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刘备三顾草庐所表现出的诚恳,以他向诸葛亮提出问题时所表达出的期待,他希望诸葛亮给他开示的应该是一个总体的规划。其核心是政治定位。但是,《隆中对》里,恰好没有政治定位。
对策中,诸葛亮在替刘备展望他的最终目标时说道,“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这一表述值得推敲。
对于刘备来说,“霸业可成”与“汉室可兴”可以并提而不矛盾的话,指的应该是这样一种情形:刘备辅佐以汉献帝(或汉献帝的子孙)所代表的汉室复兴,刘备本人成就的则是匡辅王室的霸业。如果刘备是像当年刘秀那样复兴汉室的话,那么,刘备成就的就是帝业,而不是霸业。帝业与霸业有着根本的区别。从表述上看,诸葛亮指的似乎是前者;但从他说到益州时提醒刘备“高祖因之以成帝业”等语看,又似乎并不排斥后者。
至于刘备,当他向诸葛亮请教时,还提到“汉室倾颓,奸臣窃命,主上蒙尘”,他所说的“欲信大义于天下”,若指的是想复兴汉室的话,复兴的也应是汉献帝所代表的汉室。可是,我们看到,当刘备向诸葛亮请教“计将安出”时,诸葛亮虽然没像鲁肃对孙权那样断言“汉室不可复兴”,却先明确地告诉了他一件不能做的事情:面对曹操,“此诚不可与争锋”。汉献帝控制在曹操的手中,而曹操又是“此诚不可与争锋”,那么,复兴一个由汉献帝所代表的汉室如何可能?
“霸业可成”与“汉室可兴”,也可以是一种递进式的目标。这意味着,刘备先以匡辅汉室为号召,壮大自己的实力。在这个过程中,刘备成就的是霸业;待到条件成熟,再由刘备本人来代表汉室,完成复兴,就像当年的刘秀那样。
但是,这种递进式目标中的最终目标,还是确定要复兴一个刘备本人代表的汉室,所以,递进式的目标其实是一种表里式的目标。这意味着,诸葛亮替刘备设想的最终目标,从一开始便是刘秀式的汉室复兴,所有阶段性的规划和奋斗其实都是为这个目标创造条件;但是,在汉献帝所代表的汉室仍然存在的情况下,这又不是一个可以公开言说的目标,表面上就只能说是以匡辅汉献帝所代表的汉室为目标。这样,表里之间就存在矛盾。刘备真正要去做的不是能公开说的,公开说的不是他想要做的。刘备后面的作为更像是这种情形。他在一些具体政策上表现出的矛盾,其实是这一矛盾的体现。
刘秀当年也面临过类似的矛盾。刘秀赴河北开始其中兴之业。其时已有更始帝立为汉帝,更始与刘秀已有君臣名分。刘秀开始只能在一个邓禹等人组成的小圈子里谋划其中兴之业。连耿弇想要有所进言时,刘秀都佯装拒绝。 但是,刘秀很快就正式脱离了更始帝,自立称帝。当时群雄反王莽,往往奉刘氏为主,更始帝只是其中一家;况且,更始之起,刘秀兄弟功莫大焉。刘秀尽早脱离更始帝自立,有利于让天下知所归。所以,刘秀一度面临的表里不一的矛盾,并没有对他的中兴之业造成多大的负面影响。汉献帝却是从刘秀延续而来的汉家血胤所在,刘备想要摆脱他并不那么方便。日后,他用了一个汉献帝被害死的传闻来为自己出面代表汉室开路。
复兴一个汉献帝所代表的汉室几乎不可能,复兴一个刘备本人所代表的汉室又不能公开言说,于是,《隆中对》里便只好笼统地说“霸业可成,汉室可兴”。毋宁说,在隆中对策时,诸葛亮搁置了究竟是要复兴一个由谁代表的汉室的问题。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诸葛亮表达出来的这套规划里,最高政治目标是模糊的。
最高政治目标的模糊,必然会影响政治路线的模糊。避开了究竟是要复兴一个由谁代表的汉室的问题,也就避开了刘备与许昌汉廷的政治关系。避开了刘备与许昌汉廷的政治关系,那么,一系列的政治关系——譬如,刘备与曹操、与孙权、与原荆益二州集团的政治关系,以及他们与许昌汉廷的政治关系——便都无从明定。这等于是撇开了东汉王朝的政治框架。撇开了东汉王朝的政治框架,那么,对于——如何与曹操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相抗衡、如何把握与孙权的联盟关系、如何取得荆益二州从而实现“跨有荆益”的阶段性目标——就无从确定一个恰当的政治指导。
于是,我们看到,刘备向诸葛亮提出问题时,他仍立足于东汉王朝既有的政治框架之内,他的表述里,充满了善恶与忠奸的价值评判;而诸葛亮在对策时,无论是分析问题,还是提出主张,都基本上撇开了东汉王朝既有的政治框架,也基本上没有善恶与忠奸的价值评判。这一倾向体现在诸葛亮通篇的谈话里。
诸葛亮在分析天下大势时说,“自董卓以来,豪杰并起,跨州连郡者不可胜数。”这种看待天下形势的视角,与秦汉之际的纵横家蒯彻谈秦末形势时的视角如出一辙。蒯彻说:“秦之纲绝而维驰,山东大扰,异姓并起,英俊鸟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 这是典型的纵横家的视角,只做形势分析,不做价值评判。而事实上,秦末群雄反秦,往往称秦为“暴秦”。因其为“暴秦”,反秦才具备正当性,才会有广泛的号召力。诸葛亮分析汉末形势的话语,如同蒯彻看秦末形势。一年后,诸葛亮出使江东,对孙权分析形势,使用的基本上是同一套语言:“海内大乱,将军起兵据有江东,刘豫州收众汉南,与曹操并争天下。”孙、刘、曹三人的基本关系,成了“并争天下”。一如“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在诸葛亮的视野里,汉末的形势,也成了“豪杰并起”,“并争天下”。
然则,当时的天下,仍是残存的汉室的天下,是刘备想要复兴的汉室的天下。当诸葛亮出使江东之时,曹操是许昌汉廷——尽管那是一个体现曹操意志的汉廷——刚刚恢复的丞相,孙权是汉廷的疆臣,与许昌的关系并未破裂;身为“王室之胄”的刘备则成了帝国丞相追杀的对象。而诸葛亮看待他们的眼光,既不立足于东汉王朝既有的政治框架,也不对他们做善恶与忠奸的价值评判,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成了“并争天下”。
孙、刘、曹的基本关系成了“并争天下”,曹操也就如同秦末的群雄之一。诸葛亮对曹操能够战胜袁绍,从“名微而众寡”到“以弱为强”,甚至表现出了一定的称许,认为“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面对曹操,诸葛亮断言“此诚不可与争锋”。然而,不可与争锋的是曹操“已拥百万之众”的实力,如何在政治上与曹操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相抗衡呢?
事实上,曹操的权力基础,仍是建立在汉帝国的政治框架之内的。正是在汉帝国的政治框架内,“挟天子以令诸侯”才会有那么大的号召力。诸侯的顺与逆,“奉辞伐罪”时所捧出的最高意志,都是基于汉帝国仍然残存的政治框架。甚至在刘备的提问中,曹操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尚且被表述为“奸臣窃命,主上蒙尘”。这个表述包含着鲜明的善恶与忠奸的价值评判。它对曹操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实际上在做一种政治上的解构。诸葛亮撇开了东汉王朝的政治框架,也撇开善恶与忠奸的价值评判,自然提不出一个足以与曹操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相对抗的鲜明政治主张。
缺乏一个与曹操抗衡的鲜明政治主张,那么,与孙权的联盟算是什么意义上的联盟?诸葛亮在分析了江东的孙权后建议刘备:“外结好孙权。”晋泰始十年(274年),陈寿在编成《诸葛亮集》后上晋武帝表中也是说,“于是外连东吴,内平南越” 。在说到与孙权的联盟时,两处表述均使用了一个“外”字,可知这应是陈寿的原文。但陈寿记述的这句话是存在问题的。在中国古代大一统的天下观念中,本当是“王者无外”,无论要复兴的是谁的汉室,在汉室的天下体系中,与孙权的结盟,怎么可以称之为“外结好孙权”?司马光、刘恕在整理这段历史时,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问题。《资治通鉴》里录入《隆中对》的内容时,去掉了那个“外”字,只写作“结好孙权”。无论陈寿记述的是否为诸葛亮的原话,联系前面分析的诸葛亮看待天下大势时的视角,不难发现,这不只是文字表述的问题,而反映出当时的诸葛亮对孙刘的政治关系缺乏清晰的定位。他在试图以破曹之后的大好局面打动孙权时,也只是说,“操军破,必北还,如此则荆、吴之势强,鼎足之形成矣”。这个“鼎足之形”,是指战后势必会更加强盛的刘备的荆州、孙权的江东,与受挫后退回北方的曹操,形成鼎足之形。这与他在分析形势时谈到的孙、刘、曹“并争天下”,一脉相承。在诸葛亮的规划里,对孙、刘、曹的政治关系缺乏一个清晰的定位,因而,对于孙刘的联合抗曹,也就未能赋予一个鲜明的政治主题。
为孙刘联合抗曹赋予政治主题的是周瑜。周瑜把曹操定位为“虽托名汉相,其实汉贼也”。既然曹操是“汉贼”,那么,抗曹的举动便成了“为汉家除残去秽”,而不是对许昌汉廷的背叛。这一定位足以与曹操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相对抗。周瑜的定位便是基于善恶与忠奸的价值评判,立足于东汉王朝的政治框架之内。联盟的政治主题并不能取代利益考量,但可以成为认识利益的视角,有利于强化联盟的共同利益,因而有利于联盟关系的巩固。从“为汉家除残去秽”中延伸出来的是讨曹灭贼。在赤壁之战后的一段时间里,这一定位成为孙刘联盟的政治主题。那段时间恰好也是联盟关系比较稳固的时期。“为汉家除残去秽”本是身为“王室之胄”的刘备更方便打出的旗帜,也是更能从中获取政治收益的一面旗帜。可是,这样的旗帜居然是由江东提出来的。这使得江东从一开始便在联盟关系中占据了主动。日后孙刘交恶时,江东方面讥讽刘备“既为宗室,有维城之责,不荷戈执殳为海内率先” ,不为无因。问题是,“为汉家除残去秽”原是周瑜为统一江东内部意志而采取的策略,旨在打消江东内部如张昭辈对与许昌方面政治关系顺逆的顾虑。对于江东来说,这样的旗帜是可以抛弃的。而一旦联盟间的政治主题消失了,剩下的便只是单方面的利益得失的考量。孙吴“借荆州”的说法和背盟袭荆州的做法,都是从这一考量中衍生出来的。
回到隆中对策之时。诸葛亮对孙刘政治关系缺乏一个清晰的定位,那么,“结好孙权”的策略与“跨有荆益”的目标追求之间,如何保持协调,便缺少了一个衡量的依据。
从表面上看,孙权背盟袭荆州,是刚刚完成“跨有荆益”的刘备与孙权发生矛盾,从而显得好像是“跨有荆益”这个阶段性目标与“结好孙权”这个阶段性策略之间存在矛盾。但从政治关系上看,刘备跟孙权结盟,与他取得荆州数郡,竟体现出了一种政治上的一致性。这种一致性实际上是江东方面采取主动的结果。江东主动介入荆州事务,主动促成孙刘结盟,这才有了孙刘联合抗曹;挫败曹操后,刘备占据江南四郡才成为可能;也是江东方面主动赋予了联盟抗曹以政治主题。从“为汉家除残去秽”中,延伸出更具进取性的“讨曹灭贼”的联盟主题,正是在这一更具进取性的主题之下,孙权才将南郡让给刘备 。刘备取得荆州数郡与他跟孙权的联盟,统一在“讨曹灭贼”的联盟主题之下。
孙刘政治关系走向破裂,始于刘备取益州。刘备拒绝了孙权联合取益州的提议,后又应刘璋之邀,率兵入川,帮助刘璋讨张鲁。二人同为“宗室肺腑”,当面是“相见甚欢”,可是刘备转身便袭而取之,完全不像是一个“欲信大义于天下”者的所作所为。刘备取益州的方式,既伤害了他声称的匡辅汉室的政治信用,也伤害了他与孙权联盟间的政治信用。它导致了孙刘关系的质变,也导致巴蜀本土士民对刘备集团的消极态度。这一态度甚至关系到蜀汉的国运。孙刘政治关系破裂,“跨有荆益”的结构才发生断裂。
从这一点可以看到,不但“结好孙权”与“跨有荆益”之间没有一个统一的指导思想,连如何“跨有荆益”也没有一个统一的指导思想。
诚然,在取益州的过程中,刘备的决策更多地受到庞统、法正等人的影响,但是,刘备规取益州的过程中所暴露出的问题,不只是一项项具体策略的得失,而是整体政治水平的低下。在政治水准上,刘备夺刘璋的益州,与吕布夺刘备的徐州,相去伯仲之间。在规取益州的过程中,面对具体的现实环境,总会面临不同的策略选择,如何衡量所采取的策略在政治上的优劣,需要政治指导。刘备规取益州的过程所表现出的政治水平之低下,就是由于没有恰当的政治指导。
三顾茅庐之时,刘备迫切需要的是一个总体的规划。诸葛亮的对策应该是一个完整的大战略构想。大战略构想应该包括政治和军事层面。诸葛亮在分析形势时,对几大力量的分析和判断,均极清醒而透彻。但诸葛亮分析的主要是军事形势,尤其是军事地理形势,而非政治形势。与之相应,诸葛亮提出的是一套军事战略的构想。
作为军事战略构想,无论是“跨有荆益”阶段性目标,还是“结好孙权”的阶段性策略,都不成问题。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是相反的方向更行不通。纵然“跨有荆益”存在地理上的困难,但不跨荆益而有之,更往何方?既然判断江东不可图,那么不与孙权结好,难道更与孙权为敌?可以说,在当时形势下,诸葛亮提出的这套军事战略构想近乎完美。刘备在“跨有荆益”之后,与“据有江东”的孙权结盟,整个长江一线的地利遂连缀成一种大势,整个南方的力量由此汇集起来,以对抗北方“此诚不可与争锋”的曹操。
但是,作为大战略构想,隆中对策里就缺少了政治指导。诚然,“跨有荆益”存在着一定的地理困难,难以改变的是地理环境,如果人事的努力可使有所改善的话,那就是改变“跨有荆益”这一结构的内外政治环境。如此,实现“跨有荆益”的阶段性目标,才是在取得并建立复兴汉室的基地,而不只是占据两块地盘。
诚然,孙刘的根本利益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联盟对于双方来说都只是阶段性的策略。对于刘备集团来说,在这个阶段内,恰当的联盟策略,可使孙权不必相图,以便为自己赢得发展的机会;待到走过了这个阶段,自己实力壮大,可使孙权不敢相图。如此,与孙权的结盟,才是为复兴汉室的事业增加了一个助手,而不是又一个对手。无论是经营荆益二州的政治环境,还是处理与孙权的联盟关系,都需要有清晰的政治指导。
直到刘备称汉中王时,他将自己塑造成刘邦和刘秀事业的继承者,并反映在其政治论述之中,刘备集团的政治定位才算清晰。诸葛亮在隆中对策时提到刘备“帝室之胄”,他在出使江东时也提到刘备“王室之胄”,表明诸葛亮其实已有意识地将刘备的宗室身份当作其政治资源。既然如此,那么,无论刘备想要复兴一个谁来代表的汉室,只要他的事业与汉室联系在一起,就不能避开他与刘邦、刘秀的关系,也就不能避开他与许昌汉廷的政治关系。
在那个时代的群雄中,袁绍和袁术兄弟可以撇开东汉王朝的政治框架。他们看当前的局势“与周之末年七国分势无异” ,相信袁氏当受命,急于建立袁氏的天下。周瑜和鲁肃可以撇开东汉王朝的政治框架,因为他们认定“汉室不可复兴”,相信“代刘氏者必兴于东南” 的先哲秘论,从而致力于成就江东新的帝业。至于曹操,当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时,他仍将自己与群雄的博弈置于汉帝国的政治框架内,待到他在这面旗帜下将汉帝国的遗产悄悄转到自己名下后,才意图掀掉汉帝国的外壳。
诸葛亮在替“帝室之胄”的刘备规划未来时,居然撇开了与许昌汉廷的关系,撇开了东汉王朝的政治框架。撇开了东汉王朝的政治框架,也就无从确定刘备与曹操、孙权的政治关系。如果说军事战略的灵魂是政治指导,那么,政治层面的战略,其灵魂是天下为公的道义主张和判明善恶的价值诉求。《隆中对》里通篇没有政治关系的分析,也没有价值评判,因而没有政治定位,也就没有政治指导。作为一套大战略构想,没有了政治指导,也就没有了灵魂。
后世评价诸葛亮,每每将其比作伊尹、吕望,二人为儒家观念中宰辅的典范。这种比拟突出了诸葛亮政治家的身份。躬耕山林的诸葛亮却只是“每自比于管仲、乐毅”,显示出青年时代的诸葛亮娴熟于春秋战国时期霸业雄图的历史;出山之初,“奉命于危难之间”而出使江东,其言行则近于纵横家;后来他给后主所写的书目为申、韩、管子和六韬,则显示他精于法家和兵家的思想。凡此种种,可帮我们了解诸葛亮早年所储积的思想资源,亦可帮我们认识《隆中对》里的得与失。作为一个政治家,他还需要经历时代风云的淬炼。
建安十二年,刘备向诸葛亮谘以“当世之事”时,对于自己的事业,并没有获得一个清晰的政治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