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发——男。最初与我们见面,他才二十多岁。因父亲早死,他很年轻就作了裕泰茶馆的掌柜。精明、有些自私,而心眼不坏。
唐铁嘴——男。三十来岁。相面为生,吸鸦片。
松二爷——男。三十来岁。胆小而爱说话。
常四爷——男。三十来岁。松二爷的好友,都是裕泰的主顾。正直,体格好。
李三——男。三十多岁。裕泰的跑堂的。勤恳,心眼好。
二德子——男。二十多岁。善扑营当差。
马五爷——男。三十多岁。吃洋教的小恶霸。
刘麻子——男。三十来岁。说媒拉纤,心狠意毒。
康六——男。四十岁。京郊贫农。
黄胖子——男。四十多岁。流氓头子。
秦仲义——男。王掌柜的房东。在第一幕里二十多岁。阔少,后来成了维新的资本家。
老人——男。八十二岁。无倚无靠。
乡妇——女。三十多岁。穷得出卖小女儿。
小妞——女。十岁。乡妇的女儿。
庞太监——男。四十岁。发财之后,想娶老婆。
小牛儿——男。十多岁。庞太监的书童。
宋恩子—男。二十多岁。老式特务。
吴祥子——男。二十多岁。宋恩子的同事。
康顺子——女。在第一幕中十五岁。康六的女儿。被卖给庞太监为妻。
王淑芬——女。四十来岁。王利发掌柜的妻。比丈夫更公平正直些。
巡警——男。二十多岁。
报童——男。十六岁。
康大力——男。十二岁。庞太监买来的义子,后与康顺子相依为命。
老林——男。三十多岁。逃兵。
老陈——男。三十岁。逃兵。老林的把弟。
崔久峰——男。四十多岁。作过国会议员,后来修道,住在裕泰附设的公寓里。
军官——男。三十岁。
王大拴——男。四十岁左右,王掌柜的长子。为人正直。
周秀花——女。四十岁。大拴的妻。
王小花——女。十三岁。大拴的女儿。
丁宝——女。十七岁。女招待。有胆有识。
小刘麻子——男。三十多岁。刘麻子之子,继承父业而发展之。
取电灯费的——男。四十多岁。
小唐铁嘴——男。三十多岁。唐铁嘴之子,继承父业,有作天师的愿望。
明师傅——男。五十多岁。包办酒席的厨师傅。
邹福远——男。四十多岁。说评书的名手。
卫福喜——男。三十多岁。邹的师弟,先说评书,后改唱京戏。
方六——男。四十多岁。打小鼓的,奸诈。
车当当——男。三十岁左右。买卖现洋为生。
庞四奶奶——女。四十岁。丑恶,要作皇后。庞太监的四侄媳妇。
春梅——女。十九岁。庞四奶奶的丫环。
老杨——男。三十多岁。卖杂货的。
小二德子——男。三十岁。二德子之子,打手。
于厚斋——男。四十多岁。小学教员,王小花的老师。
谢勇仁——男。三十多岁。与于厚斋同事。
小宋恩子——男。三十来岁。宋恩子之子,承袭父业,作特务。
小吴祥子——男。三十来岁。吴祥子之子,世袭特务。
小心眼——女。十九岁。女招待。
沈处长——男。四十岁。宪兵司令部某处处长。
茶客若干人,都是男的。
茶房一两个,都是男的。
难民数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大兵三五人,都是男的。
公寓住客数人,都是男的。
押大令的兵七人,都是男的。
宪兵四人。男。
傻杨——男。数来宝的。
时间:一八九八年(戊戌)初秋,康梁等的维新运动失败了。早半天。
地点:北京,裕泰大茶馆。
人物:王利发 刘麻子 庞太监 唐铁嘴 康六 小牛儿 松二爷 黄胖子宋恩子 常四爷 秦仲义 吴祥子 李三 老人 康顺子 二德子 乡妇 茶客甲、乙、丙、丁 马五爷 小妞 茶房一二人
〔幕启:这种大茶馆现在已经不见了。在几十年前,每城都起码有一处。这里卖茶,也卖简单的点心与菜饭。玩鸟的人们,每天在遛够了画眉、黄鸟等之后,要到这里歇歇腿,喝喝茶,并使鸟儿表演歌唱。商议事情的,说媒拉纤的,也到这里来。那年月,时常有打群架的,但是总会有朋友出头给双方调解;三五十口子打手,经调人东说西说,便都喝碗茶,吃碗烂肉面(大茶馆特殊的食品,价钱便宜,作起来快当),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了。总之,这是当日非常重要的地方,有事无事都可以来坐半天。
〔在这里,可以听到最荒唐的新闻,如某处的大蜘蛛怎么成了精,受到雷击。奇怪的意见也在这里可以听到,像把海边上都修上大墙,就足以挡住洋兵上岸。这里还可以听到某京戏演员新近创造了什么腔儿,和煎熬鸦片烟的最好的方法。这里也可以看到某人新得到的奇珍—一个出土的玉扇坠儿,或三彩的鼻烟壶。这真是个重要的地方,简直可以算作文化交流的所在。
〔我们现在就要看见这样的一座茶馆。
〔一进门是柜台与炉灶—为省点事,我们的舞台上可以不要炉灶;后面有些锅勺的响声也就够了。屋子非常高大,摆着长桌与方桌,长凳与小凳,都是茶座儿。隔窗可见后院,高搭着凉棚,棚下也有茶座儿。屋里和凉棚下都有挂鸟笼的地方。各处都贴着“莫谈国事”的纸条。
〔有两位茶客,不知姓名,正眯着眼,摇着头,拍板低唱。有两三位茶客,也不知姓名,正入神地欣赏瓦罐里的蟋蟀。两位穿灰色大衫的—宋恩子与吴祥子,正低声地谈话,看样子他们是北衙门的办案的(侦缉)。
〔今天又有一起打群架的,据说是为了争一只家鸽,惹起非用武力解决不可的纠纷。假若真打起来,非出人命不可,因为被约的打手中包括着善扑营的哥儿们和库兵,身手都十分厉害。好在,不能真打起来,因为在双方还没把打手约齐,已有人出面调停了—现在双方在这里会面。三三两两的打手,都横眉立目,短打扮,随时进来,往后院去。
〔马五爷在不惹人注意的角落,独自坐着喝茶。
〔王利发高高地坐在柜台里。
〔唐铁嘴踏拉着鞋,身穿一件极长极脏的大布衫,耳上夹着几张小纸片,进来。
王利发: 唐先生,你外边吧!
唐铁嘴 (惨笑):王掌柜,捧捧唐铁嘴吧!送给我碗茶喝,我就先给您相相面吧!手相奉送,不取分文!(不容分说,拉过王利发的手来)今年是光绪二十四年,戊戌。您贵庚是……
王利发 (夺回手去):算了吧,我送给你一碗茶喝,你就甭卖那套生意口啦!用不着相面,咱们既在江湖内,都是苦命人!(由柜台内走出,让唐铁嘴坐下)坐下!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戒了大烟,就永远交不了好运!这是我的相法,比你的更灵验!
〔松二爷和常四爷都提着鸟笼进来,王利发向他们打招呼。他们先把鸟笼子挂好,找地方坐下。松二爷文诌诌的,提着小黄鸟笼;常四爷雄赳赳的,提着大而高的画眉笼。茶房李三赶紧过来,沏上盖碗茶。他们自带茶叶。茶沏好,松二爷、常四爷向邻近的茶座让了让。
松二爷/ 常四爷: 您喝这个!(然后,往后院看了看)
松二爷: 好像又有事儿?
常四爷: 反正打不起来!要真打的话,早到城外头去啦;到茶馆来干吗?
〔二德子,一位打手,恰好进来,听见了常四爷的话。
二德子 (凑过去):你这是对谁甩闲话呢?
常四爷 (不肯示弱):你问我哪?花钱喝茶,难道还教谁管着吗?
松二爷 (打量了二德子一番):我说这位爷,您是营里当差的吧?来,坐下喝一碗,我们也都是外场人。
二德子: 你管我当差不当差呢!
常四爷: 要抖威风,跟洋人干去,洋人厉害!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尊家吃着官饷,可没见您去冲锋打仗!
二德子: 甭说打洋人不打,我先管教管教你!(要动手)
〔别的茶客依旧进行他们自己的事。王利发急忙跑过来。
王利发: 哥儿们,都是街面上的朋友,有话好说。德爷,您后边坐!
〔二德子不听王利发的话,一下子把一个盖碗搂下桌去,摔碎。翻手要抓常四爷的脖领。
常四爷: (闪过)你要怎么着?
二德子: 怎么着?我碰不了洋人,还碰不了你吗?
马五爷 (并未立起):二德子,你威风啊!
二德子 (四下扫视,看到马五爷):喝,马五爷,您在这儿哪?我可眼拙,没看见您!(过去请安)
马五爷: 有什么事好好地说,干吗动不动地就讲打?
二德子: 嗻!您说的对!我到后头坐坐去。李三,这儿的茶钱我候啦!(往后面走去)
常四爷 (凑过来,要对马五爷发牢骚):这位爷,您圣明,您给评评理!
马五爷 (立起来):我还有事,再见!(走出去)
常四爷 (对王利发):邪!这倒是个怪人!
王利发: 您不知道这是马五爷呀?怪不得您也得罪了他!
常四爷: 我也得罪了他?我今天出门没挑好日子!
王利发 (低声地):刚才您说洋人怎样,他就是吃洋饭的。信洋教,说洋话,有事情可以一直地找宛平县的县太爷去,要不怎么连官面上都不惹他呢!
常四爷 (往原处走):哼,我就不佩服吃洋饭的!
王利发 (向宋恩子、吴祥子那边稍一歪头,低声地):说话请留点神!(大声地)李三,再给这儿沏一碗来!(拾起地上的碎磁片)
松二爷: 盖碗多少钱?我赔!外场人不作老娘们事!
王利发 :不忙,待会儿再算吧!(走开)
〔纤手刘麻子领着康六进来。刘麻子先向松二爷、常四爷打招呼。
刘麻子: 您二位真早班儿!(掏出鼻烟壶,倒烟)您试试这个!刚装来的,地道英国造,又细又纯!
常四爷: 唉!连鼻烟也得从外洋来!这得往外流多少银子啊!
刘麻子: 咱们大清国有的是金山银山,永远花不完!您坐着,我办点小事!(领康六找了个座儿)
〔李三拿过一碗茶来。
刘麻子: 说说吧,十两银子行不行?你说干脆的!我忙,没工夫专伺候你!
康六: 刘爷!十五岁的大姑娘,就值十两银子吗?
刘麻子: 卖到窑子去,也许多拿一两八钱的,可是你又不肯!
康六: 那是我的亲女儿!我能够……
刘麻子: 有女儿,你可养活不起,这怪谁呢?
康六: 那不是因为乡下种地的都没法子混了吗?一家大小要是一天能吃上一顿粥,我要还想卖女儿,我就不是人!
刘麻子: 那是你们乡下的事,我管不着。我受你之托,教你不吃亏,又教你女儿有个吃饱饭的地方,这还不好吗?
康六: 到底给谁呢?
刘麻子: 我一说,你必定从心眼里乐意!一位在宫里当差的!
康六: 宫里当差的谁要个乡下丫头呢?
刘麻子: 那不是你女儿的命好吗?
康六: 谁呢?
刘麻子: 庞总管!你也听说过庞总管吧?侍候着太后,红的不得了,连家里打醋的瓶子都是玛瑙作的!
康六: 刘大爷,把女儿给太监作老婆,我怎么对得起人呢?
刘麻子: 卖女儿,无论怎么卖,也对不起女儿!你胡涂!你看,姑娘一过门,吃的是珍馐美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这不是造化吗?怎样,摇头不算点头算,来个干脆的!
康六: 自古以来,哪有……他就给十两银子?
刘麻子: 找遍了你们全村儿,找得出十两银子找不出?在乡下,五斤白面就换个孩子,你不是不知道!
康六: 我,唉!我得跟姑娘商量一下!
刘麻子: 告诉你,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耽误了事别怨我!快去快来!
康六: 唉!我一会儿就回来!
刘麻子: 我在这儿等着你!
康六: (慢慢地走出去)
刘麻子: (凑到松二爷、常四爷这边来)乡下人真难办事,永远没有个痛痛快快!
松二爷: 这号生意又不小吧?
刘麻子: 也甜不到哪儿去,弄好了,赚个元宝!
常四爷: 乡下是怎么了?会弄得这么卖儿卖女的!
刘麻子: 谁知道!要不怎么说,就是一条狗也得托生在北京城里嘛!
常四爷: 刘爷,您可真有个狠劲儿,给拉拢这路事!
刘麻子: 我要不分心,他们还许找不到买主呢!(忙岔话)松二爷(掏出个小时表来),您看这个!
松二爷: (接表)好体面的小表!
刘麻子: 您听听,嘎登嘎登地响!
松二爷: (听)这得多少钱?
刘麻子: 您爱吗?就让给您!一句话,五两银子!您玩够了,不爱再要了,我还照数退钱!东西真地道,传家的玩艺!
常四爷: 我这儿正咂摸这个味儿:咱们一个人身上有多少洋玩艺儿啊!老刘,就看你身上吧:洋鼻烟,洋表,洋缎大衫,洋布裤褂……
刘麻子: 洋东西可是真漂亮呢!我要是穿一身土布,像个乡下脑壳,谁还理我呀!
常四爷: 我老觉乎着咱们的大缎子,川绸,更体面!
刘麻子: 松二爷,留下这个表吧,这年月,戴着这么好的洋表,会教人另眼看待!是不是这么说,您哪?
松二爷: (真爱表,但又嫌贵)我……
刘麻子: 您先戴两天,改日再给钱!
〔黄胖子进来。
黄胖子: (严重的砂眼,看不清楚,进门就请安)哥儿们,都瞧我啦!我请安了!都是自己弟兄,别伤了和气呀!
王利发: 这不是他们,他们在后院哪!
黄胖子: 我看不大清楚啊!掌柜的,预备烂肉面,有我黄胖子,谁也打不起来!(往里走)
二德子: (出来迎接)两边已经见了面,您快来吧!
〔二德子同黄胖子入内。
〔茶房们一趟又一趟地往后面送茶水。老人进来,拿着些牙签、胡梳、耳挖勺之类的小东西,低着头慢慢地挨着茶座儿走;没人买他的东西。他要往后院去,被李三截住。
李三: 老大爷,您外边吧!后院里,人家正说和事呢,没人买您的东西!(顺手儿把剩茶递给老人一碗)
松二爷 (低声地):李三!(指后院)他们到底为了什么事,要这么拿刀动杖的?
李三 (低声地):听说是为一只鸽子。张宅的鸽子飞到了李宅去,李宅不肯交还……唉,咱们还是少说话好,(问老人)老大爷您高寿啦?
老人 (喝了茶):多谢!八十二了,没人管!这年月呀,人还不如一只鸽子呢!唉!(慢慢走出去)
〔秦仲义,穿得很讲究,满面春风,走进来。
王利发: 哎哟!秦二爷,您怎么这样闲在,会想起下茶馆来了?也没带个底下人?
秦仲义: 来看看,看看你这年轻小伙子会作生意不会!
王利发: 唉,一边作一边学吧,指着这个吃饭嘛。谁叫我爸爸死的早,我不干不行啊!好在照顾主儿都是我父亲的老朋友,我有不周到的地方,都肯包涵,闭闭眼就过去了。在街面上混饭吃,人缘儿顶要紧。我按着我父亲遗留下的老办法,多说好话,多请安,讨人人的喜欢,就不会出大岔子!您坐下,我给您沏碗小叶茶去!
秦仲义: 我不喝!也不坐着!
王利发: 坐一坐!有您在我这儿坐坐,我脸上有光!
秦仲义: 也好吧!(坐)可是,用不着奉承我!
王利发: 李三,沏一碗高的来!二爷,府上都好?您的事情都顺心吧?
秦仲义: 不怎么太好!
王利发: 您怕什么呢?那么多的买卖,您的小手指头都比我的腰还粗!
唐铁嘴 (凑过来):这位爷好相貌,真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虽无宰相之权,而有陶朱之富!
秦仲义: 躲开我!去!
王利发: 先生,你喝够了茶,该外边活动活动去!(把唐铁嘴轻轻推开)
唐铁嘴: 唉!(垂头走出去)
秦仲义: 小王,这儿的房租是不是得往上提那么一提呢?当年你爸爸给我的那点租钱,还不够我喝茶用的呢!
王利发: 二爷,您说的对,太对了!可是,这点小事用不着您分心,您派管事的来一趟,我跟他商量,该长多少租钱,我一定照办!是!!
秦仲义: 你这小子,比你爸爸还滑!哼,等着吧,早晚我把房子收回去!
王利发: 您甭吓唬着我玩,我知道您多么照应我,心疼我,决不会叫我挑着大茶壶,到街上卖热茶去!
秦仲义: 你等着瞧吧!
〔乡妇拉着个十来岁的小妞进来。小妞的头上插着一根草标。李三本想不许她们往前走,可是心中一难过,没管。她们俩慢慢地往里走。茶客们忽然都停止说笑,看着她们。
小妞 (走到屋子中间,立住):妈,我饿!我饿!
〔乡妇呆视着小妞,忽然腿一软,坐在地上,掩面低泣。
秦仲义 (对王利发):轰出去!
王利发: 是!出去吧,这里坐不住!
乡妇: 哪位行行好?要这个孩子,二两银子!
常四爷: 李三,要两个烂肉面,带她们到门外吃去!
李三: 是啦!(过去对乡妇)起来,门口等着去,我给你们端面来!
乡妇 (立起,抹泪往外走,好像忘了孩子;走了两步,又转回身来,搂住小妞吻她):宝贝!宝贝!
王利发: 快着点吧!
〔乡妇、小妞走出去。李三随后端出两碗面去。
王利发 (过来):常四爷,您是积德行好,赏给她们面吃!可是,我告诉您:这路事儿太多了,太多了!谁也管不了!(对秦仲义)二爷,您看我说的对不对?
常四爷 (对松二爷):二爷,我看哪,大清国要完!
秦仲义 (老气横秋地):完不完,并不在乎有人给穷人们一碗面吃没有。小王,说真的,我真想收回这里的房子!
王利发: 您别那么办哪,二爷!
秦仲义: 我不但收回房子,而且把乡下的地,城里的买卖也都卖了!
王利发: 那为什么呢?
秦仲义: 把本钱拢在一块儿,开工厂!
王利发: 开工厂?
秦仲义: 嗯,顶大顶大的工厂!那才救得了穷人,那才能抵制外货,那才能救国!(对王利发说而眼看着常四爷)唉,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不懂!
王利发: 您就专为别人,把财产都出手,不顾自己了吗?
秦仲义: 你不懂!只有那么办,国家才能富强!好啦,我该走啦。我亲眼看见了,你的生意不错,你甭再耍无赖,不长房钱!
王利发: 您等等,我给您叫车去!
秦仲义: 用不着,我愿意!
〔秦仲义往外走,王利发送。
〔小牛儿搀着庞太监走进来。小牛儿提着水烟袋。
庞太监: 哟!秦二爷!
秦仲义: 庞老爷!这两天您心里安顿了吧?
庞太监: 那还用说吗?天下太平了:圣旨下来,谭嗣同问斩!告诉您,谁敢改祖宗的章程,谁就掉脑袋!
秦仲义: 我早就知道!
〔茶客们忽然全静寂起来,几乎是闭住呼吸地听着。
庞太监: 您聪明,二爷,要不然您怎么发财呢!
秦仲义: 我那点财产,不值一提!
庞太监: 太客气了吧?您看,全北京城谁不知道秦二爷!您比作官的还厉害呢!听说呀,好些财主都讲维新!
秦仲义: 不能这么说,我那点威风在您的面前可就施展不出来了!哈哈哈!
庞太监: 说得好,咱们就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吧!哈哈哈!
秦仲义: 改天过去给您请安,再见!(下)
庞太监 (自言自语):哼,凭这么个小财主也敢跟我逗嘴皮子,年头真是改了!(问王利发)刘麻子在这儿哪?
王利发: 总管,您里边歇着吧!
〔刘麻子早已看见庞太监,但不敢靠近,怕打搅了庞太监、秦仲义的谈话。
刘麻子: 喝,我的老爷子!您吉祥!我等了您好大半天了!(搀庞太监往里面走)
〔宋恩子、吴祥子过来请安,庞太监对他们耳语。
〔众茶客静默了一阵之后,开始议论纷纷。
茶客甲: 谭嗣同是谁?
茶客乙: 好像听说过!反正犯了大罪,要不,怎么会问斩呀!
茶客丙: 这两三个月了,有些作官的,念书的,乱折腾乱闹,咱们怎能知道他们捣的什么鬼呀!
茶客丁: 得!不管怎么说,我的铁杆庄稼又保住了!姓谭的,还有那个康有为,不是说叫旗兵不关钱粮,去自谋生计吗?心眼多毒!
茶客丙: 一份钱粮倒叫上头克扣去一大半,咱们也不好过!
茶客丁: 那总比没有强啊!好死不如赖活着,叫我去自己谋生,非死不可!
王利发: 诸位主顾,咱们还是莫谈国事吧!
〔大家安静下来,都又各谈各的事。
庞太监 (已坐下):怎么说?一个乡下丫头,要二百银子?
刘麻子 (侍立):乡下人,可长得俊呀!带进城来,好好地一打扮、调教,准保是又好看,又有规矩!我给您办事,比给我亲爸爸作事都更尽心,一丝一毫不能马虎!
〔唐铁嘴又回来了。
王利发: 铁嘴,你怎么又回来了?
唐铁嘴: 街上兵荒马乱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庞太监: 还能不搜查搜查谭嗣同的余党吗?唐铁嘴,你放心,没人抓你!
唐铁嘴: 嗻,总管,您要能赏给我几个烟泡儿,我可就更有出息了!
〔有几个茶客好像预感到什么灾祸,一个个往外溜。
松二爷: 咱们也该走啦吧!天不早啦!
常四爷: 嗻!走吧!
〔二灰衣人——宋恩子和吴祥子走过来。
宋恩子: 等等!
常四爷: 怎么啦?
宋恩子: 刚才你说“大清国要完”?
常四爷: 我,我爱大清国,怕它完了!
吴祥子 (对松二爷):你听见了?他是这么说的吗?
松二爷: 哥儿们,我们天天在这儿喝茶。王掌柜知道:我们都是地道老好人!
吴祥子: 问你听见了没有?
松二爷: 那,有话好说,二位请坐!
宋恩子: 你不说,连你也锁了走!他说“大清国要完”,就是跟谭嗣同一党!
松二爷: 我,我听见了,他是说……
宋恩子 (对常四爷):走!
常四爷: 上哪儿?事情要交代明白了啊!
宋恩子: 你还想拒捕吗?我这儿可带着“王法”呢!(掏出腰中带着的铁链子)
常四爷: 告诉你们,我可是旗人!
吴祥子: 旗人当汉奸,罪加一等!锁上他!
常四爷: 甭锁,我跑不了!
宋恩子: 量你也跑不了!(对松二爷)你也走一趟,到堂上实话实说,没你的事!
〔黄胖子同三五个人由后院过来。
黄胖子: 得啦,一天云雾散,算我没白跑腿!
松二爷: 黄爷!黄爷!
黄胖子 (揉揉眼):谁呀?
松二爷: 我!松二!您过来,给说句好话!
黄胖子 (看清):哟,宋爷,吴爷,二位爷办案哪?请吧!
松二爷: 黄爷,帮帮忙,给美言两句!
黄胖子: 官厅儿管不了的事,我管!官厅儿能管的事呀,我不便多嘴!(问大家)是不是?
众: 嗻!对!
〔宋恩子、吴祥子带着常四爷、松二爷往外走。
松二爷: (对王利发)看着点我们的鸟笼子!
王利发: 您放心,我给送到家里去!
〔常四爷、松二爷、宋恩子、吴祥子同下。
黄胖子: (唐铁嘴告以庞太监在此)哟,老爷在这儿哪?听说要安份儿家,我先给您道喜!
庞太监: 等吃喜酒吧!
黄胖子: 您赏脸!您赏脸!(下)
〔乡妇端着空碗进来,往柜上放。小妞跟进来。
小妞: 妈!我还饿!
王利发: 唉!出去吧!
乡妇: 走吧,乖!
小妞: 不卖妞妞啦?妈!不卖啦?妈!
乡妇: 乖!(哭着,携小妞下)
〔康六带着康顺子进来,立在柜台前。
康六: 姑娘!顺子!爸爸不是人,是畜生!可你叫我怎办呢?你不找个吃饭的地方,你饿死!我不弄到手几两银子,就得叫东家活活地打死!你呀,顺子,认命吧,积德吧!
康顺子: 我,我……(说不出话来)
刘麻子 (跑过来):你们回来啦?点头啦?好!来见见总管!给总管磕头!
康顺子: 我……(要晕倒)
康六 (扶住女儿):顺子!顺子!
刘麻子: 怎么啦?
康六: 又饿又气,昏过去了!顺子!顺子!
庞太监: 我要活的,可不要死的!
〔静场。
茶客甲: (正与乙下象棋)将!你完啦!
——幕落
时间:与前幕相隔十余年,现在是袁世凯死后,帝国主义指使中国军阀进行割据,时时发动内战的时候。初夏,上午。
地点:同前幕。
人物:王淑芬 报童 康顺子 李三 常四爷 康大力 王利发 松二爷 老林难民数人 宋恩子 老陈 巡警 吴祥子 崔久峰 押大令的兵 七人公寓住客二三人 军官 唐铁嘴 刘麻子 大兵三五人
〔幕启:北京城内的大茶馆已先后相继关了门。“裕泰”是硕果仅存的一家了,可是为避免被淘汰,它已改变了样子与作风。现在,它的前部仍然卖茶,后部却改成了公寓。前部只卖茶和瓜子什么的;“烂肉面”等等已成为历史名词。厨房挪到后边去,专包公寓住客的伙食。茶座也大加改良:一律是小桌与藤椅,桌上铺着浅绿桌布。墙上的“醉八仙”大画,连财神龛,均已撤去,代以时装美人—外国香烟公司的广告画。“莫谈国事”的纸条可是保存了下来,而且字写的更大。王利发真像个“圣之时者也”,不但没使“裕泰”灭亡,而且使它有了新的发展。
〔因为修理门面,茶馆停了几天营业,预备明天开张。王淑芬正和李三忙着布置,把桌椅移了又移,摆了又摆,以期尽善尽美。
〔王淑芬梳时行的圆髻,而李三却还带着小辫儿。
〔二三学生由后面来,与他们打招呼,出去。
王淑芬 (看李三的辫子碍事):三爷,咱们的茶馆改了良,你的小辫儿也该剪了吧?
李三: 改良!改良!越改越凉,冰凉!
王淑芬: 也不能那么说!三爷你看,听说西直门的德泰,北新桥的广泰,鼓楼前的天泰,这些大茶馆全先后脚儿关了门!只有咱们裕泰还开着,为什么?不是因为拴子的爸爸懂得改良吗?
李三: 哼!皇上没啦,总算大改良吧?可是改来改去,袁世凯还是要作皇上。袁世凯死后,天下大乱,今儿个打炮,明儿个关城,改良?哼!我还留着我的小辫儿,万一把皇上改回来呢!
王淑芬: 别顽固啦,三爷!人家给咱们改了民国,咱们还能不随着走吗?你看,咱们这么一收拾,不比以前干净,好看?专招待文明人,不更体面?可是,你要还带着小辫儿,看着多么不顺眼哪!
李三: 太太,你觉得不顺眼,我还不顺心呢!
王淑芬: 哟,你不顺心?怎么?
李三: 你还不明白?前面茶馆,后面公寓,全仗着掌柜的跟我两个人,无论怎么说,也忙不过来呀!
王淑芬: 前面的事归他,后面的事不是还有我帮助你吗?
李三: 就算有你帮助,打扫二十来间屋子,侍候二十多人的伙食,还要沏茶灌水,买东西送信,问问你自己,受得了受不了!
王淑芬: 三爷,你说的对!可是呀,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能有个事儿作也就得念佛!咱们都得忍着点!
李三: 我干不了!天天睡四五个钟头的觉,谁也不是铁打的!
王淑芬: 唉!三爷,这年月谁也舒服不了!你等着,大拴子暑假就高小毕业,二拴子也快长起来,他们一有用处,咱们可就清闲点啦。从老王掌柜在世的时候,你就帮助我们,老朋友,老伙计啦!
〔王利发老气横秋地从后面进来。
李三: 老伙计?二十多年了,他们可给我长过工钱?什么都改良,为什么工钱不跟着改良呢?
王利发: 哟!你这是什么话呀?咱们的买卖要是越作越好,我能不给你长工钱吗?得了,明天咱们开张,取个吉利,先别吵嘴,就这么办吧!All right?
李三: 就怎么办啦?不改我的良,我干不下去啦!
〔后面叫:“李三!李三!”
王利发: 崔先生叫,你快去!咱们的事,有工夫再细研究!
李三: 哼!
王淑芬: 我说,昨天就关了城门,今儿个还说不定关不关,三爷,这里的事交给掌柜的,你去买点菜吧!别的不说,咸菜总得买下点呀!
〔后面又叫:“李三!李三!”
李三: 对,后边叫,前边催,把我劈成两半儿好不好!(忿忿地往后走)
王利发: 拴子的妈,他岁数大了点,你可得……
王淑芬: 他抱怨了大半天了!可是抱怨的对!当着他,我不便直说;对你,我可得说实话:咱们得添人!
王利发: 添人得给工钱,咱们赚得出来吗?我要是会干别的,可是还开茶馆,我是孙子!
〔远处隐隐有炮声。
王利发: 听听,又他妈的开炮了!你闹,闹!明天开得了张才怪!这是怎么说的!
王淑芬: 明白人别说胡涂话,开炮是我闹的?
王利发: 别再瞎扯,干活儿去!嘿!
王淑芬: 早晚不是累死,就得叫炮轰死,我看透了!(慢慢地往后边走)
王利发 (温和了些):拴子的妈,甭害怕,开过多少回炮,一回也没打死咱们,北京城是宝地!
王淑芬: 心哪,老跳到嗓子眼里,宝地!我给三爷拿菜钱去。(下)
〔一群男女难民在门外央告。
难民: 掌柜的,行行好,可怜可怜吧!
王利发: 走吧,我这儿不打发,还没开张!
难民: 可怜可怜吧!我们都是逃难的!
王利发: 别耽误工夫!我自己还顾不了自己呢!
〔巡警上。
巡警: 走!滚!快着!
〔难民散去。
王利发: 怎样啊?六爷!又打得紧吗?
巡警: 紧!紧得厉害!仗打得不紧,怎能够有这么多难民呢!上面交派下来,你出八十斤大饼,十二点交齐!城里的兵带着干粮,才能出去打仗啊!
王利发: 您圣明,我这儿现在光包后面的伙食,不再卖饭,也还没开张,别说八十斤大饼,一斤也交不出啊!
巡警: 你有你的理由,我有我的命令,你瞧着办吧!(要走)
王利发: 您等等!我这儿千真万确还没开张,这您知道!开张以后,还得多麻烦您呢!得啦,您买包茶叶喝吧!(递钞票)您多给美言几句,我感恩不尽!
巡警 (接票子):我给你说说看,行不行可不保准!
〔三五个大兵,军装破烂,都背着枪,闯进门口。
巡警: 老总们,我这儿正查户口呢,这儿还没开张!
大兵: 屌!
巡警: 王掌柜,孝敬老总们点茶钱,请他们到别处喝去吧!
王利发: 老总们,实在对不起,还没开张,要不然,诸位住在这儿,一定欢迎!(递钞票给巡警)
巡警 (转递给兵们):得啦,老总们多原谅,他实在没法招待诸位!
大兵: 屌!谁要钞票?要现大洋!
王利发 :老总们,让我哪儿找现洋去呢?
大兵: 屌!揍他个小舅子!
巡警: 快!再添点!
王利发 (掏):老总们,我要是还有一块,请把房子烧了!(递钞票)
大兵: 屌!(接钱下,顺手拿走两块新桌布)
巡警: 得,我给你挡住了一场大祸!他们不走呀,你就全完,连一个茶碗也剩不下!
王利发: 我永远忘不了您这点好处!
巡警: 可是为这点功劳,你不得另有份意思吗?
王利发: 对!您圣明,我胡涂!可是,您搜我吧,真一个铜子儿也没有啦!(掀起褂子,让他搜)您搜!您搜!
巡警: 我干不过你!明天见,明天还不定是风是雨呢!(下)
王利发: 您慢走!(看巡警走去,跺脚)他妈的!打仗,打仗!今天打,明天打,老打,打他妈的什么呢?
〔唐铁嘴进来,还是那么瘦,那么脏,可是穿着绸子夹袍。
唐铁嘴: 王掌柜!我来给你道喜!
王利发 (还生着气):哟!唐先生?我可不再白送茶喝!(打量,有了笑容)你混的不错呀!穿上绸子啦!
唐铁嘴: 比从前好了一点!我感谢这个年月!
王利发: 这个年月还值得感谢!听着有点不搭调!
唐铁嘴: 年头越乱,我的生意越好!这年月,谁活着谁死都碰运气,怎能不多算算命、相相面呢?你说对不对?
王利发: Yes,也有这么一说!
唐铁嘴: 听说后面改了公寓,租给我一间屋子,好不好?
王利发: 唐先生,你那点嗜好,在我这儿恐怕……
唐铁嘴: 我已经不吃大烟了!
王利发: 真的?你可真要发财了!
唐铁嘴: 我改抽“白面”啦。(指墙上的香烟广告)你看,哈德门烟是又长又松,(掏出烟来表演)一顿就空出一大块,正好放“白面儿”。大英帝国的烟,日本的“白面儿”,两大强国侍候着我一个人,这点福气还小吗?
王利发: 福气不小!不小!可是,我这儿已经住满了人,什么时候有了空房,我准给你留着!
唐铁嘴: 你呀,看不起我,怕我给不了房租!
王利发: 没有的事!都是久在街面上混的人,谁能看不起谁呢?这是知心话吧?
唐铁嘴: 你的嘴呀比我的还花哨!
王利发: 我可不光耍嘴皮子,我的心放得正!这十多年了,你白喝过我多少碗茶?你自己算算!你现在混的不错,你想着还我茶钱没有?
唐铁嘴: 赶明儿我一总还给你,那一共才有几个钱呢!(搭讪着往外走)
〔街上卖报的喊叫:“长辛店大战的新闻,买报瞧,瞧长辛店大战的新闻!”报童向内探头。
报童: 掌柜的,长辛店大战的新闻,来一张瞧瞧?
王利发: 有不打仗的新闻没有?
报童: 也许有,您自己找!
王利发: 走!不瞧!
报童: 掌柜的,你不瞧也照样打仗!(对唐铁嘴)先生,您照顾照顾?
唐铁嘴: 我不像他,(指王利发)我最关心国事!(拿了一张报,没给钱即走)
〔报童追唐铁嘴下。
王利发 (自言自语):长辛店!长辛店!离这里不远啦!(喊)三爷,三爷!你倒是抓早儿买点菜去呀,待一会儿准关城门,就什么也买不到啦!嘿!(听后面没人应声,含怒往后跑)
〔常四爷提着一串腌萝卜,两只鸡,走进来。
常四爷: 王掌柜!
王利发: 谁?哟,四爷!您干什么哪?
常四爷: 我卖菜呢!自食其力,不含糊!今儿个城外头乱乱哄哄,买不到菜;东抓西抓,抓到这么两只鸡,几斤老腌萝卜。听说你明天开张,也许用的着,特意给你送来了!
王利发: 我谢谢您!我这儿正没有辙呢!
常四爷 (四下里看):好啊!好啊!收拾得好啊!大茶馆全关了,就是你有心路,能随机应变地改良!
王利发: 别夸奖我啦!我尽力而为,可就怕天下老这么乱七八糟!
常四爷: 像我这样的人算是坐不起这样的茶馆喽!
〔松二爷走进来,穿的很寒酸,可是还提着鸟笼。
松二爷: 王掌柜!听说明天开张,我来道喜!(看见常四爷)哎哟!四爷,可想死我喽!
常四爷: 二哥!你好哇?
王利发: 都坐下吧!
松二爷: 王掌柜,你好?太太好?少爷好?生意好?
王利发 (一劲儿说):好!托福!(提起鸡与咸菜)四爷,多少钱?
常四爷: 瞧着给,该给多少给多少!
王利发: 对!我给你们弄壶茶来!(提物到后面去)
松二爷: 四爷,你,你怎么样啊?
常四爷: 卖青菜哪!铁杆庄稼没有啦,还不卖膀子力气吗?二爷,您怎么样啊?
松二爷: 怎么样?我想大哭一场!看见我这身衣裳没有?我还像个人吗?
常四爷: 二哥,您能写能算,难道找不到点事儿作?
松二爷: 嗻,谁愿意瞪着眼挨饿呢!可是,谁要咱们旗人呢!想起来呀,大清国不一定好啊,可是到了民国,我挨了饿!
王利发 (端着一壶茶回来。给常四爷钱):不知道您花了多少,我就给这么点吧!
常四爷 (接钱,没看,揣在怀里):没关系!
王利发: 二爷,(指鸟笼)还是黄鸟吧?哨的怎样?
松二爷: 嗻,还是黄鸟!我饿着,也不能叫鸟儿饿着!(有了点精神)你看看,看看,(打开罩子)多么体面!一看见它呀,我就舍不得死啦!
王利发: 松二爷,不准说死!有那么一天,您还会走一步好运!
常四爷: 二哥,走!找个地方喝两盅儿去!一醉解千愁!王掌柜,我可就不让你啦,没有那么多的钱!
王利发: 我也分不开身,就不陪了!
〔常四爷、松二爷正往外走,宋恩子和吴祥子进来。他们俩仍穿灰色大衫,但袖口瘦了,而且罩上青布马褂。
松二爷 (看清楚是他们,不由地上前请安):原来是你们二位爷!
〔王利发似乎受了松二爷的感染,也请安,弄得二人楞住了。
宋恩子: 这是怎么啦?民国好几年了,怎么还请安?你们不会鞠躬吗?
松二爷: 我看见您二位的灰大褂呀,就想起了前清的事儿!不能不请安!
王利发: 我也那样!我觉得请安比鞠躬更过瘾!
吴祥子: 哈哈哈哈!松二爷,你们的铁杆庄稼不行了,我们的灰色大褂反倒成了铁杆庄稼,哈哈哈!(看见常四爷)这不是常四爷吗?
常四爷: 是呀,您的眼力不错!戊戌年我就在这儿说了句“大清国要完”,叫您二位给抓了走,坐了一年多的牢!
宋恩子: 您的记性可也不错!混的还好吧?
常四爷: 托福!从牢里出来,不久就赶上庚子年;扶清灭洋,我当了义和团,跟洋人打了几仗!闹来闹去,大清国到底是亡了,该亡!我是旗人,可是我得说公道话!现在,每天起五更弄一挑子青菜,绕到十点来钟就卖光。凭力气挣饭吃,我的身上更有劲了!什么时候洋人敢再动兵,我姓常的还准备跟他们打打呢!我是旗人,旗人也是中国人哪!您二位怎么样?
吴祥子: 瞎混呗!有皇上的时候,我们给皇上效力,有袁大总统的时候,我们给袁大总统效力;现而今,宋恩子,该怎么说啦?
宋恩子: 谁给饭吃,咱们给谁效力!
常四爷: 要是洋人给饭吃呢?
松二爷: 四爷,咱们走吧!
吴祥子: 告诉你,常四爷,要我们效力的都仗着洋人撑腰!没有洋枪洋炮,怎能够打起仗来呢?
松二爷: 您说的对!!四爷,走吧!
常四爷: 再见吧,二位,盼着你们快快升官发财!(同松二爷下)
宋恩子: 这小子!
王利发 (倒茶):常四爷老是那么又倔又硬,别计较他!(让茶)二位喝碗吧,刚沏好的。
宋恩子: 后面住着的都是什么人?
王利发: 多半是大学生,还有几位熟人。我有登记簿子,随时报告给“巡警阁子”。我拿来,二位看看?
吴祥子: 我们不看簿子,看人!
王利发: 您甭看,准保都是靠得住的人!
宋恩子: 你为什么爱租学生们呢?学生不是什么老实家伙呀!
王利发: 这年月,作官的今天上任,明天撤职,做买卖的今天开市,明天关门,都不可靠!只有学生有钱,能够按月交房租,没钱的就上不了大学啊!您看,是这么一笔账不是?
宋恩子: 都叫你咂摸透了!你想的对!现在,连我们也欠饷啊!
吴祥子: 是呀,所以非天天拿人不可,好得点津贴!
宋恩子: 就仗着有错拿,没错放的,拿住人就有津贴!走吧,到后边看看去!
吴祥子: 走!
王利发: 二位,二位!您放心,准保没错儿!
宋恩子: 不看,拿不到人,谁给我们津贴呢?
吴祥子: 王掌柜不愿意咱们看,王掌柜必会给咱们想办法!咱们得给王掌柜留个面子!对吧?王掌柜!
王利发: 我……
宋恩子: 我出个不很高明的主意:干脆来个包月,每月一号,按阳历算,你把那点……
吴祥子: 那点意思!
宋恩子: 对,那点意思送到,你省事,我们也省事!
王利发: 那点意思得多少呢?
吴祥子: 多年的交情,你看着办!你聪明,还能把那点意思闹成不好意思吗?
李三 (提着菜筐由后面出来):喝,二位爷!(请安)今儿个又得关城门吧!(没等回答,往外走)
〔二三学生匆匆地回来。
学生: 三爷,先别出去,街上抓呢!(往后面走去)
李三 (还往外走):抓去也好,在哪儿也是当苦力!
〔刘麻子丢了魂似的跑来,和李三碰了个满怀。
李三: 怎么回事呀?吓掉了魂儿啦!
刘麻子 (喘着):别,别,别出去!我差点叫他们抓了去!
王利发: 三爷,等一等吧!
李三: 午饭怎么开呢?
王利发: 跟大家说一声,中午咸菜饭,没别的办法!晚上吃那两只鸡!
李三: 好吧!(往回走)
刘麻子: 我的妈呀,吓死我啦!
宋恩子: 你活着,也不过多买卖几个大姑娘!
刘麻子: 有人卖,有人买,我不过在中间帮帮忙,能怪我吗?(把桌上的三个茶杯的茶先后喝净)
吴祥子: 我可是告诉你,我们哥儿们从前清起就专办革命党,不大爱管贩卖人口,拐带妇女什么的臭事。可是你要叫我们碰见,我们也不再睁一眼闭一眼!还有,像你这样的人,弄进去,准锁在尿桶上!
刘麻子: 二位爷,别那么说呀!我不是也快挨饿了吗?您看,以前,我走八旗老爷们、宫里太监们的门子。这么一革命啊,可苦了我啦!现在,人家总长次长,团长师长,要娶姨太太讲究要唱落子的坤角,戏班里的女名角,一花就三千五千现大洋!我干瞧着,摸不着门!我那点芝麻粒大的生意算得了什么呢?
宋恩子: 你呀,非锁在尿桶上,不会说好的!
刘麻子: 得啦,今天我孝敬不了二位,改天我必有一份儿人心!
吴祥子: 你今天就有买卖,要不然,兵荒马乱的,你不会出来!
刘麻子: 没有!没有!
宋恩子: 你嘴里半句实话也没有!不对我们说真话,没有你的好处!王掌柜,我们出去绕绕;下月一号,按阳历算,别忘了!
王利发: 我忘了姓什么,也忘不了您二位这回事!
吴祥子: 一言为定啦!(同宋恩子下)
王利发: 刘爷,茶喝够了吧?该出去活动活动!
刘麻子: 你忙你的,我在这儿等两个朋友。
王利发: 咱们可把话说开了,从今以后,你不能再在这儿作你的生意,这儿现在改了良,文明啦!
〔康顺子提着个小包,带着康大力,往里边探头。
康大力: 是这里吗?
康顺子: 地方对呀,怎么改了样儿?(进来,细看,看见了刘麻子)大力,进来,是这儿!
康大力: 找对啦?妈!
康顺子: 没错儿!有他在这儿,不会错!
王利发: 您找谁?
康顺子 (不语,直奔过刘麻子去):刘麻子,你还认识我吗?(要打,但是伸不出手去,一劲地颤抖)你,你,你个……(要骂,也感到困难)
刘麻子: 你这个娘儿们,无缘无故地跟我捣什么乱呢?
康顺子 (挣扎):无缘无故?你,你看看我是谁?一个男子汉,干什么吃不了饭,偏干伤天害理的事!呸!呸!
王利发: 这位大嫂,有话好好说!
康顺子: 你是掌柜的?你忘了吗?十几年前,有个娶媳妇的太监?
王利发: 您,您就是庞太监的那个……
康顺子: 都是他(指刘麻子)作的好事,我今天跟他算算账!(又要打,仍未成功)
刘麻子 (躲):你敢!你敢!我好男不跟女斗!(随说随往后退)我,我找人来帮我说说理!(撒腿往后面跑)
王利发 (对康顺子):大嫂,你坐下,有话慢慢说!庞太监呢?
康顺子 (坐下喘气):死啦。叫他的侄子们给饿死的。一改民国呀,他还有钱,可没了势力,所以侄子们敢欺负他。他一死,他的侄子们把我们轰出来了,连一床被子都没给我们!
王利发: 这,这是……?
康顺子: 我的儿子!
王利发: 您的……?
康顺子: 也是买来的,给太监当儿子。
康大力: 妈!你爸爸当初就在这儿卖了你的?
康顺子: 对了,乖!就是这儿,一进这儿的门,我就晕过去了,我永远忘不了这个地方!
康大力: 我可不记得我爸爸在哪里卖了我的!
康顺子: 那时候,你不是才一岁吗?妈妈把你养大了的,你跟妈妈一条心,对不对?乖!
康大力: 那个老东西,掐你,拧你,咬你,还用烟签子扎我!他们人多,咱们打不过他们!要不是你,妈,我准叫他们给打死了!
康顺子: 对!他们人多,咱们又太老实!你看,看见刘麻子,我想咬他几口,可是,可是,连一个嘴巴也没打上,我伸不出手去!
康大力: 妈,等我长大了,我帮助你打!我不知道亲妈妈是谁,你就是我的亲妈妈!
康顺子: 好!好!咱们永远在一块儿,我去挣钱,你去念书!(稍楞了一会儿)掌柜的,当初我在这儿叫人买了去,咱们总算有缘,你能不能帮帮忙,给我找点事作?我饿死不要紧,可不能饿死这个无倚无靠的好孩子!
〔王淑芬出来,立在后边听着。
王利发: 你会干什么呢?
康顺子: 洗洗涮涮、缝缝补补、作家常饭,都会!我是乡下人,我能吃苦,只要不再作太监的老婆,什么苦处都是甜的!
王利发: 要多少钱呢?
康顺子: 有三顿饭吃,有个地方睡觉,够大力上学的,就行!
王利发: 好吧,我慢慢给你打听着!你看,十多年前那回事,我到今天还没忘,想起来心里就不痛快!
康顺子: 可是,现在我们母子上哪儿去呢?
王利发: 回乡下找你的老父亲去!
康顺子: 他?他是活是死,我不知道。就是活着,我也不能去找他!他对不起女儿,女儿也不必再叫他爸爸!
王利发: 马上就找事,可不大容易!
王淑芬 (过来):她能洗能作,又不多要钱,我留下她了!
王利发: 你?
王淑芬: 难道我不是内掌柜的?难道我跟李三爷就该累死?
康顺子: 掌柜的,试试我!看我不行,您说话,我走!
王淑芬: 大嫂,跟我来!
康顺子: 当初我是在这儿卖出去的,现在就拿这儿当作娘家吧!大力,来吧!
康大力: 掌柜的,你要不打我呀,我会帮助妈妈干活儿!(同王淑芬、康顺子下)
王利发: 好家伙,一添就是两张嘴!太监取消了,可把太监的家眷交到这里来了!
李三 (掩护着刘麻子出来):快走吧!(回去)
王利发: 就走吧,还等着真挨两个脆的吗?
刘麻子: 我不是说过了吗,等两个朋友?
王利发: 你呀,叫我说什么才好呢!
刘麻子: 有什么法子呢!隔行如隔山,你老得开茶馆,我老得干我这一行!到什么时候,我也得干我这一行!
〔老林和老陈满面笑容地走进来。
刘麻子 (二人都比他年轻,他却称呼他们哥哥):林大哥,陈二哥!(看王不满意,赶紧说)王掌柜,这儿现在没有人,我借个光,下不为例!
王利发: 她(指后边)可是还在这儿呢!
刘麻子: 不要紧了,她不会打人!就是真打,他们二位也会帮助我!
王利发: 你呀!哼!(到后边去)
刘麻子: 坐下吧,谈谈!
老林: 你说吧!老二!
老陈: 你说吧!哥!
刘麻子: 谁说不一样啊!
老陈: 你说吧,你是大哥!
老林: 那个,你看,我们俩是把兄弟!
老陈: 对!把兄弟,两个人穿一条裤子的交情!
老林: 他有几块现大洋!
刘麻子: 现大洋?
老陈: 林大哥也有几块现大洋!
刘麻子: 一共多少块呢?说个数目!
老林: 那,还不能告诉你咧!
老陈: 事儿能办才说咧!
刘麻子: 有现大洋,没有办不了的事!
老林/ 老陈 : 真的?
刘麻子: 说假话是孙子!
老林: 那么,你说吧,老二!
老陈: 还是你说,哥!
老林: 你看,我们是两个人吧?
刘麻子: 嗯!
老陈: 两个人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吧?
刘麻子: 嗯!
老林: 没人耻笑我们的交情吧?
刘麻子: 交情嘛,没人耻笑!
老陈: 也没人耻笑三个人的交情吧?
刘麻子: 三个人?都是谁?
老林: 还有个娘儿们!
刘麻子: 嗯!嗯!嗯!我明白了!可是不好办,我没办过!你看,平常都说小两口儿,哪有小三口儿的呢!
老林: 不好办?
刘麻子: 太不好办啦!
老林 (问老陈):你看呢?
老陈: 还能白拉倒吗?
老林: 不能拉倒!当了十几年兵,连半个媳妇都娶不上!他妈的!
刘麻子: 不能拉倒,咱们再想想!你们到底一共有多少块现大洋?
〔王利发和崔久峰由后面慢慢走来。刘麻子等停止谈话。
王利发: 崔先生,昨天秦二爷派人来请您,您怎么不去呢?您这么有学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作过国会议员,可是住在我这里,天天念经;干吗不出去作点事呢?您这样的好人,应当出去作官!有您这样的清官,我们小民才能过太平日子!
崔久峰: 惭愧!惭愧!作过国会议员,那真是造孽呀!革命有什么用呢,不过自误误人而已!唉!现在我只能修持,忏悔!
王利发: 您看秦二爷,他又办工厂,又忙着开银号!
崔久峰: 办了工厂、银号又怎么样呢?他说实业救国,他救了谁?救了他自己,他越来越有钱了!可是他那点事业,哼,外国人伸出一个小指头,就把他推倒在地,再也起不来!
王利发: 您别这么说呀!难道咱们就一点盼望也没有了吗?
崔久峰: 难说!很难说!你看,今天王大帅打李大帅,明天赵大帅又打王大帅。是谁叫他们打的?
王利发: 谁?哪个混蛋?
崔久峰: 洋人!
王利发: 洋人?我不能明白!
崔久峰: 慢慢地你就明白了。有那么一天,你我都得作亡国奴!我干过革命,我的话不是随便说的!
王利发: 那么,您就不想想主意,卖卖力气,别叫大家作亡国奴?
崔久峰: 我年轻的时候,以天下为己任,的确那么想过!现在,我可看透了,中国非亡不可!
王利发: 那也得死马当活马治呀!
崔久峰: 死马当活马治?那是妄想!死马不能再活,活马可早晚得死!好啦,我到弘济寺去,秦二爷再派人来找我,你就说,我只会念经,不会干别的!(下)
〔宋恩子、吴祥子又回来了。
王利发: 二位!有什么消息没有?
〔宋恩子、吴祥子不语,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看着刘麻子等。
〔刘麻子不知如何是好,低下头去。
〔老陈、老林也不知如何是好,相视无言。
〔静默了有一分钟。
老陈: 哥,走吧?
老林: 走!
宋恩子: 等等!(立起来,挡住路)
老陈: 怎么啦?
吴祥子 (也立起):你说怎么啦?
〔四人呆呆相视一会儿。
宋恩子: 乖乖地跟我们走!
老林: 上哪儿?
吴祥子: 逃兵,是吧?有些块现大洋,想在北京藏起来,是吧?有钱就藏起来,没钱就当土匪,是吧?
老陈: 你管得着吗?我一个人揍你这样的八个。(要打)
宋恩子: 你?可惜你把枪卖了,是吧?没有枪的干不过有枪的,是吧?(拍了拍身上的枪)我一个人揍你这样的八个!
老林: 都是弟兄,何必呢?都是弟兄!
吴祥子: 对啦!坐下谈谈吧!你们是要命呢?还是要现大洋?
老陈: 我们那点钱来的不容易!谁发饷,我们给谁打仗,我们打过多少次仗啊!
宋恩子: 逃兵的罪过,你们可也不是不知道!
老林: 咱们讲讲吧,谁叫咱们是弟兄呢!
吴祥子: 这像句自己人的话!谈谈吧!
王利发 (在门口):诸位,大令过来了!
老陈/老林: 啊!(惊惶失措,要往里边跑)
宋恩子: 别动!君子一言:把现大洋分给我们一半,保你们俩没事!咱们是自己人!
老林/老陈: 就那么办!自己人!
〔“大令”进来:二捧刀—刀缠红布—背枪者前导,手捧令箭的在中,四持黑红棍者在后。军官在最后押队。
吴祥子 (和宋恩子、老林、老陈一齐立正,从帽中取出证章,叫军官看):报告官长,我们正在这儿盘查一个逃兵。
军官: 就是他吗?(指刘麻子)
吴祥子 (指刘麻子):就是他!
军官: 绑!
刘麻子 (喊):老爷!我不是!不是!
军官: 绑!(同下)
吴祥子 (对宋):到后面抓两个学生!
宋恩子: 走!(同往后疾走)
——幕落
时间: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党特务和美国兵在北京横行的时候。秋,清晨。
地点:同前幕。
人物:王大拴 明师傅 丁厚斋 周秀花 邹福远 小宋恩子 王小花卫 福喜 小吴祥子 康顺子 方六 常四爷 丁宝 车当当 秦仲义 王利发 庞四奶奶 小心眼 茶客甲、乙 春梅 沈处长 小刘麻子 老杨 宪兵四人 取电灯费的小二 德子 小唐铁嘴 谢勇仁
〔幕启:现在,裕泰茶馆的样子可不像前幕那么体面了。藤椅已不见,代以小凳与条凳。自房屋至家具都显着暗淡无光。假若有什么突出惹眼的东西,那就是“莫谈国事”的纸条更多,字也更大了。在这些条子旁边还贴着“茶钱先付”的新纸条。
〔一清早,还没有下窗板。王利发的儿子王大拴,垂头丧气地独自收拾屋子。
〔王大拴的妻周秀花,领着小女儿王小花,由后面出来。她们一边走一边说话儿。
王小花: 妈,晌午给我作点热汤面吧!好多天没吃过啦!
周秀花: 我知道,乖!可谁知道买得着面买不着呢!就是粮食店里可巧有面,谁知道咱们有钱没有呢!唉!
王小花: 就盼着两样都有吧!妈!
周秀花: 你倒想得好,可哪能那么容易!去吧,小花,在路上留神吉普车!
王大拴: 小花,等等!
王小花: 干吗?爸!
王大拴: 昨天晚上……
周秀花: 我已经嘱咐过她了!她懂事!
王大拴: 你大力叔叔的事万不可对别人说呀!说了,咱们全家都得死!明白吧?
王小花: 我不说,打死我也不说!有人问我大力叔叔回来过没有,我就说:他走了好几年,一点消息也没有!
〔康顺子由后面走来。她的腰有点弯,但还硬朗。她一边走一边叫王小花。
康顺子: 小花!小花!还没走哪?
王小花: 康婆婆,干吗呀?
康顺子: 小花,乖!婆婆再看你一眼!(抚弄王小花的头)多体面哪!吃的不足啊,要不然还得更好看呢!
周秀花: 大婶,您是要走吧?
康顺子: 是呀!我走,好让你们省点嚼谷呀!大力是我拉扯大的,他叫我走,我怎能不走呢?当初,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他还没有小花这么高呢!
王小花: 看大力叔叔现在多么壮实,多么大气!
康顺子: 是呀,虽然他只在这儿坐了一袋烟的工夫呀,可是叫我年轻了好几岁!我本来什么也没有,一见着他呀,好像忽然间我什么都有啦!我走,跟着他走,受什么累,吃什么苦,也是香甜的!看他那两只大手,那两只大脚,简直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王小花: 婆婆,我也跟您去!
康顺子: 小花,你乖乖地去上学,我会回来看你!
王大拴: 小花,上学吧,别迟到!
王小花: 婆婆,等我下了学您再走!
康顺子: 哎!哎!去吧,乖!(王小花下)
王大拴: 大婶,我爸爸叫您走吗?
康顺子: 他还没打好了主意。我倒怕呀,大力回来的事儿万一叫人家知道了啊,我又忽然这么一走,也许要连累了你们!这年月不是天天抓人吗?我不能作对不起你们的事!
周秀花: 大婶,您走您的,谁逃出去谁得活命!喝茶的不是常低声儿说:想要活命得上西山 (北京西山一带当时是八路军的游击区。——青注。) 吗?
王大拴: 对!
康顺子: 小花的妈,来吧,咱们再商量商量!我不能专顾自己,叫你们吃亏!老大,你也好好想想!(同周秀花下)
〔丁宝进来。
丁宝: 嗨,掌柜的,我来啦!
王大拴: 你是谁?
丁宝: 小丁宝!小刘麻子叫我来的,他说这儿的老掌柜托他请个女招待。
王大拴: 姑娘,你看看,这么个破茶馆,能用女招待吗?我们老掌柜呀,穷得乱出主意!
〔王利发慢慢地走出来,他还硬朗,穿的可很不整齐。
王利发: 老大,你怎么老在背后褒贬老人呢?谁穷得乱出主意呀?下板子去!什么时候了,还不开门!
〔王大拴去下窗板。
丁宝: 老掌柜,你硬朗啊?
王利发: 嗯!要有炸酱面的话,我还能吃三大碗呢,可惜没有!十几了?姑娘!
丁宝: 十七!
王利发: 才十七?
丁宝: 是呀!妈妈是寡妇,带着我过日子。胜利以后呀,政府硬说我爸爸给我们留下的一所小房子是逆产,给没收啦!妈妈气死了,我作了女招待!老掌柜,我到今天还不明白什么叫逆产,您知道吗?
王利发: 姑娘,说话留点神!一句话说错了,什么都可以变成逆产!你看,这后边呀,是秦二爷的仓库,有人一瞪眼,说是逆产,就给没收啦!就是这么一回事!
〔王大拴回来。
丁宝: 老掌柜,您说对了!连我也是逆产,谁的胳臂粗,我就得侍候谁!他妈的,我才十七,就常想还不如死了呢!死了落个整尸首,干这一行,活着身上就烂了!
王大拴: 爸,您真想要女招待吗?
王利发: 我跟小刘麻子瞎聊来着!我一辈子老爱改良,看着生意这么不好,我着急!
王大拴: 您着急,我也着急!可是,您就忘记老裕泰这个老字号了吗?六十多年的老字号,用女招待?
丁宝: 什么老字号啊!越老越不值钱!不信,我现在要是二十八岁,就是叫小小丁宝,小丁宝贝,也没人看我一眼!
〔茶客甲、乙上。
王利发: 二位早班儿!带着叶子哪?老大拿开水去!(王大拴下)二位,对不起,茶钱先付!
茶客甲: 没听说过!
王利发: 我开过几十年茶馆,也没听说过!可是,您圣明:茶叶、煤球儿都一会儿一个价钱,也许您正喝着茶,茶叶又长了价钱!您看,先收茶钱不是省得麻烦吗?
茶客乙: 我看哪,不喝更省事!(同茶客甲下)
王大拴 (提来开水):怎么?走啦!
王利发: 这你就明白了!
丁宝: 我要是过去说一声:“来了?小子!”他们准给一块现大洋!
王利发: 你呀,老大,比石头还顽固!
王大拴 (放下壶):好吧,我出去,这里出不来气!(下)
王利发: 你出不来气,我还憋得慌呢!
〔小刘麻子上,穿着洋服,夹着皮包。
小刘麻子: 小丁宝,你来啦?
丁宝: 有你的话,谁敢不来呀!
小刘麻子: 王掌柜,看我给你找来的小宝贝怎样?人材、岁数、打扮、经验,样样出色!
王利发: 就怕我用不起吧?
小 刘麻子: 没的事!她不要工钱!是吧,小丁宝?
王利发: 不要工钱?
小刘麻子: 老头儿,你都甭管,全听我的,我跟小丁宝有我们一套办法!是吧,小丁宝?
丁宝: 要是没你那一套办法,怎会缺德呢!
小刘麻子: 缺德?你算说对了!当初,我爸爸就是由这儿绑出去的;不信,你问王掌柜。是吧,王掌柜?
王利发: 我亲眼得见!
小刘麻子: 你看,小丁宝,我不乱吹吧?绑出去,就在马路中间,磕喳一刀!是吧,老掌柜?
王利发: 听得真真的!
小刘麻子: 我不说假话吧?小丁宝!可是,我爸爸到底差点事,一辈子混的并不怎样。轮到我自己出头露面了,我必得干的特别出色。(打开皮包,拿出计划书)看,小丁宝,看看我的计划!
丁宝: 我没那么大的工夫!我看哪,我该回家,休息一天,明天来上工。
王利发: 丁宝,我还没想好呢!
小刘麻子: 王掌柜,我都替你想好啦!不信,你等着看,明天早上,小丁宝在门口儿歪着头那么一站,马上就进来二百多茶座儿!小丁宝,你听听我的计划,跟你有关系。
丁宝: 哼!但愿跟我没关系!
小刘麻子: 你呀,小丁宝,不够积极!听着……
〔取电灯费的进来。
取电灯费的: 掌柜的,电灯费!
王利发: 电灯费?欠几个月的啦?
取电灯费的: 三个月的!
王利发: 再等三个月,凑半年,我也还是没办法!
取电灯费的: 那像什么话呢?
小刘麻子: 地道真话嘛!这儿属沈处长管。知道沈处长吧?市党部的委员,宪兵司令部的处长!你愿意收他的电费吗?说!
取电灯费的: 什么话呢,当然不收!对不起,我走错了门儿!(下)
小刘麻子: 看,王掌柜,你不听我的行不行?你那套光绪年的办法太守旧了!
王利发: 对!要不怎么说,人要活到老学到老呢!我还得多学!
小刘麻子: 就是嘛!
〔小唐铁嘴进来,穿着绸子夹袍,新缎鞋。
小刘麻子: 哎哟,他妈的是你,小唐铁嘴!
小唐铁嘴: 哎哟,他妈的是你,小刘麻子!来,叫爷爷看看!(看前看后)你小子行,洋服穿的像那么一回事,由后边看哪,你比洋人还更像洋人!老王掌柜,我夜观天象,紫微星发亮,不久必有真龙天子出现,所以你看我跟小刘麻子,和这位……
小刘麻子: 小丁宝,九城闻名!
小唐铁嘴: ……和这位小丁宝,才都这么才貌双全,文武带打,我们是应运而生,活在这个时代,真是如鱼得水!老掌柜,把脸转正了,我看看!好,好,印堂发亮,还有一步好运!来吧,给我碗喝吧!
王利发: 小唐铁嘴!
小唐铁嘴: 别再叫唐铁嘴,我现在叫唐天师!
小刘麻子: 谁封你作了天师?
小唐铁嘴: 待两天你就知道了。
王利发: 天师,可别忘了,你爸爸白喝了我一辈子的茶,这可不能世袭!
小唐铁嘴: 王掌柜,等我穿上八卦仙衣的时候,你会后悔刚才说了什么!你等着吧!
小刘麻子: 小唐,待会儿我请你去喝咖啡,小丁宝作陪,你先听我说点正经事,好不好?
小唐铁嘴: 王掌柜,你就不想想,天师今天白喝你点茶,将来会给你个县知事作作吗?好吧,小刘你说!
小刘麻子: 我这儿刚跟小丁宝说,我有个伟大的计划!
小唐铁嘴: 好!洗耳恭听!
小刘麻子: 我要组织一个“拖拉撕”。这是个美国字,也许你不懂,翻成北京话就是“包园儿”。
小唐铁嘴: 我懂!就是说,所有的姑娘全由你包办。
小刘麻子: 对!你的脑力不坏!小丁宝,听着,这跟你有密切关系!甚至于跟王掌柜也有关系!
王利发: 我这儿听着呢!
小刘麻子: 我要把舞女、明娼、暗娼、吉普女郎和女招待全组织起来,成立那么一个大“拖拉撕”。
小唐铁嘴 (闭着眼问):官方上疏通好了没有?
小刘麻子: 当然!沈处长作董事长,我当总经理!
小唐铁嘴: 我呢?
小刘麻子: 你要是能琢磨出个好名字来,请你作顾问!
小唐铁嘴: 车马费不要法币!
小刘麻子: 每月送几块美钞!
小唐铁嘴: 往下说!
小刘麻子: 业务方面包括:买卖部、转运部、训练部、供应部,四大部。谁买姑娘,还是谁卖姑娘;由上海调运到天津,还是由汉口调运到重庆;训练吉普女郎,还是训练女招待;是供应美国军队,还是各级官员,都由公司统一承办,保证人人满意。你看怎样?
小唐铁嘴: 太好!太好!在道理上,这合乎统制一切的原则。在实际上,这首先能满足美国兵的需要,对国家有利!
小刘麻子: 好吧,你就给想个好名字吧!想个文雅的,像“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那种诗那么文雅的!
小唐铁嘴: 嗯——“拖拉撕”“拖拉撕”……不雅!拖进来,拉进来,不听话就撕成两半儿,倒好像是绑票儿撕票儿,不雅!
小刘麻子: 对,是不大雅!可那是美国字,吃香啊!
小唐铁嘴: 还是联合公司响亮、大方!
小刘麻子: 有你这么一说!什么联合公司呢?
丁宝: 缺德公司就挺好!
小刘麻子: 小丁宝,谈正经事,不许乱说!你好好干,将来你有作女招待总教官的希望!
小唐铁嘴: 看这个怎样——花花联合公司?姑娘是什么?鲜花嘛!要姑娘就得多花钱,花呀花呀,所以花花!“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又有典故,出自《武家坡》!好不好?
小刘麻子: 小唐,我谢谢你,谢谢你!(热烈握手)我马上找沈处长去研究一下,他一赞成,你的顾问就算当上了!(收拾皮包,要走)
王利发: 我说,丁宝的事到底怎么办?
小刘麻子: 没告诉你不用管吗?“拖拉撕”统办一切,我先在这里试验试验。
丁宝: 你不是说喝咖啡去吗?
小刘麻子: 问小唐去不去?
小唐铁嘴: 你们先去吧,我还在这儿等个人。
小刘麻子: 咱们走吧,小丁宝!
丁宝: 明天见,老掌柜!再见,天师!(同小刘麻子下)
小唐铁嘴: 王掌柜,拿报来看看!
王利发: 那,我得慢慢地找去。二年前的还许有几张!
小唐铁嘴: 废话!
〔进来三位茶客:明师傅、邹福远和卫福喜。明师傅独坐,邹福远与卫福喜同坐。王利发都认识,向大家点头。
王利发: 哥儿们,对不起啊,茶钱先付!
明师傅: 没错儿,老哥哥!
王利发: 唉!“茶钱先付”,说着都烫嘴!(忙着沏茶)
邹福远: 怎样啊?王掌柜!晚上还添评书不添啊?
王利发: 试验过了,不行!光费电,不上座儿!
邹福远: 对!您看,前天我在会仙馆,开三侠四义五霸十雄十三杰九老十五小,大破凤凰山,百鸟朝凤,棍打凤腿,您猜上了多少座儿?
王利发: 多少?那点书现在除了您,没有人会说!
邹福远: 您说的在行!可是,才上了五个人,还有俩听蹭儿的!
卫福喜: 师哥,无论怎么说,你比我强!我又闲了一个多月啦!
邹福远: 可谁叫你跳了行,改唱戏了呢?
卫福喜: 我有嗓子,有扮相嘛!
邹福远: 可是上了台,你又不好好地唱!
卫福喜: 妈的唱一出戏,挣不上三个杂合面饼子的钱,我干吗卖力气呢?我疯啦?
邹福远: 唉!福喜,咱们哪,全叫流行歌曲跟《纺棉花》给顶垮喽!我是这么看,咱们死,咱们活着,还在其次,顶伤心的是咱们这点玩艺儿,再过几年都得失传!咱们对不起祖师爷!常言道:邪不侵正。这年头就是邪年头,正经东西全得连根儿烂!
王利发: 唉!(转至明师傅处)明师傅,可老没来啦!
明师傅: 出不来喽!包监狱里的伙食呢!
王利发: 您!就凭您,办一二百桌满汉全席的手儿,去给他们蒸窝窝头?
明师傅: 那有什么办法呢,现而今就是狱里人多呀!满汉全席?我连家伙都卖喽!
〔方六拿着几张画儿进来。
明师傅: 六爷,这儿!六爷,那两桌家伙怎样啦?我等钱用!
方六: 明师傅,您挑一张画儿吧!
明师傅: 啊?我要画儿干吗呢?
方六: 这可画的不错!六大山人、董弱梅画的!
明师傅: 画的天好,当不了饭吃啊!
方六: 他把画儿交给我的时候,直掉眼泪!
明师傅: 我把家伙交给你的时候,也直掉眼泪!
方六: 谁掉眼泪,谁吃炖肉,我都知道!要不怎么我累心呢!你当是干我们这一行,专凭打打小鼓就行哪?
明师傅: 六爷,人总有颗人心哪,你还能坑老朋友吗?
方六: 一共不是才两桌家伙吗?小事儿,别再提啦,再提就好像不大懂交情了!
〔车当当敲着两块洋钱,进来。
车当当: 谁买两块?买两块吧?天师,照顾照顾?(小唐铁嘴不语)
王利发: 当当!别处转转吧,我连现洋什么模样都忘了!
车当当: 那,你老人家就细细看看吧!白看,不用买票!(往桌上扔钱)
〔庞四奶奶进来,带着春梅。庞四奶奶的手上戴满各种戒指,打扮得像个女妖精。卖杂货的老杨跟进来。
小唐铁嘴: 娘娘!
方六/车当当:: 娘娘!
庞四奶奶: 天师!
小唐铁嘴: 侍候娘娘!(让庞四奶奶坐,给她倒茶)
庞四奶奶 (看车当当要出去):当当,你等等!
车当当: 嗻!
老杨 (打开货箱):娘娘,看看吧!
庞四奶奶: 唱唱那套词儿,还倒怪有个意思!
老杨: 是!美国针、美国线、美国牙膏、美国消炎片。还有口红、雪花膏、玻璃袜子细毛线。箱子小,货物全,就是不卖原子弹!
庞四奶奶: 哈哈哈!(挑了两双袜子)春梅,拿着!当当,你跟老杨算账吧!
车当当: 娘娘,别那么办哪!
庞四奶奶: 我给你拿的本钱,利滚利,你欠我多少啦?天师,查账!
小唐铁嘴: 是!(掏小本)
车当当: 天师,你甭操心,我跟老杨算去!
老杨: 娘娘,您行好吧!他能给我钱吗?
庞四奶奶: 老杨,他坑不了你,都有我呢!
老杨: 是!(向众)还有哪位照顾照顾?(又要唱)美国针……
庞四奶奶: 听够了!走!
老杨: 是!美国针、美国线,我要不走是浑蛋!走,当当!(同车当当下)
方六 (过来):娘娘,我得到一堂景泰蓝的五供儿,东西老,地道,也便宜,坛上用顶体面,您看看吧?
庞四奶奶: 请皇上看看吧!
方六: 是!皇上不是快登基了吗?我先给您道喜!我马上取去,送到坛上!娘娘多给美言几句,我必有份人心!(往外走)
明师傅: 六爷,我的事呢?!
方六: 你先给我看着那几张画!(下)
明师傅: 你等等!坑我两桌家伙,我还有把切菜刀呢!(追下)
庞四奶奶: 王掌柜,康妈妈在这儿哪?请她出来!
小唐铁嘴: 我去!(跑到后门)康老太太,您来一下!
王利发: 什么事?
小唐铁嘴: 朝廷大事!
〔康顺子上。
康顺子: 干什么呀?
庞四奶奶 (迎上去):婆母!我是您的四侄媳妇,来接您,快坐下吧!
(拉康顺子坐下)
康顺子: 四侄媳妇?
庞四奶奶: 是呀,您离开庞家的时候,我还没过门哪。
康顺子: 我跟庞家一刀两断啦,找我干吗?
庞四奶奶: 您的四侄子海顺呀,是三皇道的大坛主,国民党的大党员,又是沈处长的把兄弟,快作皇上啦,您不喜欢吗?
康顺子: 快作皇上?
庞四奶奶: 啊!龙袍都作好啦,就快在西山登基!
康顺子: 在西山?
小唐铁嘴: 老太太,西山一带有八路军。庞四爷在那一带登基,消灭八路,南京能够不愿意吗?
庞四奶奶: 四爷呀都好,近来可是有点贪酒好色。他已经弄了好几个小老婆!
小唐铁嘴: 娘娘,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可有书可查呀!
庞四奶奶: 你不是娘娘,怎么知道娘娘的委屈!老太太,我是这么想:您要是跟我一条心,我叫您作老太后,咱们俩一齐管着皇上,我这个娘娘不就好作一点了吗?老太太,您跟我去,吃好的喝好的,兜儿里老带着那么几块当当响的洋钱,够多么好啊!
康顺子: 我要是不跟你去呢?
庞四奶奶: 啊?不去?(要翻脸)
小唐铁嘴: 让老太太想想,想想!
康顺子: 用不着想,我不会再跟庞家的人打交道!四媳妇,你作你的娘娘,我作我的苦老婆子,谁也别管谁!刚才你要瞪眼睛,你当我怕你吗?我在外边也混了这么多年,磨练出来点了,谁跟我瞪眼,我会伸手打!(立起,往后走)
小唐铁嘴: 老太太!老太太!
康顺子 (立住,转身对小唐铁嘴):你呀,小伙子,挺起腰板来,去挣碗干净饭吃,不好吗?(下)
庞四奶奶 (移怒于王利发):王掌柜,过来!你去跟那个老婆子说说,说好了,我送给你一袋子白面!说不好,我砸了你的茶馆!天师,走!
小唐铁嘴: 王掌柜,我晚上还来,听你的回话!
王利发: 万一我下半天就死了呢?
庞四奶奶: 呸!你还不该死吗?(与小唐铁嘴、春梅同下)
王利发: 哼!
邹福远: 师弟,你看这算哪一出?哈哈哈!
卫福喜: 我会二百多出戏,就是不懂这一出!你知道那个娘儿们的出身吗?
邹福远: 我还能不知道!东霸天的女儿,在娘家就生过……得,别细说,我看这群浑蛋都有点回光反照,长不了!
〔王大拴回来。
王利发: 看着点,老大。我到后面商量点事!(下)
小二德子 (在外边大吼一声):闪开了!(进来)大拴哥,沏壶顶好的,我有钱!(掏出四块现洋,一块一块地放下)给算算,刚才花了一块,这儿还有四块,五毛打一个,我一共打了几个?
王大拴: 十个。
小二德子 (用手指算):对!前天四个,昨天六个,可不是十个!大拴哥,你拿两块吧!没钱,我白喝你的茶;有钱,就给你!你拿吧!(吹一块,放在耳旁听听)这块好,就一块当两块吧,给你!
王大拴 (没接钱):小二德子,什么生意这么好啊?现大洋不容易看到啊!
小二德子: 念书去了!
王大拴: 把“一”字都念成扁担,你念什么书啊?
小二德子 (拿起桌上的壶来,对着壶嘴喝了一气,低声说):市党部派我去的,法政学院。没当过这么美的差事,太美,太过瘾!比在天桥好的多!打一个学生,五毛现洋!昨天揍了几个来着?
王大拴: 六个。
小二德子: 对!里边还有两个女学生!一拳一拳地下去,太美,太过瘾!大拴哥,你摸摸,摸摸!(伸臂)铁筋洋灰的!用这个揍男女学生,你想想,美不美?
王大拴: 他们就那么老实,乖乖地叫你打?
小二德子: 我专找老实的打呀!你当我是傻子哪?
王大拴: 小二德子,听我说,打人不对!
小二德子: 可也难说!你看教党义的那个教务长,上课先把手枪拍在桌上,我不过抡抡拳头,没动手枪啊!
王大拴: 什么教务长啊,流氓!
小二德子: 对!流氓!不对,那我也是流氓喽!大拴哥,你怎么绕着脖子骂我呢?大拴哥,你有骨头!不怕我这铁筋洋灰的胳臂!
王大拴: 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不服你还是不服你,不是吗?
小二德子: 喝,这么绕脖子的话,你怎么想出来的?大拴哥,你应当去教党义,你有文才!好啦,反正今天我不再打学生!
王大拴: 干吗光是今天不打?永远不打才对!
小二德子: 不是今天我另有差事吗?
王大拴: 什么差事?
小二德子: 今天打教员!
王大拴: 干吗打教员?打学生就不对,还打教员?
小二德子: 上边怎么交派,我怎么干!他们说,教员要罢课。罢课就是不老实,不老实就得揍!他们叫我上这儿等着,看见教员就揍!
邹福远 (嗅出危险):师弟,咱们走吧!
卫福喜: 走!(同邹福远下)
小二德子: 大拴哥,你拿着这块钱吧!
王大拴: 打女学生的钱,我不要!
小二德子 (另拿一块):换换,这块是打男学生的,行了吧?(看王大拴还是摇头)这么办,你替我看着点,我出去买点好吃的,请请你,活着还不为吃点喝点老三点吗?(收起现洋,下)
〔康顺子提着小包出来。王利发与周秀花跟着。
康顺子: 王掌柜,你要是改了主意,不让我走,我还可以不走!
王利发: 我……
周秀花: 庞四奶奶也未必敢砸茶馆!
王利发: 你怎么知道?三皇道是好惹的?
康顺子: 我顶不放心的还是大力的事!只要一走漏了消息,大家全完!那比砸茶馆更厉害!
王大拴: 大婶,走!我送您去!爸爸,我送送她老人家,可以吧?
王利发: 嗯——
周秀花: 大婶在这儿受了多少年的苦,帮了咱们多少忙,还不应当送送?
王利发: 我并没说不叫他送!送!送!
王大拴: 大婶,等等,我拿件衣服去!(下)
周秀花: 爸,您怎么啦?
王利发: 别再问我什么,我心里乱!一辈子没这么乱过!媳妇,你先陪大婶走,我叫老大追你们!大婶,外边不行啊,就还回来!
周秀花: 老太太,这儿永远是您的家!
王利发: 可谁知道也许……
康顺子: 我也不会忘了你们!老掌柜,你硬硬朗朗的吧!(同周秀花下)
王利发 (送了两步,立住):硬硬朗朗的干什么呢?
〔谢勇仁和于厚斋进来。
谢勇仁 (看看墙上,先把茶钱放在桌上):老人家,沏一壶来。(坐)
王利发 (先收钱):好吧。
于厚斋: 勇仁,这恐怕是咱们末一次坐茶馆了吧?
谢勇仁: 以后我倒许常来。我决定改行,去蹬三轮儿!
于厚斋: 蹬三轮一定比当小学教员强!
谢勇仁: 我偏偏教体育,我饿,学生们饿,还要运动,不是笑话吗?
〔王小花跑进来。
王利发: 小花,怎这么早就下了学呢?
王小花: 老师们罢课啦!(看见于厚斋、谢勇仁)于老师,谢老师!你们都没上学去,不教我们啦?还教我们吧!见不着老师,同学们都哭啦!我们开了个会,商量好,以后一定都守规矩,不招老师们生气!
于厚斋: 小花!老师们也不愿意耽误了你们的功课。可是,吃不上饭,怎么教书呢?我们家里也有孩子,为教别人的孩子,叫自己的孩子挨饿,不是不公道吗?好孩子,别着急,喝完茶,我们开会去,也许能够想出点办法来!
谢勇仁: 好好在家温书,别乱跑去,小花!
〔王大拴由后面出来,夹着个小包。
王小花: 爸,这是我的两位老师!
王大拴: 老师们,快走!他们埋伏下了打手!
王利发: 谁?
王大拴: 小二德子!他刚出去,就回来!
王利发: 二位先生,茶钱退回,(递钱)请吧!快!
王大拴: 随我来!
〔小二德子上。
小二德子: 街上有游行的,他妈的什么也买不着!大拴哥,你上哪儿?这俩是谁?
王大拴: 喝茶的!(同于厚斋、谢勇仁往外走)
小二德子: 站住!(三人还走)怎么?不听话?先揍了再说!
王利发: 小二德子!
小二德子: (拳已出去)尝尝这个!
谢勇仁 (上面一个嘴巴,下面一脚):尝尝这个!
小二德子: 哎哟!(倒下)
王小花: 该!该!
谢勇仁: 起来,再打!
小二德子 (起来,捂着脸):喝!喝!(往后退)喝!
王大拴: 快走!(扯二人下)
小二德子 (迁怒):老掌柜,你等着吧,你放走了他们,待会儿我跟你算账!打不了他们,还打不了你这个糟老头子吗?(下)
王小花: 爷爷,爷爷!小二德子追老师们去了吧?那可怎么好!
王利发: 他不敢!这路人我见多了,都是软的欺,硬的怕!
王小花: 他要是回来打您呢?
王利发: 我?爷爷会说好话呀。
王小花: 爸爸干什么去了?
王利发: 出去一会儿,你甭管!上后边温书去吧,乖!
王小花: 老师们可别吃了亏呀,我真不放心!(下)
〔丁宝跑进来。
丁宝: 老掌柜,老掌柜!告诉你点事!
王利发: 说吧,姑娘!
丁宝: 小刘麻子呀,没安着好心,他要霸占这个茶馆!
王利发: 怎么霸占?这个破茶馆还值得他们霸占?
丁宝: 待会儿他们就来,我没工夫细说,你打个主意吧!
王利发: 姑娘,我谢谢你!
丁宝: 我好心好意来告诉你,你可不能卖了我呀!
王利发: 姑娘,我还没老胡涂了!放心吧!
丁宝: 好!待会儿见!(下)
〔周秀花回来。
周秀花: 爸,他们走啦。
王利发: 好!
周秀花: 小花的爸说,叫您放心,他送到了地方就回来。
王利发: 回来不回来都随他的便吧!
周秀花: 爸,您怎么啦?干吗这么不高兴?
王利发: 没事!没事!看小花去吧。她不是想吃热汤面吗?要是还有点面的话,给她作一碗吧,孩子怪可怜的,什么也吃不着!
周秀花: 一点白面也没有!我看看去,给她作点杂合面疙疸汤吧!(下)
〔小唐铁嘴回来。
小唐铁嘴: 王掌柜,说好了吗?
王利发: 晚上,晚上一定给你回话!
小唐铁嘴: 王掌柜,你说我爸爸白喝了一辈子的茶,我送你几句救命的话,算是替他还账吧。告诉你,三皇道现在比日本人在这儿的时候更厉害,砸你的茶馆比砸个砂锅还容易!你别太大意了!
王利发: 我知道!你既买我的好,又好去对娘娘表表功!是吧?
〔小宋恩子和小吴祥子进来,都穿着新洋服。
小唐铁嘴: 二位,今天可够忙的?
小宋恩子: 忙得厉害!教员们大暴动!
王利发: 二位,“罢课”改了名儿,叫“暴动”啦?
小唐铁嘴: 怎么啦?
小吴祥子: 他们还能反到天上去吗?到现在为止,已经抓了一百多,打了七十几个,叫他们反吧!
小宋恩子: 太不知好歹!他们老老实实的,美国会送来大米、白面嘛!
小唐铁嘴: 就是!二位,有大米、白面,可别忘了我!以后,给大家的坟地看风水,我一定尽义务!好!二位忙吧!(下)
小吴祥子: 你刚才问,“罢课”改叫“暴动”啦?王掌柜!
王利发: 岁数大了,不懂新事,问问!
小宋恩子: 哼!你就跟他们是一路货!
王利发: 我?您太高抬我啦!
小吴祥子: 我们忙,没工夫跟你费话,说干脆的吧!
王利发: 什么干脆的?
小宋恩子: 教员们暴动,必有主使的人!
王利发: 谁?
小吴祥子: 昨天晚上谁上这儿来啦?
王利发: 康大力!
小宋恩子: 就是他!你把他交出来吧!
王利发: 我要是知道他是哪路人,还能够随便说出来吗?我跟你们的爸爸打交道多少年,还不懂这点道理?
小吴祥子: 甭跟我们拍老腔,说真的吧!
王利发: 交人,还是拿钱,对吧?
小宋恩子: 你真是我爸爸教出来的!对啦,要是不交人,就把你的金条拿出来!别的铺子都随开随倒,你可混了这么多年,必定有点底!
〔小二德子匆匆跑来。
小二德子: 快走!街上的人不够用啦!快走!
小吴祥子: 你小子管干吗的?
小二德子: 我没闲着,看,脸都肿啦!
小宋恩子: 掌柜的,我们马上回来,你打主意吧!
王利发: 不怕我跑了吗?
小吴祥子: 老梆子,你真逗气儿!你跑到阴间去,我们也会把你抓回来!(打了王利发一掌,同小宋恩子、小二德子下)
王利发 (向后叫):小花!小花的妈!
周秀花 (同王小花跑出来):我都听见了!怎么办?
王利发: 快走!追上康妈妈!快!
王小花: 我拿书包去!(下)
周秀花: 拿上两件衣裳,小花!爸,剩您一个人怎么办?
王利发: 这是我的茶馆,我活在这儿,死在这儿!
〔王小花挎着书包,夹着点东西跑回来。
周秀花: 爸爸!
王小花: 爷爷!
王利发: 都别难过,走!(从怀中掏出所有的钱和一张旧相片)媳妇,拿着这点钱!小花,拿着这个,老裕泰三十年前的相片,交给你爸爸!走吧!
〔小刘麻子同丁宝回来。
小刘麻子: 小花,教员罢课,你住姥姥家去呀?
王小花: 对啦!
王利发 (假意地):媳妇,早点回来!
周秀花: 爸,我们住两天就回来!(同王小花下)
小刘麻子: 王掌柜,好消息!沈处长批准了我的计划!
王利发: 大喜,大喜!
小刘麻子: 您也大喜,处长也批准修理这个茶馆!我一说,处长说好!他呀老把“好”说成“蒿’,特别有个洋味儿!
王利发: 都是怎么一回事?
小刘麻子: 从此你算省心了!这儿全属我管啦,你搬出去!我先跟你说好了,省得以后你麻烦我!
王利发: 那不能!凑巧,我正想搬家呢。
丁宝: 小刘,老掌柜在这儿多少年啦,你就不照顾他一点吗?
小刘麻子: 看吧!我办事永远厚道!王掌柜,我接处长去,叫他看看这个地方。你把这儿好好收拾一下!小丁宝,你把小心眼找来,迎接处长!带点香水,好好喷一气,这里臭哄哄的!走!(同丁宝下)
王利发: 好!真好!太好!哈哈哈!
〔常四爷提着小筐进来,筐里有些纸钱和花生米。他虽年过七十,可是腰板还不太弯。
常四爷: 什么事这么好哇,老朋友!
王利发: 哎哟!常四哥!我正想找你这么一个人说说话儿呢!我沏一壶顶好的茶来,咱们喝喝!(去沏茶)
〔秦仲义进来。他老的不像样子了,衣服也破旧不堪。
秦仲义: 王掌柜在吗?
常四爷: 在!您是……
秦仲义: 我姓秦。
常四爷: 秦二爷!
王利发 (端茶来):谁?秦二爷?正想去告诉您一声,这儿要大改良!坐!坐!
常四爷: 我这儿有点花生米,(抓)喝茶吃花生米,这可真是个乐子!
秦仲义: 可是谁嚼得动呢?
王利发: 看多么邪门,好容易有了花生米,可全嚼不动!多么可笑!怎样啊?秦二爷!(都坐下)
秦仲义: 别人都不理我啦,我来跟你说说:我到天津去了一趟,看看我的工厂!
王利发: 不是没收了吗?又物归原主啦?这可是喜事!
秦仲义: 拆了!
常四爷/王利发: 拆了?
秦仲义: 拆了!我四十年的心血啊,拆了!别人不知道,王掌柜你知道:我从二十多岁起,就主张实业救国。到而今……抢去我的工厂,好,我的势力小,干不过他们!可倒好好地办哪,那是富国裕民的事业呀!结果,拆了,机器都当碎铜烂铁卖了!全世界,全世界找得到这样的政府找不到?我问你!
王利发: 当初,我开的好好的公寓,您非盖仓库不可。看,仓库查封,货物全叫他们偷光!当初,我劝您别把财产都出手,您非都卖了开工厂不可!
常四爷: 还记得吧?当初,我给那个卖小妞的小媳妇一碗面吃,您还说风凉话呢。
秦仲义: 现在我明白了!王掌柜,求你一件事吧:(掏出一二机器小零件和一枝钢笔管来)工厂拆平了,这是我由那儿捡来的小东西。这枝笔上刻着我的名字呢,它知道,我用它签过多少张支票,写过多少计划书。我把它们交给你,没事的时候,你可以跟喝茶的人们当个笑话谈谈,你说呀:当初有那么一个不知好歹的秦某人,爱办实业。办了几十年,临完他只由工厂的土堆里捡回来这么点小东西!你应当劝告大家,有钱哪,就该吃喝嫖赌,胡作非为,可千万别干好事!告诉他们哪,秦某人七十多岁了才明白这点大道理!他是天生来的笨蛋!
王利发: 您自己拿着这枝笔吧,我马上就搬家啦!
常四爷: 搬到哪儿去?
王利发: 哪儿不一样呢!秦二爷,常四爷,我跟你们不一样:二爷财大业大心胸大,树大可就招风啊!四爷你,一辈子不服软,敢作敢当,专打抱不平。我呢,作了一辈子顺民,见谁都请安、鞠躬、作揖。我只盼着呀,孩子们有出息,冻不着,饿不着,没灾没病!可是,日本人在这儿,二拴子逃跑啦,老婆想儿子想死啦!好容易,日本人走啦,该缓一口气了吧?谁知道,(惨笑)哈哈,哈哈,哈哈!
常四爷: 我也不比你强啊!自食其力,凭良心干了一辈子啊,我一事无成!七十多了,只落得卖花生米!个人算什么呢,我盼哪,盼哪,只盼国家像个样儿,不受外国人欺侮。可是……哈哈!
秦仲义: 日本人在这儿,说什么合作,把我的工厂就合作过去了。咱们的政府回来了,工厂也不怎么又变成了逆产。仓库里(指后边)有多少货呀,全完!哈哈!
王利发: 改良,我老没忘了改良,总不肯落在人家后头。卖茶不行啊,开公寓。公寓没啦,添评书!评书也不叫座儿呀,好,不怕丢人,想添女招待!人总得活着吧?我变尽了方法,不过是为活下去!是呀,该贿赂的,我就递包袱。我可没作过缺德的事,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就不叫我活着呢?我得罪了谁?谁?皇上,娘娘那些狗男女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单不许我吃窝窝头,谁出的主意?
常四爷: 盼哪,盼哪,只盼谁都讲理,谁也不欺侮谁!可是,眼看着老朋友们一个个的不是饿死,就是叫人家杀了,我呀就是有眼泪也流不出来喽!松二爷,我的朋友,饿死啦,连棺材还是我给他化缘化来的!他还有我这么个朋友,给他化了一口四块板的棺材;我自己呢?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看,(从筐中拿出些纸钱)遇见出殡的,我就捡几张纸钱。没有寿衣,没有棺材,我只好给自己预备下点纸钱吧,哈哈,哈哈!
秦仲义: 四爷,让咱们祭奠祭奠自己,把纸钱撒起来,算咱们三个老头子的吧!
王利发: 对!四爷,照老年间出殡的规矩,喊喊!
常四爷: (立起,喊)四角儿的跟夫,本家赏钱一百二十吊!(撒起几张纸钱) (三四十年前,北京富人出殡,要用三十二人、四十八人或六十四人抬棺材,也叫抬杠。另有四位杠夫拿着拨旗,在四角跟随。杠夫换班须注意拨旗,以便进退有序;一班也叫一拨儿。起杠时和路祭时,领杠者须喊“加钱”——本家或姑奶奶赏给杠夫酒钱。加钱数目须夸大地喊出。在喊加钱时,有人撒起纸钱来。)
秦仲义/王利发: 一百二十吊!
秦仲义 (一手拉住一个):我没的说了,再见吧!(下)
王利发: 再见!
常四爷: 再喝你一碗!(一饮而尽)再见!(下)
王利发: 再见!
〔丁宝与小心眼进来。
丁宝: 他们来啦,老大爷!(往屋中喷香水)
王利发: 好,他们来,我躲开!(捡起纸钱,往后边走)
小心眼: 老大爷,干吗撒纸钱呢?
王利发: 谁知道!(下)
〔小刘麻子进来。
小刘麻子: 来啦!一边一个站好!
〔丁宝、小心眼分左右在门内立好。
〔门外有汽车停住声,先进来两个宪兵。沈处长进来,穿军便服;高靴,带马刺;手执小鞭。后面跟着二宪兵。
沈处长 (检阅似的,看丁宝、小心眼,看完一个说一声):好(蒿)!
〔丁宝摆上一把椅子,请沈处长坐。
小刘麻子: 报告处长,老裕泰开了六十多年,九城闻名,地点也好,借着这个老字号,作我们的一个据点,一定成功!我打算照旧卖茶,派(指)小丁宝和小心眼作招待。有我在这儿监视着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一定能够得到大量的情报,捉拿共产党!
沈处长: 好(蒿)!
〔丁宝由宪兵手里接过骆驼牌烟,上前献烟;小心眼接过打火机,点烟。
小刘麻子: 后面原来是仓库,货物已由处长都处理了,现在空着。我打算修理一下,中间作小舞厅,两旁布置几间卧室,都带卫生设备。处长清闲的时候,可以来跳跳舞,玩玩牌,喝喝咖啡。天晚了,高兴住下,您就住下。这就算是处长个人的小俱乐部,由我管理,一定要比公馆里更洒脱一点,方便一点,热闹一点!
沈处长: 好(蒿)!
丁宝: 处长,我可以请示一下吗?
沈处长: 好(蒿)!
丁宝: 这儿的老掌柜怪可怜的。好不好给他作一身制服,叫他看看门,招呼贵宾们上下汽车?他在这儿几十年了,谁都认识他,简直可以算是老头儿商标!
沈处长: 好(蒿)!传!
小刘麻子: 是!(往后跑)王掌柜!老掌柜!我爸爸的老朋友,老大爷!(入。过一会儿又跑回来)报告处长,他也不是怎么上了吊,吊死啦!
沈处长: 好(蒿)!好(蒿)!
——幕落·全剧终
此剧幕与幕之间须留较长时间,以便人物换装,故拟由一人(也算剧中人)唱几句快板,使休息时间不显着过长,同时也可以略略介绍剧情。
(我)大傻杨,打竹板儿,一来来到大茶馆儿。
大茶馆,老裕泰,生意兴隆真不赖。
茶座多,真热闹,也有老来也有少;
有的说,有的唱,穿章打扮一人一个样;
有提笼,有架鸟,蛐蛐蝈蝈也都养的好;
有的吃,有的喝,没有钱的只好白瞧着。
爱下棋,(您)来两盘儿,赌一卖(碟)干炸丸子外洒胡椒盐儿。
讲排场,讲规矩,咳嗽一声都像唱大戏。
有一样,听我说:莫谈国事您得老记着。
哼!国家事(可)不好了,黄龙旗子一天倒比一天威风小。
文武官,有一宝,见着洋人赶快跑。
外国货,堆成山,外带贩卖鸦片烟。
最苦是,乡村里,没吃没穿逼得卖儿女。
官儿阔,百姓穷,朝中出了一个谭嗣同,
讲维新,主意高,还有那康有为和梁启超。
这件事,闹得凶,气得太后咬牙切齿直哼哼。
她要杀,她要砍,讲维新的都是要造反。
这些事,别多说,说着说着就许掉脑壳。
〔幕徐启。大傻杨入茶馆。
打竹板,迈大步,走进茶馆找主顾。
哪位爷,愿意听,《辕门斩子》来了穆桂英。
〔王利发来干涉。
王掌柜,大发财,金银元宝一齐来。
您有钱,我有嘴,数来宝的是穷鬼。(下)
打竹板,我又来,数来宝的还是没发财。
现而今,到民国,剪了小辫还是没有辙。
王掌柜,动脑筋,事事改良讲维新。
(低声)动脑筋,白费力,胳臂拧不过大腿去。
闹军阀,乱打仗,白脸的进去黑脸的上,
赵打钱,孙打李,赵钱孙李乱打一炮谁都不讲理。
为打仗,要枪炮,一堆一堆给洋人老爷送钞票。
为卖炮,为卖枪,帮助军阀你占黄河他占扬子江。
老百姓,遭了殃,大兵一到粮食牲口一扫光。
王掌柜,会改良,茶馆好像大学堂,
后边住,大学生,说话文明真好听。
就怕呀,兵野蛮,进来几个茶馆就玩完。
先别说,丧气话,给他道喜是个好办法。
他开张,我道喜,编点新词我也了不起。(下)
(又上)老裕泰,大改良,万事亨通一天准比一天强。
〔王利发今天不打发,明天才开张哪。
明天好,明天妙,金银财宝齐来到。
〔炮响。
您开张,他开炮,明天准唱《蜡庙》。
〔王利发去你的吧!
〔傻杨下。
树木老,叶儿稀,人老毛腰把头低。
甭说我,混不了,王掌柜的也过不好。
(他)钱也光,人也老,身上剩了一件破棉袄。
自从那,日本兵,八年占据老北京。
人人苦,没法提,不死也掉一层皮。
好八路,得人心,一阵一阵杀退日本军。
盼星星,盼月亮,盼到胜利大家有希望。
(哼)国民党,进北京,横行霸道一点不让日本兵。
王掌柜,委屈多,跟我一样半死半活着。
老茶馆,破又烂,想尽法子也没法办。
天可怜,地可怜,就是官老爷有洋钱。(下)
〔王掌柜死后,傻杨再上,见小丁宝正在落泪。
小姑娘,别这样,黑到头儿天会亮。
小姑娘,别发愁,西山的泉水向东流。
苦水去,甜水来,谁也不再作奴才。
*初载一九五七年七月《收获》创刊号,一九五八年六月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修订本,一九五九年再次修订后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老舍剧作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