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全面展示20世纪以来中华散文的创作成就,我社于2005年4月编辑出版了《中华散文插图珍藏版》系列。到目前为止,已经出版了四辑五十位现当代文学大家的散文集,其目的是要将“五四”新文学革命以来近百年间的中华散文做一次全方位的展现和总结。为此,该系列书也成了“ 人文版” 散文的标志性出版物,在作家、读者和图书市场中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这套《中华散文珍藏版》是在此基础上的精选,宗旨是进一步扩大散文的社会影响力,优中选优,精益求精,为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提供一套散文阅读范本。
人民文学出版社一直秉承读者至上、质量第一的出版原则,但愿这套书的编辑出版,能为多元思潮中的人们洒下一捧甘霖。
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
今年的春,来得特别踌躇、迟疑,乍暖还寒,翻来覆去,仿佛总下不定决心。但是路边的杨柳,不知不觉间已绿了起来,绿得这样浅,这样轻,远望去迷迷蒙蒙,像是一片轻盈的、明亮的雾。我窗前的一株垂柳,也不知不觉在枝条上缀满新芽,泛出轻浅的绿,随着冷风,自如地拂动。这园中原有许多花木,这些年也和人一样,经历了各种斧钺虫豸之灾,只剩下一园黄土、几株俗称瓜子碴的树。还有这棵杨柳,年复一年,只管自己绿着。
少年时候,每到春来,见杨柳枝头一夜间染上了新绿,总是兴高采烈,觉得欢喜极了,轻快极了,好像那生命的颜色也染透了心头。曾在中学作文里写过这样几句:
嫩绿的春天又来了
看那陌头的杨柳色
世界上的生命都聚集在那儿了
不是么?
那年轻的眼睛般的鲜亮呵——
老师在这最后一句旁边打了密密的圈。我便想,应该圈点的,不是这段文字,而是那碧玉妆成、绿丝绦般的杨柳。
于是许多年来,便想写一篇《杨柳辩》,因为历来并不认为杨柳是该圈点的,总是以松柏喻坚贞,以蒲柳比轻贱。现在呢,“辩”的锐气已消,尚幸并未全然麻木,还能感觉到那柳枝透露的春消息。
抗战期间在南方,为躲避空袭,我们住在郊外一个庙里。这庙坐落在村庄附近的小山顶上,山上蓊蓊郁郁,长满了各样的树木。一条歪斜的、可容下一辆马车的石板路,从山脚蜿蜒而上。路边满是木香花,春来结成两道霜雪覆盖的花墙。花墙上飘着垂柳,绿白相映,绿的格外鲜嫩,白的格外皎洁。柳丝拂动,花儿也随着有节奏地摇头。
庙的右侧,有一个小山坡,草很深,杂生着野花,最多的是野杜鹃,在绿色的底子上形成红白的花纹。坡下有一条深沟,沟上横生着一株柳树,据说是雷击倒的。虽是倒着,还是每年发芽。靠山坡的一头有一个斜生的枝杈,总是长满长长的柳丝,一年有大半年绿荫荫的,好像一把撑开的绿伞。我和弟弟经常在这柳桥上跑来跑去,采野花,捉迷藏,不用树和灌木,只是草,已足够把我们藏起来了。
一个残冬,我家的小花猫死了。昆明的猫很娇贵,养大是不容易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什么是死。它躺着,闭着眼,我和弟弟用猪肝拌了饭,放在它嘴边,它仍一动也不动。“它死了。”母亲说,“埋了吧。”我们呆呆地看着那显得格外瘦小的小猫,弟弟呜呜地哭了。我心里像堵上了什么,看了半天,还不离开。
“埋了吧,以后再买一只。”母亲安慰地说。
我作了一篇祭文,记得有“呜呼小花”一类的话,放在小猫身上。我们抬着盒子,来到山坡。我一眼便看中那柳伞下的地方,虽然当时只有枯枝。我们掘了浅浅的坑,埋葬了小猫。冷风在树木间吹动,我们那时都穿着十分单薄,不足以御寒的。我拉着弟弟的手,呆呆地站着,好像再也提不起玩的兴致了。
忽然间,那晃动的枯枝上透出的一点青绿色,照亮了我们的眼睛,那枝头竟然有一点嫩芽了,多鲜多亮呵!我猛然觉得心头轻松好多。杨柳绿了,杨柳绿了,我轻轻地反复在心里念诵着。那时我的词汇里还没有“生命”这些字眼,但只觉得自己又有了精神,一切都又有了希望似的。
时光流去了近四十年,我已经历了好多次的死别,到一九七七年,连我的母亲也撒手别去了。我们家里,最不能想象的就是没有我们的母亲了。母亲病重时,父亲说过一句话:“没有你娘,这房子太空。”这房子里怎能没有母亲料理家务来去的身影,怎能没有母亲照顾每一个人、关怀每一个人的呵叱和提醒,那充满乡土风味的话音呢!然而母亲毕竟去了,抛下了年迈的父亲。母亲在病榻上用力抓住我的手时说过,她放心,因为她的儿女是好的。
我是尽量想做到让母亲放心的。我忙着料理许多事,甚至没有好好哭一场。
两个多月过去,时届深秋。园中衰草凄迷,落叶堆积。我从外面回来,走过藏在衰草落叶中的小径——这小径,我曾在深夜里走过多少次啊。请医生,灌氧气,到医院送汤送药,但终于抵挡不住人生大限的到来。我茫然地打量着这园子,这时,侄儿迎上来说,家里的大猫——狮子死了,是让人用鸟枪打死的,已经埋了。
这是母亲喜欢的猫,是一只雪白的狮子猫,眼睛是蓝的,在灯下闪着红光。这两个月,它天天坐在母亲房门外等,也没有等得见母亲出来。我没有问埋在哪里,无非是在这一派清冷荒凉之中罢了。我却格外清楚地知道,再没有母亲来安慰我了,再没有母亲许诺我要的一切了。
深秋将落叶吹得团团转,枯草像是久未梳理的乱发,竖起来又倒下去。我的心直在往下沉,往下沉——。忽然,我看见几缕绿色在冷风中瑟瑟地抖颤,原来是那株柳树。在冬日的萧索中,柳色有些黯淡,但在一片枯黄之间,它是在绿着。“这容易生长的、到处都有的、普通的柳树,并不怕冷。”我想着,觉得很安慰,仿佛得到了支持似的。
清明时节,我们将柳枝插在门外,据说是可以避邪。又选了两枝,插在母亲骨灰盒旁的花瓶里。柳枝并不想跻身松柏等岁寒之友中,它只是努力尽自己的本分,尽量绿得长一些,就像一个普通正常的母亲,平凡清白的人一样。
柳枝在绿着,衬托着万紫千红。这丝丝垂柳,是会织出大好春光的。
1980年4月
飞机强度研究所技术所长
冯钟越
我面前摆着一张名片,是小弟前年出国考察时用的。名片依旧,小弟却再也不能用它了。
小弟去了。小弟去的地方是千古哲人揣摩不透的地方,是各种宗教企图描绘的地方,也是每个人都会去,而且不能回来的地方。但是现在怎么能轮得到小弟!他刚五十岁,正是精力充沛,积累了丰富的学识经验,大有作为的时候,有多少事等他去做啊!医院发现他的肿瘤已相当大,需要立即做手术,他还想去参加一个技术讨论会,问能不能开完会再来。他在手术后休养期间,仍在看研究所里的科研论文,还做些小翻译。直到卧床不起,他手边还留着几份国际航空材料,总是“想再看看”。他也并不全想的是工作。已是滴水不进时,他忽然说想吃虾,要对虾。他想活,他想活下去呵!
可是他去了,过早地去了。这一年多,从他生病到逝世,真像是个梦,是个永远不能令人相信的梦。我总觉得他还会回来,从我们那冬夏一律显得十分荒凉的后院走到我窗下,叫一声“小姊——”。
可是他去了,过早地永远地去了。
我长小弟三岁。从我有比较完整的记忆起,生活里便有我的弟弟,一个胖胖的、可爱的小弟弟,跟在我身后。他虽然小,可是在玩耍时,他常常当老师,照顾着小朋友,让大家坐好,他站着上课,那神色真是庄严。他虽然小,在昆明的冬天里,孩子们都生冻疮,都怕用冷水洗脸,他却一点不怕。他站在山泉边,捧着一个大盆的样子,至今还十分清晰地在我眼前。
“小姊,你看,我先洗!”他高兴地叫道。
在泉水缓缓的流淌中,我们从小学、中学到大学,大部分时间都在一个学校。毕业后就各奔前程了。不知不觉间,听到人家称小弟为强度专家;不知不觉间,他担任了总工程师的职务。在那动荡不安的年月里,很难想象一个人的将来。这几年,父亲和我倒是常谈到,只要环境许可,小弟是会为国家做出点实际的事的。却不料,本是最年幼的他,竟先我们而离去了。
去年夏天,得知他患病后,因为无法得到更好的治疗,我于八月二十日到西安。记得有一辆坐满了人的车来接我。我当时奇怪何以如此兴师动众,原来他们都是去看小弟的。到医院后,有人进病房握手,有人只在房门口默默地站一站,他们怕打扰病人,但他们一定得来看一眼。
手术时,有航空科学研究院、623所、631所的代表,弟妹、侄女和我在手术室外;还有一辆轿车在医院门口。车里有许多人等着,他们一定要等着,准备随时献血。小弟如果需要把全身的血都换过,他的同志们也会给他。但是一切都没有用。肿瘤取出来了,有一个半成人的拳头大,一面已经坏死。我忽然觉得一阵胸闷,几乎透不过气来——这是在穷乡僻壤为祖国贡献着才华、血汗、生命的人啊,怎么能让这致命的东西在他身体里长到这样大!
我知道在这黄土高原上生活的艰苦,也知道住在这黄土高原上的人工作之劳累,还可以想象每一点工作的进展都要经过十分恼人的迂回曲折。但我没有想到,小弟不但生活在这里,战斗在这里,而且把性命交付在这里了。他手术后回京在家休养,不到半年,就复发了。
那一段焦急的悲痛的日子,我不忍写,也不能写。每一念及,便泪下如绠,纸上一片模糊。记得每次看病,候诊室里都像公共汽车上一样拥挤。等啊等啊,盼啊盼啊,我们知道病情不可逆转,只希望能延长时间,也许会有新的办法。航空界从莫文祥同志起,还有空军领导同志都极关心他,各个方面包括医务界的朋友们也曾热情相助,我还往海外求医。然而错过了治疗时机,药物再难奏效。曾有个别的医生不耐烦地当面对小弟说,治不好了,要他“回陕西去”。小弟说起这话时仍然面带笑容,毫不介意。他始终没有失去信心,他始终没有丧失生的愿望,他还没有累够。
小弟生于北京,一九五二年从清华大学航空系毕业。他填志愿到西南,后来分配在东北,以后又调到成都、调到陕西。虽然他的血没有流在祖国的土地上,但他的汗水洒遍全国,他的精力的一点一滴都献给祖国的航空事业了。个人的功绩总是有限的,也许燃尽了自己,也不能给人一点光亮,可总是为以后的绚烂的光辉做了一点积累吧。我不大明白各种工业的复杂性,但我明白,任何事业也不是只坐在北京就能够建树的。
我曾经非常希望小弟调回北京,分我侍奉老父的重担。他是儿子,三十年在外奔波,他不该尽些家庭的责任么?多年来,家里有什么事,大家都会这样说:“等小弟回来”,“问小弟”。有时只要想到有他可问,也就安心了。现在还怎能得到这样的心安?风烛残年的父亲想儿子,尤其这几年母亲去世后,他的思念是深的,苦的,我知道,虽然他不说。现在他永远失去他的最宝贝的小儿子了。我还曾希望在我自己走到人生的尽头,跨过那一道痛苦的门槛时,身旁的亲人中能有我的弟弟,他素来的可倚可靠会给我安慰。哪里知道,却是他先迈过了那道门槛啊!
一九八二年十月二十八日上午七时,他去了。
这一天本在意料之中,可是我怎能相信这是事实呢!他躺在那里,但他已经不是他了,已经不是我那正当盛年的弟弟,他再不会回答我们的呼唤,再不会劝阻我们的哭泣。你到哪里去了,小弟!自一九七四年沅君姑母逝世起,我家屡遭丧事,而这一次小弟的远去最是违反常规,令人难以接受!我还不得不把这消息告诉当时也在住院的老父,因为我无法回答他每天的第一句问话:“今天小弟怎么样?”我必须告诉他,这是我的责任。再没有弟弟可以依靠了,再不能指望他来分担我的责任了。
父亲为他写挽联:“是好党员,是好干部,壮志未酬,洒泪岂只为家痛;能娴科技,能娴艺文,全才罕遇,招魂也难再归来!”我那惟一的弟弟,永远地离去了。
他是积劳成疾,也是积郁成疾。他一天三段紧张地工作,参加各式各样的会议。每有大型试验,他事先检查到每一个螺丝钉,每一块胶布。他是三机部科技委员会委员,他曾有远见地提出多种型号研究。有一项他任主任工程师的课题研制获国防工办和三机部科技一等奖。同时他也是623所党委委员,需要在会议桌上坦率而又让人能接受地说出自己对各种事情的意见。我常想,能够“双肩挑”,是我们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初期出来的知识分子的特点。我们是在“又红又专”的要求下长大的。当然,有的人永远也没有能达到要求,像我。大多数人则挑起过重的担子,在崎岖的、荆棘丛生的,有时是此路不通的山路上行走。那几年的批判斗争是有远期效果的。他们不只是生活艰苦,过于劳累,还要担惊受怕,心里塞满想不通的事,谁又能经受得起呢!
小弟入医院前,正负责组织航空工业部系统的一个课题组,他任主任工程师。他的一个同志写信给我说,一九八一年夏天,西安一带出奇的热,几乎所有的人晚上都到室外乘凉,只有“我们的老冯”坚持伏案看资料,“有一天晚上,我去他家汇报工作,得知他经常胃痛,有时从睡眠中痛醒,工作中有时会痛得大汗淋漓,挺一会儿,又接着做了。天啊!谁又知道这是癌症!我只淡淡地说该上医院看看。回想起来,我心里很内疚,我对不起老冯,也对不起您!”
这位不相识的好同志的话使我痛哭失声!我也恨自己,恨自己没有早想到癌症对我们家族的威胁,即使没有任何症状,也该定期检查。云山阻隔,我一直以为小弟是健康的。其实他早感不适,已去过他该去的医疗单位。区一级的说是胃下垂,县一级的说是肾游走。以小弟之为人,当然不会大惊小怪,惊动大家。后来在弟妹的催促下,乘工作之便到西安检查,才做手术。如果早一年有正确的诊断和治疗,小弟还可以再为祖国工作二十年!
往者已矣。小弟一生,从没有“埋怨”过谁,也没有“埋怨”过自己,这是他的美德之一。他在病中写的诗中有两句:“回首悠悠无恨事,丹心一片向将来。”他没有恨事。他虽无可以彪炳史册的丰功伟绩,却有一个普通人的认真的、勤奋的一生。历史正是由这些人写成的。
小弟白面长身,美丰仪;喜文艺,娴诗词;且工书法篆刻。父亲在挽联中说他是“全才罕遇”,实非夸张。如果他有三次生命,他的多方面的才能和精力也是用不完的;可就这一辈子,也没有得以充分地发挥和施展。他病危弥留的时间很长,他那颗丹心,那颗让祖国飞起来的丹心,顽强地跳动,不肯停息。他不甘心!
这样壮志未酬的人,不止他一个啊!
我哭小弟,哭他在剧痛中还拿着那本航空资料“想再看看”,哭他的“胃下垂”、“肾游走”;我也哭蒋筑英抱病奔波,客殇成都;我也哭罗健夫不肯一个人坐一辆汽车!我还要哭那些没有见诸报章的过早离去的我的同辈人。他们几经雪欺霜冻,好不容易奋斗着张开几片花瓣,尚未盛开,就骤然凋谢。我哭我们这迟开而早谢的一代人!
已经是迟开了,让这些迟开的花朵尽可能延长他们的光彩吧。
这些天,读到许多关于这方面的文章,也读到了《痛惜之余的愿望》,稍得安慰。我盼“愿望”能成为事实。我想需要“痛惜”的事应该是越来越少了。
小弟,我不哭!
1982年11月
宗璞四岁
在清华大学乙所家门前全家合影,中立者为祖母吴清芝太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