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始于墨迹 |
车一开动,大家都变了泪人儿,呆呆的直立在月台上,等到冗长的列车全部出了站方始回身。 出站时沈伯伯 再三劝慰我。但回家的三轮车上,个个人都止不住流泪。敏一直抽抽噎噎。昨天一夜我们都没睡好,时时刻刻惊醒。今天睡午觉,刚刚朦胧阖眼,又是心惊肉跳的醒了。昨夜月台上的滋味,多少年来没尝到了,胸口抽痛,胃里难过,只有从前失恋的时候有过这经验。今儿一天好像大病之后,一点劲都没得。妈妈随时随地都想哭——眼睛已经肿得不像样了,干得发痛了,还是忍不住要哭。只说了句“一天到晚堆着笑脸”,她又呜咽不成声了。真的,孩子,你这一次真是“一天到晚堆着笑脸”,教人怎么舍得!老想到五三年正月的事, 我良心上的责备简直消释不了。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远对不起你,我永远补赎不了这种罪过!这些念头整整一天没离开过我的头脑,只是不敢向妈妈说。人生做错了一件事,良心就永久不得安宁!真的,巴尔扎克说得好:有些罪过只能补赎,不能洗刷!
十八日晚
昨夜一上床,又把你的童年温了一遍。可怜的孩子,怎么你的童年会跟我的那么相似呢?我也知道你从小受的挫折对于你今日的成就并非没有帮助;但我做爸爸的总是犯了很多很重大的错误。自问一生对朋友对社会没有做什么对不起的事,就是在家里,对你和你妈妈做了不少有亏良心的事 ,这些都是近一年中常常想到的,不过这几天特别在脑海中盘旋不去,像噩梦一般。可怜过了四十五岁,父性才真正觉醒!
今儿一天精神仍未恢复。人生的关是过不完的,等到过得差不多的时候,又要离开世界了。分析这两天来精神的波动,大半是因为:我从来没爱你像现在这样爱得深切,而正在这爱的最深切的关头,偏偏来了离别!这一关对我,对你妈妈都是从未有过的考验。别忘了妈妈之于你不仅仅是一般的母爱,而尤其因为她为了你花的心血最多,为你受的委屈——当然是我的过失——最多而且最深最痛苦。园丁以血泪灌溉出来的花果迟早得送到人间去让别人享受,可是在离别的关头怎么免得了割舍不得的情绪呢?
跟着你痛苦的童年一起过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艺术的壮年。幸亏你得天独厚,任凭如何打击都摧毁不了你,因而减少了我一部分罪过。可是结果是一回事,当年的事实又是一回事:尽管我埋葬了自己的过去,却始终埋葬不了自己的错误。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样的拥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恨与热爱呢!
十九日晚
你走后第二天,就想写信,怕你嫌烦,也就罢了。可是没一天不想着你,每天清早六七点就醒,翻来覆去睡不着,也说不出为什么。好像克利斯朵夫 的母亲独自守在家里,想起孩子童年一幕幕的形象一样;我和你妈妈老是想着你二三岁到六七岁间的小故事——这一类的话我们不知有多少可以和你说,可是不敢说,你这个年纪是一切向前的,不愿意回顾的;我们啰里啰嗦的抖出你尿布时代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时代的往事,会引起你的憎厌。孩子,这些我都很懂得,妈妈也懂得。只是你的一切终身会印在我们脑海中,随时随地会浮起来,像一幅幅的小品图画,使我们又快乐又惆怅。
真的,你这次在家一个半月 ,是我们一生最愉快的时期;这幸福不知应当向谁感谢,即使我没宗教信仰,至此也不由得要谢谢上帝了!我高兴的是我又多了一个朋友;儿子变了朋友,世界上有什么事可以和这种幸福相比的!尽管将来你我之间离多别少,但我精神上至少是温暖的,不孤独的。我相信我一定会做到不太落伍,不太冬烘,不至于惹你厌烦。也希望你不要以为我在高峰的顶尖上所想的,所见到的,比你们的不真实。年纪大的人终是往更远的前途看,许多事你们一时觉得我看得不对,日子久了,现实却给你证明我并没大错。
孩子,我从你身上得到的教训,恐怕不比你从我得到的少。尤其是近三年来,你不知使我对人生多增了几许深刻的体验,我从与你相处的过程中学到了忍耐,学到了说话的技巧,学到了把感情升华!
你走后第二天,妈妈哭了,眼睛肿了两天:这叫做悲喜交集的眼泪。我们可以不用怕羞的这样告诉你,也可以不担心你憎厌而这样告诉你。人毕竟是感情的动物,偶然流露也不是可耻的事。何况母亲的眼泪永远是圣洁的,慈爱的!
傅聪半岁。
此信系母亲所写。以下标有“*”号的,均母亲信,不一一注明。
自昨天起我们开始等你的信了,算起日子来,也该有信来了。你真不知道为娘的牵肠挂肚,放怀不开。你走后,忙着为你搬运钢琴的事,今天中午已由旅行社车去,等车皮有空就可装运。接着阴历年底快要到了,我又忙着家务,整天都是些琐碎事儿,可是等到空下来,或是深夜,就老是想着你,同爸爸两人谈你,过去的,现在的,抱着快乐而带点惆怅的心情,忍不住要流下泪来,不能自已。你这次回来的一个半月,真是值得纪念的,因为是我一生中最愉快、最兴奋、最幸福的一个时期。看到你们父子之间的融洽,互相倾诉,毫无顾忌,以前我常常要为之担心的恐惧扫除一空,我只有抱着欢乐静听你们的谈论,我觉得多幸福、多安慰,由痛苦换来的欢乐才是永恒的。虽是我们将来在一起的时候不会多,但是凭了回忆,宝贵的回忆,我也会破涕而笑了。我们之间,除了“爱”之外,没有可说的了。我对你的希望和前途是乐观的,就是有这么一点母子之情割舍不得。只要常常写信来,只要看见你写着“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已满足了。
等了多久,终于等着了你的信。你忙,我们自然想象得到,也自然原谅你写信写得迟。只担心一件事,怕你吃东西不正常不努力,营养不够。希望你为了我们,“努力加餐饭!”我指的特别是肉类,不一定要多吃米饭。
刚才打电话去问中国旅行社,说琴已经装出,在路上了。你可请张宁和代向北京中国旅行社嘱咐一番,琴到时搬运要特别小心。北京坏了琴,没人修;这是一件大事,不用怕麻烦人家,张宁和人如此热情,一定愿意为你照顾这些的。运到团里时,外面包的蔑,千万不要自己拆,很容易刺坏手,而你的手,不用说该特别保护!粗绳子也容易伤手。你一定要托工友们代办。以上两点,务望照办为要!
勃隆斯丹夫人 有信来,附给你。看过了,仍望寄回。昨晚七时一刻至八时五十分电台广播你在“市三”弹的四曲Chopin[萧邦],外加encore[加奏]的一支Polonaise[《波洛奈兹》],效果甚好,就是低音部分模糊得很;琴声太扬,像我第一天晚上到小礼堂空屋子里去听的情形。以演奏而论,我觉得大体很好,一气呵成,精神饱满,细腻的地方非常细腻,tone colour[音色]变化的确很多。我们听了都很高兴,很感动。好孩子,我真该夸奖你几句才好。回想五一年四月刚从昆明回沪的时期,你真是从低洼中到了半山腰了。希望你从此注意整个的修养,将来一定能攀登峰顶。从你的录音中清清楚楚感觉到你一切都成熟多了,尤其是我盼望了多少年的——你的意志,终于抬头了。我真高兴,这一点我看得比什么都重。你能掌握整个的乐曲,就是对艺术加增深度,也就是你的艺术灵魂更坚强更广阔,也就是你整个的人格和心胸扩大了。孩子,我要重复Bronstein[勃隆斯丹]信中的一句话,就是我为了你而感到骄傲!
今天是除夕了,想到你在远方用功,努力,我心里说不尽的欢喜。别了,孩子,我在心里拥抱你!
好孩子,你忙,你提笔远不如弹琴那末容易。好吧,我们不再要求你多写信。我也忙,可是我十分钟一刻钟就能给你写上一张纸。只要你不嫌繁烦,我可以常常跟你谈天,譬如听我独白。只要你的静默不是为了病,我决不多操心。
二月二日的信收到。第一次的明信片始终没有着落,所以我们自以为耐着性子等了一星期,才得到你的消息。倘若要买乐谱或是唱片,尽管来信,我可以寄钱。在我有能力的时候,你要是喜欢我帮你一些忙,这是对我莫大的安慰。倘若精神上思想上我已经无能为力,至少别拒绝我物质方面的助力!前信已说过,你忙,少写信不打紧,决不怨怪。只是饮食务须有度,营养必须充分。
不知不觉新年差不多过去了。年初一约胡家祖姑母一家来吃中饭,晚上约林医生、毛楚恩他们来吃晚饭,聊聊天,可没有打bridge[桥牌]。 初一那天恩德 去李翠贞先生 那里拜年,二人谈得非常投机,大家都把心里的话,坦坦白白讲了出来,甚至时间都忘了,吃饭也忘了,从早上到中午一时一直没有停。(……) 那天恩德真是笑逐颜开,对李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李先生非常喜欢她,将来要讨教她,大概没有问题的了。李先生说:“我与傅先生没有谈过几次,怎么他这样能了解我呢?”她也佩服你爸爸的有学问、有修养,怪复生 怎么不介绍给她这样的朋友。年底送了一部《约翰·克利斯朵夫》给她,年初一起她已在阅读了。最近她身体不大好,所以没有去看她。初二初三没有什么客人来,初四请牛伯母一家来吃中饭,恩德就一直连下去,爸爸教她同阿敏一起念诗,津津有味,这孩子聪明,而且天真的可爱,现在她在我们家里一些也不客气了,很自然,很体贴。她知道我们因为你不在家多少感到寂寞,所以有机会就来,我们也当她女儿一般爱护她。
屋内要些图片,只能拣几张印刷品。北京风沙大,没有玻璃框子,好一些的东西不能挂;黄宾虹的作品,小幅的也有,尽可给你;只是不装框不行。好在你此次留京时期并不太长,马虎一下再说。Chopin[萧邦]肖像是我二十三岁时在巴黎买的,又是浪漫派大画家Delacroix[德拉克鲁瓦]名作的照相;Mozart[莫扎特]那幅是Paci[百器] 的遗物,也是好镌版,都不忍让它们到北京光秃秃的吃灰土,故均不给你。
读俄文别太快,太快了记不牢,将来又要重头来过,犯不上。一开始必须从容不迫,位与格均须要记忆,像应付考试般临时强记是没用的。现在读俄文只好求一个大概,勿野心太大;主要仍须加功夫在乐理方面,外文总是到国外去念进步更快。目前贪多务得,实际也不会如何得益,切记切记!望主动向老师说明,至少过二三月方可加快速度。Scriabine[斯克里亚宾]的全集待装订后寄你,Cortot[柯尔托]的 Piano Technic [《钢琴技巧》]亦然。我当尽力催他们快快装好。
上海这两天忽然奇暖,东南风加沙土,很像昆明的春天。阿敏和恩德一起跟我念诗,敏说你常常背“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二句,现在他也背得了。我正在预备一样小小的礼物,将来给你带出国的,预料你一定很喜欢。再过一星期是你妈妈的生日,再过一个月是你生日,想到此不由得悲喜交集。
二月十日
这几日开始看服尔德 的作品,他的故事性不强,全靠文章内若有若无的讽喻。我看了真是栗栗危惧,觉得没能力表达出来。那种风格最好要必姨、钱伯母 那一套。我的文字太死板,太“实”,不够俏皮,不够轻灵。
二十日下午六时至八时,二十一日上午十时至十二时,这里人民电台广播你弹的Bach[巴赫],Beethoven[贝多芬],Brahms[勃拉姆斯],Scriabine[斯克里亚宾],Chopin[萧邦],就少了一个Schumann[舒曼],我们听了好像你在家里一样。只要有广播你弹的东西,我们决不错过,孩子,我们抱着愉快的心情,陶醉在音乐里了,感到多少温暖,似乎仍跟你在一起。
我生日那天,雷伯伯夫妇,天舅及天舅母,张阿姨,恩德也来了,总算还热闹,就少了你,有些美中不足。 婆婆 也来过,吃了午饭,给了她一些钱,几张照片,她很快活。
今年你十足二十岁,我们二人商量了好久,不知你喜欢什么,该送些什么东西给你留念;暂且买了一支Eversharp的钢笔,是金套的,怕你不喜欢;不知你现在需要么?我们可以托朋友带给你。否则等你出国时拿去,随便你好了,希望来信告诉我们。
来信说窗帘小了一些,你要清楚告诉我们,是不够宽,还是不够长,如果不够宽,那很简单,只要再配一条上去,就好了。如果长不够,宽正好,那么再做,换下来你可作另外的用场。棕色的那条布,我是预备你做床罩的,把旧的一块罩琴好了。你在京快一个月了,床上的被单褥单枕套都该换干净的了,只要查账,好像放在中型手提箱的底上,拿出来换一下吧。孩子,需要什么,尽管写信来,只要办得到,我是乐意为你忙的,上次你来信要窗帘等等,爸爸看见我那么起劲,他说:“现在梅馥又精神十足了,为了儿子,什么都不怕烦了。”你看多有意思!其实爸爸对你,也跟我一样,为你忙这样,忙那样,比我仔细周到得多,大家彼此彼此。
你的信今天终于收到了,很快慰。你走后,我们心里的矛盾真是无法形容,当然为你的前途,我们应该庆幸,你有那么好的机会,再幸运也没有了;可是一想到那么长的别离,总有些不舒服,但愿你努力学习,保重身体,我相信你决不会辜负国家对你的期望,我们的一番苦心。你在国外,千万多些家信,把什么都告诉我们,不论琐碎的重大的,我们都乐意知道,有机会拍了照片,也不时寄来。你的信我们看得多宝贵,我们虽然分离了,可是心永久在一起,这是你给我们的唯一的安慰。
在京洗的衣服成绩怎么样?希望你慢慢的仔仔细细整理东西,妈妈不能代你理东西,真是件遗憾的事。今天冒雨为你添印了一打派司 照片,现在附上,希望你收到后就放在黑包内,以备将来派用场。维他命B一定要吃,以后生活一定要有规律,你现在懂事了,我也不再操心了。不过空下来老念着你,很高兴会常常梦见你,孩子,妈妈多疼你,只愿你多多来信,我们才感谢不尽呢!不多谈了,要说的话,爸爸已写了许多,望你多多保重!祝快乐!
音乐会成绩未能完全满意,还是因为根基问题。将来多多修养,把技术克服,再把精神训练得容易集中,一定可大为改善。钱伯伯 前几天来信,因我向他提过,故说“届时当作牛听贤郎妙奏”,其实那时你已弹过了,可见他根本没知道。且钱伯母最近病了一星期,恐校内消息更隔膜。
给你的窗帘已于前日寄出,不久就会收到了。昨天起爸爸病了,是流行性感冒,发高烧,嘴里念念有词的讲热话,不时念着:“阿聪!阿聪!”这样那样的念个不停。林伯伯开了方子,今天略好些,这次的感冒,来势很厉害,吃了高度杀菌性的药,还是压不倒它,不过其势已减,大概睡几天就会好的。
川剧在沪公演,招待文艺界时送来一张票子,我就去看了,看后很满意。爸爸很想去观摩一下。到上星期公开售票,要排队购票,我赶着去买票,一看一条长蛇阵,只有望洋兴叹,就回家,总算文联帮忙,由唐弢替我们设法弄了二张,又有必姨送来二张,碰巧都是三月十日的,我们就请牛伯母及恩德一起去,他们大为高兴,那天正是你生日,牛伯母特为请我们到新雅吃饭吃面,他们真是周到,饭后就去观剧。一共有五出,《秋江》《赠绨袍》《五台会兄》《归舟投江》《翠香记》。我们看得很有味,做功非常细腻,就是音乐单调,那是不论京剧昆剧,都是一样的毛病;还有编剧方面,有些地方不够紧凑,大体上讲,这种地方戏是值得保存的。《秋江》里的老头儿奇妙无比,《五台会兄》里的杨五郎,唱做都很感动人。本来爸爸这几天要写信给你,同你谈谈戏剧问题,尤其看了川剧后,有许多意见。可惜病了,等他好了会跟你谈的。
恩德常常来练琴,陪陪我们,她说问你好,她说你怎么不写信给她呢?我说你太忙了,家里的信也不多。这一晌我们又在忙校对,工作要紧张起来了。你俄文读得怎样了?琴上的钢丝换了结果如何?音乐理论有没有开始读?希望告知近况。爸爸病了,你又是我们谈话的数据,我们常常拿回忆来体味。
上回刚想写信给你,不料病倒了。病好了不及两天,又发烧,前后八九天,至今还没恢复。今天初到阳台上一望,柳枝上一星星的已经有了绿意,想起“蕉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两句,不知北地春光是否已有消息。
我病的时候,恩德差不多每天来陪我。初期是热度高,昏沉的厉害;后来是眼睛昏花(到现在还没好),看校样每二三行就像一片云雾在眼前飘过,书也不能看,只能躺躺坐坐,整日呆着;幸亏恩德来给我说说笑笑,还拿我打趣,逗我上当,解了不少寂寞。
你近来忙得如何?乐理开始没有?希望你把练琴时间抽一部分出来研究理论。琴的问题一时急不来,而且技巧根本要改。乐理却是可以趁早赶一赶,无论如何要有个初步概念。否则到国外去,加上文字的困难,念乐理比较更慢了。此点务要注意。
三月十九日
川戏中的《秋江》,艄公是做得好,可惜戏本身没有把陈妙常急于追赶的心理同时并重。其余则以《五台会兄》中的杨五郎为最妙,有声有色,有感情,唱做俱好。因为川戏中的“生”这次角色都差,唱正派的尤其不行,既无嗓子,又乏训练;倒是反派角色的“生”好些。大抵川戏与中国一切的戏都相同,长处是做功特别细腻,短处是音乐太幼稚,且编剧也不够好;全靠艺人自己凭天才去咂摸出来,没有经作家仔细安排。而且tempo[节奏]松弛,不必要的闲戏总嫌太多。
自从接到你三月三日发的信以来,一直没有你的消息,不知你身体好吗。我们多挂念你!爸爸的病还没有好,这回三番四复了几次,寒热停了,隔一天又来了,今天是第三次的高潮,气管发炎了,咳嗽得厉害,发高烧,有些神志不清,病中老在念你,希望你来信安慰安慰他,他是多么企望着疼爱的儿子的信,可是嘴里不讲,知道你忙。就是忙,少写些没关系,只要有你来信,我们是安慰的,高兴的。早晚看信箱,总是没有你的信,孩子!赶快来信吧!
在公共团体中,赶任务而妨碍正常学习是免不了的,这一点我早料到。一切只有你自己用坚定的意志和立场,向领导婉转而有力的去争取。否则出国的准备又能做到多少呢?特别是乐理方面,我一直放心不下。从今以后,处处都要靠你个人的毅力、信念与意志——实践的意志。我不再和你说教条式的话,去年那三封长信把我所想的话都说尽了;你也已经长大成人,用不着我一再叮嘱。但若你缺少勇气的时候,尽管来信告诉我,我可以替你打气。倘若你心绪不好,也老老实实和我谈谈,我可以安慰安慰你,代你解决一些或大或小的烦恼。关于××的事,你早已跟我表明态度,相信你一定会实际做到。你年事尚少,出国在即;眼光、嗜好、趣味,都还要经过许多变化;即使一切条件都极美满,也不能担保你最近三四年中,双方的观点不会改变,从而也没法保证双方的感情不变。最好能让时间来考验。我二十岁出国,出国前后和你妈妈已经订婚,但出国四年中间,对她的看法三番四次的改变,动摇得很厉害。这个实在的例子很可以作你的参考,使你做事可以比我谨慎,少些痛苦——尤其为了你的学习,你的艺术前途!
另外一点我可以告诉你:就是我一生任何时期,闹恋爱最热烈的时候,也没有忘却对学问的忠诚。学问第一,艺术第一,真理第一,爱情第二,这是我至此为止没有变过的原则。你的情形与我不同:少年得志,更要想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更要战战兢兢,不负国人对你的期望。你对政府的感激,只有用行动来表现才算是真正的感激!我想你心目中的上帝一定也是Bach[巴赫]、Beethoven[贝多芬]、Chopin[萧邦]等等第一,爱人第二。既然如此,你目前所能支配的精力与时间,只能贡献给你第一个偶像,还轮不到第二个神明。你说是不是?可惜你没有早学好写作的技术,否则过剩的感情就可用写作(乐曲)来发泄,一个艺术家必须能把自己的感情“升华”,才能于人有益。我绝不是看了来信,夸张你的苦闷,因而着急;但我知道你多少是有苦闷的,我随便和你谈谈,也许能帮助你廓清一些心情。
恩德此次开刀经过比去年痛苦得多。去年手术时间仅半小时,这回却花了一小时半;最初三天还有热度,一只眼还发炎,至今还住在医院里。
前信问你要不要再版的《嘉尔曼》送朋友,望来信告知。外边阳光甚好,完全是春天的气息了,可惜我还不能出门去散散步,迎接新到的春光。一切珍重,定下心神学习吧,我祝福你,亲爱的孩子,希望你比我少些烦恼,多些幸福,多有成就给人家幸福!
感情问题能自己想通,我们听了都很安慰。你还该想到,目前你一切都已“如愿以偿”,全中国学音乐的青年,没有一个人有你那么好的条件。你冬天回沪前所担心的事都迎刃而解,顺利出乎你的意料之外。你也该满足了。满足以后更当在别方面多多克制。人生没有一桩幸福是不要付代价的,东边占了便宜,西边就得吃亏些。何况如我前信所云,这也不是吃亏的事,而是“明哲”的举动。好孩子,安心用功吧,保重身体,医生非“常看”不可,吃药不能有一顿没一顿。再见了,孩子!
来信知道你也在伤风咳嗽,真是为娘的又要牵肠挂肚了。想来伤风药不会忘记吃吧。三月里的气候,忽冷忽热,不要怕烦,加衣或脱衣,都要自己小心,不知你现在可好了?爸爸感冒前后十几天,终算痊愈了。这几天忙着看照相机,买相机零件,因为病后,眼花不能工作。有时我也陪他出去逛逛,偶尔也在外面吃顿饭,或吃些点心,算是作乐了!阿敏四日要到苏州去旅行,是跟学校团体出去的,有五百多同学一起去。春假期间,各学校都是如此,苏杭无锡这一带,真是人山人海了,阿敏非常得意。
聪!我心里有一件事,已经放在肚里嘀咕了好久,一直想跟你谈谈。牛恩德这次开刀,吃了很多苦,开刀时的痛苦,比去年加了十倍,去年开刀你是知道的,而且你常常陪着她,念书给她听,解了她不少病中的苦闷。这次医生说她眼睛的肌肉非常弱,恢复的时期会更长,要她耐心静养,真要极大的克制功夫及努力,要三四个月不能弹琴,想她这样的性格,真是相当苦闷的,而且后果如何,谁也不知道。我们只有安慰她,鼓励她,叫她耐心等待。你与她一度感情非常深,为了友谊,你也应该给她写封信,至少站在朋友的立场上,也应该给她一些精神上的帮助。(……)这孩子,心地厚道,天真,坦白,我很同情她。她对你非常关心,从无怨言。这次在医院里住了九天,出院的前一天,牛伯母突然眼睛发炎,很厉害,不能去接她出院,于是由我们去接她出的院。(……)聪!你们既然是很好的朋友,你在百忙中终得写封信给她,安慰安慰她,鼓励鼓励她!给她一些勇气。现在她们母女两人,都是瞎眼睛,此情此景,也够可怜的了!她常常跟我们谈起你,你这次回来,给她不少启发,她很需要你在音乐方面的帮助。可怜她眼睛将来就是复原,我想受了伤,终要打折扣,这是她天生的缺陷,谁也没有办法。她记忆力很好,爸爸教了她六十几首诗歌,她都能背诵,闭着眼睛想想诗歌,想想音乐,就这样过日子。这几天可以听听唱片了,否则日子的确很不容易过。好了,谈得很多了,抽空给她一封信,不一定要长信,给她一些精神上的安慰够了!
记得我从十三岁到十五岁,念过三年法文;老师教的方法既有问题,我也念得很不用功,成绩很糟(十分之九已忘了)。从十六岁到二十岁在大同改念英文,也没念好,只是比法文成绩好一些。二十岁出国时,对法文的知识只会比你现在的俄文程度差。到了法国,半年之间,请私人教师与房东太太双管齐下补习法文,教师管读本与文法,房东太太管会话与发音,整天的改正,不用上课方式,而是随时在谈话中纠正。半年以后,我在法国的知识分子家庭中过生活,已经一切无问题。十个月以后开始能听几门不太难的功课。可见国外学语文,以随时随地应用的关系,比国内的进度不啻一与五六倍之比。这一点你在莫斯科遇到李德伦时也听他谈过。我特意跟你提,为的是要你别把俄文学习弄成“突击式”。一个半月之间念完文法,这是强记,决不能消化,而且过了一晌大半会忘了的。我认为目前主要是抓住俄文的要点,学得慢一些,但所学的必须牢记,这样才能基础扎实。贪多务得是没用的,反而影响钢琴业务,甚至使你身心困顿,一空下来即昏昏欲睡。这问题希望你自己细细想一想,想通了,就得下决心更改方法,与俄文老师细细商量。一切学问没有速成的,尤其是语言。倘若你目前停止上新课,把已学的从头温一遍,我敢断言,你会发觉有许多已经完全忘了。
你出国去所遭遇的最大困难,大概和我二十六年前的情形差不多,就是对所在国的语言程度太浅。过去我再三再四强调你在京赶学理论,便是为了这个缘故。倘若你对理论有了一个基本概念,那么日后在国外念的时候,不至于语言的困难加上乐理的困难,使你对乐理格外觉得难学。换句话说:理论上先略有门径之后,在国外念起来可以比较方便些。可是你自始至终没有和我提过在京学习理论的情形,连是否已开始亦未提过。我只知道你初到时因罗君患病而搁置,以后如何,虽经我屡次在信中问你,你也没复过一个字。——现在我再和你说一遍:我的意思最好把俄文学习的时间分出一部分,移作学习乐理之用。
提早出国,我很赞成。你以前觉得俄文程度太差,应多多准备后再走。其实像你这样学俄文,即使用最大的努力,再学一年也未必能说准备充分——除非你在北京不与中国人来往,而整天生活在俄国人堆里。——但领导方面究竟如何决定,最好请周广仁或别的比较能参与机密的朋友时时探听,让我们早些知道,早些准备。
恩德那里无论如何忙也得写封信去。自己责备自己而没有行动表现,我是最不赞成的。这是做人的基本作风,不仅对某人某事而已,我以前常和你说的,只有事实才能证明你的心意,只有行动才能表明你的心迹。待朋友不能如此马虎。生性并非“薄情”的人,在行动上做得跟“薄情”一样,是最冤枉的,犯不着的。正如一个并不调皮的人耍调皮而结果反吃亏,一个道理。
德伏夏克谱二册收到没有?尽管忙,写信时也得提一提“来信及谱二册均已收到”,不能光提“来信都收到”。
一切做人的道理,你心里无不明白,吃亏的是没有事实表现;希望你从今以后,一辈子记住这一点。大小事都要对人家有交代!
其次,你对时间的安排,学业的安排,轻重的看法,缓急的分别,还不能有清楚明确的认识与实践。这是我为你最操心的。因为你的生活将来要和我一样的忙,也许更忙。不能充分掌握时间与区别事情的缓急先后,你的一切都会打折扣。所以有关这些方面的问题,不但希望你多听听我的意见,更要自己多想想,想过以后立刻想办法实行,应改的应调整的都应当立刻改,立刻调整,不以任何理由耽搁。
接十七日信,很高兴你又过了一关。人生的苦难,theme[主题]不过是这几个,其余只是variations[变奏曲]而已。爱情的苦汁早尝,壮年中年时代可以比较冷静。古语说得好,塞翁失马,未始非福。你比一般青年经历人事都更早,所以成熟也早。这一回痛苦的经验,大概又使你灵智的长成进了一步。你对艺术的领会又可深入一步。我祝贺你有跟自己斗争的勇气。一个又一个的筋斗栽过去,只要爬得起来,一定会逐渐攀上高峰,超脱在小我之上。辛酸的眼泪是培养你心灵的酒浆。不经历尖锐的痛苦的人,不会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所以孩子,我很高兴你这种蜕变的过程,但愿你将来比我对人生有更深切的了解,对人类有更热烈的爱,对艺术有更诚挚的信心!孩子,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
我对于你的学习(出国以前的),始终主张减少练琴时间,俄文也勿太紧张;倒是乐理要加紧准备。我预言你出国以后两年之内,一定要深感这方面的欠缺。故出去以前要尽量争取基本常识。
三四月在北京是最美的季节(除了秋天之外);丁香想已开罢,接着是牡丹盛放。有空不妨上中山公园玩玩。中国的古代文物当然是迷人的,我也常常缅怀古都,不胜留恋呢。
最近正为林伯伯加工修改讨论歌唱的文字;精神仍未完全复原,自己的工作尚未正式开始。
恩德的眼睛略有进步,据林伯伯说要完全纠正斜视需一年之久。她生来多挫折,比不得你一帆风顺。你写给她的信,我看到了,写得很好。
阿敏今日起小考。他春假中上苏州去玩了三天,跟学校团体去的,把黄家姨夫的日本照相机给人偷了,少不得要我赔偿。后小偷抓获,相机也追回。
园子东南角上迭了些小假山,种了些松、柏、紫荆、紫藤、枫树等等。你回来恐怕要不认得了。
又好久不给你写信了。你的自传交上去后,反应如何?乐理学得怎么样?精神如何?心绪又怎样?无一不在念中。有什么感触、不安,希望来信和我谈谈,也许我能替你解脱,至少也可以打打气。
看了《夏倍上校》没有?你喜欢哪一篇?对我的译文有意见吗?我自己愈来愈觉得肠子枯索已极,文句都有些公式化,色彩不够变化,用字也不够广。人民文学社要我译服尔德,看来看去,觉得风格难以传达,畏缩得很。
最近去杭州玩了五天,未去前自觉体力远不如前,去后登山脚力倒仍健旺。回家后园中鹃花盛放,蔷薇也已含苞欲吐。春天来了,想必你也更兴奋了。
此信应有三页,现仅留存最后一页。
今天早上接到李凌先生的信,似乎还没得到联络局回音。不知现在情形怎样了?另有一件事要嘱咐你:搔头的习惯务必革除,到国外去实在太不雅,为了帮你解决这一点,我要你妈妈去买了一瓶头发水给你。头皮痒时可躲到房里去痛痛快快把头发水搽一遍。饭桌子上切忌伸懒腰。出门勿忘戴太阳镜。又揩拭眼镜最好用清水洗过,在脸布上吸干水迹,再用旧的干净手帕揩干。但必须留心,眼镜架的脚极易折断!
等到今天还没有接到你一个字,挂念之至。
找了几日,终把今年正月写给Eva[埃娃] 的信稿找到,连夜打了一份寄给你,望立即放在公事包内,跟你写给她的信稿一起(有一个信封,外面批明的),到波兰后务必要当面交给她。以后你处处要她照料,我们过去的情意也应当让她知道。这是非常要紧的事,千万勿忘!
你走了快一星期, 我们俩的疲劳还未消退。每天早上不到九时总起不来。你这次回来以前,一向都是八点就醒的。你一走,不知怎样,晚上总睡不好,早上骨头酸痛,浑身瘫痪。不知你身体怎样?
终于你的信到了!联络局没早告诉你出国的时间,固然可惜,但你迟早要离开我们,大家感情上也迟早要受一番考验;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人生不是都要靠隐忍来撑过去吗?你初到的那天,我心里很想要你二十以后再走,但始终守法和未雨绸缪的脾气把我的念头压下去了,在此等待期间,你应当把所有留京的琴谱整理一个彻底,用英文写两份目录,一份寄家里来存查。这种工作也可以帮助你消磨时间,省却烦恼。孩子,你此去前程远大,这几天更应当仔仔细细把过去种种作一个总结,未来种种作一个安排;在心理上精神上多作准备,多多锻炼意志,预备忍受四五年中的寂寞和感情的波动。这才是你目前应做的事。孩子,别烦恼。我前信把心里的话和你说了,精神上如释重负。一个人发泄是要求心理健康,不是使自己越来越苦闷。多听听贝多芬的第五 ,多念念克利斯朵夫里几段艰苦的事迹(第一册末了,第四册第九卷末了),可以增加你的勇气,使你更镇静。好孩子,安安静静的准备出国罢。一切零星小事都要想周到,别怕天热,贪懒,一切事情都要做得妥帖。行前必须把带去的衣服什物记在“小手册”上,把留京及寄沪的东西写一清账。想念我们的时候,看看照相簿。为什么写信如此简单呢?要是我,一定把到京时罗君来接及到团以后的情形描写一番,即使借此练练文字也是好的。
近来你很多地方像你妈妈,使我很高兴。但是办事认真一点,却望你像我。最要紧,不能怕烦!
收到你的信多么快慰,我们的笑和哭都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孩子,只有你的一切真能使我们的心开放,想到你,我就觉得幸福了,没什么抱怨的了。回想你在家的一星期,我的精神好得可以日夜不睡,等你一走,连着两天好似瘫痪了。隔了几天,要修理爸爸的书房,又忙着搬屋子,整整忙了三天,现在又一切就绪,安排得有些像样了。爸爸的书橱都搬在阳台上,阳台变了书库,爸爸的书房暂时在三楼,布置得还算落位。敏仍睡底下,因为要等书房的石墙壁干燥,起码要一个半月,然后可以迁入。爸爸工作到深夜,与敏时间上有抵触,可是他的房间,目前东西塞得满炕满谷,他只好在我房内预备功课,反正那间房暗无天日,只好派睡觉用场。这几天我想:你忙着整理行装,衣服究竟做了几套?做工满意否?放内衣的箱子有没有给你?前次塞在你皮鞋盒子内的牙刷牙膏等零星什物,你可以将目前需要用的,拿一些出来,其余都可以装箱,只要账上记好,因为小东西容易疏忽。整理东西是件琐碎而麻烦的事,这次倒是给你训练训练,希望你有条有理,千万不可不耐烦而马虎。你临走前的一切情形,不嫌其详的告诉我们,我们才乐呢!你收到我这封信的时候,离开祖国的日子没有几天了,出国后,多多写信来,在遥远祖国的爸爸妈妈,没有一天不在惦念你,祝祷你的成功、努力!最要紧的要保重身体,衣着寒暖,都要小心。我们抱着希望、快乐的心情,等你各方面满载而归!别了,一切珍重!
孩子,希望你对实际事务多注意些,应办的即办,切勿懒洋洋的拖宕。夜里摆龙门阵的时间,可以打发不少事情呢。宁可先准备好了再玩。
也许这是你出国以前接到的最后一信了,也许连这封信也来不及收到,思之怆然。要嘱咐你的话是说不完的,只怕你听得起腻了。可是关于感情问题,我还是要郑重告诫:无论如何要克制,以前途为重,以健康为重。在外好好利用时间,不但要利用时间来工作,还要利用时间来休息、写信。别忘了杜甫那句诗:“家书抵万金!”
孩子,别了,我们没一天不想念你,没一天不祝福你,在精神上拥抱你!
你临走前七日发的信,到十日下午才收到,那几天我们左等右等老不见你来信,焦急万分,究竟怎么回事?走了没有?终于信来了,一块石头落了地。原来你是一个人走的,旅途的寂寞,这种滋味我也想象得出来。到了苏联、波兰,是否都有人来接你,我们只有等你的消息了。
关于你感情的事,我看了后感到无限惶惑不安。对这个问题我总觉得你太冲动,不够沉着。这次发生的,有些出乎人情之常,虽然这也是对你多一次教训,但是你应该深深的自己检讨一番,对自己应该加以严厉的责备。我也不愿对你多所埋怨,不过我觉得你有些滥用感情,太不自爱了,这是不必要的痛苦。(……)得到这次教训后,千万要提高警惕,不能重蹈覆辙。你的感情太多了,对你终身是个累。所以你要大彻大悟,交朋友的时候,一定要事先考虑周详,而且也不能五分钟热度,凭一时冲动,冒冒失失的做了。我有句话,久已在心里嘀咕:我觉得你的爱情不专,一个接着一个,在你现在的年龄上,不算少了。我是一个女子,对这方面很了解女人的心理,要是碰到你这样善变,见了真有些寒心。你这次出国数年,除了努力学习以外,再也不要出乱子,这事出入重大,除了你,对爸爸的前途也有影响的。望你把全部精力放在研究学问上,多用理智,少用感情,当然,那是要靠你坚强的信心,克制一切的烦恼,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非克服不可。对于你的感情问题,我向来不参加任何意见,觉得你各方面都在进步,你是聪明人,自会觉悟的。我既是你妈妈,我们是休戚相关的骨肉,不得不要唠叨几句,加以规劝。
回想我跟你爸爸结婚以来,二十余年感情始终如一,我十四岁上,你爸爸就爱上了我(他跟你一样早熟),十五岁就订婚,当年冬天爸爸就出国了。在他出国的四年中,虽然不免也有波动,可是他主意老,觉悟得快,所以回国后就结婚。婚后因为他脾气急躁,大大小小的折磨总是难免的,不过我们感情还是那么融洽,那么牢固,到现在年龄大了,火气也退了,爸爸对我更体贴了,更爱护我了。我虽不智,天性懦弱,可是靠了我的耐性,对他无形中或大或小多少有些帮助,这是我觉得可以骄傲的,可以安慰的。我们现在真是终身伴侣,缺一不可的。现在你也长大成人,父母对儿女的终身问题,也常在心中牵挂,不过你年纪还轻,不要操之过急。以你这些才具,将来不难找到一个满意的对象。好了,唠唠叨叨写得太多,你要头痛了。
今天接到你发自满洲里的信,真是意想不到的快,高兴极了!等到你接到我们的信时,你早已一切安顿妥当。望你将经过情形详细告诉我们,你的消息对我们永远是新鲜的。
你车上的信写得很有趣,可见只要有实情、实事,不会写不好信。你说到李、杜的分别,的确如此。写实正如其他的宗派一样,有长处也有短处。短处就是雕琢太甚,缺少天然和灵动的韵致。但杜也有极浑成的诗,例如“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那首胸襟意境都与李白相仿佛。还有《梦李白》《天末怀李白》几首,也是缠绵悱恻,至情至性,非常动人的。但比起苏、李的离别诗来,似乎还缺少一些浑厚古朴。这是时代使然,无法可想的。汉魏人的胸怀比较更近原始,味道浓,苍茫一片,千古之下,犹令人缅想不已。杜甫有许多田园诗,虽然受渊明影响,但比较之下,似乎也“隔”(王国维语)了一层。回过来说:写实可学,浪漫底克不可学;故杜可学,李不可学;国人谈诗的尊杜的多于尊李的,也是这个缘故。而且究竟像太白那样的天纵之才不多,共鸣的人也少。所谓曲高和寡也。同时,积雪的高峰也令人有“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感,平常人也不敢随便瞻仰。词人中苏、辛确是宋代两大家,也是我最喜欢的。苏的词颇有些咏田园的,那就比杜的田园诗洒脱自然了。此外,欧阳永叔的温厚蕴藉也极可喜,五代的冯延巳也极多佳句,但因人品关系,我不免对他有些成见。
父亲为傅聪编辑并手抄的古诗词读本书影之一
你现在住哪里?食宿是否受招待?零用钱是怎样的?将来倘住定一处,讲定多少钱一个月包定伙食,那么有一点需要注意(也是我从前的经验),就是事先可以协商,倘隔天通知下一天少吃一顿或两顿(早餐当然不算),房东可以不准备饭菜,因此可少算一顿或两顿饭钱。预料你将来不时有人请吃饭,请吃饭也得送些小礼,便是半打花也行,那就得花钱;把平时包饭地方少算的饭钱移作此用,恰好cover[弥补]。否则很容易闹亏空。尤其你现在的情形,无处在经济上讨救兵,故我特别要嘱咐你。
我第一信中所提的事,希望和我详细谈谈。在外倘有任何精神苦闷,也切勿隐瞒,别怕受埋怨。一个人有个大二十几岁的人代出主意,决不会坏事。你务必信任我,也不要怕我说话太严,我平时对老朋友讲话也无顾忌,那是你素知的。并且有些心理波动或是郁闷,写了出来等于有了发泄,自己可痛快些,或许还可免做许多傻事。孩子,我真恨不得天天在你旁边,做个监护的好天使,随时勉励你,安慰你,劝告你,帮你铺平将来的路,准备将来的学业和人格。
七月二十七日深夜
上星期我替恩德讲《长恨歌》与《琵琶行》,觉得大有妙处。白居易对音节与情绪的关系悟得很深。凡是转到伤感的地方,必定改用仄声韵。《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一段,好比staccato[断音],像琵琶的声音极切;而“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几句,等于一个长的pause[休止];“银瓶……水浆迸”两句,又是突然的attack[明确起音],声势雄壮。至于《长恨歌》,那气息的超脱,写情的不落凡俗,处处不脱帝皇的nobleness[雍容气派],更是千古奇笔。看的时候可以有几种不同的方法:一是分出段落看叙事的起伏转折;二是看情绪的忽悲忽喜,忽而沉潜,忽而飘逸;三是体会全诗音节与韵的变化。再从总的方面看,把悲剧送到仙界上去,更显得那段罗曼史的奇丽清新,而仍富于人间味(如太真对道士说的一番话)。还有白居易写动作的手腕也是了不起:“侍儿扶起娇无力”,“君王掩面救不得”,“九华帐里梦魂惊”几段,都是何等生动!“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写帝王逃难自有帝王气概。“翠华摇摇行复止”,又是多鲜明的图画!最后还有一点妙处:全诗写得如此婉转细腻,却仍不失其雍容华贵,没有半点纤巧之病(细腻与纤巧大不同)!明明是悲剧,而写得不过分的哭哭啼啼,多么中庸有度,这是浪漫底克兼有古典美的绝妙典型。
二十八日午夜
上星期六(七月二十四日)爸爸说三天之内应该有聪的信,果然,他的预感一点儿也不错,二十六日收到你在车中写的,莫斯科发的,由张宁和转寄的信,我们多高兴!你的信,字迹虽是草率,可是写得太好了,我们大为欣赏,一个人孤独了,思想集中,所发的感想都是真情实意。你所赏识的李太白、白居易、苏东坡、辛稼轩等各大诗人也是我们所喜欢,一切都有同感,亦是一乐也。等到你有什么苦闷、寂寞的时候,多多接触我们祖国的伟大诗人,可以为你遣兴解忧,给你温暖。不知你何日到的波兰?一路上招待如何?住在何处?波兰国庆观礼一定赶到了是么?参加的经过情形告诉我们好么?波兰的Eva[埃娃]妈妈碰到了一定很高兴吧?送给她的礼物,她喜欢么?她到底有没有收到你爸爸的信?饮食起居习惯么?是否已开始练琴?是否有教授指导?总之你的一切生活状况要详细告诉我们,我们无日不在思念你!你留在北京的东西,至今没有寄来,不知究竟怎么回事?临走时钱是否用得差不多了?你来信不提。今年苦雨,简直没有一天不下雨,什么东西都是一股潮湿味儿,你的琴因此有好些琴键发不出声音,教恩德练琴,她也没有劲。阿敏的琴也脱胶了,正在修理。这一星期来,他又恢复正常,他也有自知之明,并不固执了,因为我们同他讲欣赏与学习是两件事。他是平均发展的,把中学放弃了,未免可惜,我们赞成他提琴不要放弃,中学也不要放弃,陈又新的看法亦然如此。现在他似乎想通了,不闹情绪了,每天拉琴四小时,余下时间看克利斯朵夫,还有听音乐,偶尔出去看看电影。这次波兰电影周,《萧邦的青年时代》他陪我去看了,有些不过瘾,编剧有问题,光线太阴暗,还不是理想的。
修理的房子还没有干透,爸爸还在三楼工作,他对工作的有规律,你是深知的。服尔德的作品译了三分之二,每天总得十小时以上,预计九月可出版。近来工作紧张了,晚上不容易睡好,我叫他少做些,他总是非把每天规定的做完不可,性格如此,也没办法。一空下来,他还要为你千思百虑的操心,替你想这样想那样,因为他是出过国的,要把过去的经验尽量告诉你,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的周折。他又是样样想得周到,有许多宝贵的意见,他得告诉你,指导你,提醒你。孩子,千万别把爸爸的话当耳边风,一定要牢牢记住,而且要经过一番思索,我们的信可以收起来,一个人孤寂的时候,可以不时翻翻。我们做父母的人,为了儿女,不怕艰难,不辞劳苦,只要为你们好,能够有助于你们的,我们总尽量的给。希望你也能多告诉我们。你的忧,你的乐,就是我们的,让我们永远连结在一起。我们虽然年纪会老,可是不甘落后,永远也想追随在你们后面。
唱片的card[卡片],我已全部做好,以作曲家为主,什么作品,谁的指挥,什么乐队,谁的独奏,都写得清清楚楚,而且放在哪个柜子,哪一格内,第几号,都写在唱片袋上,所以要找方便,要归还也方便。一共有五百多张唱片,也不算少了。等到书房搬好,爸爸还要我做书的卡片,好像图书馆一样,你看我忙么?反正我喜欢工作,没有事反觉无聊。每天一上午我要帮着做杂务,到下午才有时间分配给爸爸,晚上是我最舒服的时间,透一口气,可以静下来看看书了。
胡家表叔三十日起要轮训四个月,家里只有祖姑母一人,她老人家就是太繁琐了些,她有时来了,我总得陪陪她,看她年老孤独,也够可怜。上星期日(二十五日)柯子岐、汪酉三、汪容生, 还有你的学生李明云,来看我们,我请他们吃冰淇淋,容生考进了音乐学院,酉三仍旧休学一年,柯子岐高中毕业了也不考大学,现在跟夏国琼 学琴,可怜他眼高手低,相当苦闷。想来想去还是你最幸运的了,机会太好了,所以要抓紧时间,不能随随便便,人家对你的估价愈高,你的努力愈要加强。我们对你讲了许多,望你多看重些,多给我们写信,那是我们最急切而热望的。再有一件要紧事,要你现在起注意的,你现在要开始学习理财了,每个月的用途,一定要有个预算,这是给你实际的训练,钱不能用过头,要积蓄一些,以防不时之需,而且在国外,不像在国内,闹亏空还不要紧,而是丢脸的。希望你能把你的收入、开支也告诉我们,也许我们可以有些补充的意见。不多谈了,过几天再写。
这几天忙得很,你跟弟弟的卧房,平时暗无天日,加上潮湿透顶,东西霉的霉,坏的坏,把柜子衣橱统统清理一下,拿到外面去晒,这一下可不得了,原来地板往下沉了,地板底下的垫木烂掉了,不得不把地板彻底修理,真费事,东西都要出清才好做,所以叫原来的保姆阿妹来帮忙。明后天木匠就来做,等做好了,又要把东西搬回去,你看烦不烦,我老是忙这些琐碎的杂务,真是没有办法。
你到了波兰后的第一封信收到了。看样子你没有参加他们的国庆典礼,因为你就到海滨去的,到了那边后的情形,想来不久就会收到你的信,我们天天等着消息呢。他们招待你很好,你又胖了,我们真高兴。关于你练琴的情形,想来亦已上了轨道,对指导你的老师一定很满意,我们都很放心。你的琴,因为今年过于潮湿,今天李维宁来修理过了,虽然没有人经常去弹,我们也得好好保护。你在京的东西,至今没有消息,爸爸曾写信去问李凌,也没有回音,有些莫名其妙,究竟怎么回事。你临走时,是否切切实实托给罗忠镕的,等你去信给他们时候,顺便提一提。来信望将那边的气候,风土人情告诉我们,我想你现在功课相当紧张,可是志同道合的人有的是,大家都是年轻人,一定又交了些朋友,你不妨也可告诉我们在朋友之间的思想谈论等等。你说八月二十五日又要到Krakow[克拉可夫]去,我们为此大查其地图,似乎离开华沙很远,是否停留在那边学习?那么你整个的行李放在何处?我跟爸爸常常会梦见你,可知我们思念儿女的深,晚上我跟你爸爸总要谈谈你,昨晚我问他,你猜阿聪的信几时又要到了,他说在这三四天之内应该来了。我看灵验不灵验?
二十日的信,邮戳是二十三日的,到上海是三十一日,真是快得很。大概代寄的人耽误了二天。现在想必在海滨了。我查地图,翻字典,大概Gdansk[格但斯克]就是从前的但泽[Danzig],但你又加了一个Sopot[索波德]不知何意。是否在大城近边的一个小地名?
第一件我要郑重嘱咐你的事,就是你千万不要下海游泳。除非有正式的职业的游泳教师教,自己不能跟着青年朋友去。这一点是我们最放心不下的。海边不比内河,潮水涨落,非可逆料,而且来势的迅速出人意外。我会游泳的也有戒心,何况你!为了免得我们提心吊胆,此事切切牢记!
见到Eva[埃娃],她也收到我的信,真是高兴。其实你去告诉她,写俄文来,我们可以找人翻译的。希望你把她的地名及姓氏详细正楷写给我。
你到了海滨以后,定有许多新鲜消息,大概这封信已经在路上了。我预计三四日内必有你的信到。在华沙与蒋天佐等谈些什么?大使馆对你每月用度事又如何说法?前二信说的理财之道,务望注意!
海滨是否先来一个测验式的手续?派给你的教授Hoffman[霍夫曼]见了没有?是怎样的人?多少年纪了?不妨描写一番。大家对你有何意见?好的坏的,我都希望听到,就像你出去了一天,晚上在书房里和我一灯相对那样的畅谈。
近来我工作紧张之至,所以又腰酸背痛起来。我整个生活几乎与机器相似。星期日给恩德与敏二人上课,下午不免有客。除了理发,简直不上街。你的信早已想写,也直压到今天。给恩德上“文化史”,我也要花时间预备,所以更忙了。
你写信直式横式本无所谓,倘夹的西文多,似乎横式较便。我觉得写行书,是上下相连的,故直式较快。
你在外面快活,当然我们也快活;但愿分一些快活给我们,多多报告消息。你的材料,叫我写来一定每星期都可写上好几千字。写信要训练把字写得小,信纸用薄的航空纸:字小纸薄,才可以多写而不多花邮费。
我来这里以后,很奇怪我的技巧进步很大,我自己简直认不得了。昨天弹了二个《练习曲》,一个《玛祖卡》,一个《即兴曲》,一个《叙事曲》,和那个人人必弹的《前奏曲》(作品四十五号),成绩相当不错,比我从前的成绩好多了。这儿从教授到学生,全都很赏识我,教授说我弹的《前奏曲》是全体中最好的:除了一些技巧上不够放松,以及音质太硬,和一些小小的风格上的问题需要纠正外,没有什么大毛病。他们都非常惊异于我对萧邦的理解。我很奇怪,来到这里以后,跟我在国内弹的萧邦完全不同,改变得快极了。这儿一切气氛都是萧邦味的,我很快就感染了这气氛。我的《玛祖卡》也受到很多称赞。我真有点厌烦于给你们报告这些,老是自吹自擂的,真麻烦。的确我来此以后,很用功了一番。
来到波兰以前,他们原定把我派给霍夫曼教授;到波兰后,七月三十一日,第一次在海滨弹给萧邦委员会的教授们听,审定我参加萧邦比赛的资格,并决定由萧邦委员会主席杰维茨基 教授教我。
星期二我将上第一课了。我现在还不知道究竟以后将如何学习,看样子,我的技巧并不需要完全改过;原因是我的手现在比从前放松多了。
这里(奥尔托沃-格丁尼亚)集中了九个经过几次选拔出来的波兰最好的年轻钢琴家。技巧没问题,都非常好,对萧邦的理解也没问题,是道地的萧邦。有几个特别好,比我上次听到过的Chopinist 高明多了。他们并不冷冰冰,也不很热情,却没有一个有特殊的个性气质。
八月一日的信收到了,今天是十一日,就是说一共只有十天功夫。(……)
你的生活我想象得出,好比一九二九年我在瑞士。但你更幸运,有良师益友为伴,有你的音乐做你崇拜的对象。我二十一岁在瑞士正患着青春期的、浪漫底克的忧郁病:悲观、厌世、徬徨、烦闷、无聊:我在《贝多芬传》译序中说的就是指那个时期。孩子,你比我成熟多了,所有青春期的苦闷,都提前几年,早在国内度过;所以你现在更能够定下心神,发愤为学;不至于像我当年蹉跎岁月,到如今后悔无及。
你的弹琴成绩,叫我们非常高兴。对自己父母,不用怕“自吹自捧”的嫌疑,只要同时分析一下弱点,把别人没说出而自己感觉到的短处也一起告诉我们。把人家的赞美报告我们,是你对我们最大的安慰;但同时必须深深的检讨自己的缺陷。这样,你写的信就不会显得过火;而且这种自我批判的功夫也好比一面镜子,对你有很大帮助。把自己的思想写下来(不管在信中或是用别的方式),比着光在脑中空想是大不同的。写下来需要正确精密的思想,所以写在纸上的自我检讨,格外深刻,对自己也印象深刻。你觉得我这段话对不对?
我对你这次来信还有一个很深的感想,便是你的感觉性极强、极快。这是你的特长,也是你的缺点。你去年一到波兰,弹Chopin[萧邦]的style[风格]立刻变了;回国后却保持不住;这一回一到波兰又变了。这证明你的感受力极快。但是天下事有利必有弊,有长必有短,往往感受快的,不能沉浸得深,不能保持得久。去年时期短促,固然不足为定论。但你至少得承认,你的不容易“牢固执著”是事实。我现在特别提醒你,希望你时时警惕,对于你新感受的东西不要让它浮在感受的表面;而要仔细分析,究竟新感受的东西和你原来的观念、情绪、表达方式有何不同。这是需要冷静而强有力的智力,才能分析清楚的。希望你常常用这个步骤来“巩固”你很快得来的新东西(不管是技术是表达)。长此做去,不但你的演奏风格可以趋于稳定、成熟(当然所谓稳定不是刻板化、公式化);而且你一般的智力也可大大提高,受到锻炼。孩子,记住这些!深深的记住!还要实地做去!这些话我相信只有我能告诉你。
还要补充几句:弹琴不能徒恃sensation[感觉],sensibility[情感]。那些心理作用太容易变。从这两方面得来的,必要经过理性的整理、归纳,才能深深的化入自己的心灵,成为你个性的一部分,人格的一部分。当然,你在波兰几年住下来,熏陶的结果,多少也(自然而然的)会把握住精华。但倘若你事前有了思想准备,特别在智力方面多下功夫,那么你将来的收获一定更大更丰富,基础也更稳固。再说得明白些:艺术家天生敏感,换一个地方,换一批群众,换一种精神气氛,不知不觉会改变自己的气质与表达方式。但主要的是你心灵中最优秀最特出的部分,从人家那儿学来的精华,都要紧紧抓住,深深的种在自己性格里,无论何时何地这一部分始终不变。这样你才能把独有的特点培养得厚实。
关于这个问题,我想你听了必有所感。不妨跟我多谈谈。
其次,我不得不再提醒你一句:尽量控制你的感情,把它移到艺术中去。你周围美好的天使太多了,我怕你又要把持不住。你别忘了,你自誓要做几年清教徒的,在男女之爱方面要过几年僧侣生活,禁欲生活的!这一点千万要提醒自己!时时刻刻提防自己!一切都要醒悟得早,收篷收得早;不要让自己的热情升高之后再去压制,那时痛苦更多,而且收效也少。亲爱的孩子,无论如何你要在这方面听从我的忠告!爸爸妈妈最不放心的不过是这些。
你上课以后,老师如何批评?那时他一定有更切实更具体的指摘,不会光是夸奖了。我们都急于要知道。你对Chopin[萧邦]的了解,他们认为的长处短处,都望详细报告。technic[技巧]问题也是我最关心的。老师的意见怎样?是否需要从头来起?还是目前只改些小地方,待比赛以后再彻底修改?这些你也不妨请问老师。
罗忠镕和李凌都有回信来,你的行李因大水为灾,货车停开,故耽误了。你不必再去信向他们提。我认为你也应该写信给李凌,报告一些情形,当然口气要缓和。人家说你好的时候,你不妨先写上“承蒙他们谬许”“承他们夸奖”一类的套语。李是团体的负责人 ,你每隔一个月或一个半月都应该写信;信末还应该附一笔,“请代向周团长致敬。”这是你的责任,切不能马虎。信不妨写得简略,但要多报告一些事实。切不可二三月不写信给李凌——你不能忘了团体对你的好意与帮助,要表示你不忘记,除了不时写信没有第二个办法。
你记住一句话:青年人最容易给人一个“忘恩负义”的印象。其实他是眼睛望着前面,饥渴一般的忙着吸收新东西,并不一定是“忘恩负义”;但懂得这心理的人很少;你千万不要让人误会。
天天想写信,老是忙不过来。房子还没收拾好,天气又热,汗流浃背。爸爸照样在三楼工作,大概到月底能搬下来。
这几天,这里为了防台防汛,各单位各组织都紧张非凡,日夜赶着防御工程,抵抗大潮汛的侵袭。据预测,今年的潮水特别大,有高出黄浦江数尺的可能,为预防起见,故特别忙碌辛苦。长江淮河水患已有数月之久,非常艰苦,为了抢修抢救,不知牺牲了多少生命,同时又保全了多少生命财产。都是些英雄与水搏斗。听说水涨最高的地方,老百姓无处安身,躲在树上,大小便、死尸、脏物都漂浮河内,多少的党员团员领先抢救。筑堤筑坝,先得打桩,但是水势太猛,非有一个人把桩把住,让另外一个人打下去不可;听说打桩的人,有时会不慎打在抱桩的身上、头上、手上,或是水流湍急就这么把抱着桩的人淹没了;光是打桩一件事,已不知牺牲了多少人,他们都是不出怨言的那么无声无息的死去,为了与自然斗争而死去。许多悲惨的传闻,都令人心惊胆战。牛家的大妹,不久就要出发到淮河做卫生工作,同时去有上千的医务人员,这是困苦万状的工作,都是冒着生命危险去的。你想先是饮水一项,已是危险万分,何况疟疾伤寒那些病菌的传染,简直不堪设想。我看了《保卫延安》以后,更可以想象得出大小干部为了水患而艰苦的斗争是怎么一回事。那是一样的可怕,一样的伟大。(好像楼伯伯送你一部,你看过没有?)我常常联想起你,你不用参加这件与自然的残酷斗争。幸运的孩子,你在中国可说是史无前例的天之骄子。一个人的机会、享受,是以千千万万人的代价换来的,那是多么宝贵。你得抓住时间,提高警惕,非苦修苦练,不足以报效国家,对得住同胞。看重自己就是看重国家。不要忘记了祖国千万同胞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努力,为人类的幸福而努力。尤其要想到目前国内生灵所受的威胁,所作的牺牲。把你个人的烦闷,小小的感情上的苦恼,一齐割舍干净。这也是你爸爸常常和我提到的。我想到爸爸前信要求你在这几年中要过等于僧侣的生活,现在我觉得这句话更重要了。你在万里之外,这样舒服,跟着别人跟不到的老师;学到别人学不到的东西;感受到别人感受不到的气氛;享受到别人享受不到的山水之美,艺术之美,所以在大大小小的地方不能有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同胞的事发生。否则,艺术家的慈悲与博爱就等于一句空话了。爸爸一再说你懂得多而表现少,尤其是在人事方面,我也有同感。但我相信你慢慢会有进步的,不会辜负我们的。我又想到国内学艺术的人中间,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从小受了那么多的道德教训。你爸爸花的心血,希望你去完成它;你的成功,应该是你们父子两人合起来的成功。我的感想很多,可怜我不能完全表达出来。
我忙得很,只能和你谈几桩重要的事。
你素来有两个习惯:一是到别人家里,进了屋子,脱了大衣,却留着丝围巾;二是常常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或是裤袋里。这两件都不合西洋的礼貌。围巾必须和大衣一同脱在衣帽间,不穿大衣时,也要除去围巾。手插在上衣袋里比插在裤袋里更无礼貌,切忌切忌!何况还要使衣服走样,你所来往的圈子特别是有教养的圈子,一举一动务须特别留意。对客气的人,或是师长,或是老年人,说话时手要垂直,人要立直。你这种规矩成了习惯,一辈子都有好处。
在饭桌上,两手不拿刀叉时,也要平放在桌面上,不能放在桌下,搁在自己腿上或膝盖上。你只要留心别的有教养的青年就可知道。刀叉尤其不要掉在盘下,叮叮当当的!
出台行礼或谢幕,面部表情要温和,切勿像过去那样太严肃。这与群众情绪大有关系,应及时注意。只要不急,心里放平静些,表情自然会和缓。
你的老师有多少年纪了?是哪个音乐学院的教授?过去经历如何?面貌怎样的?不妨告诉我们听听。别忘了爸爸有时也像你们一样,喜欢听故事呢。
总而言之,你要学习的不仅仅在音乐,还要在举动、态度、礼貌各方面吸收别人的长处。这些,我在留学的时代是极注意的;否则,我对你们也不会从小就管这管那,在各种manners[礼节,仪态]方面跟你们烦了。但望你不要嫌我繁琐,而要想到一切都是要使你更完满,更受人欢喜!
杰维茨基教授是波兰最好的教授,年轻的最好的波兰钢琴家差不多全出于他的门下。他的音乐修养真令人折服。经他一说,好像每一个作品都有无穷尽的内容似的。他今年七十四岁,精神还很好,上课时喜欢站着,有时走来走去,有时靠在琴上,激动得不得了,遇到音乐慷慨激昂的时候,会大声的吼叫起来、唱着。他有那么强的感染力,上课的时候,我会不自觉的整个投入音乐中去。
《革命练习曲》要弹得热情澎湃,弹得庄严雄伟,不能火爆;节奏要非常稳,像海浪一般汹涌,但是有股威武的意志的力量控制着。
《玛祖卡》若不到波兰,真是学不好。那种微妙的节奏,只可以心领神会,无法用任何规律来把它肯定的。既要完全弹得像一首诗一般,又要处处显出节奏来,真是难!而这个难在它不是靠苦练练出来的,只有心中有了那境界才行。这不但是音乐的问题,而是跟波兰的气候、风土、人情,整个波兰的气息有关。
我也知道了什么叫音质的好坏,那完全在于技巧的方法。所谓放松,是一切力量都是自然的,不用外加的力。弹最强音的时候,用全身的力量加上去,而不是拿手腕来用力压;这样出来的音质才是丰满的;手臂要完全放松。演奏时,手臂要放松到可以随意摆动,而不妨碍手指的活动。我的老师说:在一切情况下,只有做到完全自然而舒服就对,并没有死板的方法,各人的感觉可能不同。还有处处要懂得节省精力,凡是不需要浪费精力的地方,一定不要浪费。我从前的练琴真是浪费太多了,但这一切非得好教授指导才行,空口说是不成的。
教授谈到萧邦时,说他的作品跟波兰的气候一样,变幻不定,忽而阴忽而晴,忽而风风雨雨,忽而又阳光灿烂,萧邦的音乐是极其细致微妙的,譬如《我们的时代》这首《玛祖卡》,在一个小节中间,有时即有悲有喜,从明亮到阴暗,或是从阴暗到明亮,变化无穷。理解萧邦,一定要真正体会到这些。
我一直在紧张的练琴,每两天就上一次课。教授的脾气可不小,我上课真有些害怕,但学到的东西真多。这回我才知道天高地厚了,才知道好教授是怎么回事了。现在练的是《幻想曲》《诙谐曲》《夜曲》《练习曲》《玛祖卡》,自以为已经练得很仔细,但经老师一说,总有很多很多新东西发现:像《幻想曲》,他分析它的结构,前后布局,如何显出对比,还有节奏上的毛病。当然有一部分和我的理解不同,但大部分都是我所折服的。《诙谐曲》的节奏,我从前完全没有把握;他说了之后,我才发现为什么我老弹不好的原因。《革命练习曲》我现在才弹得真像样了。
我每天练一些很简单的放松练习,进步很大,练任何乐曲都随时注意放松。音质加大了,我所费的精力却反而减少。《波洛奈兹》自从知道了练的方法以后,那段原来使我觉得很困难的八度,显然有了进步,还有双全音符。当然不能马上练到和他们的钢琴家那么好,但我相信不会很慢。我每天练八小时以上,他们每人不过五小时。我来得太晚,准备得太晚,技巧根基又差,不拼命是绝对不行的。
他们对我期望非常高,我决不能辜负他们,而且也是自己和国家的体面,因此我得加倍用功。
八月十三日自波发的第三信已经于二十三日收到。我们十六日发的(波5)一信,想你亦可收到。这时期全家都特别忙,故半个月不能给你写信。
我译的服尔德到昨夜终算完成,寄到北京去。从初译以后,至寄出为止,已改过六道,仍嫌不够古雅,十八世纪风格传达不出。
妈妈忙着杂务,搬书房、书橱,打扫,理衣服,零碎事儿简直做不完。阿敏今天已去缴费,明儿就上课了。整个暑假我没有休息,星期日上午要教恩德、阿敏国文等等,下午又有许多客人。
我今夏身心极感疲劳,腰酸得很,从椅上站起来,一下子伛着背,挺不直。比往年差多了。精神也不及从前那么不知疲倦。除了十小时半以外的经常工作,再要看书,不但时间不够,头脑也吃不消了。
你的学习情形令人大为兴奋。两天上一课,就是每周三课。别的学生是否也是如此?我猜你是因为技巧落后,他们对你特别加紧,不知是否?来信说又要表演给委员会听,别人也是的;结果如何?别人的进步与你比起来又如何?
二十日下午我参加了演奏会,那天共有三人。我的节目很大,二个《前奏曲》,以及《练习曲》《夜曲》《诙谐曲》《玛祖卡》《摇篮曲》和《幻想曲》。除了《波洛奈兹》以外,差不多比赛的初复赛节目都全了。我的成绩,自己非常不满意,但我得到了轰动全场的成功。这种音乐会,本来是不鼓掌的;但我弹完以后,所有的听众,连教授在内,全都鼓掌。许多人要我签名,许多人吻我,一个老头儿的胡子刮得我怪疼的。“好啊!真棒!了不起的艺术家!……”霍夫曼教授和我说,“在你心里有萧邦的灵魂,而波兰的钢琴家们却没有。音乐第一重要,技巧是其次的。你不是波兰人,而你的《玛祖卡》却是最好的。”我自己很不满意,因为那天我很紧张,原因是一方面好久没有上台了,尤其在这种严肃得可怕的场合;另一方面,事先我没有试一下钢琴,那是一个九尺的斯丹威,音质很好,琴键的触摸却很不平稳,踏板也很难控制。我平时练的是布吕特讷 ,音质非常轻,而且总是关着琴盖练的;那天一上台,我就吓了一跳,声音大得不得了,我以为自己的触键太硬了,踏板也糊涂;我越来越慌,脚也发抖,手也发麻,感觉到血管里的血流得特别快,弹了很多夹音,许多地方也没有把我平时了解的表现出来。我的教授事后和我谈了些。他是个非常严厉的老师,总是注意到每一小节的毛病,我那天所有的毛病都未能逃过他的耳朵。他当然是鼓励我的,说我最重要的问题是踏板,还要克服紧张,要多多上台。那天虽然紧张,我的音乐还很好,《玛祖卡》最好,我自己的结论是弹得很动人,但不完整。
还有一点我要告诉你们,就是全体都认为我有迷人的音质,最轻的时候还是很结实而富于歌唱性,最响的时候连房子都震动而一点不硬,这都是使我惊异的。
现在我觉得,萧邦在我与其说需要学,不如说需要把我心中所有的萧邦尽量发掘,尽量加以人工的琢磨。所以风格问题,我在波兰不必说四五年,就是一年,我相信可以把握得很牢固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心中的萧邦是真的萧邦,不需要改变本质,只是加工的问题。现在我对于萧邦或一切浪漫派音乐都不担心,倒想在比赛以后,好好的学学贝多芬、巴赫、莫扎特和现代音乐。
我的教授其实是一个非常冷漠的人,并不热心,但却是最好的教授,绝无艺术家气质。他的耳朵和眼睛,有锐敏的观察力,对于学生演奏的一点一滴,都注意得清清楚楚。他对于我所以特别适合,因为他很少有热情的时候,很少欣赏到别人演奏中的气质、精神,总是注意小地方和曲子的结构、比例等等。他是完完全全的理智,而不是热情。我有足够的热情,不需要一个太热情的教授来把我捧得忘乎所以,却需要一个教授时时刻刻来加强我的理智。
我现在整个的心、灵魂都在音乐里。他们(同学)有时竟把我从琴上拖下来。真是,只有音乐使我感到无上的幸福,一种创造的幸福。我一个人清静的工作时,才是最愉快的时候。我怕任何人来扰乱我。我需要清静,需要静静的想。音乐的环境培养了我的内心生活,而内心生活又培养了我的音乐。
多高兴,收到你波兰第四信和许多照片,邮程只有九日,比以前更快了一天。看照片,你并不胖,是否太用功,睡眠不足?还是室内拍的照,光暗对比之下显得瘦?又是谁替你拍的?在什么地方拍的,怎么室内有两架琴?又有些背后有竞赛会的广告,是怎么回事呢?通常总该在照片反面写印日期、地方,以便他日查考。
你的“鬆”字始终写别字,记住:上面是“髟”,下面是“松”,“松”便是“鬆”字的读音,记了这点就不会写错了。要写行书,可以如此写: 。高字的草书是 。
还有一件要紧的小事情:信封上的字别太大,把整个封面都占满了;两次来信,一封是路名被邮票掩去一部分,一封是我的姓名被贴去一只角。因为信封上实在没有地方可贴邮票了。你看看我给你的信封上的字,就可知道怎样才合适。
你的批评精神越来越强,没有被人捧得“忘其所以”,我真快活!你说的脑与心的话,尤其使我安慰。你有这样的了解,才显出你真正的进步。一到波兰,遇到一个如此严格、冷静、着重小节和分析曲体的老师,真是太幸运了。经过他的锻炼,你除了热情澎湃以外,更有个钢铁般的骨骼,使人觉得又热烈又庄严,又有感情又有理智,给人家的力量更深更强!我祝贺你,孩子,我相信你早晚会走到这条路上:过了几年,你的修养一定能够使你的brain[理智]与heart[感情]保持平衡。你的性灵越发掘越深厚、越丰富,你的技巧越磨越细,两样凑在一处,必有更广大的听众与批评家会欣赏你。孩子,我真替你快活。
你此次上台紧张,据我分析,还不在于场面太严肃——去年在罗京比赛不是一样严肃得可怕吗?主要是没先试琴,一上去听见tone[声音]大,已自吓了一跳;touch[触键]不平均,又吓了一跳;pedal[踏板]不好,再吓了一跳。这三个刺激是你二十日上台紧张的最大原因。你说是不是?所以今后你切须牢记,除非是上台比赛,谁也不能先去摸琴,否则无论在私人家或在同学演奏会中,都得先试试touch[触键]与pedal[踏板]。我相信下一回你决不会再nervous[紧张]的。
大家对你的欣赏,妈妈一边念信一边直淌眼泪。你瞧,孩子,你的成功给我们多大的欢乐!而你的自我批评更使我们喜悦得无可形容。
要是你看我的信,总觉得有教训意味,仿佛父亲老做牧师似的;或者我的一套言论,你从小听得太熟,耳朵起了茧;那么希望你从感情出发,体会我的苦心;同时更要想到:只要是真理,是真切的教训,不管出之于父母或朋友之口,出之于熟人生人,都得接受。别因为是听腻了的,无动于衷,当作耳边风!你别忘了:你从小到现在的家庭背景,不但在中国独一无二,便是在世界上也很少很少。哪个人教育一个年轻的艺术学生,除了艺术以外,再加上这么多的道德的?我完全信任你,我多少年来播的种子,必有一日在你身上开花结果——我指的是一个德艺俱备、人格卓越的艺术家!
你的随和脾气多少得改掉一些。对外国人比较容易,有时不妨直说我有事,或者我要写家信。艺术家特别需要冥思默想。老在人堆里(你自己已经心烦了),会缺少反省的机会;思想、感觉、感情也不能好好的整理、归纳。
Krakow[克拉可夫]是一个古城,古色古香的街道,教堂,桥,都是耐人寻味的。清早,黄昏,深夜,在这种地方徘徊必另有一番感触,足以做你诗情画意的材料。我从前住在法国内地一个古城里,叫做Peitier[博济哀],十三世纪的古城,那种古文化的气息至今不忘,而且常常梦见在那儿踯躅。北欧哥特式(Gothique)建筑,Krakow[克拉可夫]一定不少,也是有特殊风格的。我恨不得飞到你身畔,和你一同赏玩呢!倘有什么风景片(那到处都有卖,很便宜的),不妨写上地名,作明信片寄来。
还有,你现在练新曲子,是否开始仍旧很慢的练?如Fantansy[《幻想曲》],是否仍每天慢练几遍?这是为了恩德作参考,同时也为了要知道手放松后,technic[技巧]的保持是否仍须常常慢练才行?这次的Scherzo[《诙谐曲》]你写的是Op.36[作品三十六号],大概是作品三十九号之误吧?应该是第二支Scherzo[《诙谐曲》]吧?Polonaise[《波洛奈兹》]是否尚未练熟?以后的Concerto[《协奏曲》]预备练那一支早先练过的,还是另外一支?
以后听到别的同学弹奏,希望能来信告诉你的意见和感想。我对音乐上的事太感兴趣了。
八月十六日到二十五日,北京举行了全国文学翻译工作会议。周扬作总结时说(必姨参加了,讲给我听的):技术一边倒。哪有这话?几曾听说有英国化学法国化学的?只要是先进经验,苏联的要学,别的西欧资本主义国家的也要学。据说这种说法在华东是听不到的。
阿敏已开学,功课之外加上提琴,已忙得不可开交,何来时间学乐理呢?想想他真可怜。他不像你,他童年比你快乐,少年时代却不及你幸运了。现在要补的东西太多了。诗、国文,特别要补。暑中他看了《约翰·克利斯朵夫》,摘下来不懂的phrase[词语]共有几百之多;去夏念《邦斯舅舅》,也是如此。我就在饭后半小时内替他解释,不知解释了多少回才全部解决。一般青年都感到求知欲极旺,根底太差,一下子补又补不起来的苦闷。
这几日因为译完了服尔德,休息几天,身心都很疲倦。夏天工作不比平时,格外容易累人。煦良 平日谈翻译极有见解,前天送来万余字精心苦练过的译稿要我看看,哪知一塌糊涂。可见理论与实践距离之大!北京那位苏联戏剧专家老是责备导演们:“为什么你们都是理论家,为什么不提提具体问题?”我真有同感。三年前北京《翻译通报》几次要我写文章,我都拒绝了,原因即是空谈理论是没用的,主要是自己动手。
来信问的慢练问题,其实也很难说,因为钢琴家的学派太多了。我现在仍旧是慢练的,但要注意慢而放松。事实上要求得精确的技巧,非慢练是不行的。我感触最深的,是每一个难题都要有特殊的方法去练习;许多技巧问题无法解决,是由于不知如何练习,所以好教授实在太重要了。谈到音乐,更不用说了,不碰到大教授,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国内的水准,真是从何谈起。
最近我主要是在练协奏曲,真不容易。萧邦的协奏曲看看容易,越练越难,最难的是难在精确,尤其是某些极快的段落,技巧的放松不过是解决了基本问题,照样得下功夫苦练。
我在咖啡馆里认识了一对年轻夫妇,非常有修养,也非常诚恳。他是一个化学工程师,她是他的助手,两人都讲得一口好英文。我们常常在一起聊天;他看过不少关于中国的书:中国的诗、庄子、老子、孔子等;当然是通过翻译看的,但还是比一般波兰人(关于中国文化)懂得多了。
这次到中国去的钢琴家叫雷吉娜·斯曼齐安卡,也是杰维茨基教授的学生,非常好的钢琴家。我听过她的巴赫、勃拉姆斯、萧邦,都非常精彩。她有很好的技巧,同时很有个性。她在上一届萧邦竞赛中,预选是第一,比赛的时候,因紧张的缘故,表演失常,只得了第九奖。
十二日信上所写的是你在国外的第一个低潮。 这些味道我都尝过。孩子,耐着性子,消沉的时间,无论谁都不时要遇到,但很快会过去的。游子思乡的味道你以后常常会有呢。
你说起讲英文的人少,不知你跟教授Drzewiecki[杰维茨基]是讲什么话的?还有这DRZ三个开头的字母念成什么音?整个字应如何读,望告知。来信只说学校没开学,却没说起什么时候开学?住在音乐院,吃得如何?病了有人来问没有?看医生没有?平时饮食寒暖务必小心,我们不在你身边,你得多管管自己才好!加衣进食等等,切不能偷懒马虎!我们的心老挂在你身上,每隔十天总等着信了。这一回就是天天等来信,唯恐我们的信才寄就收到来信,错过了头;所以直耽到今日才提笔。其实从十日起就想写了。
(……)
昨天还有一件事,使我去开了一次会:华东美协为黄宾虹办了一个个人展览会,昨日下午举行开幕式,兼带座谈。我去了,画是非常好。一百多件近作,虽然色调浓黑,但是浑厚深沉得很,而且好些作品远看很细致,近看则笔头仍很粗。这种技术才是上品!我被赖少其(美协主席)逼得没法,座谈会上也讲了话。大概是:(1)西画与中画,近代已发展到同一条路上;(2)中画家的技术根基应向西画家学,如写生、写石膏等等;(3)中西画家应互相观摩、学习;(4)任何部门的艺术家都应对旁的艺术感到兴趣。发言的人一大半是颂扬作者,我觉得这不是座谈的意义。颂扬话太多了,听来真讨厌。
开会之前,昨天上午八点半,黄老先生就来我家。昨天在会场中遇见许多国画界的老朋友,如贺天健、刘海粟等,他们都说:黄先生常常向他们提到我,认为我是他平生一大知己。
因为你好久没接到我们的信,所以先把此信急急收场,寄出去。
这几日我又重伤风,不舒服得很。新开始的“巴尔扎克”,一天只能译二三页,真是蜗牛爬山!你别把“比赛”太放在心上。得失成败尽量置之度外,只求竭尽所能,无愧于心;效果反而好,精神上平日也可减少负担,上台也不至紧张。千万千万!
另外一点,你的手,特别是左手常常有“塌”下去的倾向,教授纠正没有?他是否特别注意手的姿势好看不好看?你tone[音质]的问题是否十之八九业已解决?这是恩德打听的。因夏先生极重视手的好看问题,以为弹琴的手应如跳舞的姿势一样。我个人是不赞成此说。所以要得到一些你的学校经验作参考。
另外,夏先生一定要学生的大拇指不用时屈在掌心下,要用到时再伸出来。我觉得这也极不自然。你以为如何?
关于来信述及某先生极注意手的好看问题。我在这儿还从来没听说过。大拇指必须屈在掌心下,我也觉得甚为荒谬。据我到目前为止的经验,技巧没有什么必定的规则,只要是自然的、放松的都行。技巧不是为技巧,技巧是服从音乐内容的,内容对了,就对了,每一个人都有他不同的心理、心理状态,怎么可能千篇一律的死定出任何规律呢?每个人都该寻找对于他最自然、最放松、最舒服的方法。先生只是帮助他寻找而已。至少我现在的先生是这样的。
我上课大半是上音乐的课,只是碰到技巧难题时,才教我练习的方法,并没有专门练练习曲。但音乐的课,决非一个一个小节的教,那简直是荒谬,除非学生真是废料;若是需要一个一个小节教的学生,还是趁早停学的好。音乐永远是个整体,而非一个一个的音符。这个轻些,那个响些,这样教出来的音乐,是数学,是死的公式,真正所谓“形式主义”。当然仔细是应该非常仔细的。
我每一次上课总学到很多东西,但都不是死东西。另一方面,说句老实话,冤枉气有时难免得受一些;有时两次课他会教你两种截然不同的弹法,弄得你莫名其妙。其实这也很容易想通,因为教授也是人,不免有时过分一些(尤其是为了纠正过去的错误),到下回又发现学生跑得太过了,又要拉你回来。他常常记不起上次的事,你要辩也无从辩起。说到脾气,我不得不说,杰维茨基教授的脾气实在算是大的了,但是我们做学生的却从来没有因此而抱怨。做学生的,应该尽量了解先生。谦虚是很重要的,要学习非谦虚不可,谦虚才是聪明人。
真正的艺术家必须是有创造性的艺术家,真正的演奏家也必须是有创造性的演奏家。
我差不多无时无刻不在念着你!这次的信隔了二十天才收到。知道你病了几天,做妈妈的更心痛了,我不能照顾你,真有些难受。望你自己格外保重,为了我们,也要特别当心。只身在外,言语隔膜,相当孤寂,那是一定的,好在你有音乐陶醉,尤其还有那个艰难的任务,需要你努力,需要你完成。不过练琴也要有个节制、计算,第一不要妨碍你的健康为上。
想到自己的儿子,我也想到年老白发的母亲,最近阿敏搬三楼,我已把你外婆接来了,她老态龙钟,知觉迟钝,很是可怜。
九月二十一日
烦闷时,可独自上街走走,看看古教堂、古建筑,或是到郊外散散步。多接近大自然,精神即会松动。
你九月十二日信中,说到克拉可夫后,没接到过家信,我疑心(波5、6、7)三信都遗失了,想想非常不高兴。那些信都是我跟妈妈花了好多心血写的,其中也报告你许多新闻,有琐碎的杂事,也有国家大事。你可曾向音乐院的门房或秘书处去问过呢?你人还未到,可能丢在学校不知哪一部分的办公室里,搁到今天。
我们常常想写信给你,只愁没有材料,因而搁笔;你材料很多,却不大告诉我们。譬如从海边回来,在华沙好像就耽了四五天,那个时期内你做了些什么?在华沙遇到什么人?你出国途中,在莫斯科遇到巴金先生;他在八月中旬回到上海,当天就打电话来告诉我;而你却从来没提及。当然,那一段时间你是忙得不得了,无暇作那些回想。
到克拉可夫的头十天,你又是病,又是教授不在,照例空一些,但你也没描写一下那城市的风光,也没描写音乐院的建筑,规模,琴房的多少。从学生那儿,至少也可以知道一些教授与学生的数目,修业期限,每周上课次数,每次的时间等等。过去你跟Drzewiecki教授(他的姓望拼音给我听)每次上课,大概有多少时间?他指正的,究竟以technic[技巧]部分为多,还是music[音乐]部分为多?以technic[技巧]论,他有没有钉着手、手指、手腕的姿势?还是不过从大处批评touch[触键]与放松问题?
(……)
近来又翻出老舍的《四世同堂》看看,发觉文字的毛病很多,不但修辞不好,上下文语气不接的地方也很多。还有是硬拉硬扯,啰里啰嗦,装腔作势,前几年我很佩服他的文章,现在竟发现他毛病百出。可见我不但对自己的译文不满,对别人的创作也不满了。翻老舍的小说出来,原意是想学习,结果找不到什么可学的东西。
我暑中腰酸了快两个月,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就挺不直,情形像五〇年夏天,只是略好一些。最近又重伤风,精神很差,工作的持久力大减,想想也急得很。人真是太容易衰老了!照此情形,不知还有几年工作可做!
我们很关心你最近的生活,学校何时开学?你的课是否要等音院开课时再上?Drzewiecki[杰维茨基]教授山上避暑回来没有?到克拉可夫以后的膳食,比海滨如何?零用钱多少?吃饭是怎么的?是否在校外,上饭店?将来开学后又怎样?所有的行李是否都在身边了?妈妈说,你的衣服应轮着穿,可以持久,尤其是西装裤!西装切忌多洗,容易走样,缩小缩短;那可是损失大了!
我又想到一点,你上台弹琴,常常有咬嘴唇的习惯,望注意改掉。
假如学校环境太闹,是否可以写信告诉Eva[埃娃]想办法?有些要紧的事,不要得过且过,听人摆布!这与你精神安定有关,也与你的学习及明年的比赛有关!我几次问你要埃娃的地名,你始终没写来。
最近全国人代大会在京开会,选出了主席副主席;国庆又近,来参加观礼的听说有几十个国家。上海秋高气爽,正是一年最好的时节,可怜我身体不行,工作又拖得很慢,不能再出去松散了。
平日没有一天不想到你,只是痴痴的等你的信,虽然知道你忙,不到十天左右休想有信,但心里总禁不住存着希望。
外婆还住在我家,可是不但精神麻木已极,连相貌也变得不像从前了。看看这种老态,想到自己也在一天天的往这条路上走,不禁黯然!
前一星期听到一个音乐会,是苏联来的指挥拉什利纳及小提琴家瓦尔曼,演奏巴赫《帕萨利亚》、李斯特《塔索的悲伤和胜利》和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演奏的真是令人心醉。乐队是克拉可夫的交响乐队。最精彩的是指挥拉什利纳;在我听到的指挥中,他是最使我感动的:那么细致,那么沉着,气魄那么雄伟。巴赫的演奏尤其精彩,是真正高贵的巴赫。小提琴家瓦尔曼是继科冈以后的一次布鲁塞尔比赛的第一名,音质、技巧、音乐不消说都是第一流的。
教授已从山上回来,我已经上过一课了。他们的上课都是不定期的,每次在隔天用电话通知,每三天四天二天不等。我每两天上一次课,倒也不是特殊情况,他们都是这样的,其实我也不是固定的,也是随时变动的。
收到九月二十二日晚发的第六信,很高兴。我们并没为你前信感到什么烦恼或是不安。我在第八信中还对你预告,这种精神消沉的情形,以后还是会有的。 我是过来人,决不至于大惊小怪。你也不必为此担心,更不必硬压在肚里不告诉我们。心中的苦闷不在家信中发泄,又哪里去发泄呢?孩子不向父母诉苦向谁诉呢?我们不来安慰你,又该谁来安慰你呢?人一辈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唯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极高的修养,方能廓然无累,真正的解脱。只要高潮不过分使你紧张,低潮不过分使你颓废,就好了。太阳太强烈,会把五谷晒焦;雨水太猛,也会淹死庄稼。我们只求心理相当平衡,不至于受伤而已。你也不是栽了筋斗爬不起来的人。我预料国外这几年,对你整个的人也有很大的帮助。这次来信所说的痛苦,我都理会得;我很同情,我愿意尽量安慰你、鼓励你。克利斯朵夫不是经过多少回这种情形吗?他不是一切艺术家的缩影与结晶吗?慢慢的你会养成另外一种心情对付过去的事:就是能够想到而不再惊心动魄,能够从客观的立场分析前因后果,做将来的借鉴,以免重蹈覆辙。一个人唯有敢于正视现实,正视错误,用理智分析,彻底感悟,终不至于被回忆侵蚀。我相信你逐渐会学会这一套,越来越坚强的。我以前在信中和你提过感情的ruin[覆灭,废墟],就是要你把这些事当作心灵的灰烬看,看的时候当然不免感触万端,但不要刻骨铭心的伤害自己,而要像对着古战场一般的存着凭吊的心怀。倘若你认为这些话是对的,对你有些启发作用,那么将来在遇到因回忆而痛苦的时候(那一定免不了会再来的),拿出这封信来重读几遍。
说到音乐的内容,非大家指导见不到高天厚地的话,我也有另外的感触,就是学生本人先要具备条件:心中没有的人,再经名师指点也是枉然的。
你说的那波兰钢琴家,即使到上海表演,也不一定能听到。这种演奏会的票子,都由外宾招待会掌握;我还没打听到哪个机构是管那个部门的,也许是直属中央的。还有一点,现在这一类的音乐会,电台并不转播;直要等到有重大节日才播送钢丝录音。例如前一晌罗马尼亚的小提琴家来,和乐队弄了两支violin concerto[小提琴协奏曲],今天十月初二的国庆特别节目,上海电台才播送他的录音。
北京找林伯伯去参加特别演出,同时中央歌舞团要他讲学,并训练明年出国的一部分合唱队中唱solo[独唱]的人。他下星期一动身,约须留京三个到四个月。北京到了不少国家的艺术团,其中就有波兰的,想必你说的那位女钢琴家即在团体内。
你要《英汉辞典》,已经叫妈妈到旧书店去找;因为不要太厚太大,你在外面用不方便,故不把昆明带回的那一册给你。日内大概即可寄出。
为了你,我前几天已经在《大英百科辞典》上找Krakow[克拉可夫]那一节看了一遍,知道那是七世纪就有的城市,从十世纪起,城市的历史即很清楚。城中有三十余所教堂。希望你买一些明信片,并成一包,当印刷品(不必航空)寄来,让大家看看喜欢一下。
下一封信里,大概可以知道你月初在华沙演奏的成绩了。据今日的信,大概(波5)一信你没收到,那是妈妈写的长信。她说:“真倒霉!”
上海已经秋凉了,你那儿的气候如何?地理书上说波兰是大陆气候,寒暑都有极端。你现在穿些什么衣服?
你练的Concerto[《协奏曲》]是否仍是以前练开头的一支?成绩如何?
不要太紧张,比赛的事不要计较太厉害。“我尽我心”,别的任凭天命。精神松散,效果反而好。
有好久没跟你写信了,好在爸爸比我仔细、周到,要嘱咐你的话,不用我啰嗦,我就偷懒了。最近我把敏的毛衣打好,可是琐碎事儿天天有,总是忙个不了。爸爸要我帮他整理书籍,至今尚未开始。
近来爸爸身体较弱,精神很差,每次的流行性感冒,他总逃不了,伤风一来,就得几星期受罪,虽有林伯伯看病吃药,身体上的损害不小,影响他的工作。你是深知爸爸对工作的严肃,使他多少加上些烦恼。还有腰酸这个病折磨他,最近贴了北京出名的百效膏,贴在腰部,有一个星期了,倒有些见效。背脊可以挺直些,不至于坐久了,站起来的时候要弯腰弓背的样子。我真恨不得代他受罪,但愿他早些恢复。我的身体还好,每天操作也不觉吃力。
你的信是我们唯一的安慰,每过二星期就在盼你的信了,望你不要怕麻烦,把日常生活尽量详细告诉我们,但千万不要影响你的睡眠、工作,我不愿意剥夺你睡眠的时间,因为睡眠对你太需要了。上次你发了三天烧,我们真不安,因为你自幼至大,这种情形是很少的,怕你太用功了,太紧张了,损害身体的健康。望你饮食寒暖,千万保重!要加添衣服的时候,只要看看衣服账,不要偷懒,波兰是较冷的,恐怕现在已是很冷,应该多穿些毛衣了。这次国庆五周年,相当热烈,九月三十日晚,陪恩德坐了三轮车到外滩看灯,沿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高楼大厦上的各种形式的灯彩,真是壮丽非凡,把天空照耀通红,最精彩的是大世界、外滩、大马路、跑马厅一带,我从来没有轧过热闹,这次总算见识到了。坐了两个半小时的三轮车,回家很累,可是这一晚的睡觉也特别甜。
阿敏只参加了游行,没有参加狂欢。他老是那样有规律的做功课,他说实在没有时间写信给你。他一有空就听唱片,星期日上午同恩德一起由爸爸教些国文,生活很有节制。我很快活,很骄傲,两个孩子都不用我操心了。望你一切珍重!
名强来过好几次,最近一回弹Ravel[拉威尔]给我听,算是已经交卷了的。不但Ravel[拉威尔]气息绝无,连整个曲子都还团不拢来。好比读文章,破句不知读了多少,声调口吻与文章的气势是完全背道而驰的。我对他真没办法,一再问我意见,我又不好直说,说了徒然给他泄气,我又不能积极给以帮助,真觉得又同情又失望。(……)
林伯伯从北京来信,听过波兰女钢琴家Regina Smangianka[雷吉娜·斯曼齐安卡]。他说“不错”。节目全部是萧邦。
每天的工作是那么累,零零碎碎的事又那么多,音乐会啊,朋友来找我啊,常常耽误我练习的时间,我一定得补回来。这样便常常牺牲了写信的时间。
最近工作紧张,我疲惫不堪而有不能支持的感觉。虽说我只要做到“竭尽所能”,但是想到国家交给我的责任是如何重大,而我又是好强的,还有最使我寒心的,是大家对我的期望太高了,不单是国内,就是在波兰,现在他们音乐界到处盛传我如何的了不起。只有我自己明白自己的根底,自己的才能。若是他们不那样重视我,也许就会轻松得多。
最近我主要是练协奏曲,我的音质大有进步,特别是很重的和弦。这月的二十二、二十三日间又要到华沙去,是波兰最后一次预选,我只去参加和乐队合练协奏曲。
我九月三十日在华沙的庆祝中国国庆纪念会上的演奏,成绩很好,是自己最满意的一次,节目是《牧童短笛》,罗忠镕的《前奏曲》和萧邦的《幻想曲》。会址是华沙的爱乐乐团所在地,钢琴是斯丹威,妙得令人心醉。《牧童短笛》其实是很难弹的,我这回也算弹好了。《幻想曲》尤其成功。十月二日在华沙大学,也是纪念中国国庆的,我也演奏了一次,成绩也还好。九月二十八日在克拉可夫的国际书店俱乐部,也弹了一次(也是纪念中国国庆),节目是两支中国曲子,九支斯克里亚宾的《前奏曲》及萧邦的《夜曲》(作品四十八号之二),三支《玛祖卡》和《摇篮曲》《幻想曲》;加奏弹了德彪西的《金发女郎》《吟游诗人》《小牧童》以及萧邦的《革命练习曲》,那天的成绩以斯克里亚宾、德彪西及中国曲子为最佳,萧邦却不够令人满意。
事先我上了一课,斯克里亚宾丝毫未动,德彪西则学到很多,我非常高兴。我真急于希望比赛快快过去,让我好好的在各方面尽量的学。杰维茨基教授的古典是有名的,我听到他的几个学生弹巴赫、莫扎特和贝多芬,真是使人佩服。又,这几次上台我都完全不紧张。
我近来心情平静,就是总有点急,技巧究竟赶不上音乐。目前我的技巧,在国内也许不算差了,但在这儿,周围全是第一流的技巧,怎么不使我自惭形秽呢!
二十日下午我参加了演奏会,一共三人。第一个安杰伊·恰伊科夫斯基,是一个犹太人,一个天才作曲家兼钢琴家,今年只有十八岁,是拉扎尔·莱维的学生。(听说莱维是法国最好的教授,霍洛维茨,迪努·利帕尔蒂——罗马尼亚最好的钢琴家,很年轻就死了——都是他的学生。)他是一个天生的现代音乐演奏家,弹普罗科菲耶夫和拉威尔真是绝妙。但他是属于冷漠、理智一型的钢琴家,他弹的萧邦并不好,气质太沉闷。他是波兰钢琴家中的最大天才。
第二个是利迪娅·格蕾赫托芙拉(她是去年来中国的),也算是这儿比较好的,有极好的技巧,属于大天才而无大艺术家心灵的一型。
这儿有比杰维茨基教授艺术家得多的教授,但好钢琴家却不是好教授,如什皮纳尔斯基(帕德雷夫斯基的学生。第一次萧邦竞赛的第二名;第一名是奥勃林),查索罗夫人(埃贡·彼得里的学生)等,都是很好的钢琴家,但以教授而论,却不如杰维茨基多了。就是有一点,和杰维茨基在一起,很少感到人情味;而他们却是那么可爱,另有一种鼓舞学生的力量。
十七天不接来信,有点着急,不知身体怎么样?你月初到华沙去为我们的国庆演出以后,始终没有信,结果如何?近来又忙哪几支曲子?练的成绩怎样?教授满意吗?有新的批评,有新毛病提出吗?
星期日(十七日)出去玩了一天。上午到博物馆去看古画,看商周战国的铜器等;下午到文化俱乐部(即从前的法国总会,兰心斜对面)参观华东参加全国美展的作品预展。结果看得连阿敏都频频摇头,连喊吃不消。大半是月份牌式,其幼稚还不如好的广告画。漫画木刻之幼稚,不在话下。其余的几个老辈画家,也是轧时髦,涂抹一些光光滑滑的,大幅的着色明信片,长至丈余,远看也像舞台布景,近看毫无笔墨。伦伦的爸爸 在黄宾虹画展中见到我,大为亲热。这次在华东出品全国的展览中,他有二张油画,二张国画。国画仍是野狐禅,徒有其貌,毫无精神,一味取巧,骗人眼目;画的黄山峭壁,千千万万的线条,不过二三寸长的,也是败笔,而且是琐琐碎碎连接起来的,毫无生命可言。艺术品是用无数“有生命力”的部分,构成一个一个有生命的总体。倘若拿描头画角的匠人功夫而欲求全体有生命,岂非南辕北辙?那天看了他的作品,我就断定他这一辈子的艺术前途完全没有希望了。我几十年不见他的作品,原希望他多少有些进步,不料仍是老调。而且他的油画比以前还退步,笔触谈不到,色彩也俗不可耐,而且俗到出乎意外。可见一个人弄艺术非真实、忠诚不可。他一生就缺少这两点,可以嘴里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从无虚怀若谷的谦德,更不肯下苦功研究。今春他到黄山去住了两个多月,一切都有公家招待,也算画了几十件东西回来;可是内容如此,大大辜负了政府的好意了。
昨晚去听了德国艺术代表团的音乐会。上月我给夏衍去了一信,要求他叫电台当场广播,以便广大的音乐爱好者能够与外来的艺术成就接触;所谓文化交流,不能限于干部,决不该与人民脱离。这信去后,昨天外宾招待会居然送了五张票来,如此阔气,真是难得。于是我们一家三口,带了恩德都去听了;成绩很好,但也不算了不起。唱的两位女高音,其中一个声音带沙。全部讲起来,钢琴伴奏最好(他是柏林歌剧院的伴奏)。共同的长处是细腻,唱与四重奏都是如此,可以说都是“轻功”的表现。一个女高音在encore[加演]时唱《纺棉纱》,一个encore[加演]时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感情都比国人唱得丰富,多变化,而且细腻。
十月十九日夜
柯子岐送来奥艾斯脱拉赫与奥勃林的Franck[弗兰克],借给我们听。第一个印象是太火爆,不够Franck[弗兰克]味。volume[音量]太大,而melody[旋律]应付得太粗糙。第三章不够神秘味儿;第四章violin[小提琴]转弯处显然出了角,不圆润,连我都听得很清楚。piano[钢琴]也有一个地方,tone[声音,音质]的变化与上面不调和。后来又拿出Thibaud-Cortot[狄博与柯尔托]来一比,更显出这两人的修养与了解。有许多句子结尾很轻(指小提琴部分)很短,但有一种特别的气韵,我认为便是弗兰克的“隐忍”与“舍弃”精神的表现。这一点在俄国演奏家中就完全没有。我又回想起你和韦 前年弄的时候,大家听过好几遍Thibaud-Cortot[狄博与柯尔托]的唱片,都觉得没有什么可学的;现在才知道那是我们的程度不够,体会不出那种深湛、含蓄、内在的美。而回忆之下,你的piano part[钢琴演奏部分]也弹得大大的过于romantic[浪漫底克]。T.C. 的演奏还有一妙,是两样乐器很平衡。苏联的是violin[小提琴]压倒piano[钢琴],不但volume[音量]如此,连music[音乐]也是被小提琴独占了。我从这一回听的感觉来说,似乎奥艾斯脱拉赫的tone[声音,音质]太粗豪,不宜于拉十分细腻的曲子。下次信来希望你报告我们,在这方面努力的结果如何。
十九日夜又书
昨天尚宗 打电话来,约我们到他家去看作品,给他提些意见。话说得相当那个,不好意思拒绝。下午三时便同你妈妈一起去了。他最近参加华东美展落选的油画《洛神》,和以前画佛像、观音等等是一类东西。面部既没有庄严沉静的表情(《观音》),也没有出尘绝俗的世外之态(《洛神》),而色彩又是既不强烈鲜明,也不深沉含蓄。显得作者的思想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烟雾,作者的情绪只是浑浑沌沌的一片无名东西。我问:“你是否有宗教情绪,有佛教思想?”他说:“我只喜欢富丽的色彩,至于宗教的精神,我也曾从佛教画中追寻他们的天堂等等的观念。”我说:“他们是先有了佛教思想,佛教情绪,然后求那种色彩来表达他们那种思想与情绪的。你现在却是倒过来。而且你追求的只是色彩,而你的色彩又没有感情的根源。受外来美术的影响是免不了的,但必须与一个人的思想感情结合。否则徒袭形貌,只是作别人的奴隶。佛教画不是不可画,而是要先有强烈、真诚的佛教感情,有佛教人生观与宇宙观。或者是自己有一套人生观宇宙观,觉得佛教美术的构图与色彩恰好表达出自己的观念情绪,借用人家的外形,这当然可以。倘若单从形与色方面去追求,未免舍本逐末,犯了形式主义的大毛病。何况即以现代欧洲画派而论,纯粹感官派的作品是有极强烈的刺激感官的力量的。自己没有强烈的感情,如何教看的人被你的作品引起强烈的感情?自己胸中的境界倘若不美,人家看了你作品怎么会觉得美?你自以为追求富丽,结果画面上根本没有富丽,只有俗气乡气;岂不说明你的情绪就是俗气乡气?(当时我措辞没有如此露骨。)惟其如此,你虽犯了形式主义的毛病,连形式主义的效果也丝毫产生不出来。”
我又说:“神话题材并非不能画,但第一,跟现在的环境距离太远;第二,跟现在的年龄与学习阶段也距离太远。没有认清现实而先钻到神话中去,等于少年人醇酒妇人的自我麻醉,对前途是很危险的。学西洋画的人第一步要训练技巧,要多看外国作品,其次要把外国作品忘得干干净净——这是一件很艰苦的工作——同时再追求自己的民族精神与自己的个性。”
以尚宗的根基来说,至少再要在人体花五年十年功夫才能画理想的题材,而那时是否能成功,还要看他才具而定。后来又谈了许多整个中国绘画的将来问题,不再细述了。总之,我很感慨,学艺术的人完全没有准确的指导。解放以前,上海、杭州、北京三个美术学校的教学各有特殊缺点,一个都没有把艺术教育用心想过、研究过。解放以后,成天闹思想改造,而没有击中思想问题的要害。许多有关根本的技术训练与思想启发,政治以外的思想启发,不要说没人提过,恐怕脑中连影子也没有人有过。
学画的人事实上比你们学音乐的人,在此时此地的环境中更苦闷。先是你们有唱片可听,他们只有些印刷品可看;印刷品与原作的差别,和唱片与原演奏的差别,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其次你们是讲解西洋人的著作(以演奏家论),他们是创造中国民族的艺术。你们即使弄作曲,因为音乐在中国是处女地,故可以自由发展;不比绘画有一千多年的传统压在青年们精神上,缚手缚脚。你们不管怎样无好先生指导,至少从小起有科学方法的训练,每天数小时的指法练习给你们打根基;他们画素描先在时间上远不如你们的长,顶用功的学生也不过画一二年基本素描,其次也没有科学方法帮助。出了美术院就得“创作”,不创作就谈不到有表现;而创作是解放以来整个文艺界,连中欧各国在内,都没法找出路(心理状态与情绪尚未成熟,还没到瓜熟蒂落,能自然而然找到适当的形象表现)。
从胡尚宗家回来,就看到你的信与照片,今晨又收到大照片二张。
(……)
你的比赛问题固然是重负,但无论如何要做一番思想准备。只要尽量以得失置之度外,就能心平气和,精神肉体完全放松,只有如此才能希望有好成绩。这种修养趁现在做起还来得及,倘若能常常想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名句,你一定会精神上放松得多。惟如此才能避免过度的劳顿与疲乏的感觉。最磨折人的不是脑力劳动,也不是体力劳动(那种疲乏很容易消除,休息一下就能恢复精力),而是操心(worry)!孩子,千万听我的话。
下功夫叫自己心理上松动,包管你有好成绩。紧张对什么事都有弊无利。从现在起,到比赛,还有三个多月,只要凭“愚公移山”的意志,存着“我尽我心”的观念;一紧张就马上叫自己宽弛,对付你的精神要像对付你的手与指一样,时时刻刻注意放松,我保证你明年会成功。这个心理卫生的功夫对你比练琴更重要,因为练琴的成绩以心理的状态为基础,为主要条件!你要我们少为你操心,也只有尽量叫你放松。这些话你听了一定赞成,也一定早想到的,但要紧的是实地做去,而且也要跟自己斗争;斗争的方式当然不是紧张,而是冲淡,而是多想想人生问题,宇宙问题,把个人看得渺小一些,那么自然会减少患得患失之心,结果身心反而舒泰,工作反而顺利!下次信来,希望你报告我们,在这方面努力的结果如何。
(……)
平日你不能太忙。人家拉你出去,你事后要补足功课,这个对你精力是有妨碍的。还是以练琴的理由,多推辞几次吧。要不紧张,就不宜于太忙;宁可空下来自己静静的想想,念一两首诗玩味一下。切勿一味重情,不好意思。工作时间不跟人出去,做成了习惯,也不会得罪人的。人生精力有限,谁都只有二十四小时;不是安排得严密,像你这样要弄坏身体的,人家技巧不需苦练,比你闲,你得向他们婉转说明。这一点上,你不妨常常想起我的榜样,朋友们也并不怪怨我呀。
大照片中有一张笑的,露出牙齿,中间偏左有一个牙短了一些,不知是何道理?难道摔过跤撞折了一些吗?望来信告知,免我惦念。
我跟妈妈常梦见你回来,清清楚楚知道你只回来一两天,有一次我梦中还问你,能不能把萧邦的Fantasy[《幻想曲》]弹一遍给我听,“一定大不相同”,我说。
没功夫写长信的事,并非不可解决。你看我这封信就是分几次写成的,而我的忙也不下于你,你是知道的。
十月二十二日晨
你来信鼓励敏立即停学。我的意思是问题不简单。第一,在家不能单学小提琴,他的语文根底太差。我自己太忙,不能兼顾;要请好教员,大家又忙得要命,再无时间精力出来教课。其他如文史常识也缺乏适当的人教。第二,他自此为止在提琴方面的表现只能说中等;在家专学二三年后是否有发展可能毫无把握。第三,倘要为将来学乐理作准备,则更需要学钢琴,而照我们的学理论的标准,此方面的程度也要和顾圣婴、李名强差不多。此事更难,他年龄已大,目前又有新旧方法两派,既知道了新的,再从旧方法开场,心里有些不乐意。学新方法只有一个夏国琼能教,而这样一个初学的人是否值得去麻烦她呢?敏的看谱能力不强,夜长梦多,对钢琴,更渺茫。第四,截至目前为止,敏根底最好的还是自然科学与数学,至少这是在学校里有系统的训练的;不比语文、文史的教学毫无方法。倘等高中毕业以后再酌量情形决定,则进退自如。倘目前即辍学,假如过了两年,提琴无甚希望,再要回头重读正规学校,困难就多了。我对现在的学校教育当然有很多地方不满,但别无更好的方案可以代替学校教育。你学了二三个月琴,就有显著的特点,所以雷伯伯 ,李阿姨 也热心。而且你的时代还能请到好教员补英文国文。敏本身的资质不及你,环境也不及你的好,而且年龄也大了,我不能对他如法炮制。不知你看了我这些分析觉得怎样?
即使我们的目的并不在于训练一个演奏人才,但到乐队去当一个普通的小提琴手,也不是容易的事。
又及
这几天老想着要跟你写信,总有零星杂务岔开,静不下心来。刚才我一面吸烟,一面沉思默想,给爸爸猜中了,他说:“你想着阿聪,要写信,是么?”于是就拿起笔来,跟你胡乱谈谈吧!
你这次寄来的照片,拍得很自然,一部分已贴上照相簿。(写到这里友声旅行团姚先生打电话来,代我们弄到了一批黄山风景片,爸爸受周而复的委托,特请他们赶起来的。我只得放下笔到旅行社去拿。)有的放在照相架内,挂起来的也有,放在台上、书架上的也有。这次托人弄来的黄山照片,相当精彩,是专门拍照片的,技巧当然不同,我明天要去添印几张,挑些特别出色的寄给你,让你欣赏欣赏祖国美丽的河山。同时也可供你波兰朋友看看中国的风景区,也是一件美事。
你这次来信,材料很多,我们都要一遍二遍的看,看了不够,还要跟爸爸讨论回味,真是太快活了,你给了我们不知多少安慰。相隔十几天不接到你的信,就要开始牵肠挂肚,很幸运,还会时常梦见你,醒来是一场空梦,便久久不能入睡。来信从来没有提过你手指有时会痛的问题,我记得你常常会弹痛手指,就得上石蜡油,不知你到波兰后,发生过这种情形吗?你的零用,大使馆答应要求另外给你的四百元,是否照办?这次到波兰去的中国代表团团长陈毅也到克拉可夫参观,恐怕你也会见到,在国外见到自己人会特别亲热。今年入秋以来,晴多雨少,简直天天出太阳,为了爸爸的工作关系,眼看好天气不能出门。最近旅行团又举办桂林阳朔的旅行,为期十天(十一月三日起),爸爸看了报上的广告,很冲动;可是正碰上他译的《老实人》要校对,所以只好心里想想就算了。
我近来在看《西游记》,真有味儿,孙悟空、猪八戒等人物,写得活泼生动,作者想象力丰富,而且幽默意味很重。以前我不要看是错误的,中国的老小说百看不厌。近来也在看看英文的名人传记,短篇的,我的蹩脚英文尚可应付。爸爸督促我看,他说:“你不读读英文书,要把它忘记了。”我觉得也不错。所以我除了忙些杂务,空下来看书,真是乐事,日子也过得有意思了。
听说波兰的钢琴家要来上海演出,不知我们可有机会听到,要他们送票子来,真像天上掉下来一般。
十月二十七日夜
今晚听了波兰钢琴家的演奏会,真是妙极,多少年来没有听得这么过瘾。听说明晚还有一个音乐会,有唱的,不知还有票子送来否。我近来身体很好,爸爸说我瘦了,其实是不虚肿了,正常了,这也要归功于每天的运动。
急于把我们的信寄出,就此停笔了。望你保重身体!
十一月一日深夜
刚听了波兰Regina Smangianka[雷吉娜·斯曼齐安卡]音乐会回来;上半场由上海乐队奏德伏夏克的第五(“New World”[“新世界”]),下半场是Egmond Overture[《哀格蒙特序曲》]和Smangianka[斯曼齐安卡]弹的贝多芬《第一钢琴协奏曲》。(……)
Concerto[《协奏曲》]弹得很好;乐队伴奏居然也很像样,出乎意外,因为照上半场的德伏夏克听来,教人替他们捏一把汗的。Scarlatti[斯卡拉蒂]光芒灿烂,意大利风格的brio[活力,生气]都弹出来了。Chopin[萧邦]的Etude[《练习曲》],又有火气,又是干净。这是近年来听到的最好的音乐会。
我们今晚送了一只花篮,附了一封信(法文)给她,说你早在九月中报告过,我借此机会表示欢迎和祝贺之意。不知她能否收到,因为门上的干事也许会奇怪,从来没有“个人”送礼给外宾的。
前两天听了捷克代表团的音乐会:一个男中音,一个钢琴家,一个提琴家。后两人都是头发花白的教授,大提琴的tone[声质]很贫乏,技巧也不高明,感情更谈不到;钢琴家则是极呆极木,弹Liszt[李斯特]的Hungarian RhapsodyNo.12[《匈牙利狂想曲》第十二号],各段不连贯,也没有brilliancy[光彩,出色之处];弹Smetana[斯麦特纳]的Concerto Fantasy[《幻想协奏曲》],也是散散率率,毫无味道,也没有特殊的捷克民族风格。三人之中还是唱的比较好,但音质不够漂亮,有些“空”;唱莫扎特的Marriage ofFigaro[《费加罗的婚礼》],没有那种柔婉妩媚的气息。唱Carman[《卡门》]中的《斗牛士歌》,还算不差,但火气不够,野性不够。Encore[加唱一曲]唱穆索尔斯基的《跳蚤之歌》,倒很幽默,但钢琴伴奏(就是弹独奏的教授)呆得很,没有humorist[幽默,诙谐]味道。呆的人当然无往而不呆。唱的那位是本年度“Prague[布拉格]之春”的一等奖,由此可见,国际上唱歌真好的也少,这样的人也可得一等奖,人才也就寥落可怜得很了!
斯曼齐安卡从前是谁的学生?你知道吗?她倒是极有个性,极有前途的。上届萧邦竞赛中她得了第几奖?望来信告知。台上的manners[仪表]和谢幕的风度也够迷人,以品貌而论,也是近年来第一。
一日夜写了(波13)信。二日清晨即接波兰文化代表团来电话,斯曼齐安卡不能说英文、法文,叫另一个会说法文的团员打的,说她要来看我,还有一个副团长,一个作家(即打电话的人)同来,约在下午六至七时,七时后要去“大舞台”听波兰独唱演奏会。因为时间在六七点之间,我就约他们便饭。妈妈立刻出动,预备了五菜一汤,自己烧的,成绩很好。我也预备了礼物,给S. 的是一幅黄宾虹山水小册页,一只有墨笔山水的小瓷碟,给副团长的是黄宾虹山水小册页,另加一匣荣宝斋仿古信笺。给另一团员的是黄的花卉小册页,荣宝斋山水信笺。他们也带了礼物来:一只木碗,一本画册给我的;一串项链,一只别针(都是玳瑁一类的)送妈妈。
在我家的时间很匆忙,谈不了多少话;只拿些古版书给他们看看,斯曼齐安卡看了你童年的照片,你的琴,略微摸了一下。吃饭时他们说有很多问题要问,可惜没时间;我就约他们在当晚歌唱会后上他们旅馆(锦江)去长谈。
(……)
在锦江,直谈到十二点多。先谈京剧、京剧剧本、京剧音乐。他们以为这是中国古已有之的,我不得不把唐以来的音乐与戏剧略说一个梗概,分出古典剧(昆剧)与京剧之不同。他们又问到乐器问题,分不清哪是本土的,哪是外来的。接着又谈到现代音乐的问题,斯曼齐安卡说她听你谈过,大致差不多。后来又谈到上海的生活、舞场等等,问到资产阶级为何销声匿迹,为何上海市面萧条等等。末了,斯曼齐安卡要我们次日陪去买大衣。
三日清晨我们(和妈妈一块)就去锦江陪他们上街,这一天只有斯曼齐安卡和副团长二人,另一位去参观别的地方了。他们买了大衣、衣料。下午四点半后又陪他们逛市街,车子开到黄浦江边,在三马路至北京路之间沿江散步,看江上晚景,谈法国印象派的画。后来请他们到水上饭店吃中国点心,他们从未尝过,吃得津津有味。到六时半送回锦江,作别。他们当晚八点去北站,我们不送车了。陪了他们一天一晚,人也够累了。
他们对我们印象极佳,因为到中国来以后,从未遇到一个人可不用翻译,直接谈天,而且上下古今,无所不谈的。他们老嫌太受拘束,翻译文化水平太低,与教授、作家等等谈话,老是刻板文章、座谈会等等,也觉得枯索无味。宴会上无穷的干杯“站起来—坐下去—站起来—坐下去”(他们说的),太乏味了。能和我们随便走走、看看,无挂无碍,他们才觉得真像朋友,真正尝到了中国的人情味。斯曼齐安卡在江边丢了一枚小钱到水里去,说这是波兰习俗:你愿意再来的地方,就用这个方式发一个愿。她觉得上海是全中国她唯一愿意居住的地方。(……)
客人固然大为高兴,招待会却大为紧张。第一,私人送花篮,从来未有;第二,私人请到家去吃饭,也从来未有;第三,客人不要带向导,不要带翻译,更不要保镖,单单坐他们汽车,更是从来未有之事。招待会第一天就问到作协,问唐弢,我住的地方可有招待外宾的条件。第二天陪买东西时,请了楼上婆婆同看皮货(因我们不内行),招待会又紧张了一阵,怕安全有问题。
S.说你平日工作太多,工作时也太兴奋。她自己练琴很冷静,你的练琴,从头至尾都跟上台弹一样。她说这太伤精神,太动感情,对健康大有损害。我觉得这话很对。艺术是你的终身事业,艺术本身已是激动感情的,练习时万万不能再紧张过度。人寿有限,精力也有限,要从长里着眼,马拉松赛跑才跑得好。你原是感情冲动的人,更要抑制一些。S.说Drz.老师 也跟你谈过几次这一点。希望你听从他们的劝告,慢慢的学会控制。这也是人生修养的一个大项目。
另托S.带一包糖和话梅给你,纯是象征性质。你来信没说需要什么,故虽然S.再三讲,要带东西尽管交给她,我们也没什么可托。又有一轴静物画(是前北京艺专教授王雪涛画的)送你的老师,因手头没有相当的黄宾虹作品。假如他喜爱中国山水画,望来信告知,明年也许有机会好带去。
斯曼齐安卡我已见过,带来的东西已都收到。上星期六在克拉可夫听了她的贝多芬第一,很精彩,她是属于吉泽金一类型的,冷漠,理智,严谨,完善。我却是更喜欢施纳贝尔。
从十月二十一日接到你波兰第七信到现在,已有二十七天,算是隔得最长久的一次得不到你消息。所担心的是你身体怎样,无论如何忙,总不至于四星期不写信吧?你到波以后常常提到精神极度疲乏,除了工作的“时间”以外,更重要的恐怕还是工作时“消耗精力”的问题。倘使练琴时能多抑制情感,多着重于技巧,多用理智,我相信一定可以减少疲劳。比赛距今尚有三个多月,长时期的心理紧张与感情高昂,足以影响你的成绩;千万小心,自己警惕,尽量冷静为要!我十几年前译书,有时也一边译一边感情冲动得很,后来慢慢改好了。
因为天气太好了,忍不住到杭州去了三天,在黄宾翁家看了一整天他收藏的画,元、明、清都有。回沪后便格外忙碌,上星期日全天“加班”。除了自己工作以外,尚有朋友们托的事。例如最近西禾 译了一篇罗曼·罗兰写的童年回忆,拿来要我校阅,从头至尾花了大半日功夫,把五千字的译文用红笔划出问题,又花了三小时和他当面说明。他原来文字修养很好,但译的经验太少,根本体会不到原作的风格、节奏。原文中的短句子,和一个一个的形容词,都译成长句,拼在一起,那就走了样,失了原文的神韵。而且用字不恰当的地方,几乎每行都有。毛病就是他功夫用得不够,没吃足苦头决不能有好成绩!
星期一(十五日)晚上到音乐院去听苏联钢琴专家(目前在上海教课)的个人演奏(……)从头至尾呆板,诗意极少,没有细腻柔婉之美,没有光芒四射的华彩,也没有大刀阔斧的豪气。他年纪不过三十岁,人看来温文尔雅,颇有学者风度。大概教书不会坏的。但他上课,不但第一次就要学生把曲子背出(比如今天他指定你弹三个曲子,三天后上课,就要把那三支全部背;否则他根本不给你上课),而且改正时不许看谱(当场把谱从琴上拿掉的),只许你一边背,一边改正。这种教授法,你认为怎样?我觉得不合理。(一)背谱的快慢,人各不同,与音乐才具的高低无关;背不出即不上第一课,太机械化;(二)改正不许看谱,也大可商榷;因为这种改法不够发挥intellectual[理智的]的力量,学生必须在理智上认识错的原因与改正的道理,才谈得上“消化”“吸收”。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
孩子,你尽管忙,家信还是要多写,即使短短几行也可以;你不知父母常常在心里惦念,沉默久了,就要怕你身体是否健康;我这一星期就是精神很不安定,虽则忙着工作,肚里老是有个疙瘩;一定要收到了你的信,才“一块石头落地”!
练琴一定要节制感情,你既然自知责任重大,就应当竭力爱惜精神。好比一个参加世运的选手,比赛以前的几个月,一定要把身心的健康保护得非常好,才能有充沛的精力出场竞赛。俗语说“养兵千日”,“养”这个字极有道理。
你收发家信也要记账,平日可以查查,有多少天不写信了。最近你是十月十二日写的信,你自己可记得吗?多少对你的爱,对你的友谊,不知如何在笔底下传达给你!孩子,我精神上永远和你在一起!
关于苏联专家要学生第一次上课就背的问题,我问杰维茨基教授,他说吉泽金也是这样的,因为这一学派,强调训练头脑。吉泽金自己经过常年的训练,把任何复杂的怪音乐(勋伯格,斯特拉文斯基)看一遍,即能全部背出。他们认为头脑训练到极快之后,技巧的难题往往就消失了。教授告诉我说苏联极多的钢琴家都从来不练手指练习的(练习曲还是练的),都有第一流的技巧。我不敢说这究竟对不对,但我自己最近很久没有练任何练习了,而技巧却一天比一天进步。可能这种说法还是有点道理的,但重要的一定得有好先生教,随时看着,更重要的是放松!我想那位苏联专家虽然自己弹得不怎么样,教一定不会坏,苏联的学派总是很好的,弹和教本是两回事,杰维茨基教授弹起来才可怕呢!
你们要能听到我现在的音质就好了,真是太不相同了,现在的最强音和最弱音的极端也大大加强了。说萧邦不可以太强,完全是错的,说萧邦决不可以硬是对的,但强音必须圆润、洪亮。
那么长久没有接到你信,怕你太用功,疲劳过度,不知身体好吗?我们每次写信总是上账的,你大概不会像我们那样有规律,所以写出一封信后,以为可以过一段再写;可是日子一天一天很容易过,一霎眼,几星期就过去了,等你想到写信,已是隔了很久了。希望你以后也用个小本子记信账,那么就不会让我们望穿秋水了,你看对吗?
我们是九日到杭州,恩德母女也去的。中午到了杭州,下午就去岳庙看菊展,菊花种类很多,有六七万种,每种的名字极有诗意,什么“苏堤春晓”啊,“醉玉环”啊,“黄十八”“白十八”啊,简直美不胜收。花的形色各各不同,色彩也很文静,没有大红大绿,都是中间颜色,当然黄白色及淡紫是最多的。还有东洋种的,扎成倒挂的形态,还有一棵,上有几百朵花,扎成圆形的,非常美观。我们看了足有两个小时,也不过是走马看花,可是已经很累了。上海也有菊展,规模更大,在前跑马厅的人民公园,人山人海,每天有几万人参观,要排队买票,排队看花,我觉得太挤了,没有味儿,所以不想去。
那天跟你爸爸看完菊展,就去拜访黄宾虹先生,他们再三要我们吃晚饭,饭后就看他的藏画。
第二天上午我们游湖,下午就上玉皇山,我这次不坐轿子,居然走了上去,一点也不吃力。因为游客少,山上清静得很,我们就住在山上,看晚霞,观钱塘和西湖远景。天黑以后,远看杭州市,灯壁辉煌,真是太美了,胸襟为之一畅。次日天一亮,我们就起床,看看早上千变万化的早霞。爸爸拍了些照片,回来后印的结果是坏多好少。
那天早上我们七时半就下山,八时三刻到了宾老家里。恩德母女由她们自己去玩,我们就分手了。到了宾老家就看他的画,看了五六十部册页,管夫人的竹,沈周的细笔山水,石涛、八大、陈老莲等人的真迹,还有许多明清时代不知名作家的东西,简直搞不清,只觉得好,一个人埋在里头倒有些昏昏然了。这次到杭州真是大有收获,看不到的东西看到了,因为收藏的人,一般不肯随便拿出来给人看的,非要有了交情,互相有了了解才行。我算是靠爸爸的福。要看他老人家的画是不容易的,而且多得看不完。我们预备以后到杭州再去看。这次我们只看了他十分之三的画,据黄太太告诉我们,恐怕五天也看不完呢!
这次波兰的钢琴家讲起你那里冬天很冷,你的皮靴没有带走,怕你脚上生冻疮,不知要不要寄给你,室内想来一定有炉子,如果需要,务必写信来。平时练琴多穿几条零头裤子,而且要常常更换,这样反而经穿,短棉袄有没有穿过?望你千万保重身体,这是我最担心的。希望不久就会收到你的信,我们真是日夜都在惦念你!不多谈了,祝你快乐!
昨天我听到了苏联最好的钢琴家李赫特的演奏,我无法形容我心中的激动。他是一个真正的巨人,他的最强音是十二分的最强音,最弱音则是十二分的最弱音;而音质是那么的美,乐句是那么的深刻,使人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力量。而技巧,了不起的技巧!简直是鬼神的技巧!每一个音符像珍珠一般,八度音的段落像海潮一般。总而言之,我终生至此为止,包括所有的唱片和实在的人在内,从没听过这样出神入化的演奏。他弹的是柴可夫斯基的《协奏曲》。我一向不喜欢柴可夫斯基,但昨天我认识了一个新的柴可夫斯基:所有的慢奏部分是那么安详,没有一点肤浅的感伤,柴可夫斯基的《协奏曲》成了一支如此光辉灿烂的协奏曲,而那种戏剧化的力量,那开头的和弦和华彩段,真像天要垮下来一般。尤其重要的是他的音质,只使人感到巨大的力量,从无粗暴的感觉。加奏弹了一个萧邦的《第二诙谐曲》和一个李斯特的《练习曲》,也是妙极。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他的演奏有那种个性。他所有的演奏都是真正的创造,一个伟大灵魂的创造,演奏的表情也真像鬼神一般:激情的时候,他浑身都给人以激情的感觉;温柔的时候,也是浑身温柔。
今天埃娃来找我和李赫特一起去散步、喝咖啡、午餐等。我认为他不但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也是一个伟大的人。
他和我谈了许多关于技巧、音乐等问题。我也开始了解为什么他能够到这种地步。他说音乐是最主要的,技巧必须从音乐里去练。他自己从开始学琴起,从没练过手指练习、音阶练习等。他说所有的困难是在于脑子:一旦你心中有了那种你所需要的效果,技巧就来了。技巧绝对不能孤立起来的,也绝对没有一定的方法,每个人都应该寻找自己的方法;你所感觉的困难,都是因为没有找到正确的方法。一切都要用脑子想,而且要非常自然、放松,切忌练习时有任何紧张和不愉快。而且练习时随时随地要浸在音乐里面,切忌单纯的练习技巧。弹最强音时,浑身都要不光是手,坐也要坐得更重,脚也要踩得更重,心里更充满了火一般的感情:这就是他的最强音显得那么雄壮宏伟的原因。最弱音也是如此,必须从头到脚都是最弱音的感觉,切忌小心翼翼,眼睛盯着手指去求最弱音。这些都是最主要的,还有许多我一时简直理不清。我回来后和波兰同学一起研究,发现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理,我真快乐得疯了。
关于对音乐的诠释,他竭力主张每个人都必须弹出他真挚的感受。关于萧邦,他的见解尤其妙,说萧邦是一个特殊的作曲家,和任何作曲家不同;弹萧邦必须每次不同;每次演奏必须让灵感告诉你如何演奏。萧邦的作品是以一颗深邃的心即兴写就的。
另一方面,我也是被他的个性、人格所感动。他那么朴实、纯洁、和蔼,笑得像孩子一般,像莫扎特的音乐,对于世界、人生,有一种热望。我感到他这种内在的热望,他对什么都有兴趣,仔细的欣赏那些古建筑,看得那么出神。他爱花,他明朗得像最澄清的天空。和他在一起,我真的把什么都忘了。他有一股热力,感化周围的人。噢,一股热情,来自一颗最真挚心的热情,来自一个宁静的灵魂的热情。我真是从来没有遇见这样感动我的人。我好久没有这样激动过了。我觉得自己今天又变了,变了一个新人,认识了一个新的世界。昨天我一夜不能睡,今天大概也要如此。人的心灵竟有如此神秘莫测的力量。
最近每天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十二点,除了中间的午饭晚饭以外,全部都在钢琴上,每天练协奏曲(全部)及《幻想曲》《诙谐曲》《波洛奈兹-幻想曲》《练习曲》《夜曲》《摇篮曲》《前奏曲》,还有十几个《玛祖卡》。只有抓紧每一分钟,还勉强对付得了这么重的节目。最近大有进步,精神也好,因此大有效果。协奏曲的技巧现在很好了,比从前精确得多了,老师也非常高兴,尤其喜欢我的《玛祖卡》。我自己也最满意《玛祖卡》,已能掌握它那种千变万化的特殊节奏。从前我自以为节奏感不好,照现在的情形看来,似乎相反。
多少天的不安,好几夜三四点醒来睡不着觉,到今日才告一段落。你的第八信和第七信相隔整整一个月零三天。我常对你妈说:“只要是孩子工作忙而没写信或者是信在路上丢了,倒也罢了。我只怕他用功过度,身体不舒服,或是病倒了。”谢天谢地!你果然是为了太忙而少写信。别笑我们,尤其别笑你爸爸这么容易着急。这不是我能够克制的。天性所在,有什么办法?以后若是太忙,只要寥寥几行也可以,让我们知道你平安就好了。等到稍空时,再写长信,谈谈一切音乐和艺术的问题。
你为了俄国钢琴家 兴奋得一晚睡不着觉;我们也常常为了些特殊的事而睡不着觉。神经锐敏的血统,都是一样的;所以我常常劝你尽量节制。那钢琴家是和你同一种气质的,有些话只能加增你的偏向。比如说每次练琴都要让整个人的感情激动。我承认在某些romantic[浪漫底克]性格,这是无可避免的;但“无可避免”并不一定就是艺术方面的理想;相反,有时反而是一个大累!为了艺术的修养,在heart[感情]过多的人还需要尽量自制。中国哲学的理想,佛教的理想,都是要能控制感情,而不是让感情控制。假如你能掀动听众的感情,使他们如醉如狂,哭笑无常,而你自己屹如泰山,像调度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一样不动声色,那才是你最大的成功,才是到了艺术与人生的最高境界。你该记得贝多芬的故事,有一回他弹完了琴,看见听的人都流着泪,他哈哈大笑道:“嘿!你们都是傻子。”艺术是火,艺术家是不哭的。这当然不能一蹴即成,尤其是你,但不能不把这境界作为你终生努力的目标。罗曼·罗兰心目中的大艺术家,也是这一派。
关于这一点,最近几信我常与你提到,你认为怎样?
我前晌对恩德说:“音乐主要是用你的脑子,把你朦胧朦胧的感情(对每一个乐曲,每一章,每一段的感情)分辨清楚,弄明白你的感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等到你弄明白了,你的境界十分明确了,然后你的technic[技巧]自会跟踪而来的。”你听听,这话不是和Richter[李赫特]说的一模一样吗?我很高兴,我从一般艺术上了解的音乐问题,居然与专门音乐家的了解并无分别。
技巧与音乐的宾主关系,你我都是早已肯定了的;本无须逢人请教,再在你我之间讨论不完,只因为你的技巧落后,存了一个自卑感,我连带也为你操心;再加近两年来国内为什么school[学派],什么派别,闹得惶惶然无所适从,所以不知不觉对这个问题特别重视起来。现在我深信这是一个魔障,凡是一天到晚闹技巧的,就是艺术工匠而不是艺术家。一个人跳不出这一关,一辈子也休想梦见艺术!艺术是目的,技巧是手段:老是只注意手段的人,必然会忘了他的目的。甚至一些有名的virtuoso[演奏家,演奏能手]也犯的这个毛病,不过程度高一些而已。
你到处的音乐会,据我推想,大概是各地的音乐团体或是交响乐队来邀请的,因为十一月至明年四五月是欧洲各地的音乐节。你是个中国人,能在Chopin[萧邦]的故国弹好Chopin[萧邦],所以他们更想要你去表演。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昨晚陪你妈妈去看了昆剧:比从前差多了。好几出戏都被“戏改会”改得俗滥,带着绍兴戏的浅薄的感伤味儿和骗人眼目的花花绿绿的行头。还有是太卖弄技巧(武生)。陈西禾也大为感慨,说这个才是“纯技术观点”。其实这种古董只是音乐博物馆与戏剧博物馆里的东西,非但不能改,而且不需要改。它只能给后人作参考,本身已没有前途,改它干吗?改得好也没意思,何况是改得“点金成铁”!
爸爸 十一月二十三日夜
孩子,接到你的信,兴奋非凡,那种激动,是无法形容的,我甚至滚下泪来,你的进步,就是我们的光荣!我在这里默祷你的身心康健,但愿你多写信来,让我们同乐!
妈妈 附笔
林伯伯在北京写信来,颇有些好玩的新闻,告诉你听听吧:
苏联歌剧团正在北京演出,中央歌舞团利用机会,请他们的合唱指挥每天四时至六时训练团中的合唱队。唱的是苏联歌剧,由指挥一句一句的教。成绩不错,只是声音不够好,队员的音乐修养不行。指挥说女高音的唱,活像母鸡被捉的怪叫。又说唱快乐的曲子,脸部表情应该快乐,但队员都哭丧着脸,直到唱完后,才有如释重负似的笑容浮现。女低音一向用假声唱,并且强调用假声唱才美。林伯伯去京时就主张用真声,受她们非难。这回苏联指挥说怎么女低音都低不下去,浮得很。中间有几个是林伯伯正在教的学生,便用真声唱下去,他即说:对了,应该这样唱,浓、厚、圆滑,多美!合唱队才恍然大悟,一个个去问林伯伯如何开始改正。
苏联歌剧,林伯伯在京看了二出,第二出叫做《暴风雨》(不知哪个作家,他没说明)。他自称不够musical[音乐感],居然打瞌睡。回到团里,才知道有人比他更不musical[具备音乐感]的,竟睡了一大觉,连一共几幕都没知道!林分析这歌剧引不起兴趣的原因,是主角配角都没有了不起的声音。他慨叹世界上给人听不厌的声音实在太少。
林伯伯在北京录过两次音,由巫漪丽伴奏。第一次录了四支,他自己挑了四支,因为他说:歌唱以情绪为主,情绪常常是第一遍最好,多唱就渐趋虚伪——关于这一点,我认为一部分对,一部分并不对。以情绪为主,当然。每次唱,情绪可能每次稍有出入,但大体不会相差过远。至于第一遍唱的情绪比较真实,多唱会渐渐虚伪,则还是唱的人修养不到家,浸入音乐不深,平日练习不够的缘故。我这意见,不知你觉得如何?
十二月二日夜
刚才去看了李先生 ,问她专家开过演奏会以后,校内评论如何。她说上上下下毫无评论。我说这就是一种评论了。大概师生对他都不佩服。李先生听他上课,说他教果然教得不错,但也没有什么大了不起的地方,没有什么出人意外的音乐的发掘。她对于他第一次上课就要学生背谱也不赞成。专家说莫斯科音乐院有四个教研组,每组派别不同。其中一派是不主张练studies[练习曲],只在乐曲中练技巧的。李先生对此也不赞成。我便告诉她Richter[李赫特]的说法,也告诉她,我也不赞成。凡是天才的学习都不能作为常规的。从小不练scale[音阶]与studies[练习曲]这一套,假如用来对付一般学生,一定要出大毛病。除非教的先生都是第一流的教授。
十二月四日夜
又是半个月没写信给你了。预算从上月二十日以来,大概你四个音乐会都已完毕,这个月二十以后可能接到你的信了。年尾年初,音乐院想必放假,你也可休息一下——还是相反,圣诞前后你倒反而忙着演出呢?
月初听了匈牙利小提琴家演奏,一共三个Sonatas[奏鸣曲]:贝多芬的“Spring”Sonata[《“春天”奏鸣曲》]、舒曼的Sonata in d min.[《d小调奏鸣曲》]、弗兰克的Sonata in A(《A大调奏鸣曲》]。我都觉得不甚精彩。贝多芬的《“春天”奏鸣曲》我本不喜欢,演奏也未能呵成一气;舒曼的《d小调奏鸣曲》是初次听到,似乎“做作”得厉害,音乐本身并不好。弗兰克的《A大调奏鸣曲》,味儿全不对。钢琴家尤其不行,tone[音质]柔而木,forte[强音]像是硬敲硬碰,全无表情。小提琴家是布达佩斯音乐院院长(匈牙利的制度,音乐院只是中等音乐学校;他们的“高等音乐学校”方等于别国的音乐院。),年纪五十一岁,得过两次国内的什么奖。
(……)
服尔德的小说集(一共两个中篇:《老实人》与《天真汉》,合成一册)全部排好了,纸型也打好,但要寄到北京去印,恐怕要一月份才能出版。这期间,译文杂志把《天真汉》先在十二月号发表,另外给了我一笔稿费,可说是意外之财;我给妈妈买了一件皮大衣,也给敏二十万 ,让他买些喜欢的东西。他如今买书的劲可不小,可是没时间阅读。这一点又是像了我的脾气。我常叹买书容易读书难,自己对着架上柜内未读的书,常在着急。
上月初到杭州,在黄宾翁处买了十余幅清代小名家的精品。近来有了这一笔意外的稿费,也想在沪收买些小册页玩玩。前星期在五马路古董市场买了两幅敦煌壁画,有五六尺高,二三尺宽,是泥底子的,从庙宇墙壁上弄下来的。从前只有外国人收买,价亦惊人。现在没人买了,外侨离华,不得不当旧货售出,这次二幅只花了十一万元。可是原有的框子糟糕得很,要重做过,这笔钱倒要三倍于画价呢。等你将来回家,我可以有个小小的相当精的收藏了。这两天不知怎么,胃不舒服,也说不出原因。
林伯伯仍在北京,他们要长期留他,他急坏了,连连来信讨救兵。他真是老实,自己不愿,公家也不会强迫,何必急呢!
前几信问你的关于音乐会情形、节目,及波兰过冬的生活起居,千万详细告诉我们。你手指还常常弹疼,要搽油吗?贴橡皮膏吗?斯曼齐安卡此时想必回到克拉可夫了,她对你说我们什么话?
十一月二十日、二十一日在华沙的音乐会:成绩俱佳,二十一日更佳,独奏部分较协奏曲尤胜。
二十一日李赫特及杰维茨基教授均在场。李赫特最喜欢《摇篮曲》,其次《诙谐曲》《幻想曲》《玛祖卡》《夜曲》《波洛奈兹》及《前奏曲》;《协奏曲》他没有听到,来晚了。
教授最喜欢《玛祖卡》,他简直兴奋极了,说:“《玛祖卡》好极了,太动人了,弹得最好。”其余独奏会全部都好。协奏曲的第二、三乐章好,第一乐章略微太慢,太抒情而松散。钢琴极妙,全新的音乐会用的斯丹威。加奏五次。
最近我真是用功,但着实有成绩,你们现在要能听到我的话,一定会高兴。我的《玛祖卡》,波兰人简直认为不可置信,说我的萧邦比所有波兰钢琴家(准备比赛的)更波兰。真的,我有了极大的进步,技巧方面也是如此,最强音和最弱音的极端大大加强了。
我现在能弹许多从前不敢碰的东西,这几天正在练贝多芬的《第四钢琴协奏曲》,只练了一天就上课,而且是三个乐章,连同华彩段,技巧从头到尾已经很像样了。杰维茨基教授大为惊异,他说我一定可以把这个协奏曲弹得极好。以目前我的技巧,这一支协奏曲已经比从前弹的《第五“皇帝”钢琴协奏曲》好得多了。
萧邦大部分都已没有问题了,现在我正大量的练《玛祖卡》,准备比赛时弹最难的。已经弹了几支最难的,如作品五十九号之一、之二、之三,作品五十六号之二、之三,作品五十号之三等。
我的踩踏板技巧好多了,甚至有几次音乐会后,某些钢琴家特别称赞我的踩踏板技巧以及我的音色变化。
我练习的东西都是很难的,《波洛奈兹-幻想曲》《练习曲》《夜曲》(作品四十八号,这是《夜曲》中音乐上最难的一支)。《练习曲》正练作品十号之二、之三、之十、之十一。其中许多技巧,都是我从前不敢想的,现在却能驾驭自如,譬如作品十号之二、之十和之十一,技巧都是非常别扭的,而我现在却能弹急板的速度。
近来我非常快乐,虽然工作是那么忙累,因为自己眼看到一天比一天进步。开音乐会的日子,我总是从九点到下午三点练琴,然后中饭,睡两小时,七点或七点半音乐会,大概十点结束,再练琴两小时,到十二点回旅馆吃晚饭,然后睡觉。我上台绝对不紧张了,越是盛大的音乐会,情绪越好,没有听众我是不能演奏的(正和大部分的钢琴家相反),他们说我是天生的音乐会演奏家。
这几天正在练许多贝多芬、斯卡拉蒂等,这对于萧邦有很好的影响,在风格、技巧各方面都有帮助。我身体甚佳,精神也好,原因很简单,我越弹越好。
我每次音乐会平均收入九百兹罗提 (等于波兰一个中学教师的一月收入),旅馆饮食花去三百元左右(最好的房间,最好的饭),我现在是富翁了,他们说将来比赛以后,我将成为一个大资本家。我把大使馆给我的钱都还了。我现在能讲一点波兰话了。开音乐会时常飞来飞去的,又便宜,又舒适。
每天我吃饭时总带一本书看,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太好了,文艺欣赏能写得如此动人,许多话真使人豁然开朗,好像认识了一个新的世界,而每次重读,仍然是新鲜而动人心魄的,它给了我多少启发和灵感。
诗词常在手边,我越读越爱它们,也越爱自己的祖国,自己的民族,中国的文明。那种境界,我没法在其他欧洲的艺术里面找到。中国人的浪漫,如李白、苏东坡、辛弃疾那种洒脱、飘逸,后主、纳兰那种真诚沉痛,秦观、欧阳的柔媚、含蓄、婉转等等。
我说应该让学艺术的人都熟读《人间词话》,那里面深刻的教训,高超的见解太多了。读这样一本文艺批评,就像是受了一次深刻的艺术家的修养和人格的教育。
我看到很多欧洲的大建筑,总觉得它们是神秘而可怕的,或者是美丽的,但从来没有像我回想到北京的伟大、美丽的时候那种感情,那种“大”的感觉,使我以作为一个中国人而骄傲。
很多波兰人说我非常爱国,当然有些实际的事情无形中使他们有了深刻的印象。他们说:假如中国人每人都像你一样爱国的话,那中国这民族太伟大了,真是不可战胜的了。
波兰文化部长听了我的音乐会,对我们的大使说:“你们中国人将来在任何一方面都要占先的。”
十二月九日在华沙与德沃拉科夫斯卡联合演奏。德沃拉科夫斯卡才华出众,热情洋溢,但太神经紧张,在音乐会上永远无法弹得既干净又完美;而且她的演奏远不够成熟。分析能力尚欠缺,因此不完整。但她是波兰选手中最萧邦的一个,至少她的情感,一般说来丰富而不过火。
十八日收到节目单、招贴、照片及杰老师的信,昨天(二十六日)又收到你的长信(这是你第九封),好消息太多了,简直来不及,不知欢喜了哪一样好!妈妈老说:“想起了小囝,心里就快活!”好孩子,你太使人兴奋了。
一天练出一个concerto[协奏曲]的三个乐章带cadenza[华彩段],你的technic[技巧]和了解,真可以说是惊人。你上台的日子还要练足八小时以上的琴,也叫人佩服你的毅力。孩子,你真有这个劲儿,大家说还是像我,我听了好不flattered[受宠若惊]!不过身体还得保重,别为了多争半小时一小时,而弄得筋疲力尽。从现在起,你尤其要保养得好,不能太累,休息要充分,常常保持fresh[饱满]的精神。好比参加世运的选手,离上场的日期愈近,身心愈要调养得健康,精神饱满比什么都重要。所谓The first prize is always“luck”[第一名总是“碰运气的”]这句话,一部分也是这个道理。目前你的比赛节目既然差不多了,technic[技巧],pedal[踏板]也解决了,那更不必过分拖累身子!再加一个半月的琢磨,自然还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你不用急,不但你有信心,老师也有信心,我们大家都有信心:主要仍在于心理修养,精神修养,存了“得失置之度外”、“胜败兵家之常”那样无挂无碍的心,包你没有问题的。第一,饮食寒暖要极小心,一点儿差池不得。比赛以前,连小伤风都不让它有,那就行了。
到波兰五个月,有这样的进步,恐怕你自己也有些出乎意外吧。李先生今年一月初说你:gains come with maturity[因日渐成熟而有所进步],真对。勃隆斯丹过去那样赏识你,也大有先见之明。还是我做父亲的比谁都保留,其实我也是expect the worst,hope for the best[作最坏的打算,抱最高的希望]。我是你的舵工,责任最重大;从你小时候起,我都怕好话把你宠坏了。现在你到了这地步,样样自己都把握得住,我当然不再顾忌,要跟你说:我真高兴,真骄傲!中国人气质,中国人灵魂,在你身上和我一样强,我也大为高兴。
还要打听你一件事:上次匈牙利小提琴家(音乐院院长)演奏,从头至尾都是拿出谱来拉的;我从前在欧洲从未见过,便是学生登台也没有这样的事;不知你在波兰见过这等例子吗?不妨问问人家。我个人总觉得“差些劲”。周伯伯前晌谈到朗读诗歌,说有人看了原文念,那是念不好的;一定要背,感情才浑成。我觉得这话很有见地。诗歌朗诵尚且如此,何况弹琴、拉琴!我自己教恩德念诗,也有这经验。凡是空口背而念的,比看着原作念的,精神更一贯,情绪更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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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手头没有散文的书(指古文),《世说新语》大可一读。日本人几百年来都把它当作枕中秘宝。我常常缅怀两晋六朝的文采风流,认为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高峰。
《人间词话》,青年们读得懂的太少了;肚里要不是先有上百首诗,几十首词,读此书也就无用。再说,目前的看法,王国维是“唯心”的;在此俞平伯“大吃生活” 之际,王国维也是受批判的对象。其实,唯心唯物不过是一物之两面,何必这样死拘!我个人认为中国有史以来,《人间词话》是最好的文学批评。开发性灵,此书等于一把金钥匙。一个人没有性灵,光谈理论,其不成为现代学究、当世腐儒、八股专家也鲜矣!为学最重要的是“通”,通才能不拘泥,不迂腐,不酸,不八股;“通”才能培养气节、胸襟、目光;“通”才能成为“大”,不大不博,便有坐井观天的危险。我始终认为弄学问也好,弄艺术也好,顶要紧是humain ,要把一个“人”尽量发展,没成为某某家某某家以前,先要学做人;否则那种某某家无论如何高明也不会对人类有多大贡献。这套话你从小听腻了,再听一遍恐怕更觉得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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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chter[李赫特]弹的Rimsky-Korsakow[里姆斯基-科萨可夫]的Piano Concerto[《钢琴协奏曲》],名强有第一乐章的唱片,拿来给我们听了;恩德、敏、妈妈,都一致认为跟你的风格很像,怪不得你对他如此相投,如此钦佩。你自己以为如何?
二十五日我刚把巴尔扎克的《于絮尔·弥罗埃》初译译完,加上修改、誊正等等,大概全部完成也要在二三月中。等你比赛结束时我的工作也告一段落。下一部仍是服尔德的两个中篇。再下一部又是巴尔扎克,那要到明年年底完工的了。
恩德近来跟着我大看古画;她极聪明,领会极快,而且esthetic sense[审美感]很强、很正确。敏究竟年纪小一点,感染慢一些。
妈妈说你的信好像满纸都是sparkling[光芒四射,耀眼生辉]。当然你浑身都是青春的火花,青春的鲜艳,青春的生命、才华,自然写出来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我和妈妈常说,这是你一生之中的黄金时代,希望你好好的享受、体验,给你一辈子做个最精彩的回忆的底子!眼看自己一天天的长大成熟,进步,了解的东西一天天的加多,精神领域一天天的加阔,胸襟一天天的宽大,感情一天天的丰满深刻:这不是人生最美满的幸福是什么!这不是最隽永最迷人的诗歌是什么!孩子,你好福气!
你挣了这许多钱,应该小心处理。我知道你不会乱花,也没时间出外花钱;但理财不是你的擅长,究竟自己要警惕一些。想法积一点,将来买架好琴。你打听过没有,波兰一架好琴要多少钱?
我们最遗憾的是听不到你弹琴,没法在比赛时到波兰去。不知将来会有一天大使馆(或波兰文化部)把你的录音寄回来吗?妈妈已经说过好几次,等日后你回国,要到北京去接你,到北京去先听你弹琴。你看我们做着多少好梦啊!
前二月,昆明一个不相干的熟人(为了翻译问题)来信说,波兰代表团到昆明时也提到你。那么几年(不过四年!)前昆明一般朋友对你的热情和帮助也算没白费,他们心里一定会想:“我们没看错!也没白忙。”你这也算报答了他们的盛意。这样报答知己才是最有意义的!
克拉可夫音乐会的节目仍望寄来,招贴不一定要,以省航空费(或是把招贴作平信寄,就便宜多了,因为那是印刷品——节目仍要信里寄),一月份你还有别的演出没有?
最后,还要传令嘉奖你一件事:这次来信也报告了日常生活,我们特别有兴趣,而且也更加放心了。谢天谢地,波兰居然不太冷。不过你得防着正二月,在欧洲,正二月才是最冷的季节。
十二月二十七日
妈妈完全同意我的“家庭报告”,没时间再写了,她说。话也给我说完了。她只是左一声“开心呀”右一声“开心呀”!
告诉老师,说他的信收到了,谢谢他的affectionate letter[充满深情的信],外国人很重这种礼貌,别忘了。再代我祝他健康,稍迟再有信给他。再有机会时,把Eva[埃娃]地址写来!
多的钱应该存银行,自己不会办,可请熟朋友例如斯曼齐安卡,陪你去办;她有家庭,她自己不懂,家里人至少也能代你出主意。千万勿放在身边或箱内,究竟防着一些为要!
演奏室内乐,据我所见所知,是看谱的,因为钢琴和小提琴并重。但若是钢琴伴奏,小提琴独奏,那么,拉提琴的是不看谱的。我还听说室内乐不看谱是不对的呢。我想,要就是钢琴和小提琴都背谱,否则还是双方都看谱;不应该让人感到一个是独奏,一个是伴奏,而应该让人感到是两人合奏。
寄你的书里,《古诗源选》《唐五代宋词选》《元明散曲选》前面都有序文,写得不坏;你可仔细看,而且要多看几遍;隔些日子温温,无形中可以增加文学史及文学体裁的学识,和外国朋友谈天,也多些材料。谈词、谈曲的序文中都提到中国固有音乐在隋唐时已衰敝,宫廷盛行外来音乐;故真正古乐府(指魏晋两汉的)如何唱法在唐时已不可知。这一点不但是历史知识,而且与我们将来创作音乐也有关系。换句话说,非但现时不知唐宋人如何唱诗、唱词,即使知道了也不能说那便是中国本土的唱法。至于龙沐勋氏在序中说“唐宋人唱诗唱词,中间常加‘泛音’,这是不应该的”(大意如此);我认为正是相反;加泛音的唱才有音乐可言。后人把泛音填上实字,反而是音乐的大阻碍。昆曲之所以如此费力、做作,中国音乐被文字束缚到如此地步,都是因为古人太重文字,不大懂音乐;懂音乐的人又不是士大夫,士大夫视音乐为工匠之事,所以弄来弄去,发展不出。汉魏之时有《相和歌》,明明是duet[二重唱]的雏形,倘能照此路演进,必然早有polyphonic[复调]的音乐。不料《相和歌》辞不久即失传,故非但无polyphony[复调音乐],连harmony[和声]也产生不出。真是太可惜了。
文化部决定要办一声乐研究所,叫林伯伯主持。他来信和我再三商榷,决定暂时回上海跟王鹏万医生加深研究喉科医术,一方面教学生,作实验,待一二年后再办声乐研究所。目前他一个人唱独脚戏,如何教得了二三十个以上的学生?他的理论与实验也还不够,多些时间研究,当然可以更成熟;那时再拿出来问世,才有价值。
顾圣婴 暑假后已进乐队,三个月后上面忽然说她中学毕业不进音院,思想有问题,不要她了。这也是岂有此理,大概又是人事科搅出来的。
昨晚请唐云来吃夜饭,看看古画,听他谈谈,颇学得一些知识。此人对艺术甚有见地,人亦高雅可喜,为时下国画家中不可多得之才;可惜整天在美协办公、打杂,创作大受影响。艺术家与行政工作,总是不两立的。不多谈了,希望你多多养神,勿太疲劳!
十二月三十一日晚
勃隆斯丹处明儿(前天已去一信)再去一信,报告你的情形,让她喜欢喜欢。以后你要有什么照片,不妨签个名,写上一二句,由我转给她。
这么久没给你写信,有些说不过去了,心里老想写信,一方面爸爸已写了很多,话也给他说完了;一方面我的杂务太忙,总静不下来,自己有些莫名其妙。这次替你寄出一包书及两副手套,你收到后,要注意一下收到的日期,看看要多少日子,让我们知道确实的日期。那么,以后要寄起东西可以有个预算,请你千万留意,并不要忘记告诉我们。
这一晌爸爸忙着收旧画,周伯伯(煦良)也大为有兴,差不多三天两头跑古董市场,简直是画迷了。我们不时交换看画,真有意思。因为眼前字画价惨跌,数万元甚至一万二万也可拾到一些可看的小名家的画,将来你回国后,大有看头,可一饱眼福。
你的照片收到后,我们就装起框子来,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你平时可多穿穿几条零头裤子,也要隔几天掉换一次,那么反而经穿,希望你不要怕烦。大礼服的料子,北京有否寄去?公家做事多少带些官僚作风,你要常常同大使馆人员联络,催问,要你自己特别注意,恐怕比赛时非穿不可。
上个月爸爸译的服尔德小说,其中一篇在《译文》里登载,送来了三百多万的稿费,真是外快。于是就把这笔意外收入,买了一百多万的旧画,又送了我一件黄狼皮大衣(旧的,只有八十五万),又给了阿敏二十万,让他也高兴一下。今晚是三十一日,阿敏到学校参加同乐会去了,要晚上十时回家。你寄来的所有的信,我已整理好,把你的学习经过及国外观感,另外抄起来,我们可以时常翻阅,比较集中了。你看我们对你的一切,都是那么关怀。柯子歧、汪酉三、金石、李名强,也常常来看我们,我们把你的情形告诉他们,大家都很兴奋。恩德每星期日来,同阿敏一起跟爸爸读些国文。这孩子虽很聪明,可是性情脾气有些无常,惰性很厉害,再加自幼多少有些溺爱,所以毅力不够,不能与你及阿敏相比。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父亲信墨迹(共2页) |
傅聪在波兰华沙为比赛做准备
(一九五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