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姑妈欧阳兆绣：

听说了。没想到他倒比我走得还早。我比他大15岁，今年80多了。身子骨还行，不聋不瞎，一顿还能吃两碗面条加半个蒸馍。他小时候的事？当然记得。不过你问这个是想干啥？写传记？啥叫传记？写那东西干啥？被人记住？被人记住了有啥好？人死如灯灭，身子变成了土，记住了有啥用？再说了，世上有几个人能被记住？写到书里也不一定就能被记住。

他生下来那年我15岁。我记得是天擦黑的时候，我从地里摘绿豆回来，进院突然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吓得我把胳膊上着的筐子都扔到了地上，豆角撒了一地，我当时抓住站在院里的娘的手惊问：谁？谁在叫？娘瞪我一眼：慌啥？你嫂子正在生娃娃。我捂住胸口舒了一口气。老天，原来女人生娃娃是这么个叫法，真吓死人了。也就是因为听了嫂子的这声尖叫，几年后我对生娃娃就特别害怕。到我成婚之后，我一直在心里暗暗祷告：可别让俺怀上娃娃，不过到后来还是怀上了。

嫂子总叫有半个时辰，才算把他生下来。听到他“哇哇”的哭声，我和娘才向嫂子的睡房里跑。我们进屋时，接生婆刚把他包好。接生婆边把他向娘手上递边说：是个顶梁柱。娘高兴地说：好呀，好呀，欧阳家又添一辈人啦！说罢，又高声朝站在厢房里的俺爹和俺哥笑着叫：娃裆里有根烧火棍———

我从娘手里接过他时，他一双眼半睁不睁的，脸皱皱着，我忍不住对娘说：他咋长这个模样？丑死了，一点也不像俺哥和俺嫂。娘笑得嘴都合不拢，道：你个死丫头懂啥，小娃娃生下来都是这样，还没伸展开，过两天你就看吧，咱欧阳家的人，没有长得丑的。我对着他的脸说：小东西，你可把你娘害苦了……

他周岁抓周时，我去村东头赵明先家把他平日吹的那个唢呐拿过来，放到了他要抓的一堆东西中间。我这人最喜欢听人吹唢呐。他妈从村里的画匠九长叔那儿借了一杆画笔，她希望他日后能跟着九长叔学当个画匠。画匠你知道是干啥的吧？就是给起房盖屋的人家画屋脊顶头上和檐头上的图案，过年时给人画门神，给嫁娶的人家画中堂，给办丧事的人家画棺材的前脸，给圆梦的人画梦景。当画匠也是整天吃香喝辣的，是村里家家都敬着的能人。我爹用菜刀把一根白萝卜削刻成了一方官印，在上边刻了“柳林乡政府”几个字，蘸上印泥，也放在了他面前，他和俺娘、俺哥都愿意让万彤长大了去做官。

你猜猜他最后抓住了啥东西？嗨，没想到，他左手抓住了我摆的那把唢呐，右手抓住了我嫂子，也就是他妈摆的那杆画笔。我当时好高兴，心想，只要他长大后学会了吹唢呐，拉起一个唢呐班子，我的一双耳朵就可以过瘾了，而且，他娃子也保准饿不了肚子。俺这一带，谁家办红事白事不请唢呐班子？我嫂子也就是他妈也很高兴，说能当个画匠可不错，靠自己的手艺吃饭，将来肯定能娶房媳妇。没想到他爷爷也就是俺爹很生气，从万彤手上扯过那个唢呐和那杆画笔就扔到了地上，然后把他用白萝卜削刻成的那方官印硬塞到了他手上，对一脸糊涂的万彤说：你一个男子汉，喜欢唢呐和画笔算他奶奶的啥出息？你要有种，长大就到官场上去，弄个一官半职，让咱欧阳家也长长脸、换换门风！

万彤当时可能是被他爷爷给吓住了，“哇哇”地大声哭了起来……

他长到11个月就能趔趔趄趄地走了。能走就开始捣蛋，把他爷爷特别喜欢、用了半辈子的一把喝水的茶壶推到地上摔了个粉碎，这事要是别人干的，我爹会骂翻天，可他干了，我爹也就叹一口气道：我的小祖宗，你是不想让爷爷喝茶了……他长到5岁时，俺们家养的那条黄狗都开始怕他。我那时已经出嫁，每次由婆家回来，都看见他拿根棍子在赶那条黄狗，不让它在自己的狗窝里睡觉。俺娘还支持他，手里也拿根棍子对黄狗说：既是万彤不喜欢你在窝窝里睡觉，你就出去走走吧……

他的学习成绩倒是好。他是6岁上学的，一开始上学，就不断地领奖，不是领个作业本，就是领支毛笔，再不就是一张奖状，小学校的老师总夸他聪明。但他在二年级下学期时有一天惹了祸，我记得我那天抱着自己的孩子回娘家，还没进屋就听见他在哭，进门一看，俺哥正脱了鞋子打他的屁股，俺爹俺娘俺嫂都站在一旁不劝止，我见状紧忙上前拦住俺哥：咋，凭啥打孩子？俺哥气急地说：这个败坏门风的东西，竟敢去脱人家女生的裤子！我吓了一跳，把抽噎着的他拉到屋里悄声问：真的脱了女生的裤子？他边抹着眼泪边点点头。为啥？他抽抽搭搭地说：我想弄清女生为啥不长小鸡鸡。我被他逗得哈哈笑起来……

他8岁那年，俺们家出了一件大事。事情的起因很小，天旱，俺哥在苞谷地里用田头水沟里的水浇地，地块相连的方家过来阻止俺哥，说俺哥用了他家的水。俺哥不高兴，反问他们：田头水沟里的水是老天下雨积下来的，怎么会是你家的？吵着吵着，方家就仗着人多动了手，最后把俺哥的左腿打断了。俺爹流着老泪当天就把方家告到了乡上，这本来是俺家有理的事，可因为方家有个侄子在当乡长，这个案子最后以俺家失败结束，说俺哥是咎由自取，腿伤自治。俺哥的左腿到后来也没有完全治好，落下了残疾，走路一瘸一瘸的。俺爹一气之下得了个心口疼病，动不动就捂着胸口喊疼。万彤那时虽小，对家里的遭遇已能看懂。记得俺爹有一天抓住万彤的手说：彤儿，你都看到了，人不当官，就会这样受气受欺负，你长大可一定记住要当官！万彤当时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爷爷。

有一年春天，俺爹去街上卖家里添的小牛犊，一直到天擦黑的时候才回来，而且还从镇子上领来了一个男的，看样子有五十多岁。俺爹进屋就叫俺娘去烙油馍炒鸡蛋，还叫俺哥去杀一只老母鸡炖上，又让俺去家里的黄酒缸里舀了两碗酒热上，那架势一看就是来了贵客。酒菜弄好端到堂屋当间之后，俺爹也不让俺哥他们上桌入座，就自己一人和那男的吃喝起来，而且两个人说话都是悄声细气的，弄得很神秘。我问娘和哥嫂他们认不认识这个人，他们都一齐摇头。

俺爹和那男的吃过晚饭，天已经黑透了。爹对娘说：你们吃饭吧，我领这位先生去咱祖坟上看看。娘吃惊道：黑灯瞎火的，这会儿去能看见啥？爹瞪了一眼娘说：女人家，没见识，少啰唆。之后，他们就走了。家里人吃过饭，谁也没去睡，就坐在灯下等他们回来。爹今天的举动确实让人疑惑。直到小半夜时分，爹才一个人回来了。娘问他：客人呢？爹说：走了。我忍不住心上的好奇，问爹：你们摸着黑去祖坟上干啥？爹沉吟了一霎说：今天来的那位先生，是个看风水的高人，我一直想请他来看看咱家祖坟上的风水，看看咱家为何世代出不了一个官，俗话说风水轮流转，为何几辈子流转下来，咱们家就一直没人能当上官？我曾去请过他多次，可他说现在政府认为看风水是迷信，他不敢冒险再替人看。我最近听说他想买头牛，就把咱家的那头小牛犊给他赶去了，他大约见我送的礼太重，这才答应趁天黑来给咱家看看。他刚才到坟上转了三圈，又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上各走出200步细察了一遍地形，再打开罗盘看看方位，还仰头观观天上的星象，才开口说咱家的阴宅符合自然的格局配合，先人的骨骸可以得到地气的温暖，能起到保佑子孙的作用，但因有一条小渠从近处流过，使得咱家的阴宅聚不了龙气和贵气，龙气和贵气总是从咱家阴宅一掠而过，顺渠流走，停不下来，所以咱家世代出不了官家的人。

那可咋办？俺娘先急了。

爹吸了一口烟，从容答道：他说了两个破解的法子：一个是把从咱家阴宅旁边流过的那条小渠截断封死；另一个是在咱家阴宅的东西南北四侧各埋一个能盛一桶水的瓦盆。两个法子用哪个都行，都能让咱家阴宅聚气。我想了想，用头一个法子，得经村上和乡上的领导批准，难度很大。用第二个法子，不过是花点钱罢了，我想明天就去镇上把瓦盆买了……

第二天，俺爹果然去镇街上买了四个大瓦盆回来，娘把它们擦得干干净净。晚饭后，爹和俺哥拎着盆悄悄去俺家祖坟地上把它们埋了。可能就是因此，俺家的祖坟上聚起了龙气和贵气，万彤长大后才当上了官。我记得当初万彤考上大学的半个月前，村东头的老董从俺家祖坟前经过，说他看得清清楚楚的有一，股紫烟从坟地中央直直地升起来，好久好久才飘散开……

万彤这孩子自小有两大长处：一个是爱看书，乡下书少，他只要见到一本书，就一定要翻着看完。他读书从不用大人催促，他考高小、考初中、考高中都不用他爹娘操心，每次都是收到录取通知书了大人们才知道。大人们要做的就是给他准备好学费。另一个长处，就是爱吹唢呐爱画东西。他这爱好自然与我和他妈有点关系。我喜欢听人吹唢呐，尤其是那支《百鸟朝凤》的曲子，就鼓励他去跟村东头的赵明先学。明先是个唢呐班的班头，他吹唢呐，他弟弟和他老婆吹笙，他妹妹打梆子。那年头很多唢呐班都是自己一家人组成的，这样的班子本领好传继，出门好管理，挣钱多少都是自己一家的。明先当时收有俩徒弟，一个是万彤，另一个是他女儿灵灵。灵灵比万彤小两岁，万彤是8岁开始学吹唢呐，灵灵是6岁学吹笙，这俩孩子都聪明，很快就学上路了。虽然都是在放学后学，可没有两年，两个人就都吹得有模有样了。我那时有个私心，就是想让万彤日后能娶了灵灵，把赵家的唢呐班变成欧阳家的，那样俺们欧阳家就有了一棵摇钱树，我也就可以随时去听《百鸟朝凤》了。

事情还真的朝我想望的路上走。万彤13岁那年，已经可以单独出场吹唢呐了，灵灵的笙也吹得好，有些晚上的场子，如果明先和他老婆有事，万彤和灵灵就可以顶上去。眼看着万彤就能靠吹唢呐赚钱了，没想到俺爹也就是万彤的爷爷出来干涉了。俺爹一开始没反对万彤去学吹唢呐，大概是以为他想在上学之余放松放松自己，小孩子吹着玩玩没啥，所以没有在意，后来看万彤吹上了瘾，看到他真的学出模样着了迷，便怕他忘了当官的大事，就坚决反对他再去学习，更反对他出场子赚钱。一听见他吹唢呐就摔盘子摔碗，有时还拎着拐杖到现场乱砸，没办法，万彤只好不吹，要不然，他后来肯定能成吹唢呐的高手。我知道他爷爷的心思，一门心思要让他当官。当官就真那么好？吹唢呐快快活活一辈子不行？

跟村里的画匠九长叔学画是他妈坚持要他做的事。万彤聪明，学画也很快学出了模样，画的檐头图案很像那么一回事，画的门神也很威风。有一年春节前，九长叔生了病，可村里各家都来求画门神，没办法，九长叔就让万彤替他画，结果，那一年春节村里各家贴的门神都是万彤画的。人们都说画得好。万彤上初中时，已经跟着九长叔学会了画梦的本领。画梦你知道是咋回事吧？一个人如果总是做一个内容相似的好梦，他就想把这个梦记下来，好让它变成真的。怎么记？就是找九长叔讲自己的那个梦，九长叔根据你的讲述，用画笔把你的梦境画出来，然后你把它拿回家贴到床边的墙上，天天看，看着看着，那梦就可能成真的了。这法子得到过几回验证，挺灵验哩，四周村子里好多人都信，找九长叔画梦的人可是不少。另外，若是一个人总是做一个相似的噩梦，你想破解，不让梦中的事变成真的，你也可以找到九长叔，让他根据你的讲述，把你的噩梦梦境画出来，拿回家在堂屋当间铺开，在画上撒上一把朱砂，之后就在当间点火烧了，那噩梦就不会再来纠缠你了。万彤跟九长叔学会了画梦的本领后，逢九长叔出远门或生病的时候，万彤就能替人画梦了。给人画一回梦往往能挣二升苞谷，大方的人家，还会请万彤去吃一顿羊肉臊子面，这可是让村里好多上初中的学生羡慕的事！可俺爹也就是万彤的爷爷不仅不让万彤吹唢呐，也不允许他当画匠，把他的几杆画笔都扔了，只一心想让他上学当官。

万彤又能吹唢呐又能当画匠，很快就引起了四周村里有女儿的人家的注意，媒婆开始上门要给万彤说媳妇。那个时候，乡间人们做亲，不像今天，都是二十多了才谈对象。那时不论男女，都是十几岁就要把亲事定下，免得错过了合适的人家。一看媒婆上门，他妈也就是俺嫂子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问我咋办，我说：你没看见万彤和灵灵已经好得离不开了？

唉，也是我做下的孽，万彤虽然可以不吹唢呐，可他跟灵灵结下的感情却断不了了。俩孩子一直在暗地里保持着联系，我几次都撞见他俩在村外的河堤上相会说话，有一回还看见他俩在村外的树林里亲嘴。我当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我那时在心里想，我爹不让万彤跟着明先学吹唢呐，总不至于不让他孙子娶灵灵吧？灵灵可是一个既端庄漂亮又心灵手巧的姑娘！

万彤上高二的时候，他爷爷、奶奶都卧病在床，他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都还小，家里既缺钱也缺人手，他爹就想让他停学回家，帮助干活。他爷爷听说后，发火了，在病床上用旱烟袋敲着床帮，对他爹说：谁也不准停我孙子的学，我宁可不吃药病死在床上，也要省下钱来让我孙子去上学！不上学日后咋能当官？不当官咋能改咱欧阳家的门风？咋能保证咱欧阳家将来不受人欺负？就是在他爷爷的坚持下，他读完了高中，还顺利考上了清河大学。

那年头，考上了大学就等于上了皇榜，等于当上了官，他爷爷高兴得拄着拐杖在村里转了几圈，逢人就说：喜事喜事呀，俺孙子万彤考上了清河大学，成了正式的国家干部了，以后你们谁要去省城，就去找他吧！……

万彤去省城上学的那一年，俺这里的工分很不值钱，粮食分得也少，家家都是吃不饱。村子里独有明先家和九长叔家有钱买吃的，就他们两家人没受啥罪。万彤他爷爷想把祖传的一个独玉石壶卖了，给万彤弄点钱路上用，可那年头谁还有兴致有闲钱买这东西？卖了好久也没卖出去，眼看着去学校报到的时间已经到了，钱还没有着落，全家人都急坏了。后来多亏了灵灵，从他爹那里要来了三十块钱，送到了万彤手上，解了俺们家的燃眉之急。灵灵当时是16岁，已出落得花骨朵一样，一张脸粉嘟嘟嫩得都能碰出水，胸脯子挺得好高，屁股翘翘着，那真是人见人爱的一个姑娘。万彤临走的前一晚，我从婆家回来给万彤送了八个煮熟的鸡蛋。吃罢晚饭，他爷爷开始给他交代这嘱咐那的，我看出万彤心神不宁，一会儿向外看一眼，就估摸他和灵灵有约会。我想我得帮帮他，就走到院门外喊万彤，说你出来一下，村里有你几个伙伴在喊你。他跑出来后，我低声说：快去吧！他感激地朝我鞠一躬，撒腿就往村外的树林里跑了……

万彤去学校报到后没有多久，俺爹的病就加重了，那时家家都没有什么积蓄，借钱买药都很难，这期间灵灵家也接济过我们，可她家的钱也有限，哪接济得过来？所以没有多久，俺爹就不行了，俺哥知道爹对长孙万彤的爱有多深，就提出去发电报，让万彤找老师借点钱坐汽车回来一趟，和爷爷告个别，可俺爹坚决不许，喘息着说：别耽误他读书，咱欧阳家日后就指望他哩，只要他晚点能当上正儿八经的官，我在阴间也高兴……

他爷爷病死的消息，俺哥嫂一直没写信告诉他，他每回写信来家，还总要问他爷爷的身体状况，哥都是编着谎话欺骗他。一直到他大学二年级放暑假的时候，才回来了一趟，他用省下的助学金给他爷爷买了好几种点心，可进家一看门框上贴的黄纸对联，就知道爷爷已经走了。他后来跪在爷爷的坟前哭了很久，还是我去坟上硬把他拉了回来。我记得很清楚，他在他爷爷坟前站起身时，沉了声说：爷爷，我记着你的心愿！

万彤这次回来，自然也给灵灵买了礼物。灵灵这时已经18岁了，平日去她家说亲的媒人可是海了去了，她却都一口回绝。他爹娘和我哥嫂还有村里人都知道，她是在等万彤。万彤这次回来，我问他与灵灵的事咋办，我想他在省城读书，必是见过了很多城里姑娘，担心他的心思变了，没想到他说，要是让灵灵穿上城里姑娘的衣裳，肯定比城里姑娘还要漂亮。他说待他一毕业分下工作，就回来把婚礼办了，把灵灵领走。我哥嫂和明先两口子一听他是这态度，就开始欢喜地张罗着为他俩办一个订婚仪式。

由于万彤的大学生身份和明先家吹唢呐结下的人缘，那天的订婚仪式村子里好多人家都来送了份贺礼。九长叔送的礼最重，整整一头新杀的猪。喝订婚酒的时候，我提议明先把唢呐拿出来吹一阵子，明先应允了。那一天明先一家可是拿出了看家的本领，把曲子吹得满天上飞，谁听了都会爽心快活。村子里有两家原本正在吵架，硬是让明先吹得无心再吵下去，两家人都站在那儿听。那天的《百鸟朝凤》真是吹活了，像极了许多鸟在村里的树梢上叫，叫得人心里那个畅快呀！后来有两个小伙子提出要让万彤和灵灵也吹一支。他俩先有些不好意思，后来架不住人们起哄，万彤就从明先手里接过唢呐，灵灵从他叔叔手里接过笙，俩人就吹开了，灵灵妈给他俩打梆子，吹的曲子照样是《百鸟朝凤》，两个人先上来有点手生，很快就配合得严丝合缝，兴许是两人心里太高兴了，把曲子也吹得喜兴十足。这支曲子是允许吹奏者自己加鸟叫种类的，也就是说曲子里究竟有多少种鸟叫，是可由吹奏者自己决定的，那天，万彤把俺们这儿几乎所有的鸟叫声都加进去了，加得那个像呀，灵灵也配合得好，万彤怎么吹，灵灵就怎么配，那真叫吹啥鸟叫就像啥鸟叫，把全村人都听得眼发直了，大伙最后都拼命地拍巴掌为他们叫好……

祝贺的客人们都走后，九长叔拿来了纸和画笔。他把宣纸铺在桌子上，把画笔蘸上墨对万彤说：你这两天肯定做过美梦，我给你把梦画下来，争取让它变成真的！说吧，是不是有一群娃娃在围着你？万彤先上来有点不好意思，后来说：九长爷，让我自己来画吧。九长叔听了，忙把手中的画笔递给万彤，道：自己画最好，你又不是不会画。只见万彤走到桌前，“唰唰”画开了，先是画了一片树林，在树林的上空又画了几块云彩，之后，在天上画了一只正飞着的大雁。大家正等着他继续画下去哩，他却已经放下了笔。

九长叔好像也觉得他没画完，问：不画了？

万彤说：全画出来了，我最近几天做梦，总梦见的就是这个景致。

九长叔笑道：好，这八成预示着咱们万彤日后会变成搏击长空的一只大雁……

可我那天望着那幅画，心里却有一种不吉利的感觉。当然，我不能说。那是全家人最快活的时候，我不能来煞风景……

万彤的工作分配是学校革委会决定的。那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学校分配前他来信说，他的分配去向有两个：一个是去天全市郊区的工厂，当厂里的干部；一个是回到本县，到一个公社里当干部，两个岗位都是国家的行政编制，都是官。他问他爹娘觉着去哪个岗位好。他爹接到信把我从娘家叫回来，问我的看法，我说，他爷爷活着时天天盼着他当官，应该是哪个地方有权还升迁得快就去哪儿！他爹把我这话写信告诉了他，他后来就选择了回到本县，去了关桥公社。这一选还真选对了，他一去关桥公社就当上了秘书，协助公社的头头办事，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官员！

到这个时候，家里就开始准备给他和灵灵办婚礼了。他这时也来信说，喜日子最好定在春节附近，这样他也不用再另外请婚假了，办完婚礼他就把灵灵领到他工作的那个关桥公社去。

我哥嫂还有明先两口子都在欢欢喜喜地筹办着婚礼，那时已不允许娶亲时抬花轿了，上边提倡办新式婚礼，就是用自行车接新娘。我记得还是我去找九长叔的儿子定的自行车。那年头村里能买得起自行车的人家很少，九长叔的儿子买了一辆飞鸽车，我提了20个鸡蛋去把车子定好，就是说到了万彤娶亲的那一天，不管九长叔家遇到啥样的急事，都不能用这辆自行车，车必须交给万彤去接灵灵。定完车碰见灵灵时我跟她开玩笑，我说：灵呀，姑我可是给你定了最漂亮的自行车，你过了门成了亲可别忘了你的老姑姑吆，以后可要懂得孝敬我！

灵灵羞得一下子捂脸跑远了。

那时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出意外。

婚礼定的是腊月二十八，看喜日子的人说，这叫结了婚就过年，喜上加喜。

万彤是腊月二十五回来的，他回来那天我刚好在娘家。他一进门，我就感到了不对：他脸上没有喜气。无论哪个小伙子到了这个时候，即使再会掩饰，脸上总会有喜气露出来的，可他没有一，脸上不仅没有丝喜气，相反的还有一点点愁虑。

这是咋回事？我当时就心里一凛，觉着有什么麻烦来了。

果然，吃晚饭的时候，他说出了他遇到的麻烦———他一直没对同事说过他订了婚的事，想在请婚假前再说，没想到三天前，他陪公社的领导去县上开会，会开完领导直接领他去了县长的家。他以为是县长有工作要当面给他们交代，不想进县长家一看，就县长的夫人和女儿在，公社领导只是和那娘俩说了会儿闲话就又带他出来了。他正纳闷着这是干什么，公社领导已开口对他说了：县长和他夫人看上你了，很想让你当他们的女婿，他们的宝贝女儿见了你以后也中意你，就看你是啥想法了。

我的天！万彤他奶奶听到这消息先是高兴地叫了一声，接着就问：那姑娘长得咋样？不丑吧？

万彤磨磨蹭蹭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了他奶奶：公社领导给我的。

他奶奶只看了一眼照片就拍了一下大腿说：好，好，看着真顺眼！跟着递给了他爹和他妈，他们都看完之后传到了我的手上。我仔细看了看，长得是不难看，不过比灵灵还是差了一截，只是人家穿得好，看上去洋气。

他奶奶这时开腔说，县上的官能看上咱万彤，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这在咱万彤家是从没有过的事，是大喜事，是咱万彤家的荣耀！这不就是要当过去的驸马爷嘛！

可灵灵咋办？万彤跟灵灵订婚可是在前呀！我不高兴地盯住他奶奶也就是我的娘。

那要回绝了县上的领导行吗？万彤妈提出了这个疑问。

肯定不行！这不是给脸不要脸吗？人家高看你了你还不买账？万彤他爹也就是我哥忧虑地说，县上的领导还不给咱万彤穿小鞋？那他以后还咋升官？

万彤，你是咋个想？万彤他奶奶看定万彤问。

万彤抱头闷坐在那儿，没有吭声。

他奶奶这时说：那这样吧，既然你们都不表态，我来做个主，就把灵灵这头的婚事退了。

我当时一惊，一边去看万彤一边叫道：那咋行？灵灵家把嫁妆都准备好了，把办婚礼的各样酒菜也都买了！

他奶奶瞪了我一眼：你懂个啥？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咱不能看着万彤有往高处走的机会，再拽着他。咱万彤家世代没有当官的机会，如今有了，咱不能丢！

万彤这时抬起头说：都别说了，我还和灵灵结婚，大不了我就一直在公社当秘书！

他奶奶叹了口气，道：说到底这是你自己的事，只要事情过去你别后悔就行！

既然万彤定下还和灵灵结婚，哥嫂和我就准备第二天去继续张罗婚礼。但第二天的晚饭时分，灵灵突然红肿着一双眼睛来到了家里，我一看她那个样子，以为是婚礼的哪点安排不周惹她不高兴了，就急忙给她让座，未料她哽咽着开口说：万彤哥，我听说了，县上的领导要让你当他家的女婿，这关系到你以后当官的事，我不能坏了你的前程，要不，你一辈子都会记恨我，这婚，我不结了……说罢，抹了把眼泪转身就跑走了。

一家人惊在那儿。

谁告诉她这事的？万彤冷着脸问。

俺哥看看俺嫂，俺嫂看看我，我看看俺哥，然后我们仨一齐看定了娘，也就是万彤他奶奶。

是我去告诉灵灵他爹的。他奶奶开口说，我只说万彤宁可不当县长的女婿，也要娶灵灵为妻。我没说别的。

嗨！万彤拍了一下腿。

我明白了娘的心机，白了娘一眼，转身拉上万彤的手说：快跟我去看看灵灵，可别让她想不开再出别的事情。

我记得很清楚，我们进到灵灵家时，灵灵的妈正陪着女儿在房屋里间哭，明先嘴里噙根旱烟袋闷头蹲在外间吸着烟，看见我们进屋，明先摇摇晃晃站起来说：走吧，事情就不要再多说了。灵灵是个明白娃，她说她不能耽误万彤的前程，她不会死缠住万彤要成婚，那样对两家都不好。男人嘛，捞着一个当官的机会不易，俺们明白，万彤，快去奔你的前程吧，你以后真要当上了大官，记住别忘了俺们小民百姓，甭让人欺负俺们就行了，走吧！他不停地朝我俩挥着手。

叔……我……不是……我从没让我奶奶……万彤结巴着想说点什么。

走吧，越说越难受……走吧……明先硬把我俩推到了大门外……

万彤是第二天早上一大早出门走的，那已经是阴历腊月二十七了，走前对我说：姑，春节我要在公社值班，不回来过了……

我也是当天早上回婆家的，既然万彤的婚礼不办了，无忙可帮，我还住在娘家干啥？临出门时，娘喊住我要我吃过早饭再走，我没理她，我生她的气，她是有意要拆了万彤和灵灵的婚姻。她想当个官奶奶！

这个死妮子，都是娃他妈了还是不知道动脑子！

我听见娘在身后骂我，我没回头，我知道我只要一回头就会和她吵起来……

我那一刻想起了万彤画的那个梦境图：一只大雁飞过天空，嗨，不吉利呀，一只孤雁，为啥不画两只呢？画两只兴许与灵灵的婚姻就成了……

灵灵是三个月后匆匆出嫁的，嫁到了十二里外的魏家集，和我的婆家相离不远。男方是一个小木匠，经常背着斧子、凿子和锯子四乡里找木工活做。

万彤和县长那个叫蔷薇的女儿是在县城里办的婚礼。县长姓林，他的女儿林蔷薇长得像树林里挤着向上长的树，细高细高的。婚礼举办前，万彤的岳父岳母还专门来信，让我哥我嫂去城里参加婚礼，可他俩谁都不愿去，说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面不知道城里人的礼数，怕去了会给儿子丢丑。最后是婚礼办完万彤才带着蔷薇回来拜见公公婆婆的。万彤和林蔷薇回来的那天，全村人都来看哩。万彤那真叫衣锦荣归呐。他本人大约是当了官，吃得好了，又整天不下地晒日头，人养得白白胖胖，原先攒在眉头里的那股忧愁和胆怯，一点儿也没了，穿着标准的干部装，板板正正的，走路喜欢把两只手背在身后，好有派头，正正经经像一个当官的样子了。那蔷薇，长得本来就不难看，再加上打扮得洋气，长长的头发披在两个肩膀上，上衣短短的，胸挺得高高的，两条腿显得好长，衣裳的样式耐看极了。我们这一带村子包括整个镇子上，从来没见过那样入眼的媳妇。我哥嫂见了，一个劲地笑，高兴得都忘了合上嘴唇，把一嘴牙全露到人眼前。满村人都是不停地夸赞，说村子里头一回娶回来个公主媳妇，全庄里头一次出了个驸马爷。

当天晚上，我娘可能是因为高兴，提出要请个唢呐班子来吹一阵，我当时就对我哥说：要请你去远处请，绝不能去请明先家的班子，那不是向人家的心上扎刀子吗？我边说边剜了万彤一眼，万彤急忙朝他奶奶摆着手叫：不要不要，我和蔷薇都想安静！蔷薇听不明白我们在说什么，便没理会。

后来我听说明先一家在万彤和蔷薇回来的第二天，就出去找吹活忙去了，那时他们出去也是吹毛主席语录歌，要不就是吹《大海航行靠舵手》。他们一直没见过蔷薇。

蔷薇给万彤家带来了喜气。当然，也有美中不足。蔷薇这媳妇大概是从小娇生惯养的缘故，性子傲、脾气厉害，两只眼看人冷。他们小两口回来的当晚，村里几个向万彤叫哥的小伙子，按照咱这边乡下的规矩，想闹闹新房高兴高兴热闹热闹，没想到刚伸手推她一下，她立马两眉一竖，冷厉地叫了一声：干什么？吓得那几个小伙子都愣住了。又有一个小伙子开玩笑想让她给点颗香烟，她“啪”的把火柴朝对方一扔：自己点！弄得人家好无趣，结果没多大时辰，村里人就都怏怏地走了。把我哥嫂急得连忙朝人家赔不是，万彤也觉着没面子，可他又不敢朝蔷薇发火……

蔷薇这媳妇还有两个毛病，一个是嘴刁，吃东西一不合口味，立马就扔筷子，说不饿，不吃了。这把我嫂子愁得没有办法，她一个乡下女人，平日做的都是家常便饭，哪会做县官家里人吃的饭菜？每逢这时，万彤就把随身带回来的饼干、蛋糕拿出来，哄着让她吃。她还有一个毛病，是讲卫生过分。嫌家里的碗和盘子洗得不干净，每顿饭前都要把她和万彤用的碗筷和盘子拿开水冲洗几遍；嫌家里的厕所脏，每次上厕所都皱着眉头好像要上刑场一样；嫌院子里有鸡屎，一天要万彤扫几遍。我那时就暗暗在心里说，这媳妇不是个好伺候的主，万彤找上她，这辈子怕不会活得很轻松。

这桩婚姻果然对万彤当官有利，万彤和林蔷薇结婚不久，就被调到了县里当上了秘书。他奶奶知道后笑得合不拢嘴，说：看看，看看，谁做得对？！

我当时就朝俺娘撇了撇嘴……

万彤和蔷薇的儿子千籽出生时，万彤妈要我和她一起去看看孙子并伺候蔷薇坐月子。那是我第一次进县城。我的乖乖，街道是那样的长，人是那样的多，商店是那样的大，我可是开了眼界了。待进到万彤家，我才知道城里人的日子过得是那样讲究，墙刷得是那样白，地擦得是那样净，鞋摆得是那样齐。蔷薇坐月子那可真是享受，她妈也就是县长的老婆在那里指派着一个司机买菜、买鸡、买鱼，有一个保姆专门负责看孩子，我和万彤他妈则管着做饭，炖汤。县长老婆让俺们学着炖的汤可是真多，老母鸡汤，猪蹄黄豆汤，奶油白菜汤，老鸭蘑菇汤，羊血粉丝汤，银耳莲子汤，那可是让我长了学问。蔷薇只管给孩子喂奶，喂完就不管了，孩子夜里也不跟她睡，一切都有保姆打理。蔷薇那真跟公主一样，还动不动就发脾气。我当时想，人要出生在县官家，那可真真是享福呀……

万彤当官的路并不顺畅，他调到县里也就两年，他岳父就被打倒了。说是叫什么派，他也被当成啥子贤孙被弄到了县文化馆。所幸俺们欧阳家的成分好，人家没有太为难他。后来的革命把蔷薇的性子也揉了揉，让她不再像过去那样任性，她对万彤也多少知道体贴了。

那之后万彤当官就全凭自己的本领了，他先是再考去省城上学毕业后到天全市做事一一，，步步地向上走着。到他奶奶去世前，万彤已经当到了天全市的副市长。他能当到这样大的官，可是我们谁也没有料到的。我们欧阳家向上查几辈子，也从来没有过这样做官的人。他奶奶临合眼前，拉住他的手说：彤儿，你给咱欧阳家争了气，圆了你爷爷的心愿，我去见你爷爷时，也给他有说的了。自从你当了官，再无人来欺负咱家，我知足了……看着他奶奶放心合眼的样子，我头一回觉得，也许当初老人们坚持让万彤当官是对的，要按着我那时的心意，让他吹唢呐并与灵灵结婚，就不会有万彤的今天了……

再后来，蔷薇就也当上了官。这消息让全村人都高兴，人们都说欧阳家算是官宦之家了，谁也没想到，没几年蔷薇竟然出事了。蔷薇被关进监狱的消息传到我们乡下时，那真是像夏天的炸雷，把俺们都炸蒙了：当官怎么还会演这一出？

后来又听说万彤的官职也被免了，那些天我哥嫂和我可真是度日如年呀，我那时最怕的是万彤想不开。我哥不是腿脚不好嘛，我嫂子不识字不敢去天全市，没办法我跑了一趟天全，找到了万彤，我对万彤说：你娃子可要想开些，大不了还回到咱老家种地，咱万彤家世代种地，不也活过来了？男子汉大丈夫，要能屈能伸，可千万别朝绝处想……

谢天谢地，万彤的官职后来又恢复了，不过，和蔷薇的婚姻到了头。知道了他俩离婚的事后，我又一次想起了万彤当年画过的那个梦境图，一只大雁飞过天空，可不是嘛，万彤成了只孤雁，那幅画画得不吉利呀……

万彤当省城市长的时候，我去他那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他还没有和小韫结婚。我本来不想去，是我的小儿子，也就是万彤的小表弟连和非缠着让我去不可。连和师范毕业后没去教书，自己成立了个什么文化公司，在天全市卖啥子D，对，我记起来了，叫西D(CD)，做这个生意赚的钱，也就勉强够他和他媳妇吃饭和租房子。他让我去见他万彤表哥的目的，是想让他表哥给他在省城批一块地，他说他要转型，要当房地产开发商，他说这年头房产开发是暴利生意，谁做谁都能暴富，说最重要的是要拿到地，只要拿到了地，再找个人搞个设计图，立马就可以卖钱，想不富都不行。还说只要一块地，就能赚几个亿的钱，而批地的权力就在他表哥万彤手里。只要万彤的手一挥，几十亩上百亩的土地就能到手，到那时，妈你就只管在家里数钱吧，你要预先给我万彤哥说明，咱赚的钱一定会有他的一份，我保证和他对半分……尽管我知道我的小儿子有吹牛皮说大话的毛病，可他的话还是让我动了心，这年头谁不想挣钱谁不想富呀？！我禁不住连和的鼓动，就坐公共汽车去了省城万彤的家里。

万彤住的房子比过去大多了，可因为没有女人收拾，乱得厉害。我一边给他慢慢收拾，一边劝他早点找个女人把婚结了。他笑笑说：姑，到我这个年纪，找到一个合意的人不容易。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也不敢多催。刚到那几天，我不好意思说连和的事，住了几天后，才对他开口，他听了连和想当房地产开发商的事后，说：姑，我小时候你给了我那么多的照应，这世界上如果说还有一个人可与我妈对我的恩情比，那就是你，按说你开口的事，我不能驳回，我应该答应你，而且连和说得也对，我的确有批地的权力，只要我给他一块地，他立马就能赚钱。但这件事我不能做，不能答应你的原因是：我们家已有前车之鉴，蔷薇为啥进的监狱？就是因为钱和地；如果我把地批给我的姑家表弟连和，我就是在利用手中的权力来为亲戚谋取利益，如果他把开发房地产赚的钱分给我，就等于我和连和在分赃，这就又违犯了纪律和法律，这样做的后果，很有可能是把连和和我自己一同送进监狱。你这样大年纪了，总不想再去监狱探望连和和我吧？

他一说这个，吓得我急忙站起来摆手。蔷薇坐监的事给俺们万彤家的人刺激太大了，可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来上一回。我没有再说别的，这一个理由就把我吓住了。我当天就坐车回到了天全市，见到连和我就骂他：都是你想发财想疯了，逼得我差一点就做了坏事，幸亏你万彤哥脑子清醒，要不然，咱们万彤家就又要出大祸了！好好卖你的西D，能赚多少是多少，够你们两口子吃饱肚子就行，平安就是福，知道不？

连和自然是不想听这些，撇着嘴说：我万彤哥就知道你胆小怕事，所以便拿这个来吓唬你，看看全省的官员，有几个不在为自己的亲友谋取利益？他们都被逮住了？都关进了监狱？呸，能吓谁呢？绝大部分不都在过滋润日子嘛。罢罢罢，摊上个这样不讲亲情不肯帮忙的表哥，咱不当开发商了，认倒霉呗……

我这个小儿子，被他爹惯得不成样子，谁的话他都听不进去。我当时就在心里估摸，就他这个斜着眼睛看人，对谁都不在乎的样子，早晚会吃苦头。果不其然，没过几年，他就又出事了。

你知道他出的啥事？他个不成器的东西，他竟能在他老婆的眼皮底下，把他雇来的一个女店员的肚子鼓捣大了。这下好了，那女的张口就要10万元，不然就要把孩子生下来抱给他的老婆。他那老婆可不是个善茬子，要是知道这事，还不得拿刀戳了他？这下子他吓坏了，跑回家里来，央求我赶紧去找他万彤哥，说他万彤哥已经当了省长，这点事他万彤哥肯定能摆平，说只要他万彤哥给天全市的公安局长讲一声，公安局长把那个女店员叫去训上一顿，那个女子肯定就会老老实实地把胎打了……我是真不想去呀，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你让我怎么去跟万彤说？可连和再孬，他是我的儿子呀，我不能不出面去救他。

我不情不愿地去了省里，见到了万彤。万彤这时已同小韫成了家，总算又过起了正常日子。万彤问我家里可好，我吞吞吐吐地把连和做的事说了，也把连和告诉我的摆平这事的主意说了，万彤听罢脸一沉，说：姑，这事要照连和的主意办，咱就是在倚权仗势欺负人了，明明是连和做了错事，咱逼着那女子把气咽到肚里，自己去把胎打了，这不是在欺负人是在干什么？如果现在反过来，咱们是那女子的亲属，那女子变成连和，咱能接受了这个结果吗？我爷爷、奶奶和我爹当初所以坚持要我当官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不想被当官的欺负吗？如果现在我倚仗我的权势去为连和摆平这事，去欺负那个女子，那人家不是照样会骂我是一个狗官么？！

万彤一席话说得我脸红不已，可连和是我儿子，我总得想个法子救他呀！万彤后来告诉我：解决这件事的唯一办法，是满足那女子的要求，老老实实给人家十万元钱，这也算给人家打完胎后身体受损的一点补偿。我听听万彤说得有道理，也只能这么办了。可连和哪有那么多钱呀，他这个流光蛋平日根本就没有攒下钱。

万彤这时进到屋里，拿了个卡给小韫，让她去银行取出了五万块钱。我能看出小韫脸带不快。钱取来万彤递给我说：姑，这是我能帮你的唯一法子，剩下的五万你让连和自己去找人借，一定要让他作作难，要不然这件事过了，还会有下一件事！他已经结婚成家，你不能再为他操心，日子要让他自己过。而且你要告诉他，幸亏他是一个生意人而不是公务员，否则，我一定要让纪检部门惩处他！绝不会让他像现在这样轻易过关……

连和这个狗小子，八成是从这件事上受了教训，这几年老老实实做他的生意，再没捅啥娄子。我说得杂七杂八啰里啰唆，不知对你有没有用处…… e4Unr3TqrZCyK36TttP88KP3QNovx3od2xeBDsM7wCnxH9T/AziTWa2gQZShzmL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