中去求恬静闲适。你实在太劳累了!我一向认为音乐家的神经比别的艺术家更需要保护,这也是有科学与历史根据的。这一段希望细细到到译给弥拉听,让她以后在这方面多帮助你,代我们督促你多休息!你知道我说的休息绝不是懒散,而是调节你的身心,尤其是神经,目的仍在于促进你的艺术,不过用的方法比一味苦干更合理更科学而已!

你的中文并不见得如何退步,你不必有自卑感。自卑感反会阻止你表达的流畅。Do take it easy![一定要放松些,慢慢来!]主要是你目前的环境多半要你用外文来思想,也因为很少机会用中文讨论文艺、思想等等问题。稍缓我当寄一些旧书给你,让你温习温习词汇和句法的变化。我译的旧作中,《嘉尔曼》和服尔德的文字比较最洗炼简洁,可供学习。新译不知何时印,印了当然马上寄。但我们纸张不足,对十九世纪的西方作品又经过批判与重新估价,故译作究竟哪时会发排,完全无法预料。

其实多读外文书(写得好的),也一样能加强表达思想的能力。我始终觉得一个人有了充实丰富的思想,不怕表达不出。Arthur Hedley[阿瑟·赫德利]写的Chopin[《萧邦传》](在Master Musician[音乐大师]丛书内)内容甚好,文字也不太难。第十章提到Chopin[萧邦]的演奏,有些字句和一般人对你的评论很相近。

(……)

再一次祝福你婚姻美满。弥拉真是好孩子,你得好好的爱她!想起你的结婚,我们真有说不出的感触,快慰,以及多多少少复杂万分的情绪。代我们多多道谢Menuhin[梅纽因]先生太太为你的事偏劳了!

十二月二日

去波兰前我为你手抄的旧诗选还在吗?

TAINE[丹纳]:PHILOSOPHIEDEL'ART[《艺术哲学》]的英译本,不妨买来先读,要读得慢一些。要等我的译本到你手中,实在是时间太无把握了。丹纳论希腊及意大利文艺复兴真是好极。

十二月二日*

知道你们婚期确定以来,我们抱着激动兴奋的心情天天都在盘算日子。你们幸福,我们也跟着幸福。所谓骨肉之亲,所谓爱子情深,只有真爱子女的父母才能深切的体会其中的滋味。我们常常沉浸在回忆中,把你的一生重新温过一遍,想着你在襁褓中的痴肥胖,又淘气又可爱的童年,顽强而多事的少年,一直到半生不熟的去罗马尼亚,出发去参加萧邦的比赛为止:童年时所受的严格的家庭教育,少年时代的发奋用功,出国后的辛勤劳苦,今天的些少成绩,真像电影中一个个的镜头,历历在目,包括了多少辛酸和多少欢乐!如今你到了人生的高潮,也是一生中最幸福的阶段,开始成家立业了。我们做父母的怎不喜极而涕!尤其做母亲的,想到儿子今后的饮食寒暖,身边琐事,有这样一个理想的弥拉来照顾应付,你也不再觉得孤独,我从此可以交卸责任,一切放心了。可爱的弥拉,虽然我们之间只能从通信中互相了解,可是已感到她性情淳厚,温柔体贴,绝非虚荣浮夸的女孩子。(她说过她的信永远代替不了你的,你看她多么懂得做父母的心!)这是你的福气,也显出你眼光不差。最后我还得叮咛几句:希望你们二人处理相亲相爱之外,永远能互相尊重事事商量,切勿独断专行。生活要严肃,有规律,有节制;经济方面要有计划预算,用钱要适当,总之,行事不可凭冲动,图一时之快,必须深思熟虑;你个人更不可使性。当然,人生永远在学习中,过失难免,只要接受教训,就是深入一步了。

我们觉得最遗憾的是没有尽父母之职,不能代你们做些事,美中不足的又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日期如此匆促,使我措手不及,不知买什么送你们好。寄出包裹限制甚严,只能在极小的范围内选购。我接连跑了二天,把东西分做二包,总算很顺利的一次寄出了。一个包直寄你岳母处,内织锦缎二件:黑底大金花的送梅纽因夫人,绿色小花的给弥拉。一个包寄Club ,内“和光绉”衣料一件,给弥拉做件中国旗袍(最好做夹的,要配个里子),做时可请教中国朋友设计,也不妨问问恩德。要是弥拉不喜欢旗袍,那么随便她做裙子也好,做单纯的robe[罩袍]也好。淡绿色圆形绣花靠枕一对,淡红色缎子靠枕一对,古绣衣袖一对(作小台布用,放在玻璃底下最美,必须避免灰尘),绒花一朵(不理想)。这一些中国产品的小礼物,算不了什么,只能补充你们布置新房的点缀。物少心意重,想你们一定会喜欢的。《敦煌壁画选》要过一个月再寄,因为海关认为一次已寄了二个包,数量太多,故只能当场原封带回。但愿我们早寄的(十一月十一日寄出)一些陈老莲水印画片,能于你们婚前收到,立刻配起框子,就可悬挂。中国人的家多少该有些中国风味,你们看对不对?

马家一直很关心你,要我写信问你好,并希望你写信给他们。他们曾经两次向香港订购你的唱片,都没有结果。他们还想要:Lipatti[列巴蒂]弹的Bach[巴赫]和Chopin[萧邦]Sonata in b min.[b小调奏鸣曲]——Barcarole[船歌],爸爸说Lipatti[列巴蒂]没有灌Chopin Sonata[萧邦奏鸣曲],若果如此,不如代选别人的曲子一二张,好在马家也说明归你挑。你可将你自己灌的两张和Lipatti[列巴蒂]的一起交给H.M.V.,代你直接寄马家。不过此事不急,可等你蜜月回来再办。他们对你爱护备至,送几张唱片,做小辈的也是应该的。他们知道你的喜讯也很高兴,说,“无论事业上的成功,和感情,生活,一切,只要他幸福,我们都是说不尽的高兴和快慰。”地址另外抄下。你要记在地名簿上。马先生慢慢还想送一些他的创作给Mr.Menuhin[梅纽因先生],要你先提一声。

昨天接弥拉寄来请帖,又高兴又惭愧,许多应该由我们做的事,都偏劳了梅纽因先生夫妇,真正说不过去。不知你请那些中国朋友?恩德的叔叔我想必在被邀之列。他过去帮过你忙,不能忘了。发请帖最要留意,有时漏掉了会得罪人。望细细想一想。很高兴弥拉答应将你们结婚情况仔细告诉我们(那当然要等相当时间),让我们分享其乐,真是大大的安慰。

十二月十六日*

亲爱的聪和弥拉:我们每天等着你们的信,弥拉再三说“will write again very soon”[“会很快再给你们写信”]。而且我们是多么渴望知道你们的新地址,以及有关你们住房的情况。其实我们也明知你们忙,布置新房,弥拉还要做新衣服等等,事情太多了。不过聪自维也纳回来后,怎么不抽空写封信,把爸爸托弥拉办的事报告一下呢?同时把你们的忙劲讲给我们听听呢?我们虽相距万里,可是时时刻刻抱着激动的心情跟着你们一起兴奋、波动、快乐。

聪在维也纳灌音的结果满意吗?乐队怎么样?和指挥合作的称心么?几月里可以印出来?

我曾说起希望寄些牛油烟丝来,不知有否寄出?那主要是为了爸爸的身体。医生说,脑力劳动需要高蛋白,光吃药(他中药已连服二百余帖)不能根本解决问题。近两年来,这方面的营养大感不足,倒不是个人经济问题,而是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现象,即所谓前进中的困难。何况解放以后,一般生活提高,需要大大增加,当然生产一时跟不上来。但我觉得爸爸有一分力量,应当为社会尽一分力,你知道他素来工作认真,消耗精力更甚,所以不得不希望你在经济许可的范围内给他一些补充。附上物品的单子,你尽可以减去品种,没关系。爸爸自从服了中药后,关节炎减轻了一些,惟仍不能用目力。

此信到时,你们正是蜜月归来,弥拉才当家,就要她做许多跑腿的事,真抱歉!

亲爱的弥拉是我的好媳妇,也是好女儿,我真是说不尽的高兴!弥拉爸爸寄来的书太美了,他真热心,来信常常关心我们。我希望这个月内,你们有更多的好消息以及旅行见闻告诉我们。不多谈了,祝

你们快乐!

妈妈一九六〇年十二月十六日

电报收到,我们的贺电就照来电的地址发出,想必及时送达。

你们结婚招待会上,来了多少客?有哪些著名的音乐家,乐队指挥,记者到场?你岳父有他一辈的朋友,你们也该有你们的年轻朋友吧?恩德想是必到的了,她叔叔呢?

Dear Mira:Please tell us about your new appartment![亲爱的弥拉:请告我你们新公寓住宅的情况!]

Mamma[妈妈]

十二月二十四日[译自英文]

逆境中的父亲(一九六〇年)

亲爱的孩子:由于你们两人都很年轻,没有实际经验,我想把我们理财的方法告诉你们,也许会对你们有所帮助。我们结婚二十九年,你母亲天天都把用掉的每一分钱记在账簿上,从未间断过。如没有这种长期家庭式簿记制度,即使有了预算,也无济于事。每天晚上或第二天早晨,她核查支出与用剩的余款,就像小铺的账房,当然不如账房那么专注用心。一发现收支不符,而她又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漏掉的项目是什么(我们两人记忆力都差),她就把不符之处列为:“忘记项目”。每个月底她把全部用途加起来,跟预算比较并分析每一项不同的支出:衣、食、住、书籍费、应酬费、零用钱等——为了这项“比较研究”,她有一本特殊的分析账簿。假如我们的支出超过预算,她就会设法找出原因,以免下个月重蹈覆辙;每年年终,把全部收支相加之后,她就提出一个新的预算。所有这些工作已经成为她生活的常规,而且这也真是个好习惯:只有靠这种办法,人才可以逐渐学会如何处理钱财,如何攒下积蓄,以防意外并养育儿女。我们有些好朋友时常说钱到了我们手中,仿佛比在他们手里更能派用场了。

生活要过得体面而省俭;要小心而勿小气;慷慨而勿易于上当;享受生活乐趣,但切勿为满足一时欲望而过分奢侈,即使当时觉得这种欲念不可或缺也罢。这是种极不容易的艺术,只有性格坚强的人,运用明智,意志力与极大的耐性,再经过一些大大小小的惨痛教训,才办得到!这种人生艺术我们不能期望很快就学会,因此最好及早开始,尤其是在婚姻生活开始的时候。

聪看到这些话,也许会耸耸肩膀,可是,亲爱的孩子,请严肃考虑这个问题,你的幸福大部分有赖于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你如今不是单身汉了!别忘了在人生艺术上成功与在任何其他艺术中的成功一样,也值得钦慕与重视,也需要高度的聪慧与才智。主宰人生艺术的不外是调度钱财的能力。不错,假如我们需要或短缺金钱,过分无度为钱财所役,损人利己征物敛财,好比吝啬鬼,守财奴,资本家……那么,金钱确是万恶的。可是那些分明有钱而不知善用的人,可真是咎由自取!啊!亲爱的孩子,我们衷心希望你们在生活中各方面都美满幸福!为了你们好,宁愿让聪觉得我们唠唠叨叨,而不愿在操持家务最重要的篇章上保持缄默。弥拉学过家政,自然明白在家常琐务上能不厌其烦,一丝不苟,就是不出大纰漏的最佳保证。因此,弥拉在钱财上必须抓紧,而聪也必须乐于跟她合作。我知道你们两人对我所说的都很清楚,但要紧的是能知行合一,而不仅是纸上谈兵而已。 Qw4JBxDdm4JGjaZGQ1KjbIg6csSxM2FqQ3fV9gkH/3tUprMBKaNjBdR6e3qDgnG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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