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驻扎在庆远街上的两广总督行辕虽然外头依然重兵把守戒备森严,里头却乱成一锅粥。厅房过道屋里屋外东一箱笼西一挑子的尽是散乱物件。李延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会被免职,一时间恼怒、烦躁、沮丧、惶恐,心里头什么滋味都有,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吩咐亲兵侍卫赶紧打点行装收拾细软,一俟殷正茂前来接职就拍屁股走人。这李延本是那种“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混角儿,从广州出发到庆远前线督阵作战,居然带了两个小妾,到桂林游览漓江时看中船老大十五岁的幺姑,顺手牵羊又纳了一个。及至到了庆远街,他觉得当地妇女把头发揪到一边歪着盘一个大花髻的发型特别好看,又动用军乐吹吹打打把一个演傩戏人家的女儿娶进中军大帐。庆远街本是广西西部崇山峻岭中一蕞尔之地,街头撒泡尿流到街尾——再往前流就出城了。街上有头有脸的人家无非是打制首饰的银匠和举刀见红的屠户之类,烟柳画桥吟风赏月的乐事一概全无。李延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千里迢迢自带了“销魂散”来,每日里让那四个婆娘陪着逗乐解闷,倒应了唐代诗人高适的两句诗: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春去秋来光阴荏苒,弹指就是三年。韦银豹、黄朝猛率领的叛民没逮住几个,总督行辕里却多了两个哭闹的婴儿,这是那个幺姑和傩戏人家的女儿“屙”出来的。“后搭船先上岸,足见我李延知人善任,眼力不差。”李延在中军帐内接见三军将领时,曾这么自豪地说过。谁知乐极生悲——如今削职为民,眼看就要黯然神伤风餐露宿回归故里,这些“销魂散”连带她们的产品顿时都成了累赘。
却说这一日李延正在值房里监督两名师爷清理官书文册,哪些该移交,哪些该焚毁,哪些该带走,他都要一一过目定夺。有的文书一自上架入屉,就很少翻动,如今已是积满灰尘虫屎。两名师爷搬上搬下,弄得灰头灰脑,不时被呛得喷嚏连天。忽然,一名姓梁的师爷从专装信札的柜屉里翻出三张田契来,一张来自浙江湖州,另一张来自江苏无锡,各载明水田一千五百亩,还有一张是北京近畿涿州境内的一千亩麦地。三张田契均把亩数、块数、界桩连属情况记载详细明白,田主栏下填的名字是高福。梁师爷平日深得李延信任,却也不知这三张田契的来历。他朝在另一侧整理书牍的董师爷挤挤眼睛,董师爷凑过来,梁师爷把那三张田契递给他,低声问道:“高福是谁?”董师爷摇摇头,两人鬼鬼祟祟的样子被李延看见了,喝问一声:“你们两人捣什么鬼?”
梁师爷赶紧从董师爷手中抽回田契,递到李延面前,说道:“在下看到这三张田契,不知如何处置?”
“啊,是这个……”李延接过田契觑了一眼便赶紧藏进袖中,“这个不与你们相干,忙你们的去。”
话刚落音,忽听得院子里一个女人杀猪似的嚎叫起来:“天杀的贱贷,竟敢欺负到我头上来了,你不就仗着老爷喜欢你的屄肥,才敢这样放肆么!”
“你呢,一条骚狗,一天到晚裤裆里流水,又是什么好东西?”另一个女人的尖嗓子也毫不示弱。
李延顿时勃然变色,拔腿就往门外跑。他慌不择路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儿跌倒,幸亏门口守护的侍卫眼疾手快,赶紧上前一搀,才不至于摔个嘴啃泥。
“成何体统,呃,你们成何体统!”
李延刚刚站稳,就朝两个吵架的女人大声呵斥。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从广州带来的二姨太,另一个是那个傩戏人家的女儿——四姨太。二姨太如今也才芳龄二十,高挑个儿鸭蛋脸,一双滴溜滴溜的大眼睛,两片微微上翘的薄嘴唇,给人印象是既娇嗔,又泼辣。原来她最为得宠,只因嫌李延口臭,同房时总爱别过脸去不肯让李延亲嘴,久而久之李延也就腻味起她来。这四姨太古铜色的皮肤,身材丰满,胸前两只鼓嘟嘟的大奶子,后头一个磨盘样结实而又肥大的屁股,走起路来,前头一突一突,后头一翘一翘,处处散发出那种勾人的魅力。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二姨太如果是“海鲜”,这四姨太则是地地道道的“山珍”了。李延入乡随俗,竟觉得“山珍”更合口味。为此,两个女人常常争风吃醋,口角一番还嫌不过瘾,隔三岔五还免不了花拳绣腿较量一番。
李延开口大骂时,只见四姨太怒目圆睁,双手叉腰,站在一捆行李旁边,二姨太则歪坐在地,一只赭红色的马桶压住了拖地的八幅罗裙。十几位帮忙打点行李的士兵站在一旁看热闹,见总督大人跑出来发怒,都慌忙闪开,干各自营生去了。看到这幅景象,李延气不打一处来,恶声骂道: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军机重地哭闹,你们吵什么?说,为什么吵?”
两个女人一个站着咬嘴唇,一个坐着抹眼泪,都不答话。
“你们聋了,哑了?”李延唾沫乱飞,接着目光四下睃巡,喊他的管家,“李忠,李忠——”
“老爷,小的在。”李忠从一堆码得高高的行李后转出来。
“他们为什么吵?”李延问。
李忠嗫嚅着道出事情原委:三天前,李忠按李延吩咐开始安排人收拾家私行李。这四房姨太太各有不少东西,一件也舍不得扔下。收拾下来,把个内院竟堆得满满的。从庆远街出柳州,都是盘旋山道,运输负重全靠马匹。李忠把集中起来的捆扎物件粗略统计一下,大约要一百匹马驮运,便禀告李延。李延觉得用一百匹马驮运行李太过张扬,指示李忠一定要压缩到八十驮。李忠只好找四个姨太太一个个劝说,把不太紧要的物件撤下一些。大姨太和三姨太好歹清了一些出来,二姨太和四姨太却顶着不办。李忠好说歹说,四姨太终于答应把不满周岁的小儿子专用的澡盆撤了一个下来。轮到二姨太了,她的行李里头有一只马桶,李忠建议把这只马桶扔掉,二姨太杏眼一瞪,一杆笛样叫起来:“哟,那怎么使得,这只马桶是檀香木制的,我从广州千里迢迢带过来,越用越舒服,如果换了一只马桶,我就拉不出屎来,扔不得,扔不得。”她这里犟住了,李忠摇头,四姨太可不依,心想:“我连宝贝儿子的澡盆都扔了,你那只秽气冲天的马桶有什么舍不得的?”心到手到,这四姨太立马就冲过去,把守护在行李驮前的二姨太猛地一把搡倒在地,顺手扯起那只用油纸包好的马桶,发狠掼到地上。
李忠陈述时,两个姨太太依然剑拔弩张,随时准备冲过去厮杀。这总督行辕,原是庆远街千总卫所,地方局促。前院办公,后院为官廨,两院加起来也不过三十来间房子。姨太太们住在后院,平日也还是讲些规矩不来前院搅和的。现在皆因搬家,她们的行李都被搬到略微宽敞些的前院,为了清点物件,她们才来到这里。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如今两个姨太太当着师爷、军校、侍卫、管家这么多下级僚属的面,为了一只马桶打起架来,李延面子上搁不住。再仔细一看,想打架的是四姨太,这二姨太一向娇贵,经这一摔,站都站不起来了。李延吩咐三姨太扶她起来,没好气地对她数落:“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甭说是一个檀香木马桶,就是金子制的,该扔时也得扔。”说着又吼了四姨太几句,“你若把二姨太一掌推成了残废,你就要服侍她一辈子,在家中撒泼成何体统,你果真有穆桂英的本事,去把韦银豹给我捉来!”李延在这边骂,那边大姨太已领着这几位“销魂散”退到后院里去了。李延看着院子里堆积如山的行李,对李忠说:“看来八十驮还是太多,减至五十驮吧。”
回到值房,相跟着看了一回热闹的两位师爷先已回来继续整理文册。这两位师爷也是李延从广州带过来的,梁师爷四十多岁,主管总督府一应章奏文牍,董师爷比他小了四五岁,主管钱粮往来册簿,都是李延的心腹。“先歇歇吧。”李延招呼他们。“文件太多,怕一时整理不完。”梁师爷回答。
“殷正茂来了恐怕还得交接几天,来得及的。”李延说着,吩咐堂差备茶。
三人在值房里分宾主坐定,饮了一回茶后,李延说道:“常言道落毛凤凰不如鸡,我如今就成了一只落毛凤凰,你们二位跟了我多年,如今我倒霉,害得你们也丢了饭碗,这也是我不情愿发生的事,还望两位先生海涵。”
梁师爷生性憨直,见李延伤感,连忙安慰道:“我们入幕这几年,东翁待我们不薄,该照顾的也都照顾到了,人非草木,东翁的这份情,我们永远记得,董师爷,你说呢?”
“梁兄说得是。”董师爷随话搭话,“这几年我们跟着东翁,也得了一些好处,即使从此散席,也绝不至于为生计犯愁。”
两位师爷说的都是实话,他们跟着李延,每年捞的外快也不下四五万两银子。李延也懂得他们的意思,但依然从袖子里摸出两张银票,一人手里递了一张,说道:“这是一万两银票,回到广州即可兑现,你们拿去收好,算是我奉送的安家费用。”
两位师爷免不了逊让辞谢一番,但还是半推半就收下了。李延接着说道:“两位先生手头掌握的文札,务必清理干净,不要让后来人看出破绽,特别是董师爷,你那些账目,能抹平的就尽量抹平。”
董师爷会意,与梁师爷略一注目,说道:“这个嘛东翁尽可放心,您就是不吩咐,在下也知道如何处置。该掩饰的我都已掩饰过了,只有一宗最最要紧的账目,恐怕难以抹平。”
“什么账?”
“就是兵士的空饷。”董师爷蹙了蹙眉头,小声说道,“这三年来,我们给兵部具文,报的都是五万兵士,实数其实只有三万,其间有两万兵士的空额,新的总督来,我们断断交不出五万名兵士来。”
“是啊,这也是我最最担心的事。”
李延说罢站起身,在值房里橐橐橐踱起步来。却说三年前李延来到庆远街,不出一月,他就发现了一个大大的生财之道,这就是吃兵士空额。一名士兵每月马草粮秣例银衣被等各项开销加起来是三两银子,庆远前线本来只有三万士兵,李延求财心切胆大妄为,竟然谎报成五万。那子虚乌有的二万兵士,一年下来就给李延带来了七十多万两银子的进项。李延入驻之日经过筹划,认为不出一年,韦银豹、黄朝猛等数千蟊贼即可尽行剿灭,但他为了多吃空额,并不认真追剿,在给朝廷的邸报中,往往还夸大叛民力量。他本意是想吃满四年空额之后,再活捉韦银豹献俘北京,这样就可名利双收。私囊大饱不说,还可加官晋爵。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三年来他不断派人进京,花重金打点吏部、兵部、户部等要紧衙门的官员,加之又有“高拱门生”这一块金字招牌,他满以为按计划行事,可以高枕无忧,谁知中途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他至今也不明白被撤职的原因,难道就为那一份县城失守的邸报?须知过去这样的邸报已经送过十几份,从不曾出什么问题……
这时院子里一片阒寂,临午的阳光透过窗棂,白炽得炫人眼目。忽然,一只乌鸦飞临院中的那棵女贞树上,发出几声刺耳的叫声,李延心中顿时生起不祥之兆。
“你们两个也知道,这些银子也并没有装进我一个人的腰包。”李延又转回藤椅上坐下,心事重重地说道,“身边的人不说,好处自然都得了,还有京城几个部衙的要紧官员,也都礼尚往来,领了我的献芹之心。只不知为何平地一声雷,皇上来了这么一道旨意。”
两位师爷都是久历江湖玲珑剔透之人,哪能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只不过李延自己不提,他们不好说破就是。现在见东翁有讨教的意思,几天来一直憋在心底的话也就有了一吐为快的机会。梁师爷清咳一声,首先说道:“皇上垂拱九重,深居大内,哪能知道这庆远街上的事。何况皇上的旨意,均采自内阁票拟,依在下陋见,东翁这次致仕,问题还是出自内阁。”
李延垂下眼睑思量一会儿,狐疑说道:“这就奇了,内阁首辅高拱是我座主,我对他执门生礼,这是天底下人所共知的事,难道他会整我?前年广西道御史上折子弹劾我,说我排斥戚继光,剿匪不力,结果皇上颁下旨意把戚继光调到蓟州,高阁老亲来信札对我安慰有加,虽然也要我慎思笃行早传捷报,但口气十分体己。之后弹劾折子还上过几道,都被高阁老一一化解。这回风云突变,真的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说毕,李延垂下一副苦瓜脸,两手抚着腮帮,显得烦躁不安。董师爷接着说道:“东翁这几年花大把的银子,把京城各要紧衙门打点得路路通,照理不会落到这般结局的。事既至此,我看得分两步棋走,第一是求平安,不要把这里的事捅出去,按《大明律》,我们干过的事怎么治罪都不过分,但事在人为,京城里那些得过东翁好处的高官为了自身安全,也不会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只要躲过这一劫,东翁的第二步棋就是活动起复。在下平常也读点杂书,略通相术,东翁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官运好像不会到此为止……”
董师爷一向话多,好耍点小聪明,眼看他又要东扯葫芦西扯瓢大摆龙门阵,李延一挥手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没好气地说:“你那个相术我不止听过一百次,不要说了,你只说说,如今这一劫怎么渡过?”
受此抢白,董师爷也不气恼,他反正看惯了东翁的脸色,知道如何应付。当下答道:“渡过难关,就用那七个字,解铃还须系铃人。”
“你指的是高阁老?”梁师爷插问。
“正是。”董师爷转向李延,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东翁这两三年花在京官们身上的银子,少说也有五六十万两,可是,却没有在高阁老身上花过一厘一毫,东翁,恕我冒昧,您这是失了门生之礼啊。”
李延苦笑了笑,说道:“董师爷你这见识就差了,不是我李延不懂规矩,而是天下官员无不知晓,高阁老是一等一的清正廉洁之臣,我若送钱给他,岂不就是备了棺材送礼?”
董师爷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嘻嘻一笑回道:“东翁识见差矣,天底下我还没见过不吃鱼的猫,高阁老爱不爱钱,通过一件事可以得知,海刚峰海瑞大人,被人称作天下第一廉臣,在嘉靖皇帝手上差点儿掉了脑袋。他在高阁老手上复官并升任苏州巡抚,可是刚刚一年,海瑞头上这顶还没戴热的乌纱又被高阁老摘了。你想想,高阁老如果真的不爱钱,他能罢海瑞的官么?”
“是啊,老董言之有理。”这时梁师爷也插进来附和,“常言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单看高阁老门下那帮亲朋门生,一个个都是在钱窟窿里翻筋斗的人物,就知道高阁老的真正为人。”说到这里,梁师爷突然意识到李延也是高拱的门生,自觉失言,又连忙拿话来掩饰,“总归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听说这次来接任的殷正茂,见了钱,连喉咙管里都会伸出一只手来抓。”
两位师爷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起劲,李延默然坐听,忽然间有了主意,心里一轻松,便打了一个哈欠说道:“今天暂且议到这里,下午,你们随我去一趟西竺寺。”
两位师爷退出值房,李延从袖子里抽出那三张田契,又反复看了一遍,接下来是小心翼翼地折起又打开,打开又折起,一时间又心乱如麻,呆呆地出起神来……
这三张田契上的四千亩地,是他为座主高拱置办的一份厚礼。尽管两位师爷认为高拱不爱钱是假,但李延知道高拱平素的确很少收人礼物。这位性格倔强的首辅大人,对自己的门生呵护有加,但一旦门生做出越格非分之事,他的脸色也变得极快。李延心里清楚,没有高拱就没有他的官运财路。他有心报答,却找不到表达心意的门径。送银票不敢,送别的又显不出孝敬。思来想去,他才想到干脆出银子为座主添置些田产。主意一定,他连心腹师爷都信不过,差了管家李忠带十万两银票去湖州、无锡、涿州三处秘密购置四千亩上等田地。买主名字填的是高拱大管家高福——这也是为了掩人耳目。买好田产之后,他并没有立即送给高拱,他是想等高拱致仕之后,再把这三张田契送过去。到那时高拱禄位尽失,为桑榆晚景着想,大致再不会申斥拒收。他自认为这个主意并不差,但现在事情出了大变数,殷正茂一旦接任两广总督,立刻就可以从账目上发现那个天大的窟窿……思来想去,李延决定冒险给高拱写封信,坦白告诉他为之购买田产的事。高拱不爱钱是真,但两位师爷的分析也并不是全无道理。一千两银子他不要,一万两银子五万两银子他也可以不要,如果是十万两呢?面对这么一大笔数目高拱设若还不动心,那就是天要灭我李延,只好引颈认命。但是,如果高拱肯收下这三张田契,情况就不一样了。即使这边问题暴露有人上折子弹劾,高拱仍会一如既往竭力袒护,那么多得过好处的官员更会看首辅眼色行事援手相救。这步棋虽险,但尚有一半成功的把握,不走这步棋,事情就会弄得一团糟不可收拾,甚至死路一条也尚未可知。李延想晕了脑袋,终于横下一条心来,提笔给高拱修书一封,告知代置田产一事,他本想把那三张田契随信附上,但临时又动了个念头:信件终究不太稳当,田契还是亲手交上为好。故又从信封里把那三张田契抽了出来,然后亲手封上火漆,最后一次动用两广总督关防,采用八百里快报方式,日夜兼程,把这封信送往北京。
忙完这件事,不觉午时过半,李延就在值房里胡乱吃了一点儿东西,想到两位小妾为马桶打架的事,也没有心情去后院歇息,就着值房里的藤椅,把两只脚搁在茶几上小寐了一会儿。醒来已交未时,正说喊过两位师爷一起前往西竺寺,忽然侍卫进来禀报:“大人,参将刘大奎求见。”
“他回来了?请他进来。”李延吩咐。
七天前,李延收到快报,言殷正茂已从江西南昌出发,取道柳州前来庆远府接任。柳州距庆远有三百余里路程,一过三岔镇,便是崇山峻岭的庆远地面,为了安全起见,李延命令参将刘大奎率一千兵马前往三岔镇等候迎接。如今既然回转,想必新总督也随军来到了,李延正准备整衣出门迎接,只见一个七尺须眉黑脸大汉挑帘进来,单腿一跪,两手抱拳高声言道:
“参将刘大奎叩见总督大人。”
“起来,新总督呢?”李延问。
“回大人,末将没有接到新总督。”
“这怎么会呢,按日程计算,两天前他就该到了。”
“可是末将犹如痴汉等丫头,硬是等不来他。”刘大奎一脸焦急,说道,“我如今把一千兵马留在三岔镇,单骑回来请示,我是继续等还是撤回来?”
“会不会出了意外?”李延嘴上这么说,心里头却并不着急,对刘大奎说,“你立即回到三岔镇一直等下去,不接到新总督就不能回来。”
“是,末将遵命。”
刘大奎抱拳一揖,又风风火火退了出去。听得他的马蹄声嘚嘚而去,李延这才吩咐备轿,带了两位师爷,在刀兵马队重重护卫之下,威风八面地来到城西两里地的西竺寺。
这西竺寺乃是唐朝天宝年间修建的一座古寺。初名西明寺,宋元祐年间重修时改为西竺寺,至今也有七百多年历史。比起中原沃野黄河两岸的那些恢宏巨刹以及江南春水秋山之间的瑰丽梵宇,这西竺寺就显得规模狭小不成气势,但在庆远街它却是名列榜首的古迹文华之地。当地瑶壮等各族土著,虽然凶悍异常却都虔诚信佛,因此这西竺寺才能七百年香火不断。李延甫将离任心境凄惶,仍不忘来一趟西竺寺,其目的一不是拜佛,二不是游玩,而是专门跑来抽签的。西竺寺的灵签本也远近闻名,而李延更是亲身体验过。
记得是三年前李延初来乍到庆远街,一日得暇便动了兴头来西竺寺游玩,同行人告诉他西竺寺的签灵,他也就随喜抽了一支,抽的是第五十一签,签文是:
朝朝暮暮伴娇莺,虽败犹荣拱近臣。
忽然一阵大风起,金是沙来沙是金。
这是一支平签,解签也有四句话:急水狂浪,不可妄为,定心求佛,待时无忧。
李延一看这签文不妙,总督刚刚上任,还未开仗,就冒出个“虽败犹荣”,心中老大不舒服,顺手把那支签往地上一丢,不屑一顾地说:“什么灵签,都是些模棱两可不三不四的话,我偏不信它。”
西竺寺里有一个老和尚叫百净,最会解签。大凡抽签之人都会请他讲解一番,经他点拨,这签文中暗含的玄机就会一一弄个明白。李延既不满意这支签,又端着总督大人的架子,自然不肯屈尊去请教百净。过了两年,两个师爷有一次陪着李延吃酒,趁着酒兴,董师爷旧话重提,对李延说:“东翁,您初来时在西竺寺抽的那支签,还是很灵的。”李延不以为然,一脸稀松地说:“签文说的什么,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董师爷答道:“东翁当时扔了那支签,梁老兄把他捡了回来。”接了董师爷的话,梁师爷起身去值房找出了那支签,李延接过又仔细看了一遍,顿时沉默不语。梁师爷觑着东翁脸色,谨慎说道:“前些时,俞大猷的兵在荔波吃了个败仗,东翁自劾,邸报到京,皇上不但没有责怪,反而谕旨安慰,我就想到,这不就是签上讲的‘虽败犹荣’么?”李延一听有理,愣怔一会儿说道:“这头两句倒是灵验了,三、四两句是何意呢?‘忽然一阵大风起’,什么大风?‘金是沙来沙是金’,倒来倒去又有什么玄机?”三个人就在酒桌上推测来推测去,也没有个满意的结论。董师爷说:“东翁要想参透玄机,看来还得去找那个百净老和尚。”李延当时答应下来,但日后手头事情一多,这件事又搁下了。直到这次免职,李延才明白“忽然一阵大风起”的含义,心里头也就急切地想去西竺寺拜见那位百净老和尚。
李延在西竺寺门前落轿,步出轿门,但见日头已经偏西,四周山色苍翠如黛,寺前两棵高大的鸽子树上如绢白花开得正旺。寺中阒无一人——在李延到来之前,早有军士前来清场,轰走一应闲杂人等,李延步入寺中,应景儿也在大雄宝殿敬了三炷高香。两个小沙弥站在法案之侧,在李延敬香时为之敲动钟磬,完成这一仪式后,李延问小沙弥:“你们的百净师父呢?”
“在方丈室里头。”小沙弥答道。
董师爷狐假虎威,朝那小沙弥喝道:“两广总督李大人到,你们师父为何不出山门迎接?”
小沙弥朝董师爷施了一礼,不卑不亢地回答:“我家师父年事已高,不见客已经一年多了。”
董师爷还欲逞威,李延咳嗽一声,对小沙弥说道:“烦请小师父进去通报百净老和尚,就说前两广总督李延求见。”
小沙弥跑进去即刻又回来,说道:“我家师父请施主李大人过去。”
李延跟着小沙弥走出大雄宝殿后门,来到紧掩的方丈室门前。两位师爷欲同李延一起进去,却被小沙弥挡住了。
“我家师父只肯见李大人一人,请两位施主留步。”小沙弥说罢,又是一礼。
两位师爷无法,只得回到客堂吃茶等候。
却说李延走进方丈室后,只见当中藤椅上坐了一个身穿大红袈裟,须眉皆白的古稀老人。他脸颊瘦削,双目炯炯有神,仿佛一眼就能看透人的五脏六腑。李延不禁暗暗称奇,这等地老天荒瘴疠夷蛮之地,竟还藏有如此超凡拔俗的高蹈之士,心中气焰顿时矮了一截,抱拳一个长揖,说道:“李延叩见百净老师父。”
“李大人免礼请坐。”
百净一开口说话,声音虽不大却脆如铜磬。小沙弥给李延搬过椅子沏过茶后退了出去。百净接着问道:“李大人来见老衲,可是为三年前抽的那支签?”
“正是。”李延欠欠身子,恭敬回话,“这签中有许多玄机,还望老师父指点迷津。”说罢从袖中摸出那支签来。
百净并不接签,问道:“李大人抽的可是第五十一签?”
“对,就是五十一签。”
“请问李大人今年贵庚?”
“五十一岁。”
“正好与签数相符,这也是巧合。”
百净平淡说来,李延越发觉得深不可测,想探明究竟的心情更加急迫,于是身不由己地把椅子往百净身边挪近一步,急切地说:“此中玄机,还望老师父明示。”
百净目光如电,在李延身上扫了一下,缓缓说道:“李大人,若是三年前你不负气把签丢到地上,而是移过几步,让老衲给你开示如何趋吉避凶,情形也不至于糟到现在这种地步,临时抱佛脚,恐怕为时已晚啰。”
几句话说得李延惊悸十分,口气也就变成央告了:“三年前求签,李某心气太盛犯了糊涂,如今如何补救,只要老师父指点出来,即使破财毁家,李某也在所不辞。”
李延急得像只乌眼鸡,百净看在眼里,笑在心里,仍是不急不慢地说:“解签十六个字,最要紧的是‘不可妄为,定心求佛’,李大人恕老衲直言,你在庆远三年,是做尽了妄为之事,而心中全无佛界,事既至此,你还要问什么?”
“请教老师父,‘金是沙来沙是金’是何含义?”
“妄为金变沙,向佛沙变金。”
“既是如此,事情尚有可救之处,”李延自我宽慰说,“我现在捐五万两银子,把西竺寺翻修一新。”
百净摇摇头,一口回绝:“李大人,你捐的银子,西竺寺一分一厘都不能要。”
“这是为何?”
“你的银子来路不正,都是横财。”
百净此语一出,李延一下子满脸通红,两只鱼泡似的大眼袋,竟胀出了黑气。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老秃驴”,恨不能上前一把捏死百净。但从百净的眼色中,他仿佛看到自己已经大限临头,于是强压下心中怒火,哀求道:“救苦救难乃佛家根本,老师父既已看出李某有灾,总不至于袖手旁观吧?”
百净闭目沉思一会儿,又睁开眼来死盯着李延,直盯得李延背心抽冷发凉,这才开口说话:“风流才子唐伯虎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一句‘公案三生白骨禅’饶有兴味,李大人可回去认真参悟。”
李延觉得百净这一指点太玄,正欲问得再仔细一点儿,忽听得方丈室的大门被擂得山响,董师爷在外头高喊:“东翁,李大人!”
“什么事?”李延应声询问。
“新总督已经到了行辕。”
李延一惊,心中忖道:“刚才刘大奎还说没有接到,怎么一下子就到了行辕?未必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也顾不得细想,起身朝百净作了一揖,说道:“李某告辞,另外再寻日子向老师父讨教。”说罢闪身出门,起轿回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