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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消 息

郭祥已经家来四五天了。他看看母亲住的小东屋,房顶上长了不少乱草。他原想把草割一割,把房顶漏雨的地方泥一泥,等过了秋忙再说;谁知爬上房顶,脚一踏上去,就踹了一个大坑。原来苇箔早就朽了,房太老了。他决定干脆换换顶,就是往后离家日子长了,不管走到哪里也心里踏实。他这次家来,公家照顾了二百斤米票,加上自己积攒下的残废金,用来买了二十几个苇子和一些柳木椽子,就动了工。杨大伯和几位邻居,谷子顾不上打,就赶过来帮忙。郭祥光着膀子,穿着小裤衩儿,挑土和泥,钉椽子,铺苇箔,整整忙了一天,才把房子修好。他又把屋里屋外,拾掇得干干净净,连那盏点了好几辈子的老铁灯,也拿出来擦了。母亲里里外外一看,自然欢喜不尽。

这天,郭祥秋收回来,刚吃过晌午饭,正寻思着把母亲睡的土炕也泥一泥,只见大乱一溜烟跑来,叫:“好消息!好消息!”说着,拉起郭祥就走。郭祥挣脱手说:

“你别缠我,有什么好消息呀?”

“你到我家看看就知道了!”他说。

“你不说,我就不去。你这小子鬼名堂多得很!”

“好吧,告诉你,”他眨了眨眼,“你们队上来了一个人,说要找你。”

“你要蒙我呢——”

“要蒙你,我是小狗子!”

郭祥只好随他走去。他不时翻翻猫眼,瞅瞅郭祥,露出一脸鬼笑。

郭祥一踏进大妈的院子,果然听见屋子里一片欢笑声,有一种素日少有的欢乐气氛。

大妈在门口扫见郭祥,满脸是笑地说:

“嘎子快来!看看是谁回来了!”

郭祥往屋里一看,望见一个女同志苗条的后影,她裸露着两只圆圆的黝黑的长臂,正弯着腰儿洗头。短袖的白衬衣,煞在绿色的军裤里,脚上穿着一双鲜亮的白帆布胶鞋。

一听郭祥来了,她用手巾把脸一蒙,格格地笑着。

郭祥一眼就看出这是大妈的女儿杨雪,他少年时的伙伴。

“嗬!你也回来了。”郭祥走进门,愉快地说。

她把手巾往面盆里一丢,带着一头白花花的胰子泡儿,赶过来和郭祥握手。她的头发本来剪得很短,这一来更像一个男孩子了。

郭祥握着她的手,一边笑着对大伙说:

“瞧,人家多讲卫生,真是卫生人员儿!”

“卫生人员儿怎么的!比你这个大连长矮一头吗?”她甩开手,和郭祥并着膀比量着,“妈妈你看!我们俩谁高?”

“你不许提脚跟!”郭祥说。

“你站的是个高地方呀!”她说着,把郭祥推在一个小坑洼里,竭力挺起身子,仰着她那黑红俊气的脸儿,“看,我比嘎子还猛哩!”

大伯蹲在长凳上,见女儿出落得这么齐整、漂亮,一脸笑眯眯的。

许老秀也在这儿坐着,他磕磕烟灰:

“这闺女出去了几年,我看长了一个头还多!”

“可不!”大伯说,“我看她妈这年纪儿,还不准有这么高哩!”

“嗬!你今儿个也发言了。”大妈嘲弄地说,“你就不想想,她吃的是什么,我吃的是什么!你们家的扁担、大筐,没把我压到地底下去!”

杨雪带着一脸满足的神气,又去掬水洗头,听见这话,转过脸说:

“我也没有白吃饭哪,妈妈。一行军,我就给病号扛大背包儿;战斗时候背伤员,那些小伙子,哪个也不下一百二三十斤儿!我背着,就像闹着玩儿似的。你扛过吗,妈妈?”

她的眼睛叫胰子水螫得睁不开,尽力挤着,下巴颏上噗哒噗哒地往下滴水。

“哼,有你说的!”大妈努着嘴,却掩饰不住一脸幸福的微笑,“不管怎么说,你们是我的小崽儿!是我领导过的兵!”

“瞧!我妈又摆老资格了!”大乱说。

郭祥靠着炕沿,含着烟管,慢声细语地说:“这不能怪大妈!凡是老资格,嗓子眼儿里都长了块痒骨儿,到了节骨眼儿上,要不说两句,就老是痒痒地难受!”

大家哄笑起来。杨雪仰起脖儿笑得格格的,头发上的水也流到脖子里去了。

“算,算,你们别围攻我这个老婆子了。”大妈也笑了,“要不是我闺女回来,哪个也饶不了你们!”

杨雪洗了头,用干毛巾揉搓着她那乌油油的头发。

金丝一直在笑微微地望她,她那俏丽的眉眼,多么美,多么有神!她那黑里透红的脸膛,就像是垂在最高枝的苹果,过多地、贪馋地亲近了太阳。

金丝把她一把拉过来,坐在自己身边,无限爱慕地说:“你瞧,我妹子长得多俊哪!”

“别夸我啦,嫂子。”杨雪有点儿不好意思,“人家都说我长得黑,管我叫黑姑娘。还,还叫我……”

“叫你什么?”

“叫我——非洲同志!”

杨雪伏在金丝的肩上笑了。

人们也笑了一阵。金丝问:

“妹子,你才到队上的时候,才十四五,爬山过岭的,走得动吗?”

“哼!他们哪个也拉不下我!”杨雪仰仰下巴颏儿,“有些大小伙子还累得张着大嘴哭咧!”

郭祥撇撇嘴:“人家是马上干部,敢情一天走二百也不在乎!”

“你别揭我的底了!”杨雪说,“开头儿,一行军,我们卫生部的政委就把我抱到骡子上,走到哪儿,大伙老瞅我,弄得我可不好意思哩。往后一抱我上去,我就往下跳!”

她一低头儿,金丝见她的脖子后,有一条伤疤,像一个蚕儿爬在那里。金丝惊讶地说:

“呀!这是什么?”

“那是叫小虫儿咬的。”她微微一笑。

“什么虫?长虫吗?”

郭祥说:“嫂子,你别听她胡诌,那是枪伤。”

“是呀,我本来说的就是小铁虫儿。”她巧辩着。

听说是枪伤,大妈急忙走过来,拨开头发瞅了瞅,责备地说:

“怎么负了伤,也不告妈一声儿?”

“你瞧啊妈!刚刚擦了一层皮儿,只流了几滴儿血,还没有瓜子皮儿大咧。”她辩白着,“再说,可逗笑哩!战斗就快结束啦,伤员也都抬下来啦,我们正在山坡上歇着,我想摘点儿红酸枣儿,给伤员们解解渴,刚爬上山尖儿,才摘了一小把儿,嗤——的一声,就碰上了。我觉着脖子挺湿的,还当是流的汗珠哩,真是,一点儿价值也没有。”

“不论你怎么说,都该告诉我。”大妈轻轻抚摸着她那一条紫红色的伤疤,由于怜惜,心里很有些不满。“按你想,一给我说了,就得把妈吓死!可你妈要真是那么落后,会送你参军吗?”

“好吧,好吧,”杨雪攀着妈妈的脖子笑着,“往后,在外头叫蚂蚁咬了一口儿,也给你来信!”

“你真能搅!”大妈推开她的手,说,“快说,我给你做点什么吃的?”

“我还是爱吃秫面饼卷小鱼儿。”

许老秀慨叹着说:

“人常说,美不美,乡中水!这孩子出去了这么多年,还是稀罕咱这家乡饭食。”

“可怪哩,”杨雪一面梳着头发一面说,“走了这么多地方儿,我就没觉着什么比这好吃。那年在冀东‘牵牛鼻子’的时候,过小西天,下了一天雨,爬了一天才爬到顶。什么吃的也没有。嘎子,那天你怎么样?”

“那天我们连里饿死了两个,我也饿得够呛。”郭祥说。

“嘿,那天我可会了一顿餐。我靠着石头一坐就睡着了,吃了一顿烙饼卷小鱼儿,可美极了!醒来以后,还直流口水呢。”

大妈叹了口气说:“别说了!反正你今天吃不上。等明天我让小契给你打点儿!”

杨雪说:“妈,那你就给我烙两张饼,我裹小葱儿!”

大妈马上让大伯去园子里拔葱,大乱烧火,自己动手烙饼。

许老秀说:

“闺女,你还有一样儿爱吃的,可惜回来得晚了,吃不上了。”

“什么?”杨雪问。

“甜瓜呀!我以前给谢家种瓜,你十来岁上就去偷,你就忘了?”

“哟!你见我偷瓜来着?”

“嘿嘿,我把你的小花鞋都捡着了。”

“我当你还不知道呢!”杨雪笑了,“实说吧,许大伯,那是我妈叫我偷的。”

“死丫头!”大妈转过脸,“什么时候,我让你去偷瓜来着?”

“妈,你就忘了?”杨雪笑着,“那年,老陆在咱家养病,想吃葡萄,你没买着,你就说:‘去,小雪,给他摘几个瓜解解馋!’大早起,我提了个小口袋儿就去了。一路我利用着地形,就爬到了一块棉花地里……”

“别夸大了!你那时候就知道利用地形?”郭祥撇撇嘴。

“一天看战士们练操,怎么就不知道?……那回我先趴在棉花地里,让棉花棵挡住我,一看,许大伯正坐在瓜棚里吧嗒吧嗒地抽烟哩。我爬过去,专捡大个儿的扭,一点都不害怕,心想,你看见了,你老腿老胳膊的,也追不上我。许大伯一咳嗽,我抱着瓜就叽里咕噜地跑了。那天吃得老陆半夜里直蹿稀,没把我笑死!”

说到这里,她禁不住又格格地笑起来了。

老秀也笑着对大妈说:

“嫂子,说实在的,那时候,我光觉着瓜少了,可就是不知道是谁偷的。后来我白天黑价在瓜棚里呆着,吃饭也不离那地方儿,有些好瓜,准备留种的,还做了记号,可是第二天又没有了。我真纳闷儿。明明没有人来呀!我想着想着,就害起怕来。人都说,这地方不洁净,怕是狐狸仙也稀罕上我种的大白瓜了。我也不敢言语,心里说:老仙爷!我许老秀一辈子也没做亏心事,这几亩香雪脆,也是给别人种的,你老要稀罕,就算我孝敬你的,我一个无儿无女的苦光棍儿,只求你不要缠我……”

人们笑得前仰后合,连温柔的金丝也笑出声音来了。

“呸!”许老秀止住笑说,“直到我后来捡了一只小花鞋儿,才知道是你!”

大妈用袄袖拭了拭笑出的眼泪:

“要说这丫头,从小是不算傻。”她情不自禁地夸起了闺女。

“残酷那时候儿,咱们家一天不断人儿,不是首长,就是战士,不是不担心哪!俺家门口,原来不是有块破影壁吗,不论白天黑价,五冬六夏,她穿着件小破花褂子,在那儿放哨。别人还当她在那儿玩呢。一刮风下雨,冻得她打嘚嘚;瞌睡上来,用小手掐自己的脸;顾不上吃饭,就吃块干饽饽,回来喝口凉水;几年里头也没出过一回岔儿!……这闺女有胆气,心眼也灵!有一回……”

“别夸我了,妈,看当着别人多不好。”杨雪不好意思地说。

“这是外人吗!”大妈反驳着;由于兴奋,只顾说自己的,“有一回,我们都逃出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叫敌人堵了门,她出不去,眼一撒,看见同院一个没出嫁的闺女在晾衣裳,就叫:‘妈,我饿了,给我块饽饽!’一下弄了人家一个大红脸,到屋里给她拿出了一个红饼子,她接过来蹦着跳着就出去了……以后人家闺女说起这事儿,还红脸呢!……又一回……”

“妈!你把饼吹煳啦!”

果然,锅里冒烟,满屋子的煳味。人们笑起来。

大妈赶忙把饼翻过来,已经焦黑了一大片。大妈笑着说:“真是!人一高兴,也出事儿!”

杨大伯抱了一大掐绿盈盈的小葱走了进来,杨雪忙迎上去接了,用水哗哗地冲了几个过儿,切去葱根,扯出一张烙饼,就要裹小葱吃。大妈止住她说:“你先等等!”说着从桌底下的灰瓦罐里夹出了十几个咸鸡蛋,又搬开墙角里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露出一个小黑瓷坛子,尘土很厚,口上还压着大半截砖。大乱不转眼珠地向那儿望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瞧吧,老太太要献宝了!”郭祥望望大伙,诡笑着。

大妈也不说话,一脸是笑。搬开砖,还有一张猪尿泡在坛子口上紧紧地扎着,好容易才解开,一边用筷子在里面探着,一边说:

“年上我给你腌了一坛子,直等你到腊月。这又是今年春上腌的。要不是平日看得紧,准叫大乱都偷吃了。”

大乱哭丧着脸说:“过年你也不让人家吃,好的都腌上了!”

坛子口小,好半天才夹出三四方猪肉。大妈端到女儿跟前,用筷子指着,眼睛放光地说:“你瞧,都是好肉膘子!多厚!”

许老秀笑着说:“别说啦。再说,我们的腿可就走不动了!”说着站起来,推说忙着打场,出门去了。金丝也立起要走,大妈拦住她,扯过两张饼,卷了几个咸鸡蛋,让她带给孩子。

郭祥刚刚立起身来,杨雪喊住了他。

“你等等儿!”她严肃地说,“我要给你谈个重要情况。”

“什么情况?”郭祥问。

“目前形势。”她压低声音说。“朝鲜战争起了变化,你知道不?”

“人民军不是进展得很顺利吗?”

“开头是很顺利。”杨雪悄声地说,“不过,最近在一个什么仁川地方,美国军队登陆,把人民军的后路切断了……”

大妈正在切肉,也放下刀过来听着。

郭祥说:“怕是特务造谣吧?”

杨雪摇摇头,眉头微微皱着:

“是真的!我临走那天,听上级说形势严重!昨天报上就登出来了。我在火车上还买了一张《人民日报》哩。”

说着,就去翻她那褪了色的帆布挎包,翻了好久也没找到。

“大概是丢了!”她甩甩手,“反正美国人出动的飞机、舰艇很多。那地方也很重要。”

大妈脸色忧虑地问:“人民军还能退回来吗?”

郭祥也问:“这仁川究竟在什么地方?”

“谁知道呢!”杨雪说,“从前只听说有个高丽国,在我们东边儿……唉,我这文化水儿!”她叹了口气。

郭祥望着大妈:“能不能找本地图看看?”

“怕不好借。”杨大伯在外间屋里插嘴说,“谢家闺女人家上中学,这地理图我想不能没有。”

“不借!”大妈把头一摆。“那老狐狸,看到你借地图,就会猜咱恐慌了!”她寻思了一下,就吩咐大乱到小学校李老师那儿去借。

大乱慌忙跑出门去,刚走到窗外,大妈又喊住他说:“大乱!”

“哎!”

“看你慌的!不要显出这种样子!”

地图拿来了。这是一本十分破旧的“中华民国”二十五年出版的《最新世界详图》。

郭祥和杨雪并着肩膀儿伏在炕沿上翻找着。朝鲜这一页翻出来了。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着这个狭长的国家,这块陌生的土地,在成百成千个密密麻麻的地名里,寻找着仁川这个地方。

大妈两手支着下巴,神情严肃地坐在炕沿上。大乱挤在姐姐的身后,伸着头瞅着。大伯,这个辛酸一生满脸皱纹的老农,坐在灶门口,含着烟管,也向这边凝望。他们都没有意识到,他们都是第一次如此关切着一个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土地。

找不到仁川!仁川,它在哪里呢?是在东,还是在西?是一个有名的大城,还是一个无名的村镇?

最后两个人顺着海岸一个一个地找,才算找到了。

郭祥用一根掐断的火柴棒儿,当做比例尺,认真地量着从仁川到大邱的距离。

“咱们的人还能退回来么?”大妈又问。

郭祥把火柴棒掷在地图上,叹了口气:

“看样子有一千多里路呢!”

大家沉在思索里,屋里静悄无声。

隔了半晌,大妈语气坚决地说:

“咱们的人决不会叫他们消灭。可是,这一千多里路,一路打,一路走,有了伤员可怎么办呢?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照管他们?……”说到这里,她转为愤恨,“怪不得谢清斋那么得意!今天一大早起,他就在地里转游,一扫见我,老远就笑哈哈地说:‘嫂子,今年这秋庄稼长得可真不赖呀!’笑得我这身上直冒冷气。我就知道有事。”

“咱们中国人刚扒上碗边儿,他们就又来了。”大伯含着烟管喃喃地说。

郭祥脸色有些发黄。他问杨雪:

“部队有没有什么行动?”

杨雪摇摇头说:“没有传达。”

“光要听传达呀,”郭祥说,“你当了好几年兵,就不会闻闻味儿?”

杨雪撅着嘴说:“光是让大家讨论,已经讨论好几次了。”

郭祥兴奋地把腿一拍:

“那就有门儿!你瞧着吧,不会没有行动!不会没有咱这个军!……反正我是呆不住了!”他的眼里射出小火焰似的光彩。一种征服敌人的渴望又在他的心底燃烧起来。

肉炖熟了。大妈整好摆了满满一桌子。郭祥陪着杨雪略吃了几片,就回家去了。

每个女儿家来,都是家庭的女皇。大妈只嫌杨雪吃得少,把大乱几乎放到一边儿。饭后,大妈把炕扫得干干净净,铺上新洗过的被单,把苍蝇也轰了,门帘放下来,才让女儿休息。一家人又忙着下地秋收去了。

晚上,杨雪挨着母亲睡下,母女俩的话,像抖开的线穗子,说个不尽。大伯和大乱早已入睡。谁家的鸡,已经叫了头遍。这时大妈从枕头上略略抬起,轻声地问:

“你有了么?”

“什么?”杨雪反问;其实她早知道说的是什么。

“对象。”

“我才不找呢!”她把头蒙起来哧哧地笑着。

“你把妈当成什么人了?”大妈生气地说,“你负了伤,也不告妈一声,这事儿也想瞒我!”

“人家不是正要对你说嘛!”她把头投到母亲怀里,低声地说,“定了。”

“谁?倒是谁呀?”

“老陆。”

大妈沉吟半晌。

女儿急了:“你觉得他怎么样?”

“人倒挺精干,长相也俊。”大妈寻思着说,“就是我觉着,觉着,他在咱家住的时候,好像不那么实在似的。”

“什么叫实在?”女儿不高兴地说,“人家是大功功臣,战斗上可出色啦,文化又高,再说待我可热情啦……”她把头移到自己的枕头上去了。

大妈见女儿生气,不言语了。大妈一生,只有在女儿面前有时收敛起自己的锋芒。

女儿也觉得话说硬了,改了口气:

“你提吧,妈妈。你提了我让他改。”

“我没有料到。”大妈试探着说,“我是想,你跟嘎子从小就在一处……”

“他呀!”女儿笑了。

“他怎么样?”

“人倒是很不错的。作战很勇敢,立功不少,就是爱犯点儿小错误。还蹲过禁闭。”

大妈有些吃惊:“当干部还蹲禁闭?”

“嗯,那是他当排长的时候。”女儿描绘说,“在娘子关,他领着一个排,攻下了雪花山,打得很好。一个女学生听说他的事迹,感动得流了眼泪,马上解下自己的表寄给他。表寄来了,你猜他在哪里?在禁闭室里蹲着哩……他违犯了俘虏政策。”

大妈笑了,宽容地说:“他是有点儿小孩脾气!”

“他见我嘻嘻哈哈的,从来也没有向我提过。”女儿又说。

大妈也不再说什么。她们刚合上眼,鸡已经叫第三遍了。 ANhSwX2G8xMZPJAds5PdwS0lhVPhk/Imq3iWSFHE3R44bFi8lh7S5QAbWr3/DoY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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