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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几天以后,我去向布拉德利太太和艾略特辞行。他们姐弟俩正在喝茶。伊莎贝尔随后也进来了。我们聊了聊我即将踏上的行程,我对他们在我逗留芝加哥期间对我的盛情款待表示了感谢,待够了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之后,我起身告辞。

“我陪您走到药店那儿吧,”伊莎贝尔道,“我刚想起来要去那儿买点东西 。”

布拉德利太太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下次见到亲爱的玛格丽塔王后,请一定转达我对她的问候,好吗?”

我已经放弃了否认我有幸认识这位威严的贵妇的企图,于是面不改色地答应她我一定办到。

来到街上,伊莎贝尔面带微笑斜瞟了我一眼。

“您愿意来一杯冰淇淋汽水吗?”她问我。

“不妨一试。”我回答得颇为谨慎。

来到店里之前,伊莎贝尔一直都没再说话,而我因为无话可说,也就一直什么话都没说。我们走进店里,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椅子的后背和椅子腿都是用铁条扭成的,坐着非常不舒服。我叫了两杯冰淇淋汽水。有几个人在柜台那边买东西;另有两三对顾客坐在别的桌子旁边,不过也都在忙他们自己的事;所以实际上就等于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点起一根香烟等着,伊莎贝尔则面带非常惬意的神情吸着长长的吸管。我觉得她有些紧张。

“我原是想跟您谈谈。”她冷不丁地突然道。

“我猜到了。”我微微一笑。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就那么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前天晚上在萨特思韦特府上,您干吗跟我说起拉里看书的事儿呢?”

“我以为你会感兴趣。我当时想到,可能你都不是太明白他所说的晃荡到底是什么意思。”

“艾略特舅舅特别喜欢搬弄是非。当他说要去黑石旅馆跟您闲聊几句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要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您。”

“我认识他可有好些年头了,你知道。他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上头能得到莫大的乐趣。”

“这是实话。”她微微一笑。不过这只是灵光一现。她目光坚定地看着我,眼睛里的神情相当严肃,“您对拉里是怎么想的?”

“我只跟他见过三次面。他看起来是个非常好的小伙子。”

“就这些?”

她嗓音中带点苦恼的调子。

“不,不尽然。对我来说很难说清楚;你也知道,我对他的理解实在有限。当然啦,他很有魅力。在他身上有种谦逊、亲切而又温柔的东西,非常吸引人。他这么年轻,却又如此沉着镇定,实在是少见。他跟我在这儿见到过的其他男孩子都很不一样。”

当我这么笨嘴拙舌地努力想把自己脑子里还不怎么清楚的印象付诸言语时,伊莎贝尔则专心一意地凝神看着我。等我说完,她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是放下心来,然后冲我闪现出迷人的、几乎是淘气的微笑。

“艾略特舅舅说他经常会惊讶于您超强的观察能力。他说什么都别想逃过您的眼睛,但是您作为一位作家最大的长处则在于您健全的常识。”

“我能想出比这个更有价值的品质,”我冷冷地回答,“天分,比如说。”

“您知道,在这件事上我真是没有人可以商量。妈妈只能从她自己的角度看问题。她希望我终身有靠。”

“这很自然,不是吗?”

“而艾略特舅舅则只会从社会地位这方面来看。我自己的朋友,我是说跟我同辈的那些人,都认为拉里是个被淘汰的失败者。这让我很难过。”

“那是当然。”

“他们倒也并非对他不好。任凭是谁,都会忍不住好好对待拉里的。可是他们把他看成是个笑话。他们经常拿他寻开心,可又因为他根本不在乎而大为恼火。他只是一笑而过。您知道事情现在已经弄成什么样子了吗?”

“我只知道艾略特告诉我的那一些。”

“我跟您说说那天我们去马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好吗?”

“当然啦。”

下面的叙述一部分是依据我对伊莎贝尔当时告诉我的内容的回忆,一部分则是靠我自己想象力的帮忙,将当时的情况重现出来。不过,她跟拉里的谈话很长,他们实际上说的话肯定要比我打算在这儿讲述的多得多。据我看来,就如同人们在这种场合所表现的一样,他们俩不光是说了很多不相干的废话,而且同样的内容说了一遍又一遍。这也是人情之常。

那天伊莎贝尔一醒来,发现是个好天,就给拉里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她母亲想让她去马文为她跑一趟腿,所以叫他开车把自己送过去。除了她母亲吩咐尤金放在食物篮里面的一暖瓶咖啡,出于慎重的考虑,她又加了一暖瓶马提尼。拉里的敞篷跑车是最近刚刚到手的,他很为此而得意。他是个快车手,一路上开出来的高速让他们俩都很兴奋。来到马文后,有拉里帮她记录,伊莎贝尔重新量了一遍打算换掉的窗帘的尺寸。然后他们就来到门廊上把午餐摆了出来。门廊那儿什么风都吹不到,又能很舒服地晒到小阳春天气的暖阳。布拉德利家的那幢老宅子坐落在一条土路边上,丝毫都没有新英格兰地区那些老木屋所具有的优雅风致,顶多只能说得上宽敞、舒适,不过从门廊上望去,景色也算得相当宜人:一座巨大的红色谷仓,黑油油的屋顶,一丛老树,老树后面,目力所及,是一片棕色的庄稼地。景色虽然单调,温煦的暖阳和深秋时节那容光焕发的色调,赋予那一天以一种亲昵的魅力。展现在你眼前的那一片广阔天地中,自有一种令人欢欣的气息。如果在寒冬,那里肯定是寒冷、荒凉而又沉闷,三伏天则又干旱、酷热而又压抑;只有在这时,那里才异样地让人感觉兴奋不已,因为那景色的壮阔在逗引着灵魂前去历险。

作为健康的年轻人,他们胃口极佳地享用着他们的午餐,而且两个人能在一起又格外让他们高兴。伊莎贝尔把咖啡倒出来,拉里则点起了烟斗。

“现在就有话直说吧,亲爱的。”拉里道,眼睛里蕴含着顽皮的微笑。

伊莎贝尔却吓了一跳。

“有话直说什么?”她努力装出一副浑然无知的神情。

他扑哧一笑。

“你当我是十足的傻瓜吗,宝贝儿?你母亲要是真不知道起居室窗户的准确尺寸,我就把我的帽子生吞下去。那肯定不是你让我开车送你来这儿的原因。”

伊莎贝尔此时已经定下神来,于是朝他明媚地一笑。

“也许是因为我觉得咱们俩单独消磨一天,会是很开心的事。”

“话是不错,不过我觉得也不是因为这个。我猜是因为艾略特舅舅已经把我拒绝亨利·马图林的事告诉了你。”

他说话的语气既愉快又轻松,伊莎贝尔觉得就用这样的调调谈下去倒也方便。

“格雷肯定失望死了。他本来觉得能跟你在一个办公室共事不定有多开心呢。可你总有一天也得开始认真考虑找份工作的,而且时间拖得越久,你就越难上手。”

他抽着烟斗看着她,温柔地微笑着,所以她也没办法断定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你知道吗,我是觉得我这辈子想干点比卖债券更重要的事情。”

“那也好。那就去进一家律师事务所,或者开始学医。”

“不,我也不想去干那个。”

“那你想干什么呢?”

“晃荡。”他泰然回答道。

“哦,拉里,别胡扯了,这事儿可是关系重大啊。”

伊莎贝尔声音颤抖,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别哭,亲爱的。我不想弄得你伤心难过。”

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伸出胳膊搂着她。他的话语中有一种柔情,使她的心都碎了,眼泪再也忍不住,滚落下来。不过她还是擦干泪水,唇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什么不想弄得我伤心难过,你说得倒好听。你现在就正弄得我伤心难过呢。你知道,我爱你。”

“我也爱你,伊莎贝尔。”

她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把头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而且特意离开他一段距离。

“咱们理智地谈谈吧。一个人总得要工作,拉里。这是事关自我尊重的大事。这是个年轻的国家,一个人有责任加入到它的建设活动中去。亨利·马图林前几天还说过,咱们正在开始一个新时代,即将取得的成就会使过去所有的时代都相形见绌、微不足道。他说他都看不到咱们的进步的上限在哪里,他深信到一九三○年,咱们就将是整个世界上最富有和最强大的国家。你不觉得这让人振奋不已吗?”

“是很振奋。”

“这对年轻人来说可说是亘古未有的好机会。我原以为你会以投身面前这份大业而感到自豪呢。这是个惊天动地的宏伟大业啊。”

他轻轻笑了一声。

“我敢说你是对的。那些阿穆尔和斯威夫特们将会加工出更多更好的肉罐头,那些麦考密特们将制造出更多更好的收割机,而亨利·福特将生产出更多更好的小汽车。每个人都会变得越来越有钱。”

“为什么不呢?”

“正像你说的,为什么不呢?只不过我碰巧对金钱不感兴趣。”

伊莎贝尔咯咯一笑。

“亲爱的,别像个傻子一样说话。一个人没有钱是没办法生活的。”

“我有一点钱。正是这点钱给了我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机会。”

“晃荡吗?”

“对。”他面带微笑答道。

“你这是在让我的处境举步维艰,拉里。”她叹了口气。

“对不起。我要是做得到,肯定不会这么干的。”

“你能做得到。”

拉里摇了摇头。他沉吟了片刻,专心致志地思考。等他终于开口时,他的话让伊莎贝尔大吃了一惊。

“死者在死去的时候看起来死得是如此彻底。”

“你这话究竟什么意思?”她问,困惑不安。

“就这个意思。”他冲她抱憾地微微一笑,“当你一个人高高地在天上飞翔时,你会有很多时间用来想问题。你就会产生不少怪想法。”

“什么样的想法?”

“模糊不清的,”他面带微笑道,“不合逻辑的。迷茫纷乱的。”

伊莎贝尔对此琢磨了一会儿。

“你不觉得你要是找一份工作,这些想法可能会自己理出个头绪来,到时候你也就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吗?”

“这个我也认真想过。我的想法是我也许会去当个木匠,或是去一家汽车修理厂干活儿。”

“哦,拉里,大家都会认为你发疯了呢。”

“这有什么关系吗?”

“对我来说,有关系。”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最后还是伊莎贝尔先开了口。她叹了口气。

“跟去法国之前相比,你真是判若两人了。”

“这并不奇怪。那期间我碰上了很多事情,你知道。”

“比如说?”

“哦,也不过就是那些通常的琐事。我在空军最好的朋友为了救我而阵亡了。我发觉这个坎儿我很难迈过去。”

“跟我说说吧,拉里。”

他望着她,眼睛里露出深深的苦痛。

“我宁肯还是不要提起的好。毕竟,那只是桩琐细的事故。”

伊莎贝尔天性富于感情,眼睛里再次充盈了泪水。

“你很不快乐吧,亲爱的?”

“不,”他回答,微微一笑,“唯一使我不快乐的是我正在害得你不快乐。”他握住她的手,那坚实有力的大手握紧她的手时,给她一种如此亲切友善、如此亲昵深情的感觉,她不得不紧咬住嘴唇,才能抑制住自己要哭的冲动。“我想,除非我对事物终于有了肯定的看法,否则我这辈子都别想寻得内心的安宁。”他语气严峻地说。他又迟疑了一下,“很难用言语表述清楚。你在尝试这么做的那一刻,就已经觉得难为情了。你会对自己说:‘我算是老几啊,偏要去为了这个、那个还有另外的那些事情绞尽脑汁?也许那只是因为我是个妄自尊大的假道学。循着惯例和常规得过且过、随遇而安,不是更好吗?’然后,你就会想起一个小时前还有说有笑、充满活力的伙伴,现在却躺在地上死了;这一切是如此残酷不仁,又如此毫无意义。这让你很难不去扪心自问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它究竟有没有任何意义,抑或只不过都是盲目命运的悲剧性错误。”

拉里在讲这番话时嗓音美妙悦耳之极,同时又迟疑不决,仿佛他在强迫自己将宁肯埋藏在心里的那些话讲出来,态度又是如此沉痛而又真挚,你几乎不可能不被他深深打动。伊莎贝尔有一度简直不敢开口。

“我离开你一段时间会不会对你有所帮助?”

她问这句话时整个心都沉下去了。他则花了好长时间才终于做出回答。

“我想应该会的。你竭力想对公众的看法置之不理,但这并不容易。当社会舆论对你持敌对的态度时,也会在你的内心中挑起敌意,而这会让你骚动不安。”

“那你为什么不走呢?”

“呃,是为了你。”

“让我们坦诚相见吧,亲爱的。现在我在你的生活中根本就没有位置。”

“你这话的意思是不想再跟我保持订婚的关系了?”

她哆嗦不已的嘴唇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不,傻瓜,我的意思是我准备等你。”

“那也许要一年时间。也许要两年。”

“那没有关系。也许要不了那么久。你打算去哪儿?”

他全神贯注地望着她,就仿佛要努力看到她内心的最深处。她轻轻一笑,以隐藏她深切的悲伤。

“呃,我想先去巴黎。那边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不会有任何人妨碍到我。部队休假时,我去过几次巴黎。不知道什么缘故,我总觉得到了那里,我脑子里那纠结混乱的想法会得以澄清。那是个奇怪的想法,让你觉得到了那里就能把自己的想法彻底想个透、想个明白,不会再有任何妨碍或是障碍。我想在那儿,我也许能够看清楚我应该走的路。”

“要是还看不清呢?”

他扑哧一笑。

“那我就把它当作白费力气的痴心妄想抛弃掉,回到我那良好的美国人的常识上来,回到芝加哥,找个我能找到的无论什么工作安顿下来。”

这次的深谈对伊莎贝尔的影响实在太大,她在告诉我的时候难免会带上情绪化的感情,讲完之后,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您觉得我做得对吗?”

“我觉得你做到了你唯一能做的事,非但如此,我还觉得你表现得非常善良、大度,而且善解人意。”

“我爱他,我希望他快乐。而且您知道,在某种程度上我也并不为他的出走感到难过。我希望他离开这里不友好的环境,这不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我不怪那些说他永远不会有什么出息的人;他讨厌他们这么说,然而我的内心深处又一直怀着一种可怕的恐惧,我怕他们是对的。但请别说我善解人意。我一点都不理解他到底在追求什么。”

“也许你是用心灵而不是你的理性去理解的。”我微笑道,“你干吗不现在就嫁给他,跟他一起到巴黎去呢?”

她眼睛里微微露出一点笑影。

“我真巴不得这么做呢。但我不能。而且您也知道,尽管我不愿意承认,我确实认为他离开我反倒会更好些。如果纳尔逊医生的想法是对的,他确实是在承受一种延迟的震骇症的折磨,那么新环境跟新兴趣就真能把他给治好;等他的精神状态重新获得平衡后,他会回到芝加哥来,像别的人一样开始经商做生意。我可不想嫁一个游手好闲的懒汉。”

伊莎贝尔是以一种特定的方式教育出来的,接受了那些慢慢灌输给她的原则和教条。她并不会想到金钱,因为她从来没有尝到过如果没有她需要的这一切会是什么滋味,但她又出于本能意识到金钱的重要性。金钱意味着权势、影响和社会地位。人应该赚钱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再自然、再明显不过了。这就是他日常生活中该做的工作。

“你不能理解拉里,我并不觉得奇怪,”我说,“因为我相当确定连他都不能理解自己。如果说他对于自己的目标闭口不谈,可能是因为连他自己都模糊不清。不过请注意,我几乎都不太认识他,这只不过是我的臆测:是不是有可能他确实在寻找什么,可那到底是什么他也不知道,甚至都不能确定是否真的存在?也许他在战争期间的遭遇,且不论到底是什么样的遭遇,使他的内心一直都不得安宁。你不觉得他也许是在追寻一种藏在未知云彩后面的理想——就像是一位天文学家一直在寻找一颗唯有通过数学计算才推知其存在的星体吗?”

“我觉得是有什么东西一直在使他苦恼不已。”

“他的灵魂?也许他是有点被自己给吓到了。也许对于他透过心灵的眼睛朦胧察觉到的境界的真实性,他自己都没有信心和把握。”

“有时他会使我产生一种古怪的印象;他让我觉得他就像个梦游者,突然在一个奇怪的地方醒来,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他在战前是多么正常啊。他身上最美好的性情之一就是对于生活的无限热爱。他是那么心不在焉,又是那么兴兴头头,跟他在一起那感觉真是太棒了;他那么甜美可爱,又那么天马行空。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能使他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我也说不上来。有时候一件非常小的事情都会对你产生一种跟事件本身完全不成比例的影响。这完全取决于当时的处境以及你的心境。我记得我有一次在万圣节去望弥撒,法国人称作亡灵节,在一个村庄的教堂里,德国人初次进犯法国时曾袭扰过那里。教堂里挤满了士兵和一身黑衣的女人。教堂的墓园里是一排排木制的小十字架,当那悲伤、肃穆的仪式在进行时,当女人痛哭失声男人也忍不住流泪时,我不禁觉得,也许那些躺在小十字架底下的人都比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好受一些。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一个朋友,而他却正色问我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我没法向他解释,而且我看得出来,他觉得我是个十足的该死的傻瓜。我还记得在一次战斗之后,一堆死掉的法国士兵一个摞一个地堆成了一堆。看上去活像一个破产的木偶剧团里的牵线木偶,被胡乱地丢弃在一个积满灰尘的角落里,因为他们再也没有任何用处了。当时我所想到就正是拉里跟你说过的那句话:死者看起来死得是如此彻底。”

我不想给读者留下这样一个印象,以为我在故意把大战期间对拉里产生如此深刻影响的那一遭遇弄得神秘兮兮,等到适当的时机再加以披露。我想他没告诉过任何人。不过,在多年之后,他却的确告诉了一个女人:苏珊·卢维耶,此人拉里跟我都认识,拉里跟她讲了那个救了他一命自己却牺牲了的飞行员的故事。苏珊又告诉了我,所以我只能以第二手的材料来叙述一下事情的经过。我把她的法语翻译成了英文。拉里显然跟他飞行中队里的另一个男孩建立起了极深的友情。但是对于此人,苏珊却只知道拉里提起他时称呼他的那个讽刺性的绰号。

“他是个小个儿的红头发爱尔兰人,我们都习惯了叫他糊涂蛋,”拉里说,“他可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更有活力。天哪,他简直就是根通了电的电线。他相貌滑稽,笑起来也滑稽,所以你只要看看他,就忍不住会笑起来。他是个鲁莽轻率的冒失鬼,什么疯狂的事情都干得出来,总是挨上司的训斥。他从来都不懂得什么叫害怕,每次差一头发丝的距离侥幸逃得性命之后,他总会龇牙咧嘴地满脸乐开了花,仿佛那是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可他是个天生的飞行员,一飞上天他就会变得既沉着又机警。他教给了我很多东西。他年纪比我大一点,就把我置于他的卵翼之下;这真是挺滑稽的一件事,因为我足足要比他高出六英寸,要是真动起手来,我一拳就能把他打得背过气去。有一次在巴黎他喝醉了酒,我怕他惹出麻烦来,就当真这么干过一次。

“我刚加入那个空军中队的时候,感觉有些格格不入,挺消沉的,害怕自己干不出什么成绩来,他总是嘻嘻哈哈地逗我,让我对自己要有信心。他对战争的看法挺古怪的,对德国鬼子并没有痛恨的感情;他只是喜欢打架,跟德国鬼子打仗让他高兴得要死。打下德国人的一架战机,在他看来不过就是个恶作剧。他为人冒冒失失、无法无天而且不负责任,但在他身上有种如此真诚的品质,你没办法不喜欢他。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身上的最后一分钱都送给你,同样也会毫不在乎地拿走你身上的最后一分钱。而要是碰上你感觉孤独寂寞了,或是想家了,我有时就会这样,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他那张丑陋的小脸就会笑成一朵花,净说些宽心安慰的话帮你排解,一直到你重新振作起来才算完。”

拉里抽了几口烟斗,苏珊一心等着他继续把话说完。

“我们经常巧施伎俩、耍些手段,为的是能一起外出休假;一来到巴黎,他可就尽情开始撒野了。我们玩得可真是开心。那次我们计划三月初出去休个假,那是在一九一八年,我们早早地就订好了计划。打算放肆大胆、好好地去乐和乐和。就在休假的前一天,我们奉派去敌后战线上飞一圈,把侦察到的敌情报上去。可是突然之间,我们就碰上了几架德国战机,还没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跟他们混战成了一团。有一架敌机向我追来,不过我还是占了先。我回头看看他是不是就要坠毁了,正在这时,我眼角瞄到又有一架敌机紧钉了上来。我一个俯冲想要甩掉他,可他一转眼又追了上来。我心想,这下子可完蛋了,正在这时我看到糊涂蛋就像道闪电般朝他冲下去,把所有的弹药都打到那架敌机身上。他们吃不消了,掉头逃走,我们也飞回阵地。我那架飞机给打得遍体鳞伤,还能把它开回去也真算是侥幸。糊涂蛋比我先着陆。我爬出飞机的时候,他们刚把他从飞机里拖出来。他躺在地上,他们正在等救护车开过来。他看到我的时候咧嘴一笑。

“‘我把钉在你尾巴后头的那个讨厌的家伙给干掉了。’他说。

“‘你怎么了,糊涂蛋?’我问。

“‘哦,没什么。他击中了我的胳膊。’

“他看起来面色惨白。突然间,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他这才意识到他就要死了,死亡的可能性还从没有如此鲜明地涌上他的脑海。大家还没来得及拦住他,他已经坐了起来,呵呵一笑。

“‘唉,我真是累坏了。’他说。

“他往后一倒,就这么死了。他才二十二岁。本来打算战后回爱尔兰跟一个姑娘结婚的。”

跟伊莎贝尔谈话之后的第二天,我就离开芝加哥前往旧金山,在那儿登上了前往远东的轮船。


[1] 原文为 Almanach de Gotha ,因此年鉴最早于一七六三年在德国的哥达(Gotha)出版,故名。 74DlhzzWzYIFmpUp1eMVv7r2jX0VXvNjm7M+OFlcuiivppH2Je32l7OFLcdER5k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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