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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日子掀过一页,七月九日。

峨从睡梦中蓦地惊醒了。四周十分安静。她猛然跳下床,拉开粉红与深灰相间的窗帘,看着外面刚刚发白的天色。草地依旧深绿,小溪依旧闪亮。这看过十多年的景色,正从黑夜中缓缓苏醒,几声清脆的麻雀的欢叫使得清晨活动起来。一切都没有变化。

可是峨觉得自己很不一样了。似乎多了什么,又少了什么。她拉上窗帘回到床上,环顾室内简单又舒适的陈设,需要的东西一样不缺,没有一样多余之物。一面墙上挂着大玻璃镜框,里面摆着一行行植物标本。镜框旁挂着那耶稣受难像,从悬挂的地位看来,主人显然不是教徒。主人的目光在这像上停留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手腕,腕上的表没有了,光滑的皮肤上露出浅浅的印痕。

昨晚的音乐会,那不同寻常的音乐会!

峨常参加音乐会,据说是个音乐爱好者。按照她的情况,完全可以学一种乐器或声乐,在圣诞节前后来一段四重唱,像有些名媛那样。但她很怯场,情愿在门口收票。许多非正式演出要靠热心人做各种事。峨从来算不得热心人,在收门票上倒很认真。一套白衫黑裙,成了她的工作服。认真地把守着门,晚来的人在节目进行中一律不得进入。

昨晚音乐会在明仑大学附近一所私立大学举行。峨和同学吴家馨,还有家馨的表哥仉欣雷,被嵋称做掌心雷的,一起骑车去。吴家馨的哥哥家偲也是明仑学生,因此她在女生宿舍借住,准备功课。音乐会的组织者是一个团契,教会学校都有这种小社团,时常举办活动吸引学生参加。这时来的人不多,负责人见他们来了很高兴。他们到了以后,峨立刻站在门口。开演后还有人来,因为估计晚来的人都有特殊原因,破例放进。

峨坐下时已演过几个节目。她听音乐素来不是很专心,倒也不像有些人喜欢在音乐声中遐想。她不是喜欢幻想的人,甚至讨厌嵋那样常常耽于幻想。音乐给了她一个生活的空白,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呆坐着,不受任何干涉。今天她更心不在焉,台上演唱什么,简直记不清了。直到著名女高音柳夫人上台,她才猛然想到这是音乐会。

柳夫人本名郑惠杬,一直冠用夫姓,称柳郑惠杬,是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教授,也是能开独唱会的很少数歌唱家之一。她唱的第一支歌是《阳关三叠》,声音高而较宽厚,不像当时一般歌者唱到高处总有逼窄之感。等到唱完最后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她垂下头,一任掌声回荡,并不鞠躬。过了一会儿,伴奏伸长了脖子朝她望,她也不示意开始,却忽然抬头,讲起话来:“大家都知道,卢沟桥今天有一场战争,一场伟大的战争。我一辈子唱的歌也比不上前方战士的一颗子弹!我刚刚决定说这几句话,非说不可!我们应该慰劳前方战士,鼓励他们继续打,努力打,奋勇打!我们都是后盾,坚强的后盾。若是没有他们,哪儿能容我们唱歌听歌!”

大家热烈地鼓掌,她沉默片刻,唱第二支歌。油印节目单的下一个节目是《圣母颂》,但她唱的是《松花江上》。“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歌声一落,台下人纷纷站起。有人喊口号:“坚决保卫华北!”“北平不是沈阳!”有人跑到台前扔纸币、铜板。一个中等身材的壮实青年走上台,举起两臂让大家安静下来,大声说,明天准备慰劳二十九军,原没有想到在这里捐款。感谢柳夫人这样协助,现在可以捐款作为劳军之用。这时有人拿出两个大纸箱,伴奏跑进后台找出几个木盒。听众向台前拥过去,向盒、箱里放东西,有的就扔在台上。峨当时很尴尬,她身上没有一个钱,也没有饰物。吴家馨站起来,一面走出座位一面取下手表。峨很感谢她的提醒,忙也摘下手表。掌心雷迟疑片刻,也跟着拥到台前。盒子已经装满,台上有一堆堆的钞票和铜子儿。首饰不多,表不少,因为听众大都是青年学生。还有一副假牙,带着亮晃晃的钩子,峨看了很难受。

两手曲在脑后,靠在枕上的峨又抬起手腕看看,细细的手腕有些发红,表没有了。那是父母亲给她的十五岁生日礼物。峨想,要是娘再给一个,一定不能要。那样才真是自己捐的。她把日历推开,把一个精致的方形小闹钟拉到面前,准备以后与它为伴。

“大小姐,醒了吗?”因为上房只有峨一人,赵妈临时在走廊凸窗处搭床睡。孟家人从来起得早,她走进来自作主张拉开窗帘。“昨晚上太太打了几次电话,不放心呀。下回还是跟着太太,别另外跑,又不是太平年月。”这话她昨晚已经说了不止一遍。

峨不答,把脚后的鹅黄绸夹被拉上来,翻身装睡。赵妈又说:“时间倒是还早,再睡一会儿。什么时辰开早点?我告诉柴师傅。”

“我不吃,什么也不吃,不用开饭。”峨索性用被蒙着头。

赵妈知道大小姐脾气各色,不再多话,自去收拾房间。

峨又回到昨天晚上。散场后,团契负责人特地叮嘱大家结伴回家,注意安全。她和吴家馨、掌心雷还有明仑大学几个同学一起骑车。他们不止一次骑车走这条路,一边是一个小村庄,一边是一溪潺潺流水。常常是一路说笑,兴高采烈,一致认为这普通的乡间景色十分美好。昨晚还是这条路,这溪水,这村庄,有淡淡的月光笼罩着,安谧而明净,感觉却全不同了。他们意识到生活就要发生巨大变化,不可想象的变化。他们兴奋,又有些忐忑不安。

“我想了一整天,”掌心雷说,“我们也许不能念书了。”

“我愿意上前线,应该上前线。”吴家馨说。

“我也愿意!”好几个人热情地说。

“孟离己,你呢?”掌心雷的声音。

峨平常不爱说话,常常等人问。她仍然感到会场的气氛,觉得上前线,把侵略者打出去是青年人的使命。想了想,却说:“不知道上学怎么办。”

路边村庄里一声狗叫使他们沉默下来。一只狗开了头,别的狗都跟上来,此起彼落。好像不只是守夜,还有什么伤心事要大喊一通。声音在黑夜里传得很远,远处似有回声。

“这些狗!它们也闻到战事了。”谁在对狗叫加以评价。

几个人到学校大门,门已关了。校警盘查了几句,开门时说:“都什么日子了!还有心思乱跑!”真是的!什么日子?峨想着。这是民族危亡,国难当头的日子。她看着静静垂着的已遮不住晨曦的窗帘,不知窗外在经历什么变化。

这时赵妈又推门进来:“有人送来一封信,还打听卫少爷什么时候回校。信放在高几上。”书房门口有一个红木高几,凡有来信书报等都放在上面,等弗之自己拆看。赵妈本不用说的,所以来说,是因太太不在家,要加倍小心。

娘昨天电话里说了,城门一开就回来。卫表哥什么时候回来我们怎么知道?这样的日子,我该做什么?看来还应该复习功课,大学总是要考的。峨想着翻身下床,胡乱梳洗了,拿起生物书读。她要投考明仑大学生物系。读了一会儿觉得这样时刻根本不该自己一个人在家的。“娘和爹爹就是不关心我。”她有些愤愤,有些委屈,书上的字变成一串花纹,她用手一行行指着,大声念:“种子———胚胎———花粉———”

念了几行,她扔了书凭窗而望。忽见庄无因在草地那边双手捧着书,骑在自行车上,一面骑车,一面看书,缓缓行进。

峨素来不喜欢孩子,少年也包括在内,但对庄无因却另眼相看。不只因他学业优异,不只因他能骑在自行车上看书,还可以自如地拐来拐去,主要因他的性情与众不同。他很有礼,礼貌下透露着冷漠,冷漠下似乎还蕴藏着奥妙。峨隐约地觉得与她有相通之处。

“喂!你怎么能在炮火声中这样专心?”峨说,其实四周很安静。“你知道打仗了吗?”

无因俊秀的脸上还是那种冷淡,战争尚未影响他的生活。他下了车,弯腰在草地上折了一朵小黄花。

“要是你,考大学吗?”

“当然。”无因望着那朵小花。

“你看什么书?”峨问。无因把书一举,答道:“解析几何。”遂又把小花一举,“有一次嵋采了这种花说给你做标本。”

“大概是你帮嵋采的?”峨微笑。

“不是我,是她自己。”无因认真地回答。

峨还想说什么,但只冷淡地点点头。无因也点点头,上车继续看书。

峨看他走远了,自己到前门张望。

方壶前有一个圆形矮花坛,当中是一株罗汉松,还有些花草之类围着。光洁的路从柳树间弯过一座假山,通往校门。峨站了一会儿,侧耳听有没有汽车声音,不经心地望着假山,正见一个人从假山后转出来。峨一见来人,顿觉太阳亮了许多,花草也格外美丽。她很是高兴。

来人生物系萧澂是教授中最年轻的一位,不过三十五岁左右,白面长身,风神疏朗。他向方壶走来,先给人一种潇洒脱尘之感。生物系学生都很崇拜他,认为他的学问、办事能力甚至于外表都臻上乘,可谓“完人”。

“萧先生,爹爹还没有回来。城门不知开了没有?”峨向前迎了几步,“您请里面坐。”

“听说是一早就开了,我还以为他已经回来了。”萧澂微笑道,“我这有个东西请你爹爹看。”他在门口有些踌躇,不知是否要等一下。“你怎么没有进城?不去看婚礼?”

“我去听音乐会,昨晚有柳夫人唱歌。”

“郑惠杬吗?”萧先生很有兴趣地问。

“您认识她?”峨直觉地问。

萧先生未答。这时传来汽车声。“来了。”峨高兴地说,她似乎已很久没有见到家里人了。

车到门前,孟樾夫妇相继下车,峨走过去拉住母亲的手。碧初望着她,觉得这一晚女儿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心头酸热,挽着她到内室去了。孟、萧两人在客厅坐定,萧澂拿出一张类似传单的纸。

“刚有学生送来的。这样就好了。”

纸上油印的字迹不大清楚,弗之却看得明白。那是中国共产党为日军进攻卢沟桥而发的通电:“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通电最后呼吁:“武装保卫平津华北!为保卫国土流最后一滴血!全中国人民、政府和军队团结起来,筑成民族统一战线的坚固的长城,抵抗日寇侵略!国共两党亲密合作抵抗日寇的新进攻!驱逐日寇出中国!”

“这是符合全体中国人的心愿的。”弗之说,他安静地将通电放在一旁。

“我也这样觉得。国共合作共御民族之敌是我们唯一的出路。”萧澂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我认为你看了会大为高兴,你这个Sincere Leftist。(真诚的左翼)”

弗之一笑:“正因为我sincere,我是比较客观的。现政府如同家庭之长子,负担着实际责任,考虑问题要全面,且有多方掣肘。在我们这多年积贫积弱的情况下,制定决策是不容易的。共产党如同家庭之幼子,包袱少,常常是目光敏锐的。他们应该这样做。”

“这也是事实,大学中人,看来没有主张议和的。”萧澂说。

“在城里听说卢沟桥已经停战。大概有这样几项办法:双方部队撤回原防;中国方面驻守军换防,由河北保安队驻守。你想日本人会守信约吗?不过是拖延几天时间,哄一哄人罢了。”

弗之说着,站起身踱来踱去,随手翻看红木高几上的信、报,抽出一张油印纸,和萧澂带来的通电完全一样。“这儿也有一份。”他们对望微笑,都猜到是谁安排送来,只是心照不宣。

“卣辰处一定也有。”弗之说。

“我今天下午去南京,到庐山去。全面抗战是不可避免的,还要反对把北平作为文化城的谬论。”萧澂说,“缪东惠的那个提案是四六骈文,听起来倒是音调铿锵。”

“以前有这种幻想还可谅,现在就不可谅了。估计政府不会这样做。前市长的做法还可以说是幻想,现在就是纯粹的投降!”弗之说起前市长,两人都想起那次告别的场面。前市长袁某人对文化城的设想颇有兴趣,曾大力修缮东、西四牌楼,把木架换为洋灰结构,又修建通往颐和园的路,还出了一本装帧精美的《故都文物略》。可是对日本人不肯全面逢迎,终于卸任,被限期离开北京。他临行时在北京饭店举行告别宴会,邀请了各界名流,弗之和子蔚都参加了。席间袁市长手持空酒杯,到几个主要桌面,把酒杯一举,同外一照,并不说话。菜未上完,市府秘书走过来对他说,时间已到。他默然片刻,说:“这一点时间也不给吗!”随即站起身,向四方拱手,离席去了。当时满场肃静,无一人再举箸。

这是几年前的事了,想起来还很沉重。子蔚道:“谁能想象这是在中国领土上!我走后,局势不知会怎样发展,寓所有系里同人照应,可不必费心。”

弗之颔首道:“如果时局可能,我大概在二十五日左右动身往庐山。”

这时孟峨出现在客厅门口:“爸爸,校长办公室来电话。”弗之去接电话。她走过来靠着一个高背藤椅站住,向子蔚微笑:“学校是不是要搬家?”

“还不知道。我想这是迟早的事。”

“我还考不考大学呢?”峨一半像问自己。

“当然应该考,唯其国家有难,更要在艰难中培养人才。不然国家谁来支撑?”子蔚一向觉得峨有些古怪,矫情,不像嵋那样天真自然,当然嵋还是个孩子。

峨又问了:“生物系呢?该学生物吗?”她似乎很困惑。

“我当初选定这门学科,是从对哲学的兴趣开始的。人生太奇怪了,生命也太奇怪了。我想学生物有几点好处:它不像数学物理那样,如果天分不够,会学不下去。也不像文科那样,若不到最出色,就似乎很平庸。一般来说,总可以成为专门人才。”

这是说我很平庸,才应该上生物系吗?峨脸红了:“其实我也觉得生命很奇怪。”

弗之进来对峨一挥手,要她退去,一面对子蔚说:“秦校长从南京来电话,要我代召开一次校务会议,要大家坚守待命。他今天动身到庐山,参加第一期座谈会,迟到了。”

“好。那我下午走了。不知何时再见。”子蔚站起身说。伸手去拿那份传单。

“这个就放在这里一并处理好了。”弗之忙说。心想,子蔚幸无家室之累。不过这话不能说,说出来会有些嘲笑意味。

他看着子蔚骑车走了。峨又出来叫他接庄伯伯的电话,见萧澂已走,怅怅地说:“娘还说让留他吃饭呢。”

弗之说:“咱们商量一下,乘这两天城门还开,你和娘最好进城。你要好好复习功课。”

“那爹爹呢?”

“我留在学校。”弗之回答,拿起高几上的东西,先进书房,才去接电话。

“我在实验室。”卣辰在那边说。

“我刚到方壶,你真快。”

“卫葑不在我这里。”

“有人找他吗?”

“凌太太打电话,说他一早就不见了。”

“登个寻人启事?”

“怎么登?走失爱婿一名?”卣辰幽默地说,“要是看见他,说实验室也等他。现在还能正常工作,做一分钟是一分钟。”

两边都放下电话,去抢那一分钟。

果不出弗之所料,休战的第三天,日军违约向宛平县大举进攻。战事持续,到七月十三日中午,在永定门外发生激战,北平南城一带听得很清楚。一阵阵枪炮声,让人不时激灵灵打个冷战,虽然天气还是热得闷人。北城听不见枪声,但炮声隆隆,不时传来。人们也惊惶,也兴奋。街谈巷议,是咱们的队伍打到哪里了,好像我们拥有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报纸空前畅销,尚未普及的收音机更成了稀罕物儿,凡有的就常开着听新闻。

香粟斜街三号大门内和整个北平城一样,气氛非常。吕老太爷这天诵经已毕,着急地等报纸,催问过多次。有时他弄不清到底是炮声还是雷声,快到中午忽问是不是要下雨。赵莲秀高声解释那是愈来愈紧的炮声。遇到任何情况绝不隐瞒,这是她在老太爷身边多年受的训练。

“这么说,是越打离城越近了。”老人自言自语,一面在宽敞的客厅里踱步。客厅是旧式方砖墁地,只在一组主要的座椅间铺了块旧地毯。他总是沿着房间当中一行方砖走,从不踩错行。赵莲秀就坐在靠窗处一张格外旧的高背椅上。椅背上的花呢破了,用颜色近似的碎布缀补得很谐调,却仍看出旧来。她以为坐这样的椅子才合自己身份。平常她手里总拿着活计,有时缝有时织,因为没有什么实际用途,常常是缝好织好又拆了重做。这时因为心里乱,一个绣花绷子放在椅旁几上,半天没有动。

“这么说,是越打离城越近了?”老人踱过来时,转脸向莲秀说。

“听她二姐说,得商量商量往哪儿避一避呢。”莲秀声音依旧很高,这是习惯,但声音有些怯怯的。这是因为几次时局紧张时,亲朋中有的往南方,有的往天津租界,老太爷都反对。

“避什么?”老人站在客厅中间,停住了。

“爹起来了。”绛初掀帘子进来,随着她是一阵炮响。“时局不好呢。大炮打过来,不知落在哪儿,德国医院有房间,好些朋友上那儿去避着。子勤的意思让伺候爹去住两天呢。”

老人仍站着,好像不大懂。绛初又说:“爹和孩子们一起,他们准得高兴得了不得。”

“孩子们是要找个安全的地方。”老人沉吟地说,“去德国医院———”“缪府一家,凌先生一家,还有好几家亲戚都去。子勤他们公司几个副经理的家眷也要去,可还没有房间。咱们的房间已订下了。”绛初忙说。

“孩子未尝不可以去。”老人说,“你安排吧,我是不去的。你三妹什么时候进城?”

“今早上电话又不通。现在打起来,谅必进不了城了。嵋和小娃都在玮玮屋里写大字。”绛初停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那就吩咐开午饭,爹吃点什么就去吧。”

“我不去!”老人说了就继续踱步,意思是不要再打扰他。

“爹不去,我们怎么放心?把爹撇在家,也不成个道理。”

“你们只管去。”老人一面走一面温和地说,“我今年七十六岁,能亲眼看见中国兵抵抗外侮,死也瞑目。只莲秀陪着就行了。”

“那里什么都方便,爹不过就是上车下车———”

老人仍一面走一面摆一摆手,示意不要说了。绛初知道劝也无用,只好说:“那只好随爹的意思。”转身要走。莲秀忙走过来,轻声问:“她二姐,要不然请老太爷往后面楼下住两天?”“我早就想着了。你先劝劝,我还有事料理。”说着走出门。外面已近正午,因为廊前搭着卷棚,院子里已经按规矩洒了两次水,压了些酷热。绛初到自己屋里,先吩咐刘妈打点衣物,又按铃叫了听差刘凤才来,交代收拾后楼。

“后楼避避流弹倒可以,街上几家邻居刚刚来问能不能遮蔽他们几天。”刘凤才小心地说。

“全是心理作用。”绛初不耐烦地说,“收拾好了再说。”这时电话响了,是岳蘅芬打来。先说她和雪妍已经在德国医院,一家一个房间,打仗的时候也就可以了。问澹台家什么时候去,又说秦校长眷属也在那里。问碧初进城没有,接着才问有无卫葑的消息。

“卫葑不在家吗?”绛初倒有些诧异。

“第二天就出城去了,说是有要紧事。”凌太太抱怨地说,“这已经快一个星期了,前几天有电话来,说今天进城,看来也来不了。”

绛初安慰了几句,挂了电话。略一定神,往玹子屋里来。玹子住前院西首小跨院,三间小北房,两明一暗。院子没有正经的门,只从廊上的门进去,大家就称之为廊门院。房子全像绛初上房那样装修过,棕色地板绿色纱窗,中西合璧的布置。最突出的是满屋摆满了洋囡囡,实际也不全是娃娃,还有各种各样的玩偶,几乎世界各地区的都有。有的碧眼金发花边帽短纱裙,有的云髻高耸长裙曳地,还有穿着花格制服头戴高帽的苏格兰士兵。玹子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送子娘娘,刘妈听了说:“我们小姐说话也太那个了。”绛初说自己年轻时就够惊人了,现在玹子更胜一筹。为夫为父的子勤就说这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这句话他是常说的。

这时玹子正在里间挑衣服,五颜六色各样纱绸衣服堆满一床,她身上正穿着一件水红巴利绸连衫裙,上身嵌了两条白缎带,好像背带的样子。她站在穿衣镜前,左顾右盼,点着脚滑了几个舞步,裙子飘飘然撒了开来。

“你没听见炮响?怎么全像没事人似的,还有这份闲心!不怕日本打进来!”绛初嗔怪地说。虽说嗔怪,看见女儿的娇痴模样,沉重的心情稍觉轻松。

“我们不是上德国医院吗?我们不用怕日本人。”她把“我们”说得重,似乎他们这样的人什么也不用怕。“今天下午六国饭店有舞会,保罗来带我去,”她随便看看案头小钟,小钟上有个小人儿拿着槌子,按钟点敲响一面小锣,“三点半来。我从西交民巷往医院去找你们,不回家了。别忘了带着她。”玹子的眼光落在靠在床头的一个大娃娃上,这娃娃一身白缎童衣裙,突出的额头,大大的蓝眼睛,它名叫秀兰,是照当时好莱坞红童星秀兰·邓波儿的名字起的。

保罗的请帖是前十天送来的,那时候还没有打仗。绛初望着玹子说:“舞会可能取消了。”

“才不会呢。”玹子习惯地把头一扬,稍稍侧着头说:“美国人,才不怕小日本呢!”

绛初也很相信美国的力量,想了一下,觉得在六国饭店总是安全的,遂起身要走。这时听见刘凤才在门口咳了一声:“美国领事馆麦先生来了,是不是请在外客厅?”

“请进来。”玹子抢在绛初面前吩咐。保罗有一次说过要看看她的众多玩偶,而她身上衣服正好见见客,以免埋没。下午还不知选定哪一件。

绛初不以为然。且不走开,到外间坐定。一面说,这是通知舞会取消了。玹子说:“他是来confirm一下,催请。准的!”一时院子里皮鞋响。刘凤才打起帘子,一位身材高而匀称的美国青年出现在门口,他流利地讲着汉语:“这是澹台夫人?我看出来您和小姐很像。我的意思是说,小姐很像您。”

“欢迎你来舍下。随便坐。”绛初站起来。玹子从里间出来了,颜色娇艳的衣服配着冰雪般的肌肤,真使人像花朵一般。

麦保罗目光闪亮,上去躬身握手。仍向绛初有礼貌地说:“卢沟桥的炮声,使你们受惊了吧?”

“这些年时局从来没有稳定过,炮也响过不止一次了。这次不知能打多久。”

寒暄几句后,保罗仍没有提舞会的事。玹子忍不住问:“今天的舞会怎样?没有影响吧?”

保罗微笑:“我正要请问,你以为你能参加吗?”

“怎么不参加?”玹子好像对这个问题很感诧异,“什么事也妨碍不了我们的计划。”这跳舞的计划似乎很神圣。

保罗没有说话,只看着玹子,蓝眼睛里那点惊羡赞叹的光辉消失了,只是干干地看着。绛初微感不悦,提高了声音说:“麦先生是要去的了?我们刚刚还在说,以为这次舞会取消了呢。”

麦保罗转眼对绛初说:“舞会照常举行,我们没有和日本打仗。我来是想解决我心里的一个问题,我坦率地说吧。”他向玹子欠了欠身说,“希望澹台小姐不怪罪。这次卢沟桥事件,对中国是了不起的大事,我以为,中国要觉醒了。我就想,像你这样上等人家的小姐,怎样对待?你兴奋吗?为自己的国家着急担心吗?我想,你至少不会参加今天的舞会。”

“明白麦先生的意思了。”绛初站起身说,“麦先生很忙吧?”

“我以为,你没有兴趣参加,你的内心才符合外表。你如果有兴趣,我三点半还是来接你。”麦保罗不顾一切地把话全说出来,便也站起身。

玹子听了这一番话,先想的是这外国人真可笑!然后不觉满脸通红,超过了身上的水红衣裙。她看了一眼身边案上一个雕花厚玻璃盆,简直想抄起扔在麦保罗头上。但她很快恢复了正常态度,嘴角浮出淡淡的不屑的微笑,缓缓站起,说:“为了维护你心目中的美好形象,我看还是不必了。”

“我想你没有生气吧?”麦保罗有点惶恐,诚恳地说,“我们是朋友,朋友要坦白。”

“每个中国人都是爱国的,不用别人指教。”玹子说,“除了汉奸。”她忽然想到,汉奸的定义不知究竟是什么。

麦保罗默然,约有半分钟,告辞走了。母女两人也默然良久。玹子回到里间,脱了新衣服,只穿着白绸衬裙,把床上的衣服全撸在地下。

“妈妈在这儿吗?”是玮玮的声音,接着人冲进来,抱住愣在那儿的绛初。

绛初看见玹子感觉轻松,看见玮玮,便简直是心花怒放。这时她带着笑容,抚着玮玮的肩,那头已经摸不着了。“什么事?”

“嵋让我问问,我们不去德国医院成吗?公公不去,我们陪他。”

“你就听嵋的主意!”绛初心里嗔着,面上仍堆着笑,“大家都去,公公说不定晚一天去呢。”

“我才不去!”玹子在里间说,口气斩钉截铁。

“这群小祖宗,你们还要怎么样?我还不够烦,不够乱吗?”绛初放重语气,沉下脸看着里外屋姐弟两个。

这时刘妈掀帘进来说:“公司黄秘书来了,说老爷中午不能回家,让黄秘书帮着料理送您上德国医院。”

“请黄秘书上房坐,就开饭,我就来。”她又看了两姐弟一眼,没有说话。一会儿刘妈又在帘外说凌太太电话,绛初便到上房去了。

电话里岳蘅芬催绛初快去。“看你们的房间空着,好几家打听想住,京尧给挡住了。”

“凌先生也在医院?”绛初没想到。

“这儿总得有位先生,全是妇孺之辈怎么行。”蘅芬回答。

绛初沉吟了一下,说:“房间麻烦你们给留着,我们就去。万一不去,我打电话来。”

“怎么万一不来?多少人要一个房间要不到手呢。大人孩子坐上车不就来了?不光是躲不长眼睛的炮弹子儿,万一有流散的乱兵———这都很难说!”

“我这儿政出多门,不像你,一声号令,先生小姐立刻服从。”绛初说。

“哎呀,说起来,我们雪妍还没喝橘子水呢,我去张罗去。”对于蘅芬这样的人,四时从来什么都出产。

绛初挂了电话,和黄秘书说了几句。黄秘书身材瘦小,一说话眼睛鼻子都挤在一起,只是唯唯诺诺。绛初知道和他商量不出什么,遂给子勤打电话。子勤匆匆地说既是孩子们要陪老太爷,怕是不好勉强。其实影响大局的是玹子忽然不肯去,绛初不好说。

“要不然就上后楼,那儿还有地窨子。”子勤出主意。“这还用你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绛初说。

“总得到晚上。”电话里传来有人在问他什么。“我尽量早回来。”

绛初不等他说完,先挂了电话。

又是接连的沉重的炮声,催着绛初立刻往后院走。刘妈问是不是先吃饭,绛初说让黄秘书和孩子们先吃。三个孩子要跟着她上后院。玹子关紧了房门。好在黄秘书不是客人,见帮不上忙,自去了。绛初等人走过夹道到正院,又穿过上房东头平常总关着门的小夹道。现在门开着,刘凤才带人刚收拾过了,还没有来得及换那坏了的电灯泡。夹道里很黑,小娃紧紧抓住嵋的手,玮玮拉着她另一只手臂。

一出夹道小门,虽然是红日高照,却有一种阴冷气象。蒿草和玮玮差不多高,几棵柳树歪歪斜斜,两棵槐树上吊着绿莹莹一弯一曲的槐树虫,在这些植物和动物中间耸立着一座三开间小楼。楼下是一个高台,为砖石建筑,高台上建起小楼,颇为古色古香。油漆俱已剥落,却还可看出飞檐雕甍的模样。一个槐树虫在绛初面前悬着,玮玮立刻勇敢地向前开路。“妈妈,慢点走。”他不时叮嘱,似乎碎石小径上有什么惊险障碍。他们弯过几块乱放的大石,到得楼前,见楼门大开,刘凤才和另一个听差,还有两位南房客人正在擦拭门窗和桌椅。

三个孩子叽叽喳喳往楼上跑,绛初忙喝住。刘凤才过来问:“太太下地窨子看看?那儿最安全,就是太窄逼了。”说着上前带路。地窨子入口在楼后廊子上,入口处木板已经打开,里面刚刚清扫过。这是冬天为赏雪取暖烧地炕的地方。整个宅院只有这座小楼有此设备,赏雪要是觉得冷,就太煞风景了。绛初往下走了几步,见这小块地方勉强可以放两张床,就吩咐把老太爷帐褥安放在这里,让玮玮和小娃陪着,女眷们在楼下。玮玮等三人早跑到廊下草丛中,那里有一条小渠,原是从什刹海引来活水,现在早已干涸,只有白闪闪的碎石头在沟底。小娃跑去抓了一把,“好烫!”他叫着把石头扔了。玮玮和嵋高兴地拍手。绛初又喝道:“这么大太阳,晒着怕不中暑,快上廊子来。”嵋忙牵了小娃的手走上廊子,玮玮却钻入草丛中不见了。“看有蛇,别乱钻!”绛初着急地说。刘妈忙拿起一根竹竿,跟着钻进草丛。

“街坊们来躲两天的事,太太看着怎样?”刘凤才提醒道。

绛初看着这房间很像石洞,前后有几扇窗已经脱榫。心里盘算着在房当中放两架屏风,可以隔出内外。她知道邻居是不能得罪的,尤其在这种时候,可心里总不情愿。“已经够乱了,还添乱!”她想着,一面吩咐,“把这儿隔开,两个门出入,让他们从后门进来。”

这时孩子们高兴地叫起来,“公公,公公来了!”果见吕老人拄着拐杖,莲秀在旁边搀扶,在烈日下走过来。

“爹怎么来了?还没有收拾好呢。”绛初忙迎下来,“早点过来也好。”

老人慢慢上了台阶,坐在室中,莲秀提着一个平底浅边竹篮,从里面拿出湿手巾递过去,老人没有接,眼光环视周围,“有两年没有来这里了。这里住上十来个人没问题。”绛初此时还没有吃午饭,有些烦躁,心想老人只知关心别人,也不问自己家里人,便不搭话。刘凤才赔笑说:“太太已经吩咐,这就抬屏风去。开后门很方便。”老人往后墙看去,那后门是钉死了的,门外就是什刹海了。心知不让走正门穿过几层院子是绛初的主意,轻轻叹道:“邻居们怎么方便怎么走吧。谁知道能走几天!”他起身走到楼梯口,想上楼看看,绛初拦道:“刚刚玮玮他们要上我就没让上,这楼梯年久失修,爹走更不方便了。”老人温和地看着她说:“你也够累了。我到这里,就是安全地带了。”又对围在身边的孩子说:“赵婆婆说你们都没吃饭,随大人吃饭去吧。”绛初又前后察看了一番,领着孩子们去了。

老人让莲秀扶着,缓步登楼,刘凤才要先上去扫,他也不听。刘凤才也跟着上来,开窗户,擦椅子。窗子一开,一阵风过,确比下面凉快。老人凭窗而立,见什刹海如在院中,半湖荷花开得正盛,笑对莲秀说:“想不到咱们让大炮撵着来赏荷花了。”莲秀说:“这里风大,站一会儿还是下去吧。”

湖上没有一点风,荷花荷叶纹丝不动。左边一带长堤,搭着凉棚,棚下原有各种吃食玩物摊子,今天可稀稀落落。右边湖外房屋栉比,还有耸立在蓝天下的鼓楼。虽然炮声隆隆,这里还是很安静。对一个城市来说,是太安静了。老人轻敲窗台,自语道:“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莲秀不敢接话。老人转脸对她说:“这时候,人人都该效命沙场,而老朽无用。你我登临于此,不知还有几回!”莲秀赔笑道:“什么时候想上来,不就上来了。眼下楼上不安全,还是下楼为好。”老人不答,反坐在一张旧椅上,望着半湖荷花出神。

荷花在骄阳下有些发蔫,但那颜色对一双昏花老眼已足够鲜艳了。渐渐地,鼓楼后面的钟楼也浮出了轮廓,两楼参照,线条十分和谐。“要是这些建筑一旦毁于兵火,何以对祖先!我们这些不肖子孙,就不能御敌于国门之外!”老人想着,脑海中出现了划北平为文化城的建议。那意思就是说,强盗来抢劫时,主人说,不要抢了,这东西你也不要,我也不要,算是共同所有,还不行吗?难道强盗会满足于此?这是天真,还是愚蠢,还是怯懦?我吕清非生于天地之间,国难临头竟没有一点用处!

“怎么?上楼了?应该下地窨子呀!”楼下传来绛初的声音,声音很大。刘凤才又格登登上楼来,赔笑说:“太太请老太爷下去呢。”像是证明下去的必要,接连几声重炮震得窗格子嘎嘎响。老人起身下楼,绛初迎着,神色很不高兴。那潜台词是,我够烦够乱了,还添乱!她板着脸说:“庄太太打电话来,说他们在东交民巷一位外国朋友家。问三妹她们在哪儿,说让嵋和小娃去住几天。爹说怎么样?”“我看弗之未必愿意,庄家虽是通家之好,可连庄家也是住在别人家呢。”绛初沉吟了一下,说:“那就看看局势再说。”这时楼下已用屏风隔开,屏风那边,不少人轻轻走动说话,是邻居们往这里来了,他们生怕打扰了主人。

“预备点茶水点心什么的,哪能全都随身带来。”老人说。“爹下地窨子躺一会儿吧,别操心了。中午还没休息,看累着。”绛初说。老人点点头说:“按说跑反我也算是有经验了。”遂下到地窨子,躺下休息。莲秀把纱帐放好,退了出去。

地窨子里很阴凉,四壁砖墙,涂抹着些许青苔。老人觉得这地方有些像监狱。“三女在学校里不知怎样?我至少不要再给二女添麻烦。”老人想。渐渐有些睡意,迷糊中仿佛在少年时躲土匪。那时土匪在河南安徽交界处称为杆子。百姓因为没有生活出路,拉杆的数百年就没有断过。吕老人在他家这一房是独子,每有匪来,父母都先把他藏在一个偏院的夹壁中。有几次因为土匪人多,家中主要人物都转移到寨外小山上,只留下护院家丁。有一次他们又来到山上,山中林木清幽,像个好玩的去处。清非觉得有趣,乘家里人忙着收拾坐卧处,跳上一块大石往山下望。忽见浓烟滚滚,不少人喊起来:“起火了!起火了!尚书府起火了!”因吕家在嘉庆到同治年间出了四位尚书,后来虽家道不甚兴旺,当地百姓仍称为尚书府。当时四周人有跑的有喊的,十分慌乱。远处浓烟中蹿出白中泛红的火苗,一蹿丈把高,看得很清楚。清非愣在那里,吕家人早在一迭连声找他,有人抱他下来,送到母亲身边。不多时有护院家丁来报,说土匪攻进寨墙,把吕氏祠堂烧了。

祠堂对一个人实在可有可无。和清非更有切身关系的,是在这次骚扰中,土匪抢去十几个地主家的人作人质,其中有他新近下了红定的未婚妻,邻县的一位抚台孙小姐张梦佳。张家立即托人联系,两天后便赎还,可在吕家这边已有物议。只因张家也是大族,当时在政治、经济方面情况都超过吕家,无人敢提出退婚,但说闲话的不少。少年清非却觉得对方更增加了神秘色彩,有时简直把她想象为一位侠女。他没有想到过在他推翻满清政府数十年的革命道路上,梦佳可以算得是启蒙者。

梦佳当时多么年轻!“一袭轻纱惊窈窕,翠鬟香冷花枝绕”,这是新婚后清非赠她的词句。她简直轻得像个肥皂泡,透明的,彩色缤纷的,又总不是实在的。那时候肥皂还是少见的东西。她的声音也很轻,像是从远处飘来的。

“土匪里也有好人,礼数周全得很。”梦佳轻轻在枕边说起那次经历,“也是不得已,人若有出路,谁愿意铤而走险啊!”

那是清非第一次从另一个角度看社会问题。清非在光绪年间中了举,若照当时的人生公式,以后该考进士,做大官,为清朝效命。但在当时进步思想影响下,不少人都已看清政府腐败,民不聊生,要寻找国家民族的出路。

“老太爷睡醒了?”是莲秀平板的声音。紧接着是绛初加重语气的声音:“缪七爷差人送来一封信,写着亲启。”

吕老人从历史中醒过来,意识到中华民族现在正值生死存亡的关头。抗战救亡,就是中华民族的出路!人老了,真奇怪,总是往几十年前退回去。他接过信和莲秀递过来的放大镜,认真地读。看着看着,忽然坐直了身子,嗤嗤几下把信撕作几片,用力摔在地下。

“爹这是何必!”绛初说,“究竟什么事,也得有个对策。”莲秀捡起纸片,拼着给绛初看。信的大意是说,若北平成为战场,稀世文物毁于一旦,则吾人纵有数千身命也难抵偿!不见英法联军和八国联军吗!他建议立即劝说停火,请老人签名。

“炮声震耳,忧心如焚,凡所陈闻,皆思有以上报祖宗,下安后代,区区此衷,诸希垂察。”绛初看到最后几句,心里有些糊涂,只说:“缪家听差的还等着呢。”

“用蓝笺回。”老人平板地说。蓝笺是老人不回信的通知,纸上有淡蓝色花纹,只印“吕清非拜”四字,接到的人便知不愿联系。老人六十多岁退出政治舞台,用这蓝笺打发过多少麻烦。

“只用蓝笺,不合适。”绛初总想周全些,“附几句话吧?”

“我是要写几句,写给看得懂的人看!”老人笑笑说。莲秀这时已在一个小几上摆满老太爷经常用的笔墨纸砚,还有那一部心经,一部郭象注《庄子》。蓝笺在一个小提匣里,绛初拿了一张退出,想着自己还得有个附笔解释一下,心里默默措词。到前边写了几句客气话,打发缪家听差去了。

这时玹子开门出来要吃饭,后面跟着玮玮等三人。“娘吃过没有?”玹子问,笑盈盈地,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饿了。”说着去翻起居室的吃食柜子。刘妈笑说:“刚刚问大小姐,说是不想吃东西,才收了饭桌。”

“下碗面吧,好不好?”绛初对玹子用商量的口气,向刘妈一点头,就变成命令:“快着点儿!让他们吃完就上后楼去。”

一会儿刘妈端了一碗虾仁面来,面上摆着粉红的虾仁和鲜嫩的绿菜。玹子说好吃,玮玮等原没有好好吃饭,也要吃,于是又要了一碗。三个人分,都觉得格外有味。

他们还以为战争就是这样热闹好玩,像吃虾仁面一样轻轻易易。

城门几天来都是关的时间长,开的时间短,也无定时,就像战事忽然激烈,忽然平静。报上有充满爱国热情的社论和学生请缨的志愿书,也不断出现和谈的消息。弗之要碧初带峨进城,碧初想送峨去,自己还回来陪弗之。本来学校每天有校车进城,但这些天都不开。一天碧初携峨坐老宋的车进城,车到西直门外,城门关着,等了一阵,不知什么时候开。碧初第一次觉得北平的城墙这样有用。“也能挡住敌人就好。”她想。下了车仰望巍峨的城楼,上面的茅草刺向天空。峨坐在车里一言不发。老宋去打听消息,一会儿小跑着回来,说这儿不能多留,还是快回去。只好又回学校。好在电话除十三日那天不通,后来每天总有几小时可以通话,可和绛初联系。只是嵋和小娃从未离过自己身边,好几天不见,又在战时,真是牵挂。

这一天,卫葑到方壶来,说仗打得好,士气很高,几个大学要联合劳军。他自结婚次日回学校后一直没有进城,岳蘅芬多次打电话给碧初抱怨,责怪卫葑,还带上庄先生。可卫葑实在是忙,一面忙着和庄先生做实验,他们很怕实验半途而废,希望快些做出来,一面还忙着各种活动。他的活动也实在是多,现在要组织劳军,只是其中一项。

“前几天音乐会上,柳夫人还募捐劳军来着。”峨说。

“那次是去了。没有办好通行证,到军队驻地没让进,只是交了慰问信和慰问品。”卫葑说,“这次先联系好了,明天就去。”

“我也去!”峨忽然说。弗之夫妇一愣,互相望了一眼。因为峨素来不喜热闹,不喜活动,所以诧异。峨并不注意父母的神色,只询问地望着卫葑:“不添麻烦吧?”卫葑不好回答,也询问地看弗之和碧初。

“当然可以。”弗之说,“峨是代表,代表我们全家。”

“应该去的。”碧初也说,“只是一切要听葑哥的话。”

“跟着大家走就是。要唱几个歌,你反正会的。”卫葑笑笑说。

“看你很累的样子。”碧初对卫葑说,“能进城时,还得抽空看看雪妍。”

“事情还是好办的。不当亡国奴是人同此心,要不当亡国奴就得把敌人打出去,这是心同此理。”卫葑说,“雪妍要到学校来和我在一起,岳母不让。”他在结婚前就称岳蘅芬为岳母,在他有些调侃意味,因为他心里想的是姓氏而不是称谓。“那间新房五婶娘布置得这么好,怪我们无福。”他因新房没有派上用场,心里一直歉然。弗之笑说:“这该日本人来道歉。有几位教授要写公开信给南京,我要签名的。”

卫葑兴奋地说:“我想得到。”碧初也说:“我们送点什么慰劳品?绣几个字完全来得及,我来约几位太太赶一赶。”站起身就去找材料。卫葑知道在去年冬天百灵庙大捷时,这位表婶曾和十几位太太一起为前方将士捐制棉衣,通宵达旦。“明天派峨带来吧。”说着便走,不肯留下来吃午饭。

次日一早,峨骑车到学校大门口,见停着三辆大卡车,有好些人已聚集在车旁。峨放车时,听见有人叫“孟离己”,抬头见是吴家偲和吴家馨两兄妹,三人都很高兴。家馨说:“我们以为你不会来,要预备功课。”“你不也要预备吗?”峨说。“本来家馨不能来,要来的人太多,她是硬挤进来的。”家偲说。“这都是为了尽自己一份心。”谁在旁边接话道。大家站着说话,卫葑在卡车前和几个人商量什么,向峨招招手,问:“你们小姐谁坐司机台?”小姐们都不肯坐。峨把带来的布包交给卫葑,那是碧初等赶制的横标。不多时人来齐了,大家爬上卡车。峨和家馨的旗袍都撕开了叉,谁也不注意这点尴尬,都很兴奋。似乎他们去见一见拿枪打仗的人,就能保证胜利,就能保证他们不做亡国奴。

峨和吴家兄妹坐了最后一辆车,前面车带起大团滚动飞扬的尘土,不多时,大家都成了土人。清晨的凉爽很快在阳光的逼迫下消逝了,虽然大多数人都戴了草帽,有的女同学打起阳伞,还是很闷热。汗水在人们脸上冲开几条沟,到目的地时,人人都成了大花脸。幸好路旁有条小溪,大家胡乱洗了脸,排成三列纵队走进营房。

一小队士兵整齐地站在场地上。峨和家馨都觉得人太少,她们以为可以看见千军万马,漫山遍野的英雄,精良整齐的装备。眼前这一小队兵显得孤零零的,看上去也不怎么雄壮。“这是哪儿?”她们不约而同互相问。后来弄清楚这是南苑营房。有两个军官走上来和几位带头的代表握手,表示欢迎。

这时又有车开来,是城里的学生们到了。场地上民多于兵,各种服色簇拥着一小队黄军装,兵士不再是孤零零了,有一种热腾腾的气象。

峨不认识代表学生讲话的人,他很激昂慷慨,但稍有些官样文章。卫葑代表大家赠送慰劳品,有毛巾、罐头等物,摆在一排方桌上。他打开峨带来的布包,让三个同学把那横幅拉直。那是一条花布,上面用红布剪贴“国之干城”四个大字。卫葑站在这横幅前讲了几句话:“将士们有抗敌重任,只能有少数人来接受慰劳。我们来的人也不多,可不只代表北平学生,每个学生还代表他们的家庭。可以说,我们代表的人可多呢,我们代表广大的人民群众,支援你们,拥护你们,永远是你们的坚强后盾!你们以血肉之躯做国家的钢铁长城,靠了你们,中华民族才能免遭灭亡!”大家都很激动,七手八脚把那横幅挂在房檐下。一个军官向队伍走了两步,还没有讲话,沉重的炮声响了,一声紧似一声。大家沉默了一会儿,那军官喊口令道:“一———二!”兵士们立即大声唱起歌来。嗓音是沙哑的,调子也不大准,可是歌声这样雄壮而悲凉,以后许多年,峨总不能忘。

歌词的最后两句是“宁愿死,不投降”,先唱一遍,又放在高音唱,两个军官也跟着唱,后来学生们也一起唱起来。在轰隆的炮声伴奏下,“宁愿死,不投降”的歌声越过田野,在万里无云的晴空里飘荡。

学生们带去的节目取消了,他们应该立刻离开营房。峨和吴家馨不约而同地跑过去把自己的草帽送到兵士手上。峨的草帽有讲究的花纹,送给了一个稚气十足圆圆脸的小兵。吴家馨的草帽朴素得多,送给一个表情呆板的中年人。他们很快爬上卡车,开回学校。路上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只不时有人起头唱那首歌:“宁愿死,不投降!宁愿死,不投降!”他们好像是和兵士们一起发过一个重誓,用生命做代价的重誓。“宁愿死!不投降!”这是我们中国人的重誓啊!

回到家,峨觉得不舒服,饭也不吃,晚上就发起烧来。校医院有一位祝医生是他们的家庭医生,这几天阻在城中,没有到校。只好请了在校的医生来,说是中暑,开了药。峨服过后,夜里忽然吐泻不止,碧初一夜起来好几次照看。次日停了吐泻,温度仍很高。又拖了一天,听说西直门每天上下午各开一次,决定进城治疗。

学校因值假期,并没有很多具体事务,弗之觉得和碧初进一次城未为不可。于是叫人通知卫葑是否愿搭他们的车,可是卫葑不在倚云厅,说是劳军回来便不知何处去了。到实验室看时,只有庄先生在,说前两天卫葑都住在实验室,现在轮到他了。弗之便和碧初携峨进城,赵妈也随来。

他们顺利地到达香粟斜街。嵋和小娃高声笑着直扑上来,玮玮也不落后。因后楼照顾病人诸多不便,弗之夫妇和峨仍安顿在西院。很快请了祝医生来,说是急性扁桃腺炎,休息服药会好的。三个孩子在后楼玩了几天,不大新鲜了,也挤在峨屋里,争着拿东西。玹子听说峨去劳军得了病,也来看望。

“你怎么想得起来到兵营去!”玹子睁大眼睛,神情活像那个玩偶莎丽,“你去一趟,就能打胜仗吗!”

“莫非你认为我们打不了胜仗?”峨有气无力地说。“谁这么说来?”玹子只管笑,“我说你不值得,去一趟,生一场病。”“千千万万值得的!”玮玮大声说。他们姊弟性情不同,但感情很好,他对姐姐的谬论大都是以男子汉的大度一笑置之,很少像今天这样。峨、嵋姊妹性情不同,感情也不好,两人常常故意顶撞,这时嵋对姐姐却十分羡慕并同情。羡慕她到过英雄的兵营,同情她生了病,心里也很不以玹子的话为然,一双灵活的眸子在玹子身上打转。

“你们都反对我?”玹子还是笑着,“这几天时运不佳,净碰上些爱好战争的分子。我可不管,无论什么时候,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别想让战争影响我。”

“你不是还上后楼躲炮弹吗?”玮玮说。他本来还想提麦保罗,怕话太重,没有说。玹子觉得自己犯不着陪在这儿,人家舒服地躺着,自己还得和小孩子拌嘴。“得了得了,我没话跟你说。”她对玮玮说,也就等于向峨等告辞,径往碧初房里问安。见碧初和赵妈在整理嵋和小娃的衣物,弗之不在屋里,略说几句,自去了。

弗之此时在吕老太爷屋里,谈着刚到的报纸。报上发表了蒋介石委员长在庐山关于时局的谈话,阐明中央政府的最低立场是希望和平,准备应战,对内求共存,对外求生存,措词比较强硬。老人已先让莲秀念了一遍,又用放大镜仔细看过。他对弗之说:“我前半生反对满清,后半生反蒋,老来退居什刹海,不问世事。要是蒋能够团结全国人民打这场仗,我拥护。”弗之说:“现在最主要的是国共合作,团结抗日。我们前几天看见过共产党为抗日发的宣言。”遂讲了宣言大意。吕老人很高兴地说:“中国的希望在此。也许这一次抗日战争,是我们国家的转机。”又说,“令表侄卫公子是个出色人物。我印象中一般理科的人不关心政治,他似乎不只关心,还很起作用。”弗之知道老人从宣言想到卫葑,因说:“我们也不了解他的身份。他以前念书很专心,是卣辰的得意弟子。这一年课外活动多,学习似乎退步了。他能力很强,爱国心热,只是以后学问上要受影响。”老人沉吟说:“不过总得有人把精力花在政治上,不然国家民族的命运谁来掌握?老实说,我年轻时,是耻于做一个潜心研究的学者的。这话和你说不合适,你们学校绝大部分都是踏实的学者。无论国家怎样危难,这份宝贵的力量在,国家就有希望。我现在是没有报效之力了。前几天缪东惠遣人来要我签名,惹我很想写篇反签名的激昂慷慨的文字,结果只写了两首歪诗。我说要给懂得的人看。”遂命莲秀取出一张诗笺,递给弗之说,“本来觉得胸中有千万句话,写出来却是这样平淡,拿回去看吧。”

弗之将诗笺接在手中,又说些学校情况。回到西院和碧初同看那诗,只见写的是:

感怀二首

其 一

忧深我欲礼瞿昙,痛哭唐衢百不堪。

宵焰蛾迷偏伏昼,北溟鲲化竞图南。

齐竽竟许逐群滥,卞璞何曾刖足惭。

谁使热心翻冷静,偷闲惯觅老僧谈。

其 二

众生次第现优昙,受侮强邻国不堪。

自应一心如手足,岂能半壁剩东南。

时危时奋请缨志,骥老犹怀伏枥惭。

见说卢沟桥上事,救亡至计戒空谈。

老人目力不好,手也颤抖,但字迹大体周正,有几处笔划重叠仍可辨认。两人读诗后默然半晌。弗之说:“以后的子孙或贤或不肖,不知能不能体会我们的心,体会有一个不受欺侮的祖国多么重要。”“爹这样的热心人也少见,还说‘热心翻冷静’呢,谁见他冷静过。”“从长远看,学校必是南迁,爹也应离开北平。他虽久已屏迹政坛,仍然是一个目标。”“离开北平?”碧初一怔,“我们不打了吗?”“抗战是一定的。不过今后北平局势不会平稳,学校办不下去。不知道最高决策如何,我只是这么说说。”

经过几天调理,峨的病渐痊可。弗之和几位教授商定写给南京的信稿,即准备出城。怎奈从二十日起战事又紧,城门几天不开。二十六日日军侵占廊坊,次日大举进攻南苑,枪炮声飞机声终日不绝,到晚才稍安静。人们不清楚战局究竟怎样,却都在一种振奋的状态中。街上不时传来消息:东单设了工事,长安街上堆了沙包。只是奋勇抗敌本身就让人高兴。二十八日黄昏,吕贵堂喘吁吁地跑到后院,一路大嚷:“打赢了!打赢了!”大家围住他,说是刚从街上听说我军攻占了通州和丰台。吕老太爷也扶杖到阶前,整个宅院洋溢着喜庆气氛。

半个多月来,人们不敢在院中乘凉,窗户上挂了黑幔子以防空袭。这天因为有胜利消息,虽然战事激烈,反有一种平安之感。刘凤才又从外头听说西交民巷一带挖了战壕筑了工事,几个人在垂花门前讨论,玮玮等三个孩子也凑了过来。刘凤才说:“咱们中国军队不是不能打,二十九军大刀队英雄无比!刀光一闪,鬼子连逃也来不及。”澹台家的孙厨子说:“要当兵,我也去!我给他们做好吃的!”吕贵堂说:“二哥说得对!咱们军队不是不能打!照说每个人都能干,敢干。只有联合好了———”照北平习惯,对人开口都该称爷,吕贵堂却依家乡规矩,称听差为二哥。刘凤才不与这外乡人一般见识,对孙厨子笑笑说:“军队做饭可没那些个材料,你能做出什么来!”孙厨子说:“越没东西才越显本事。”刘凤才故意问贵堂:“您怎么打算?”贵堂抬头看看融着幽幽月光的天空说:“国家有难,万死不辞。”刘凤才和孙厨子都笑起来说:“转文的劲不小啊!现在可是要真刀真枪!”玮玮很感兴趣地看着这几个成年人说:“我也愿意去打仗!”大家听了都笑。刘凤才说:“打仗哪有少爷们的份儿?再说你还小。”玮玮说:“还小?也许是。没有少爷的份儿这话不通,都是中国人,都有保卫国家的义务和权利。”刘凤才笑笑说:“少爷的志气大,可我总不信能让你去打仗,太太也不能让你去。”吕贵堂说:“我看也不见得。老太爷就能让去。”说话间赵妈来找嵋和小娃。嵋拉拉玮玮的袖子,玮玮不理,他还要在这里谈论打仗的事。赵妈带两个孩子走了,走过了藤萝院,对嵋说:“小姐家的可不能凑到听差一堆儿,他们说的有什么好听!”小娃说:“吕贵堂要去打仗,玮玮哥也要去呢。”嵋忙说:“那是说等长大了。”“我看怎么打也和你们关系不大,少不了你们吃喝。”赵妈不由得叹气道,“乡下人可就难了,出捐出税再加上出兵,足够一折腾!”

这几天战局紧张,来后楼避难的邻居多,屏风往东移了两次,绛初为自家人留的地盘缩小了。弗之不去,碧初要陪他,峨也不去,只两个孩子照旧去,那里热闹好玩。今天赵妈领他们到西院盥洗,小娃说不去后楼了,要挨碧初近些。嵋也不愿意离开。五人一起坐在外间,并没有多的话语,只一种和谐的安宁的气氛,使他们都感到像在方壶一样,战争似乎暂时变得遥远了。

“孟太太没歇着?”刘妈先在帘外问了一句,遂掀帘进来。是绛初遣来报信,说缪府电话:保安队起来抗日,攻占了通州和丰台,给日军重创。这话刘妈说起来是这样:“缪太爷知照我们太太,保安队把日本鬼子打垮了,得了通州丰台,赶明儿还要往回夺廊坊呢!”胜利的消息确实了,大家十分高兴。“赶明儿还要往回夺廊坊呢!”小娃学着说,大家都笑。弗之的兴奋又不同于众人,兴奋中有些不安。也许靠我们的民族正气,真能击退敌人,保住疆土?他见大家高兴,不觉念道:“万姓馨香钦国土,通州已下又丰台。”

孩子们睡了以后,弗之夫妇在院中小立。月光如水,花丛上浮着一层银光,两株垂柳如同精工雕刻,静静地垂着。四周没有一点声音。“怎么这样静?”弗之轻声说。和这几天枪炮声比起来,这时真静得奇怪。“也许准备明天大战。”碧初说,“前两天晚上也很安静,只有零碎枪声。”“现在是零碎的也没有了。”

大家在寂静中进入梦乡,夜已深了。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阵嘈杂的声音。弗之在睡梦中觉得有什么把他推向睡梦的边缘,推了几次,他忽然醒了。定了定神,分辨出是车马和脚步声,从南面传来。他起身出房到西墙下细听,沉重的脚步声似乎就在墙外,但他知道,其实是在地安门往北海后门一带。脚步声整齐而有节奏,每一下都像是重槌敲在北平的土地上。他听了一会儿,回身到廊上。碧初也出房来了,轻声说:“像是过队伍?”

“从东向西!”弗之迟疑地说。这样整齐的脚步声,怎么从东向西?他思索着,忽然想到自己的诗,“通州已下又丰台”,好像是一种嘲弄。

月光溶溶地流泻,花丛中什么东西扑拉一下。在沉重的脚步声中,忽然响起一阵孩子的哭声,声嘶力竭的任性的哭声,尖锐地刺着黑夜。

弗之夫妇不安地互相望着。一时哭声渐弱,远处辚辚车声和脚步声越来越急促,像潮水像雷声,汹涌轰鸣,在拥抱着人们入睡的寂静的黑夜里散开来,震动着凝聚着中华文化的北平的土地,也震动着这一对中年夫妇的沉重的心。

弗之永不会忘七月二十九日清晨北平城内的凄凉。好像眼看着一头振鬣张鬃、猛毅髬岯、紧张到神经末梢的巨兽正要奋勇迎战,忽然瘫倒在地,每一个活生生的细胞都冷了僵了,等人任意宰割。弗之自己也是这细胞中的一个。

他因半夜未睡,早上起身晚了,正在穿衣,碧初已到孩子们房里去了。“三姑父!”吕贵堂在外间叫,接着冲进内室,扑通一声跪在地下,抱住弗之双腿。“怎么?什么事?”弗之一手穿袖,一手去扶。

“完了!全完了!”吕贵堂抬起头,满脸泪痕,“咱们的兵撤了!北平丢了!”

昨夜兵车之声果然是撤退!弗之长叹,扶起吕贵堂来。贵堂问:“您说告诉老太爷吗?”碧初闻声走过来,一手扶住床栏,定定地望着弗之,一面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晚一会儿,让太太们去说。”弗之略一沉吟道。“南边的工事都拆了。昨天还严严整整,今天躺在那儿,死了一样。三姑父,您说怎么办哪?!”吕贵堂呜咽着说,不等回答,掩面跑了出去。

“我出去看看。”弗之扶住碧初的肩,让她坐下。不等她说话,便匆匆往街上来。

这些天虽有战事,北城一带铺面大都照常开。而这时所有的铺面都上着门板,街心空荡荡,没有人出来洒扫。绚丽的朝阳照着这一片寂静,给人非常奇怪的感觉。地安门依旧站着,显得老实而无能,三个门洞,如同大张着嘴,但它们什么也说不出。它们无法描绘昨夜退兵的愤恨,更无法诉说古老北平的创伤。它们如同哑巴一样,不会呼喊,只有沉默。

地安门南有一个巡警阁子,阁子里没有人。再往南有一个修自行车小铺,门开着。弗之走过去,见一个人蹲着摆弄自行车。站了一会儿,这人抬头说:“我打门缝里瞧着了,难道咱们真不能打!”过了一会儿又说:“前面的沙包都搬走了,您自个儿往前看看。”他们并不认识,可在这空荡荡的街上,他们觉得很贴近。因为他们的命运是共同的,他们就要有同一的身份———在日本胜利者掌心中苟且偷生的亡国奴!

弗之摇摇手,转身回去。太阳已经很高,有些人家开门出来取水,人们的表情都很沉重。弗之觉得腿都抬不起来了。快到斜街口,就见刘凤才在那儿张望。一眼瞥见,跑上来拉住说,孟太太着急,叫他出来看看。到家后,碧初泪盈盈地说了一句:“往后日子怎么过啊!”弗之没有应声。

近午时分,绛、碧二人去到上房。莲秀出来说:“睡着呢,说了不愿意见人。”绛初立刻放下脸来,说:“谁告诉了?”“迟早要知道的。”碧初忙道。莲秀低着头,半晌才说:“吕贵堂进来,颜色不对,老太爷问出来了。”绛初叹了一声,碧初红了眼圈。二人下了台阶,见院中鱼缸里荷叶零落,两只莲蓬烂了半边,觉得十分凄惨。

绛初给缪东惠打电话问情况。缪得知弗之在,便请谈几句。两人招呼后沉默半晌,后来缪东惠说:“前天南苑战事激烈,副军长佟麟阁、师长赵登禹都牺牲了。”弗之哦了一声,说不出话。那边又说:“只是北平的文物保全了,让人放心。”弗之又嗯了一声,不肯说话。那边继续说:“北平市嘛,现在由张自忠代市长,还兼察冀委员长。老实说,这些事我还是从报馆朋友处知道的,没有人通知我。”“北平眼看不属中国,秋生兄还打算干下去吗?”弗之问。“弗之兄此问不当。哈哈,”缪东惠干笑几声,“不是我愿不愿,是人家愿不愿。北平不是中国的了,还不是要看人家的眼色!我只是放不下我们的北平城,祖先传下来的北平城!”停了一下,缪又说:“城门下午开,学校不知怎样办。这是大家都关心的。”“我要尽快出城,国虽破,人仍在!”弗之不再多说,挂断了电话。

一会儿庄太太来电话说她和孩子们都好,如弗之出城,请告诉卣辰她愿意出城去陪他。“孩子们很安全,”她迟疑地加了一句,“我很惭愧,我们太安全了。”弗之说不出话,说话的能力似乎都随着北平失去了。放下电话就打点出城。碧初要同去,弗之不允,说城外有老柴李妈足够伺候,城里几个孩子需人照管。碧初想想确不好都交给绛初,无奈同意弗之一人去。

好不容易等到下午,弗之自坐老宋的车出城。街上还是冷冷清清。只有很少几家小门面开门,都是家无隔宿之粮,不开门不行的。沿途并无盘查阻拦。车到校门,校警照例举手敬礼。弗之命停车,问有无惊扰。回答说前几天日本飞机在清河扔炸弹,听说伤亡不大,校内还平静。说完这些,问道:“听说宋哲元军队撤走了?您说这是真的?”弗之点头。校警忽然哇地哭起来。老宋愣在那里,半天不开车。

弗之先往庄卣辰家。因庄太太喜爱中国情调,住了这种中式房屋。从两扇红门进去,阒无一人,满院荒草,侵上台阶。站了一会儿,才有听差出来说庄先生在实验室,好几天没回家,饭都是送去吃。弗之点头,上车回到方壶。

淡黄色的纱帘依旧,房中摆投依旧,弗之却觉得一切都大变样了。他一个个房间走过去,都开开门看看,只觉得空落落的,还有些陌生。他留着书房门不敢开,不知道他的著作罩上亡国奴的气氛会是怎样。

“老爷回来了!”“路上好走吗?”柴发利和李妈从下房的过道小跑着过来,高兴地围着弗之。“太太呢?小姐们和小少爷怎么样?”问过头几句话,两人又渐渐恢复了平日的拘谨,垂手站着。“你们都辛苦了,受惊了。”弗之温和地说。这时远处响起飞机声,愈来愈近,盘旋一阵往西飞,接着是轰然巨响,一声接一声。“扔炸弹了。”老柴说,“老爷往图书馆底下避避才好。”弗之不答,停了一会儿说:“你们去吧。”老柴说:“这几天大家都往图书馆地窨子里去,我让李嫂子去,我看家。她也不去,就都没去。”弗之点头,微笑说:“好,一切照常。”两人不再说话。老柴退下,李妈在房中收拾。

飞机投了十余枚炸弹,仍在空中盘旋。弗之估计这是轰炸西苑。在城里往后楼下躲,在学校往图书馆地窨子藏,这就是今后的命运。他慢慢走到书房,鼓起勇气推开门,看见乱堆着的高高的一摞摞书和横七竖八的文稿,心里倒安定了许多。他在桌前站了一会儿,抚摸着压在文稿上的水晶镇纸。但他不能坐下来,他得马上和秦校长联系。

电话不通,飞机仍在头顶。他觉得不能在家里,必须往秦家去,商量办法。他正要往外走,卣辰来了。两人一见,都觉得对方苍老了许多,但都没有提起。“实验快完了,只要再有三天时间。”卣辰不等问便说。然后歉然微笑:“我就知道实验室!”“玳拉说要来陪你。”弗之传达过这话,心知卣辰不会让她来。又说:“学校是要南迁的,这种局面维持不了多久。”卣辰说:“你们文稿一夹,书籍装箱迁起来容易,我们的实验室怎么办?一年半载盖不起来。一个好学校的条件是师资和设备,咱们这后一条取消了。”“前一条永远会有,只要人不死!”“那也难说!”

过了些时,飞机声消失了。卣辰说他很饿,大概忘记了吃午饭。“贵管家可能忘记送了吧?”弗之问,一面按铃叫柴发利送点心。点心送来了,卣辰道:“现在多吃点,以后还不知日子怎么过。”埋头且吃。到一个细瓷蓝花碗和一个高脚瓷盘都空了,他忽然问:“我吃的是什么?”弗之也没有看,又揿铃问柴发利。柴说:“送来的是馄饨和火腿萝卜丝饼,我才学着烤的,是不是味儿不对?兴许做的法子有错?”卣辰忙说:“很对,极好。”柴又说:“晚饭预备的也是这个。老爷看行吗?”实在是没有别的菜了,柴发利是变着法子做。弗之说什么都行。正说着,有人揿门铃。柴去开门,惊喜地说:“是秦校长!”

秦巽衡很瘦削,但不单薄,总给人可倚靠的感觉,是一位从外表到内涵都极典型的大学校长。明仑大学在二十年代末期接连换了好几位校长,都是勉强维持半年就下台,到秦巽衡来才稳定。他应付当局,团结教授,教育学生,三方面都有办法。卢沟桥事变后不久,他从南京赶回。他此时站在客厅里,神色沉稳,并不觉得是在战争中,头顶上刚有飞机扔过炸弹。

“我正要往你那边去,卣辰来了。”弗之说。

“飞机过了我出来看看。”巽衡声音低沉,说话很慢,好像常在推敲自己的话。学生说秦校长三年决定一件事,决定以后,一天就要办完。“我猜你城门一开就会回来。”遂说了些撤军情况,叹道:“赵、佟两位都牺牲了。上个月佟麟阁到学校来参观,还动员了几十名学生到他那里工作,这些学生不知怎样了。”停了一会儿,弗之说:“我们现在也只有遣散学生了。大概不少人要参加救亡的。”

“学校怎么办?”卣辰问。

“南迁。弗之回来很好,今晚开校务会议,讨论怎样准备南迁。”

“南迁?”卣辰不由得反问一句。其实这是在意料中的,学校也不止一次讨论过。但在北平被弃后,从秦校长口中说出,都觉得有不同的分量。

“只此一路。还有什么办法?”

“中国好在地方大,”弗之苦笑,“到危急时候,衣冠南渡,偏安江左,总能抵挡一阵。”

“我们总希望不致如此。然而这是近百年历史决定的———只有逃难了。”因为看穿了百年历史,巽衡自然沉稳。卣辰轻轻搓着双手,说了几句搬迁仪器的事。过了一会儿,要回实验室去。巽衡要到学生宿舍看看。他们走了以后,方壶周围竟是死一般寂静。这寂静沉重地向弗之挤过来,挤过来,使他快步走到书房,关上了门,仿佛要把死一般的寂静关在门外。

当晚校务会议开过以后,接连几天,弗之上午都在办公室照料遣散学生,每人发二十元旅费。能组织到一起的,便三三两两结伴往长沙。本来暑期中留校学生不多,可也有这样那样问题。下午他大都到图书馆照看整理书籍。虽说书已运走一部分,剩下的还很多。书库里很乱,一箱箱的书堆得很高,书架上的书有的歪着有的倒着,有些善本书就搁在肮脏的地板上。那地板是厚玻璃的,平常总是擦得纤尘不染。从下层往上看是迷蒙着云雾的乳白色的天,从上层往下看是一片半透明的湖水。就从这天地间,走出多少卓伟之才,加速人类的进步。弗之非常爱这书库,爱这里蕴藏着的人类的宝贵的精神,爱这里贮存着的知识,甚至也爱这玻璃地板。他不止一次从地板上拾起一本书,因为不知该放到哪里,总是交到管书人手中。他用袖子擦去书上的浮尘,还用袖子擦擦地板。

“孟先生!我们收拾了有什么用!现在还能运出去?等于给日本人整理。”一个图书馆职员抱着一摞书,看见弗之的举动,苦笑道。

弗之一怔。作为教务长,他和校长、秘书长、图书馆主任等商量过不止一次,现在怎样运法却还未定,也许真的运不走了。但是他必须说一句话,这句话在他身里长大着,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身躯也高大了。

“我们会回来!”他几乎在嚷。收拾书的人抬头看他,有人用沾满灰尘的手擦眼睛。

“我们会回来!”有人喃喃地说。

弗之从图书馆回家,见如血夕阳沉落,简直想对着整个校园大声喊:“我们会回来!”他心里充满着愤懑、痛苦和惭愧。这些感情这样沉重,使他几乎抬不起双脚,勉强拖到方壶门前。

门前花坛中的那株罗汉松,一半罩着红光,一半绿得发黑,显得孤单极了。弗之加快脚步进入内室,忽见碧初坐在她平素坐的安乐椅上。她一见弗之立刻站起身,想笑,可是眼泪涌了出来。弗之坐下,轻声问:

“怎么了?怎么了?爹和孩子们都好吗?”

她点头,几次拭着泪痕,呜咽着勉强说出来:“他们都好,你放心。”她哽咽着,慢慢说了路上的遭遇。

碧初是和玳拉一起来的,车子到双榆树一带,路上站着不少日本兵,举枪拦住车,问她们往哪里去。见是英国领事馆的车,不理玳拉,单把碧初带的一个包打开检查。包内是些换洗衣服,一个兵用枪尖把衣服挑起来,又扔在地下。碧初和玳拉都不说话,眼光随着衣服往路边看时,两人都紧紧抓住了对方的手。

路边是双榆树巡警阁子。阁子前横躺着两具尸体,一个仰着一个伏着。阁子门口还躺着一个,半身在里半身在外,都是巡警衣着。门上绑着一人,是老百姓,垂着头不知是死是活,光头在阳光下发亮。碧初不敢看,却不由得仔细看,见这人慢慢抬起头来,脸上一块碗口大的红记明晃晃的。“广东挑!”她一惊,再看旁边果然有一副打翻的挑担,精致的小抽屉散落一地。碧初又怕又怒,简直要叫出来,想质问,想抗议,想哭,她脸上的表情必是很不平静。一个日本兵举起枪对着她。

“你们要怎样?”玳拉用英文说,说中文反正他们也不懂。“你们是正规军人吗!举枪对着妇女!”她接着解释她们是明仑大学的家属,要回家去。另一个兵毫无表情地望着她,也向她举起了枪。

碧初和玳拉各自对着一只黑洞洞的枪口,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她们不约而同松开对方的手,坐直些,不再说话。

这时一个小头目模样的兵走过来向车窗里张了张,不耐烦地向他的兵一挥手,两个兵退下去了。司机还不敢开车,伏在方向盘上,尽量缩小身体。小头目等了一会儿,敲敲车窗,让他走,他才忙不迭发动汽车。不知是车子不好还是忙中有错,马达响了半天车子也不动。这几分钟对碧初和玳拉真像一个世纪一般长。

车终于动了。司机还不敢开快。走不多远,听见后面一声枪响,两位太太猛然回头,见那广东挑身子向前扑着,肩上是血肉模糊的一团。玳拉用手遮住眼睛,细长白嫩的手指不断颤抖。碧初两手紧握,自己轻声说:“不怕!不怕!”她的舌头发木,再吐不出别的字来。

弗之此时只能站在她身旁,含糊地说:“别哭,别哭。”他觉得对不起她,让她受这样的惊吓。那种沉重的心情延续着,更添了不能保护妻子的羞耻,使他说不出话。

“湖台镇上的铺子都挂日本旗了。”碧初呜咽着说。“学校唯一的办法是南迁。”弗之说,“我们唯一的路是随着学校,离开北平,我们得详细商量这事。等学校的事都安排妥当,好吗?”他说着轻抚碧初的肩,在他是了不得的温存了。

碧初渐渐平静下来,抬头看着弗之:“其实没有什么可商量,走就是了。吃苦我是不怕的,只是———好了,你下午———”她断续地说,一面紧紧拉住弗之的手。

“秦校长后天要离开了,明天校务会议上就宣布。”弗之说。碧初慢慢松开手说:“你该吃饭休息,我已经好了。”说着站起自往浴室洗脸。然后二人往饭厅来。

次日上午,北平明仑大学在圆甑举行了在北平的最后一次校务会议。先生们坐在一边是落地长窗的客厅里,面对花园里满园芳菲,都不说话,气氛极沉重。听差往来送茶和饮料,大家也很少碰一碰。秦校长照例坐在那把乌木扶手椅上,用他那低沉的声音慢慢说:“北平已失,国家还在,神州四亿,后事可图。我们责任更为重大,国家需要我们培养人才。我在庐山,和蒋先生谈到北平学校前途。蒋先生说,华北前途,很难预测,一城一地可失,莘莘学子不可失,教育者更不可失。学校在长沙已有准备,我明日往南京教育部后即往长沙等候诸公。”他说了仪器图书陆续搬运的情况,会上议决由化学系教授周森然偕同事务主任等留守学校,直至所有人离开。历史系李涟因谙日语,也参加这一工作。周森然因为父母老迈、妻子多病,已决定留居北平。

“听说两三天后日军要进城驻扎,可能会占据校舍。”周森然说。

“只好由他。”巽衡道,“只是同人们陆续南下,最好在天津有接应。”

天津因有租界,活动方便得多。先生们皆以为然。卣辰忽然灵敏地说:“我去英租界当接应。”

大家原都没有想到他,不觉一愣。再一想,觉得确实合适。巽衡望着大家,略有迟疑,说:“另外还有庶务人员,事情倒是不太复杂。”

弗之望着卣辰清澈的眼睛,心头一阵灼热,大声说:“只要卣辰把心思从实验上借回来,再复杂的事也能办。”

见无人反对,巽衡点头。遂把天津接应站讨论了片刻,确定由庄卣辰负责,料理南下人员的经费和图书、仪器等的转运。

大概从英租界受到启发,周先生说:“不知能否让美国领事馆出面保护校舍?”他的声音很轻,似乎在问自己。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弗之说,“没有用的。”众人亦以为无用。周不再说话,停了一会儿,他大声哭着说:“当遵秦先生命。我其实是得好好把学校交给日本人。”他这一哭,好几位先生都潸然泪下,随即呜咽出声。

“我以为,我们能够回来。”秦巽衡一任眼泪流淌,站起身声音颤抖地说。他先和周、李两人握手,又和卣辰握手,再和每个人握手告别。和弗之握手时,他说:“我先走一步。”

夕阳的光辉照在这两张痛苦而不失威严的面孔上,照着滔滔滚下来的热泪,照着衣衫上发亮的泪痕。 znSOv1IewAzIndcGS6UVou8wPSBpHb6fobUKJMgIBIskCGBJDWdutPLYOrQb1r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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