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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衣带诏的疑点

刘备与曹操的合作并没有维持多久。袁术称帝,兵势日蹙。建安四年(199年),袁术欲从徐州北走而依袁绍,曹操遣刘备率军赴徐州拦截。刘备到下邳后,袭杀曹操所署徐州刺史车胄,举兵反曹。

刘备此次据徐州而反曹,中间夹杂着衣带诏之事。汉献帝究竟有没有授予董承、刘备等人以衣带诏,历来争议很多。这件事关系到日后刘备给自己政治定位的问题,因此有必要加以厘清。

《蜀书·先主传》这样记述此事:

先主未出时,献帝舅车骑将军董承辞受帝衣带中密诏,当诛曹公。

《资治通鉴》则是这样叙述的:

初,车骑将军董承称受帝衣带诏,与刘备谋诛曹操。

《蜀书》中用了一个“辞”字,《资治通鉴》中用了一个“称”字。“辞”和“称”都表示声称的意思,意谓董承自己声称得到过汉献帝的衣带中密诏。至于汉献帝是不是真的授予过董承衣带诏,二书态度谨慎,不作论断。

范晔在《后汉书·孝献帝纪》中则这么叙述此事:

五年春正月,车骑将军董承、偏将军王服、越骑校尉种辑受密诏诛曹操,事泄。壬午,曹操杀董承等,夷三族。

根据范晔的叙述,则汉献帝明确地授予过董承等人密诏。那么,汉献帝究竟有没有授董承、刘备等人衣带诏呢?

建安五年(200年)正月,“董承谋泄”,“曹操杀承及王服、种辑,皆夷三族” 。这在当时应是一件震动一时的政治事件。因为此事涉及一个大的政治密谋,所以,不管当时公布的情况是怎样的,它都会给人留下想象的空间。人们会揣测,只要汉献帝还在曹操的控制之中,这事就不可能从汉献帝那里得到证实。董承已因谋泄而被杀,那么,不管他是声称还是真的得到过衣带诏,这事已不可能从董承那里得到证实。对于那些情愿相信有衣带诏的人来说,当然不会相信曹操在当时公布的说法。人们会揣测,即使真有衣带诏,也有可能被曹操销毁。他不可能公布一个对自己不利的政治文件。所以,这事也不可能指望从曹操的说法中去证实。

我认为,汉献帝并没有授予董承、刘备等人以衣带诏。在几个当事人中,虽然没法从汉献帝、曹操及董承那儿得到证实,却可以从刘备那里得到证实。

如果汉献帝真的授予董承、刘备等以衣带诏的话,那么,刘备日后讨曹,便属奉辞伐罪,刘备势必会奉为旗帜。曹操征荆州时,刘琮举州投降,以刘表所受汉节为信物,遣使迎曹,曹营诸将都怀疑是诈降。娄圭说:“天下扰扰,各贪王命以自重,今以节来,是必至诚。” 汉节尚且可以作为王命的信物,如果刘备和董承等人真的获得过汉献帝密诏的话,那么,刘备的讨曹,便等于是得到过汉献帝的授权,这是真正的“奉辞伐罪”,足可与曹操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相对抗。可是,无论是在荆州联孙抗曹,还是后来谋称汉中王时,刘备都未曾提及有衣带诏的事。最为确凿的证据,便是刘备称汉中王时的两份文书。

建安二十四年(219年),刘备争得汉中后,谋称汉中王。马超、许靖、诸葛亮、法正等一百二十人联名上表汉献帝,依东汉初河西五郡推窦融为元帅的故事,推刘备为汉中王。表文中提到刘备与董承密谋讨曹操的事。可是,表中虽然说刘备“受朝爵秩,念在输力,以殉国难”,却也只是说,“睹其机兆,赫然愤发,与车骑将军董承同谋诛操,将安国家,克宁旧都。会承机事不密,令操游魂得遂长恶,残泯海内”。刘备自己在上汉献帝表中,也只说“臣昔与车骑将军董承图谋讨操,机事不密,承见陷害,臣播越失据,忠义不果” 。这两份表文本是要表明,即使没有来自汉帝的封授,刘备行权宜之计而称汉中王也是正当的,以便更好地领导讨曹灭贼的事业。如果汉献帝真的授予过刘备等人以衣带诏,则表文中不可能不提及,以作为“奉辞伐罪”的确凿依据。

至于范晔的叙述,则属典型的春秋笔法,以表达他本人的政治观念。这种笔法,在《后汉书·献帝本纪》中随处可见。譬如曹操进封魏公、魏王,从程序上讲,均有汉献帝明确的策命封拜,而范晔则书为“曹操自立为魏公”,“曹操自进号魏王”。其他如“曹操自领司隶校尉”、“曹操自为司空”、“袁绍自为大将军”,皆此类也。范晔的这种笔法,就像孔子以春秋笔法贬低“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的政治乱象,范晔意在贬损曹操那样的武人,挟持天子,图谋篡盗。作为文献依据,范晔的叙述没有刘备称汉中王时的那两份文书的价值大。东晋的袁宏著《后汉纪》,比范晔的《后汉书》要早,只字未提衣带诏之事:

五年春正月壬午,车骑将军董承、偏将军王服谋杀曹操,发觉,伏诛。初,承与刘备同谋,未发而备出。

所谓“董承辞受帝衣带中密诏”,应该是董承自己主谋,而非出自汉献帝的密旨。在许昌,董承可能联络过刘备,刘备看来也参与了其事。在刘备称汉中王时的那两份表文中,刘备则从参与者之一,变成了主要参与者。但即令如此,他也没有说汉献帝曾授予他们衣带中密诏。因此,可以肯定地说,那份传言中的衣带诏根本不存在。

对于刘备来说,重要的是,参与董承密谋诛曹操一事,让他找到了后半生奋斗的政治主题,虽然这一主题变得鲜明而清晰还是日后的事。

在当时,此事只是促成了他与曹操的决裂。刘备投奔曹操,乃属不得已。刘备步上徐州这个舞台并被徐州士民所推服,起因于曹操攻徐州。曹操两攻徐州,多所残杀。史载:“初,京、洛遭董卓之乱,民流移东出,多依徐土,遇操至,坑杀男女数十万口于泗水,水为不流。操攻郯不能克,乃去,攻取虑、睢陵、夏丘,皆屠之,鸡犬亦尽,墟邑无复行人。” 曹操的双手沾满了徐州士民的血。陶谦及徐州的士民们把安徐州的希望寄托在刘备身上,他在徐州成就了英雄之姿,却在许昌与曹操“出则同舆,坐则同席”,回看仍追随他的徐州士民,刘备情何以堪?董承的密谋促成了他与曹操的决裂,曹操派他去徐州拦截袁术则提供了一个最好不过的契机。

刘备最后一次回到了徐州。他杀车胄而据徐州后,“东海贼昌豨及郡县多叛操为备”,很快,刘备就聚众数万人 。在徐州,他再次验证了自己的影响力。在官渡之战前夕,曹操冒着来自袁绍的巨大压力,抽空东征徐州,击败了刘备。他说:“刘备,人杰也,今不击,必为后患。” 他撇开袁绍而先击刘备,也印证了他当初“本初之徒,不足数也”的说法。刘备兵败后经青州投奔袁绍,袁绍亲自出邺城二百里相迎。

刘备投奔袁绍实在也是权宜之计。无论袁曹之争谁成谁败,托身袁绍羽翼之下,刘备都是没有希望的。所以,当袁曹紧张对峙之时,刘备借故脱离了袁绍集团。他以南连刘表为借口,率领本部兵马,扰略汝南一带。曹操在官渡击败袁绍后,南击刘备。刘备转投荆州。刘表听说刘备来投,亲至郊外迎接,“以上宾礼待之”。时为建安六年秋。

刘备从初平二年(191年)涉足青州,兴平元年(194年)踏入徐州,到建安五年(200年)最后一次离开徐州,经由在袁绍处短暂的栖身之后,来到了荆州,从而结束了他十年的青徐时期。

这十年里,刘备从一个依附于人的部属,成就了英雄之名。他游走于关东的几大诸侯处,都备受敬重。在陶谦处,陶谦以“非刘备不能安此州也”,托以安州;在曹操处,曹操以“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相推许;投袁绍处,袁绍亲出邺城二百里相迎;投刘表处,刘表自出郊迎而待以上宾之礼。这样的身姿,在汉末的群雄中,尚未有第二人。

他又是一个什么样的英雄呢?他曾跟公孙瓒站在一起对抗袁绍,曾跟陶谦站在一起对抗曹操,曾跟曹操站在一起对抗袁术,又曾跟袁绍站在一起对抗曹操。以英雄之姿,游身于如此之多复杂而对立的关系中间,在汉末的群雄中,也未有第二人。

刘备虽然成就了英雄之名,但其生平事业的定位远未清晰。当他来到南方时,人马零落,无用武之地,只有空空的一个英雄之名。他需要找到未来的方向,也需要找到事业的主题。 J1NPqNDx6Xi23s2rkm8Z/fmLK5BVcQ6Y7wiGZ4e5lPI9gOrZkKXxYBYBuuzBuXp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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