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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

用几十万字来选一种老舍的简明经典读本,是可行的吗?

我个人觉得,文学“经典”的标准至少要符合下面一些条件:它的一以当百、一以当千的无可争辩的分量;它在历史上有不可或缺的地位,无法逾越的典范性、代表性;产生的时候是重要的,之后又拥有持久的影响力,一代一代有它的读者,甚至迷恋者;它值得人们再三品味,可以不断感受、不断验证、不断有新的发现,即所谓说不完的莎士比亚,具有永恒的魅力。如果依照这些尺度来衡量老舍,我们可以越发体会到他所具备的特质:他一生创作了大量的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剧本、散文、诗歌(新诗之外包括歌词、鼓词和旧体诗等),几乎什么形式都涉及了。已经出版的《老舍全集》十九卷,总共有一千万字之多。谈现代长篇小说的生成,你不能越过他;回顾现代讽刺幽默精神,离不开他;讲到中国话剧的民族化,自然不可绕开老舍;而要认认真真地总结中国现代白话的历史,想想我们每个人今天嘴里说的或笔下写的现代语言文字,更是不可忽视他的存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在老舍最早的两部作品刚刚问世的时候,朱自清先生就引用过当时报纸的广告语:“这部书使我们始而发笑,继而感动,终于悲愤了。”(《〈老张的哲学〉与〈赵子曰〉》)开笔写作当得起这类评价的作家,能有几人?这是同代人的现场感受。而老舍逝世至今,他的作品近二十年来大量再版,反复被改编成电影、戏曲、电视剧之多,没有一个作家能赶得上他,成为一个奇迹。我本人八十年代曾经在北京交道口的后圆恩寺胡同茅盾故居住过一年多,故居旁有个影剧院,两边的距离近到听见影剧院打开演的铃声,再踱着方步走出故居进场都来得及。因此,我亲眼见到凌子风改编的电影《骆驼祥子》在胡同上演的盛况。一个现代作家的作品,竟可以达到把北京城里的老太太都大群大群动员出来观看的地步,那个持久的力量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了。你不能不有感于老舍具象的文学世界的独特与丰厚。越是独特、丰厚,它留给我们后人的创造性阅读的空间就越大。他真正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见出其经典性的伟大作家。

老舍擅长表现中国的世态,他基本的文学精神是对北京市民社会不歇的批判。在西方,市民社会是独立于国家的一个领域,是由契约关系联结的社会空间。中国市民社会大约兴起于北宋时期,与西方一致,它是城市商品经济发达到一定水平的产物,但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完整的西方意义的市民社会,因其从未脱离过国家政权的束缚。到了近现代,中国都市演变为京沪两型,内含两种市民社会:一是由西方移植并在移植中发生变异的海派市民社会,一是由古代市民社会演化而来的京派市民社会。两者的文化,虽同样具有世俗性、民间性、物质性,却因处于现代化的不同阶段而呈现出不平衡的状态,日常生活的外部面貌也有较大的不同。老舍的文学,是表现北京老市民社会衰败的活的标本,它写尽了封闭的、妥协的、灰色市民的形形色色,特别是下层贫苦市民的日常挣扎。那么,批判这样的市民社会的思想意义,就变得相当广大。长篇《骆驼祥子》,中篇《我这一辈子》、《月牙儿》,短篇《上任》等,正是老舍所提供的描写城市贫民与下层市民社会的力作。

《骆驼祥子》历来被看作是老舍的代表作,写城市体力出卖者的惨剧。祥子妄想靠自己挣得车子来过体面生活的卑微理想终于不得实现,几起几落,人也走向毁灭。祥子的毁灭是社会压榨的结果,也是穷困市民性格、命运的必然了局。读者可以读出,连虎妞也是祥子毁灭的因素,祥子本人也是毁灭自己的缘由。《我这一辈子》写的是城市下层警察的悲剧。低等警察形象在老舍那里从来只是个贫民,虽然生活里也有狡猾、勒索型的巡警,他往往把他们分给了暗探,像《骆驼祥子》里的孙侦探,《茶馆》里的宋恩子和吴祥子、小宋恩子和小吴祥子(《茶馆》里也有派差的巡警,都比“大兵”善些。《龙须沟》里派捐的刘巡长上下敷衍,能说会道,但心地正直,懂得穷人受的是什么罪)。小说中自述的“我”就一语说破了其中的道理:“巡警和洋车是大城里头给苦人们安好的两条火车道”。《月牙儿》在老舍小说里是个异数,高小毕业(对旧日的女子已经是不低的学历)的少女“我”百般走投无路,最后沦为暗娼,知识女性仍逃不脱与贫民母亲一样的下场。但主人公毕竟是知识女性,这给小说的叙述带来凄楚优美的诗的情调。《上任》讲述故事的腔调正与《月牙儿》反着,是短促的,快节奏的,有腔无调,符合人物的流氓气息。这个官匪本是一家的喜剧故事,表明老舍对老市民社会角角落落的熟稔程度。“江湖”黑道是市民社会的一个复杂层面,而且是盘根错节的下层。由于老舍的出身,他只写他熟悉的下层市民人物。像张恨水《金粉世家》那样的中国北方官僚总理之家,老舍从来没有凭想象去尝试性写过。全方位地进入老舍的沉痛叙事和世态讽刺视野的,只是传统市民社会的新老市民,而又以老市民的形象最成功。《离婚》和《正红旗下》都较长,老派市民写得好,写得深刻。《离婚》的主人公“张大哥”平生只做两件事情:做媒人和反对离婚。他热心凑合了别人婚姻,并将一切死了的婚姻继续凑合下去,说明在老市民社会里,“生命只是妥协、敷衍,和理想完全相反的鬼混”(《离婚》)。《正红旗下》的众多破落旗人已经在贫困线上整日挣扎,却并不自知,躲着债照样有滋有味地养鸟、放风筝、小年放爆竹。将以上这几篇小说综合起来,老舍点到了我们民族根性中最顽劣的一面:因循,保守,蒙昧,知足,萎缩,退婴,中庸,随遇而安,死活要脸,欺软怕硬,怯懦胆小。他点到了我们的痛处。这是鲁迅所开创的“国民性批判”主题在老舍手中的复活,并得到不同程度的开掘与深化。但老舍并非一味地批判旧市民。在中国社会进行新旧转型的超长历史中,老舍的文化姿态意味深长,发人深思。他告诉中国人,在日新月异的世界面前如何自处。这里所选的短篇极品《老字号》、《断魂枪》是关于老舍的必读篇目。老字号的“三合祥”绸缎铺子的经营方式,终于在“天成”的彩牌楼、大减价、洋鼓洋号、蒙混日货面前败下阵来,但你仍会感到它的从容,不二价,大气,并非完全倒下。还有老镖师沙子龙,宁肯把绝活埋葬,也坚决不传他的“五虎断魂枪”,他注定要没落,要被人遗忘,但当他夜深人静关起门来在院子里把那六十四枪一气刺下来,扶着凉滑的枪身连说“不传不传”的时候,你仍会为这个人物的气势所震慑。或许新一代的读者已经不能平心静气地欣赏这两篇作品,甚至有可能误读它们。我要说的是,在新的必将代替旧的这一规律面前,老舍何尝含糊?他不是要为旧的殉葬,他只是不无哀痛地表现了老派市民于新旧交替中,自尊地保持自己人格的那一点精神。老舍所处的时代,北京市民社会已经到处呈现出农业文明全面瓦解的特征。老舍的作品提醒人们,在文明进步中勿忘守住一些根本的东西,以免在向世界开放的时候,因浮躁而失了灵魂。

入选文学史的经典作家,首要记录的,不是泛泛而谈他们做了哪些事,而是他们究竟说了哪些前人没有说过的话,作出什么新的贡献。当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末期,老舍出现后,他给文坛带来的是感情充沛、嬉笑幽默的文字。他把北京口语大量地引入文学,和其他的三十年代作家一起,开辟了新的白话时代,使得从“五四”前后开始大步发展的现代书面白话文摆脱了初期欧化较重的幼嫩。而他的文字更以新鲜、活泛、雍容、睿智、充满嘲弄的风格著称。据当年聚居北平(北京)的京派作家回忆,在后门慈慧殿三号朱光潜先生的住所经常举行的“读诗会”上,有时也会读读诗歌以外的作品,比如一天“读到老舍先生一篇短短散文时,环转如珠,流畅如水,真有不可形容的妙处”(沈从文:《谈朗诵诗》)。这是我所见过的,对老舍文字可看可诵的最高评价。我们今天不妨用吟诵的方法来读读他的经典之作,比如,概述的文字可读《骆驼祥子》开头关于北平洋车夫派别的那几个段落;人物对话可读《茶馆》第一幕;动作场面可读《断魂枪》里沙子龙徒弟王三胜练刀、王三胜耍枪被孙老者三截棍打败、孙老者为学艺主动在沙子龙院子里打了套查拳共计三段。只要将老舍的作品读出了声,真能体会到他的文学语言的字字珠玑,虎虎生风!

关于老舍读本的选法,对于小说,是长、中、短篇均收,这是他写作最早、最多而且成就最大的文体。话剧虽仅收了一部,但老舍以小说家的资格、特性在抗战期间始写剧本,有的是能读不能演的,到写出《茶馆》的当儿,确实达到了巅峰状态。散文则由我从头读过,选出三万字,粗粗分为四栏:《想北平》等五篇写的是地方,济南大明湖也好,可爱的成都也好,实际上都是他的故乡北京的扩大与延伸,他所怀念的地方只有北京和类似北京风情的景致。《宗月大师》等四篇写的是人,每篇写法各异,或纪实,或抒情,或幽默。《无题》是他少有的写情笔墨,可与小说《微神》相比较而阅读,后者是以他的初恋经历为原型的。《小麻雀》等三篇如以当今的流行语称呼,均属“环保”题目,能如此“超前”,是因对老舍来说,爱市民小人物与爱自然界小动物、小生物是高度一致的。从这里,我们仿佛能接触到他的心地最软和的那一部分。《小病》等三篇为幽默小品,包含了对生命、社会、中西文化及何为现代文明的种种观点,读后不仅使人开心一笑,且大有余味。以上遴选的各篇,虽然见仁见智,如能照选本这样一一读下来(不是读一遍,而是读几遍),也就能概要地领略老舍的文学经脉了。

所采版本,基本上是以《老舍文集》、《老舍全集》为底本,再参照重要旧本包括初版本加以校对,以求准确。

现在我可以来回答本文开头提出的问题了:老舍是二十世纪中国现代文学的经典作家,本集可作为供你选择的老舍经典读本之一。如果你想走近和走进老舍,它便是一扇门和一条路径。

吴福辉
2005年4月写于京城小石居 kGvJVK9lSuciHN/fQYCn8yKns/ncKQ8FxAzWk/evGs7//BvLr5iiXJVf4CC1N+b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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