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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

亚历山大·冯·洪堡,因二十五年前那场热带考察名扬欧陆。他到过新西班牙、新格拉纳达、新巴塞罗那、新安达卢西亚群岛和美利坚合众国,发现了横跨奥里诺科河和亚马孙河之间的天然水道,攀登过世人所知的最高山峰,搜集了上千种植物、数百类动物—有些是活的,大部分是死的。他与鹦鹉对话,发掘死尸,测量沿途所见的溪流、山峰和湖泊,穿行于每一处地洞,品尝过的野果和攀爬过的树木多得超过任何人的想象。

洪堡还有一个哥哥。他们的父亲是一位富庶的低阶贵族,很早就过世了。母亲则曾向歌德请教,应该怎样教育她的儿子。

后者说,人类志向的多样性应在一对兄弟身上显现,他们身上应分别体现对进行丰富实践和享受完美现实的向往,实际上,这根本就是一出事先排演好的舞台剧,赋心灵以希望,赋灵魂以沉思。

这句话无人能懂。母亲不懂,她家的总管昆特,那个耳大瘦削的男子也不懂。他的意思,昆特最后这样解释,和一场实验有关。兄弟俩中的一个,应该从事文化工作,另一个则该做个科学家。

那么,怎么分配呢?

昆特沉思半晌,最后耸耸肩,建议抛硬币。

十五位高薪请来的专家,为兄弟俩教授堪比大学水准的课程。弟弟学习化学、物理和数学,哥哥则学习语言与文学,希腊语、拉丁语和哲学是两个人的共同科目。每天十二小时,每周七天,没有假期。

弟弟亚历山大寡言少语、身体虚弱,时时需要激励,成绩又勉勉强强。只要老师放任不管,他就一头扎进森林里,捕捉小甲虫,并以自己思索出来的体系进行分类整理。九岁时,他仿制了由本杰明·富兰克林发明的避雷针,将它固定在他们那座位于首都附近的城堡的屋顶上。那是整个德意志帝国的第二根避雷针,另一根安置在哥廷根的物理教授利希滕贝格 家的屋顶上。只有在这两处,避雷针才能更好地直面天空。

而哥哥看起来简直像个天使。他的谈吐仿若诗人,年纪很小时,就给德意志的名流写早慧的信笺。不管是谁,只要与他会面相谈,都会喜不自胜。他十三岁便已熟练掌握两门语言,十四岁四门,十五岁七门。他从未受过罚—没有人能说出他曾经做错过什么。他可以跟英国特使谈论贸易政策,跟法国特使探讨暴乱的危险性。一天,他把弟弟关进一间偏僻房间的橱柜。翌日,当仆人在橱柜里找到已经昏迷的弟弟时,他却宣称是他把弟弟锁在了里面。他知道没有人会相信真相。还有一次,弟弟在饭菜里发现了白色的粉末,凭借丰富的化学知识辨认出那是毒鼠药,然后颤抖着双手推开了餐盘。坐在餐桌另一侧的哥哥,看着他,目光深不可测。

兄弟俩都不否认,这座城堡时有鬼魂滋扰。也不是什么特别惊人的事情,就是—空荡的走廊上的脚步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孩童的哭泣声,求人购买所售鞋带、小号玩具磁铁或柠檬汁的幽灵般的男声。更加离奇怪诞的是与之相关的故事,而昆特给这两个年轻小伙子读的,尽是些关于游走的法僧、洞开的陵墓、从地底探出的手、冥界秘制的妖水仙酿,还有降神会(让惊惧得动弹不得的信众同死者对话交流的尝试)的书。这类书籍正风靡一时,并且,此前从未接触过这类文字的人们仍不能适应它所带来的恐惧感。阅读它们很有必要,昆特解释说,成长必须直面黑暗,不了解形而上学式的恐惧,就永远没办法做一个德意志男人。在读到狂人阿吉雷的故事时,他们被深深吸引了。阿吉雷推翻了国王的统治,自己称帝。在一次梦魇般的征服之旅中,他带着人马沿奥里诺科河顺流而下。河流两岸的灌木茂密繁盛,让人无法登陆;禽鸟四处鸣叫,细听却是早已消失了的民族的语言;而当人们仰望苍穹,天空中映现出一派城市影像,那些建筑的风格表明,它们绝非当时人类的设计。几乎没有探险家曾涉足那里,亦不存在一张值得信赖的地图。

弟弟说他想做这件事,他会去那里探险。

你当然想,哥哥答道。

他说他可是当真的!

明白。哥哥说着唤来一个仆人,让他记下当天的日期,还有当时的具体时间。总有一天他会为这精确的记录感到高兴的。

兄弟俩的物理课和哲学课由马库斯·赫尔茨来教授。他是伊曼纽尔·康德最喜欢的学生,绝世美人亨利特 的丈夫。他把两种物质倒在一个玻璃瓶里:混合后的液体迟疑片刻,突然就变了颜色。他用一根细管引导氢气,将一簇火焰凑近管口,火焰霎时跳跃欢腾起来。零点五克,他说,火苗十二厘米高。即使会被吓到,量化这些现象却是个不坏的主意。

文人雅士们每周都会在亨利特沙龙上谈论上帝,谈谈情感,流几滴眼泪,彼此书信交流,称他们是“美德促进会”。没有人知道这称呼是谁发明的,他们的谈话内容对外通通保密,但彼此之间,却必须将内心深处的种种想法全盘托出。哪怕什么都没想,也得创造出点儿才行。兄弟俩是年纪最小的沙龙成员。参加沙龙很有必要,昆特说,一次都不允许错过—这是对心灵的培养。昆特十分鼓励他们给亨利特小姐写信。年轻时若怠慢了多愁善感的情怀,年长时就会有令人叹息的情感结局。当然,他们写的每一封信都必须先交由他过目。跟他期望的一样,哥哥的信写得更好些。

亨利特用她那扭扭捏捏的童真字迹礼貌地给他们回信。她自己也不过十九岁。弟弟送给她的一本书,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是拉·梅特里 的《人是机器》。那是本禁书,一本讨厌的小册子,她甚至没有勇气翻开来看看。

这可真令人遗憾,弟弟告诉哥哥,这是本了不起的作品。作者很严肃,他说人是机器,是制作工艺极端精湛的自动结构整合体。

并且没有灵魂,哥哥回应道。他们走过城堡的后花园。浮雪落在光秃秃的树杈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不,弟弟反驳说,有灵魂,对于浩渺神秘以及美丽的事物,人类有预感和如诗般的直觉。但灵魂本身也是属于机器的,即便它最为复杂,也还是机器。他口中虽这样说却又在心里自问:这是不是符合现实呢?

所有人都是机器吗?

也许不是所有人,弟弟若有所思地说,但我们肯定是。

池塘初冻,暮色将积雪和凝冰浸成了蓝色。哥哥说他有话要告诉弟弟,说弟弟让人担心:沉默寡言、自我封闭、上课懒散、进度缓慢。要知道,我们正肩负着一场伟大的实验,无法放弃,别无选择。他停了一会儿,说:那塘上的冰面,结得可真厚实。

真的吗?

当然。

弟弟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踩在了冰面上。他还想是不是该先来上一段克罗普斯托克 的《冰上颂歌》。他摆动着胳膊,摇摇晃晃地滑到池塘的中间,旋转起来。哥哥身体微微后倾,站在塘边看他表演。

眼前的画面瞬间定格: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刺骨的寒冷几乎要夺去他的知觉。他这才明白,自己正驻身水下。他开始挣扎,脑袋重重地撞在硬物上—那是结了冰的塘面。他的翻毛帽子慢慢地漂走了,头发四下浮散,他感觉两只脚踩在了塘底的硬地上。现在,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他注视了一小会儿那似乎凝固了的风景:摇摆不定的苇根如隔了层面纱一般,影影绰绰;形单影只的游鱼,刚刚还在,此刻却消失了,仿佛幻影。他开始向上游,却又重重地撞在冰上。他知道自己只剩几秒可活。他还在寻找。就在快要透不上气来的时候,他看到头顶上有一块暗处:正是他跃落进水的那个洞口,他便猛冲上去,吸气、呼气,吐出呛进口中的池水。尖冰割破了他的手掌,他撑起身体,将双腿拖上冰面,终于喘着粗气,淌着眼泪,趴在了冰面上。然后他匍匐着爬到池塘边。哥哥仍像刚才一样站着,身体微微后倾,手插在口袋里,帽子遮住了脸颊。他伸出手,将弟弟扶了起来。

晚上弟弟就发烧了。他听得到一些声音,不知是来自梦境,还是围在他床边的人群。他的身体始终寒冷如冰。一个男人在房间里踏着大步来来回回,大概是医生。你决定吧,那人说,不管成功还是失败,一旦决定,就必须坚持,难道不是吗?可是当他想回答这个问题时,他已经不记得那个人的话了。他看到了波澜壮阔的大海,笼罩在雷电交加的天空之下。重新睁开眼时,已是第三天的正午,冬天的日轮惨淡苍白地浮在窗外,他的高烧退了。

从那以后,他的成绩变好了。精神专注又集中,还养成了握起双拳思考的习惯,就好像他必须战胜某个敌人似的。亨利特给他写信,说他变了,现在的他有点令她不安。他向家人提出请求在晚上闹鬼最严重的空房间里过夜。隔天早上出来时,他脸色苍白,一言不发。他的额头上,出现了第一道皱纹。

昆特决定,哥哥学习法律,弟弟去学金融。当然,他会陪他们前往奥德河畔的法兰克福念大学,同他们一起上课,监督他们的进度。这不是一所很好的大学。如果一个人什么都不会,却又想读到博士的话,哥哥在给亨利特的信中这样写,来这里,他会得偿所愿。还有,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有一只体型巨大的狗长期霸占着教研室—它总是在挠痒,发出各种噪音。

在植物学家韦尔登诺 那里,弟弟头一次见到被做成标本的热带植物。这些植物有须状的枝干,芽尖好像眼球一般,叶子摸起来像人类的皮肤。在梦里,他对这类植物相当熟悉:他把它们剖成片,小心翼翼地绘制图鉴,检查它们的酸碱反应,再漂漂亮亮地把它们制成标本。

他现在知道,他对昆特说,他知道应该去研究些什么了。研究生命。

他不允许,昆特说,和生命的存活相比,人还有许多其他任务。生命本身一无是处,不值一提。

他不这么想,他说,他要去研究生命,去搞懂那些覆盖在这个星球上、稀奇古怪又根深蒂固的玩意儿。他要去揭穿生命的本质!

就这样,他被允许留下来,师从韦尔登诺。

接下来那个学期,哥哥转学去了哥廷根大学。在那里他第一次结交到朋友,第一次喝酒,第一次抚摸女人的身体。而他的弟弟,正在写第一篇科学论文。

不赖,昆特说,但还不够好,不能署上“洪堡”的大名印刷出版。距离发表仍有段距离。

假期里,他去拜访了哥哥。在一次欢迎法国领事上任的聚会上,他认识了数学家凯斯特纳 和他的朋友齐默尔曼教授,以及德国最重要的实验物理学家格奥尔格·克里斯多夫·利希滕贝格教授。他跟利希滕贝格教授友善地握手,并且仔细端详了他一番:有些驼背,但那张俊美的脸庞简直无可挑剔。那是血肉与智慧的完美融合,只看一眼,就让人极为舒服。洪堡问他是不是真如人所言,正在创作一部小说。

是,也不是,利希滕贝格答道。他回话时的眼神,像是发现了某些连洪堡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东西。作品的名字叫“格言集”,什么都没讲,进度也完全成疑。

写小说,洪堡说,在他看来是将稍纵即逝的当下保存至未来的王道。

啊哈,正是这样!利希滕贝格回应道。

洪堡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继续说,所以如果当下的作者为了附和某种潮流,而以逝去的岁月为创作背景,则是一种幼稚的莽行。

利希滕贝格眯着眼,仔细端详了他一番。不是,他回答道,其实,也算是吧。

那天夜里在回家的路上,兄弟俩看见,刚刚升起的满月旁边,另有一个银盘—仅仅比月亮大一点点。是个热气球,哥哥解释说,孟格菲兄弟 手下的那个皮拉特尔·德·罗齐尔 ,正在不伦瑞克近郊忙活这件事。整座城市都议论纷纷,说不久以后,所有人都会飞上天。

但是,他们肯定不会乐意,弟弟洪堡说,这帮人顾虑太多了。

离开哥廷根之前,洪堡见到了赫赫有名的格奥尔格·福斯特 ,一个身形瘦弱、不住咳嗽的男人,他的脸色看起来很差。但正是这位先生,曾经和库克一道环游世界,比任何一个德国人都见多识广;现在的他,已是一个传奇—他的作品闻名全球,而他自己在美因茨的图书馆工作。他告诉他们有关巨龙、活死人和彬彬有礼的食人族的故事;他向他们描绘看到几乎清澈见底的海洋的那段旅程—仿佛自己正悬浮在深不可测的洞窟地缝之上;他说起风暴—那么剧烈,甚至让人不敢祷告。愁绪和哀伤围裹着他,纤细如薄暮。他见过的太多,他这样说,用《奥德赛》和塞壬女妖的神话故事来譬喻他的所见也不夸张。但他经常无法适应周遭的陌生环境,即使自己靠近桅杆,也无法摆脱这种陌生感。他几乎无法入睡,往事太过刺激和强烈。不久前,他得到消息:他曾经的船长,那位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老库克,在夏威夷被蛮人烹食了。他一边抚摸着额头,一边盯着自己的皮鞋扣带。被烹食掉了,他重复了一遍。

洪堡说他也想去旅行。

福斯特颔首,是有人想旅行,不过之后都会后悔。

为什么?

因为你永远都回不来了。

福斯特推荐他去弗莱贝格的矿业学院进修。亚伯拉罕·维尔纳 在那里教授矿物学,他认为:地球内部冰冷且密实;地上山脉是远古时代逐步缩小的海洋中的化学沉积;火山喷发时的火焰,绝不是来自地底深处—实际上,这种喷发和煤炭仓库的燃烧类似;而地心,则是由坚硬的石头组成。这一理论被称为“水成论”,受到来自教会和约翰·沃尔夫冈·歌德的拥护。维尔纳则在弗莱贝格市教堂的礼拜堂里,请人为他那些“仍在拒绝真理”的敌人做安魂弥撒。他还打断了一个对他的理论存疑的学生的鼻梁。甚至有人传言,在很多年以前,他就咬掉了另一个学生的耳朵。他是顽存至今的炼金术士当中的一员:共济会属下秘党的一分子,熟识召唤恶魔的法阵。他能使破镜重圆,使灰烬复燃,他曾和魔鬼交谈,也曾展示过点石成金的伟力。可他本人看上去却并不怎么聪明。他略微后仰着身子,眯着眼睛问洪堡是不是水成论的拥护者,是否坚信地球内部是冰冷的。

洪堡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那么,你还必须结婚。

洪堡的脸红了。

维尔纳鼓起腮帮子,表情略带暧昧地问他是否已有心上人。

心上人只会碍手碍脚,洪堡回答,人们结婚,不过是因为生命里已经没有什么本质的追求了。

维尔纳直勾勾地瞪着他。

一般人就是这么想的,洪堡赶紧改口道,当然,这种想法肯定是错的!

一个没有结婚的男人,维尔纳说,肯定不会成为坚定的水成论信徒。

洪堡花了三个月时间,修完了学院的全部课程。上午做六个小时的地下考察,下午听课,然后预习第二天的课程直到深夜。朋友?他一个都没有。哥哥邀请他出席婚礼时(他找到了一个万分般配的小姐—般配到世上唯一的程度),他礼貌地回绝了,说自己没有时间,无法前去。他爬下低矮的竖井,渐渐对自己的幽闭恐惧症习以为常—就像习惯并能够容忍疼痛一般。他测量温差:下得越深,温度就越高,这和亚伯拉罕·维尔纳教授的理论完全相悖。他同时留意到,即使在最深最黑暗的岩洞中,也有植物生存,没有什么地方没有生命的足迹。那里遍布苔藓和菌类,还有某种蜷曲的植被。他觉得这些都十分有趣,便对它们进行解剖分类,并且撰写论文。几年之后,当他在墓穴里看到类似的植物时,已是毫不吃惊了。

洪堡顺利毕业,获颁一套制服。不管他去哪里,都要穿戴妥当。他的官方职位是矿业和冶金部门的估价员。为自己感到羞耻,他在给哥哥的信里写道,因为我为这份差事兴高采烈。

几个月之后,他已经是全普鲁士最值得信赖的矿业督察了。他坐着马车前往冶炼厂、泥窑作坊,还有皇室制陶工房的高炉;无论在哪个地方,他记笔记的速度都会吓得工人瑟瑟发抖。他总是在路上,几乎不眠不休,连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我被附体了,他在信里又写道,这让我害怕,我走向疯狂。

他偶然接触到伽伐尼 那本有关电流与青蛙的著作。伽伐尼使用两种不同的金属,将两条叉开来的蛙腿连在一起,两条蛙腿便像青蛙活着时那样颤动起来。这究竟是蛙腿内部还存有生命,还是外界的运动使得蛙腿震颤青蛙的身体,不过是两种不同的金属运动显现的媒介?洪堡下决心要弄个明白。

他脱掉衬衣,趴在床上,命令仆人将两块放血用的胶布贴在他的背上。仆人照做了,于是,洪堡的背突起了两块。现在,用刀割开突起的地方!仆人迟疑不前,洪堡不得不大声重喊一遍。仆人拿起解剖刀:刀片锋利无比,切割时人体几乎感觉不到疼痛,鲜血滴在了地上。洪堡下令,把锌片插到一侧的伤口里。

仆人说自己身体不太舒服,可不可以休息一下。

洪堡求他别装糊涂。当一块银片插进另一侧的伤口时,他的背部肌肉感受到如被开水烫伤时的剧痛,一直蔓延到头部。他用颤抖的手记录:斜方肌 、后枕骨、胸椎骨突刺位置。毫无疑问,这是电流在起作用。再用一次银片!他操作了四次,每次间隔相等,然后,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褪色。

醒来时,他看到仆人瘫坐在地板上,面色发白、满手是血。

再来,洪堡说。在些许恐惧中,他清楚地意识到,他体内的某样东西,正在享受这种快感。现在轮到青蛙了!

不,仆人说。

洪堡问他是不是想重新找工作了。

仆人把四只小心清洗过的死青蛙放在洪堡鲜血淋漓的背脊上。这样就行了吧,他说,他们总还是信上帝的。

洪堡完全无视他的话,再次下令:用银片!电击如期而至。每一次电击时,他都能从镜子里看到那些青蛙的尸体在跳动,就像还活着一样。他口中咬了一块坐垫,衬布都被泪水浸湿了。仆人神经兮兮地傻笑着,洪堡想要提笔记录,但双手乏力,于是他用尽全力站起身来。伤口处流出两道带有腐蚀性的液体,让他的皮肤开始发炎。洪堡试着用玻璃试管接一点液体进行分析,但他的肩膀已经肿大得让他没有办法转身。于是,他望向了仆人。

仆人摇摇头。

好吧,洪堡说,那你赶紧去找医生吧—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他抹了把脸,停了片刻,终于又能握起笔写下最关键的记录了。电荷正在移动,他感觉到了:电流既不来自他的身体,也不来自青蛙,而是来自不同金属中化学物质的互斥。

跟医生解释这里发生的一切,并不容易。仆人一周后就辞职了。那两道伤疤留了下来。而那篇关于活体肌肉纤维导电性的论文,为洪堡奠定了学术界的声誉。

他是不是疯了?哥哥从耶拿写信来问,说他真该好好想想,人类对自己的身体也负有道义责任,它并不比其他东西劣等;还郑重邀请他去他那里,席勒想认识他。

你误解我了,洪堡回信道,我发现人类的身体,早已为受苦做好了准备,但是对疼痛的恐惧让许多知识溜走了。谁决心拥抱疼痛,谁就可以掌握他原先所不能……他将羽毛笔放到一边,揉了揉肩膀,把写了一半的信纸揉成了团。你我的兄弟之情,他又从头写起,为什么让我觉得真正难解的谜团是这种感情呢?我们彼此独立又不可分割,你是我不该是的样子,而我,也是你不能成为的样子。即使我们确实是存在于这世间的两个彼此独立的个体—但是,无论你我是否愿意,我们也永远都比其他任何人紧密。容我猜度—我们的伟大终将消逝,我们所成就的事业终会渺若尘沙,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到了那时候,你我那原本彼此竞争相互较量的兄弟名号,是否又会重新融为一体,再通通消散?他停笔踌躇,然后将信纸撕得粉碎。

为了调查弗莱贝格矿坑中的植物,他改良了矿灯:以燃气为燃料,即使在没有空气的地方,也能够照明。而这玩意儿,险些要了他的命。那次,他深入一个尚未探查过的小溶洞,放下矿灯不过几分钟就失去了意识。他看见了热带的攀缘植物,那些植物又化作了女人的身体,于是他大喊着醒了过来。一个名叫安德烈·德里奥 的西班牙人—他在弗莱贝格矿业学院里求学的伙伴—发现并救了他。因为备感羞愧,他几乎没有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道谢的话。

他努力研究了一个月,终于改良出一种新型的呼吸装置:从一只气袋上牵出两根管子连接到呼吸面罩上。他把这套装置绑在身上,又爬进矿坑,面无表情地忍受着逐渐袭来的幻觉。直到双膝变得软绵绵,昏眩感把矿灯里的烛火放大成火炬时,他才打开呼吸装置的阀门,愤怒地看着那些女人的胴体变回植物,而植物又化为虚无。他在这阴冷的黑暗里又待了几个小时。当他回到阳光下时,昆特的信正等着他。这是封召唤信,要他迅速回到母亲临终的卧床前。

一得知这个消息,他便骑上了所能找到的最快的马匹。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大衣在风中飘摇,他从马鞍上跌落两次,摔倒在泥泞肮脏的驿道上。他胡子拉碴、遍身污垢地闯进母亲的房间。他显然知道面对这种场景,什么样子才最为得体。看着似乎已经喘不上气的他,昆特赞许地点点头。他们一起坐在她的床边,看着她:看疼痛怎样将她的面孔变得陌生。她已经油尽灯枯,双颊深陷、下巴凸出、鼻子突兀地歪向一旁,放血疗法几乎都要把她给榨干了。洪堡握住她的手,从下午一直到傍晚时分,洪堡始终握着她的手,其间一位仆人送来哥哥的信,说他此刻在魏玛,有急事不能前来,实在抱歉。夜晚降临,母亲蜷成一团,凄厉地哀号。安眠药没有用,继续放血也不能令她安宁。洪堡不能理解她此刻的行为怎么会如此不成体统。到了半夜,她已经在放肆地大叫。那声音仿佛是从她蜷曲的身体里直接钻出来的似的—好像她正在体验性高潮的欢愉。他闭上眼睛等着。整整两个小时之后,她才安静下来。天蒙蒙亮时,她开始胡言乱语。上午的太阳爬起来,她睁开了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说他应该好好坐直,这么懒洋洋的不成体统。说完脑袋一歪,双眼瞬间变成了玻璃。他见到了生命中的第一个死人。

昆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说,没有人知道这个家族对他而言,究竟占据着怎样的位置。

不,好像有人正在暗示洪堡一样,他说他知道,也绝不会忘记。

昆特叹息了一声,心情复杂。他明白,自己仍可以拿那份薪酬,继续做他的管家。

那天下午,仆人们看见洪堡在宅邸外面四处走动:他爬上小山丘,走近池塘,他大张着嘴巴抬首望天,像个彻彻底底的傻瓜。仆人们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他们交头接耳,说他肯定受到了惊吓,发了失心疯。实际上,他从没有那样幸福快乐过。

一个星期后,他递交了辞呈。矿业部长不能理解:年纪轻轻就坐了如此高的职位,前途不可限量!为什么要辞职呢?

因为这一切都微不足道,洪堡回答。个子不高的他,背挺得笔直,双眼放光,肩膀微耷下来,就这样站在上司的办公桌前说,因为他现在终于解脱了。

他先去了趟魏玛。在那儿,哥哥将维兰德 、赫尔德 和歌德介绍给他。歌德视他为同一阵线的盟友,隆重欢迎—伟大的维尔纳教授所教的每一个学生,都被他视为朋友。

他要去新世界旅行,洪堡说,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这件事。没有人能阻拦他,他也不指望能活着回来。

歌德把他拖到一边,带他穿过用不同颜色粉刷的房间,走到一扇高窗前。确实,这将是一场伟大的冒险,他说,可万事之首还是去研究火山,以支援水成论。地底下根本就没有火焰。大自然的核心,不会是滚烫沸腾的熔岩。只有堕落了的灵魂,才会陷入这种可恶的想法中。

洪堡许诺,自己会去探查火山。

歌德双手背在身后对他说,他永远都不该忘记,自己来自何处。

洪堡说他不懂。

仔细想想,是谁派你去的。歌德用手指了一下那些彩色的房间,那些罗马雕像的石膏复制品,还有在沙龙里低声交谈着的男人们。洪堡的哥哥在论述无韵诗的优点,维兰德正认真点头,沙发上坐着的席勒在偷偷打哈欠。他是从他们中出去的,歌德对洪堡说,从这里走的,即使是在大海上,他也依然是他们的使者。

洪堡继续他的旅程,前往萨尔茨堡,在那里他投掷重金,开办了一家测量仪表工厂,这是前所未见的,他为自己定制了两台气压计,用来测量气压;一台传高仪,用来检测水的沸点;一个测量陆地的经纬仪;一个配备有模拟地平线的反光六分仪;一个可折叠的口袋六分仪;一台磁倾仪,用来测量地磁强度;一个毛发湿度计 ;一根测量空气中氧气比重的量气管;一只用来储存电荷的莱顿瓶 和一台测量天空蓝度的天蓝仪。此外,还有两部价值连城的钟,是最近才在巴黎完工的新品—这两部钟不再需要指针,而是通过内部那些规律运动的发条来读秒。如果保养得当,它们所显示的巴黎时间不会出现丝毫误差。正是这两部钟,让他们在测量地平线上方太阳的高度之后,可以对照表格查实当地的经度。

洪堡在萨尔茨堡操作实践了一年。他测量了那里的每一座山丘,记录下每一天的气压,绘制磁场线,检视空气、水体、大地和天空的颜色。他练习拆卸、组装每台仪器,直到在单腿站立、大雨滂沱时,或者在满是苍蝇的牛群正中,都能够闭着眼睛拆装组合。当地人视他为疯子。他知道,就连这件事他也得习惯。有一次,他把胳膊反绑在背后整整一周,来建立自己与疼痛和不适之间的信任。制服碍手碍脚,他找人量身定制了一套衣服,晚上睡觉时也不脱。全部要领就是,永远都要勇于尝试,永远不要放弃。他对房东肖贝尔夫人这样说,同时请她再给自己一杯泛着绿光的乳清—他对那玩意儿深恶痛绝。

那之后,他才动身前往巴黎。他的哥哥目前没有工作,专心用一套他自己发明的严格的教育方法,来培养他那些懵懂的孩子们。他的嫂嫂受不了他。他行事怪异,她说,看起来像犯了某种疯病,好像是被严重扭曲后的漫画形象。

他的哥哥说他不能说她说得完全不对,他是要为弟弟的蠢行负全责,而且这样不容易,他不仅是哥哥,还是弟弟的保护人。

洪堡进入巴黎的大学教授有关人类神经导电性的课程。当人们冒着雾般的小雨,在城郊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草坪上,测量连接巴黎和北极的最后一段经线长度时,他也在场。完成测量之后,人们纷纷摘下帽子,击掌相庆。这段长度的千万分之一,将被铸成金属,成为未来一切长度测量的单位。他们打算称这个单位为“米”。测量,总是让洪堡兴高采烈。而这次,他简直欣喜若狂,亢奋得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

他四处打探有关冒险的消息。那个有名的布里斯托尔爵士想去埃及,可惜很快就被当成间谍,关进了监狱。洪堡收到消息,法国督政府 打算让伟大的布干维尔 率领一支考察队,前往太平洋,可布干维尔跟块岩石一样老,双耳失聪,正坐在安乐椅里喃喃自语,挥举着手,不知正在指挥谁。洪堡向他行礼致意,他回以主教祝福礼,然后摆手让他离开。督政府任命指挥官博丹接替布干维尔的职位。博丹十分友好地欢迎洪堡加入,承诺有关冒险的一切事宜。不久,博丹连同政府交给他的全部探险资金一道消失了。

一天晚上,有个年轻人坐在洪堡门前的台阶上,手拿银质酒壶喝着烈酒。洪堡出门时没看见他,不小心踩了他的手,他立即大声叫骂起来,样子可怖。洪堡向他道歉后,两人便攀谈起来。这个年轻人叫埃梅·邦普兰 ,原本要和博丹一道去探险。他二十五岁,身材高大,衣着打扮多少有些落魄。脸上有出过天花后的疤痕,缺失的门牙在嘴中留下一个空洞。两个人沉默对视,很多年之后,他们仍说不清楚,是否当时彼此之间存在着某种隐隐约约的暗示或者征兆,令他们认定,对方比其他任何一个人都更重要些,又或者这只是在回首往事的时候才会有的感觉。

邦普兰说他来自拉罗谢尔 ,那里的天空低矮乏味,就好比身处囚房,令人难以忍受。他每天都想离开。后来,他成为一名军医,但学历却不被承认。于是他重读大学,获得了植物学学位—他热爱热带植物。现在,他对未来毫无头绪。若要他重回拉罗谢尔,他宁愿去死!

洪堡问,他可不可以紧紧拥抱他?

不!邦普兰惊恐地回答。

洪堡解释说,他们有相似的背景、相同的计划,如果通力合作,谁能阻止得了他们?他向邦普兰伸出手。

邦普兰说他不明白。

他们可以同行,洪堡进一步解释道,他需要一名旅伴,也不缺钱。

邦普兰认真打量了他一番,旋紧了酒壶。

他们俩都年轻,洪堡说,都有坚定的意志,一起合作一定能成大事。他难道没有这种感觉吗?

邦普兰可没有,但洪堡的热情打动了他。对别人伸出的手视若无睹是不礼貌的。他也伸出手去,却不得不忍住剧痛以免叫出声来:洪堡手上的力道真大,与他瘦弱矮小的相貌,完全不相称。

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洪堡应道,起程,去西班牙!

不久之后,兄弟俩像两个君主一样告别。行告别吻时,嫂嫂的发梢轻拂过洪堡的脸颊,洪堡有些难为情。他问,他们还会相见吗?

肯定会的,哥哥说,在这个世界,或者另一个世界,以凡胎肉身,或者以通透的灵魂相见。

洪堡和邦普兰跨上马背就出发了。邦普兰惊讶地发现,他的这位伙伴,直到哥嫂的身影从视野里彻底消失,都没有回转身去看他们一眼。

洪堡测量了去往西班牙途中的每一座山丘。他爬上每一处峰顶,敲下每一块岩壁上的石头做样本,戴着特制的氧气面罩拜访每一个洞窟—一直探到最深处为止。当他使用六分仪的目镜确定太阳的位置时,当地居民误认为他们是崇拜天体的异教徒,纷纷用石头砸他们,他们只得跳上马背、落荒逃走。头两次,他们顺利逃脱、安然无恙,第三次邦普兰受了重伤,皮开肉绽。

邦普兰无法理解。有这个必要吗?他问洪堡,他们只是途经这里而已,目的地是马德里呐!一路骑马疾行,可比现在这样快多了。

洪堡沉默了一会儿,说很抱歉,那样不行。看到一座山丘,却不知道它的高度,这简直是对理性的侮辱,会让他寝食难安。如果无法确切地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他,根本无法向前挪动一步。不管是多小的谜团,他都不可能置之不理。

自那以后,他们选择了昼伏夜行,以便不受干扰地进行测量。必须把地图上的坐标测定得比现有的数据更为精确,洪堡对邦普兰说,西班牙地图太不准确了,人们当然想清楚地知道,他们正骑向哪里。

骑向哪里,这其实一清二楚,邦普兰冲他喊道,路就在那儿,直直通向马德里。哪儿还需要什么其他信息!

和路无关,洪堡应道,这是个原则问题。

首都马德里附近的日光,呈现出银子般的色泽。继续向前,树木渐渐消失了。西班牙的中心地带,并不是盆地,洪堡解释道,地理学家们一错再错:它实际更接近高原地形,曾是上古汪洋中的岛屿。

显而易见,邦普兰拿起酒壶灌了一口,就是岛屿。

在马德里,掌实权的是大臣曼努埃尔·德乌尔基霍。每个人都知道,他和王后同床共寝。国王毫无权力,他的孩子们蔑视他,全国上下都以他为笑柄。一切事情都由乌尔基霍决定,西班牙殖民地从不允许外国人进入,没有一次例外。为求门路,洪堡拜访了普鲁士、比利时、荷兰和法国的大使们。夜间,他还努力学习西班牙语。

邦普兰问他是否从不睡觉。

能免则免,洪堡答道。

一个月后,他成功得到一次机会:在阿兰胡埃斯市的宫殿里受乌尔基霍大臣的接见。大臣臃肿肥胖、紧张又不安。由于语言上的误会,或许也由于他曾听说过帕拉塞尔斯 ,他误认为洪堡是一名来自日耳曼的医生,并向他咨询春药的配方。

什么?

大臣将他带到石造大厅的一个阴暗角落,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压低声音说,一切和享乐无关。他控制王国的力量,来自控制王后的力量。王后已不是清纯羞涩的少女了,而他也不再是个精壮小伙子了。

洪堡望向窗外,眼神飘忽。午时白亮的日光洒在结构并不对称的宅邸园林里。一座摩尔式的喷泉,支撑起一道发光的水柱。

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解决,乌尔基霍说,宗教法庭仍旧势力强盛,废除奴隶制度也任重道远,到处都是搬弄是非的小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挺立多久,是最真实的那种“挺立”,然后他问他表达得够清楚了吗。

洪堡攥着拳头,缓步走到乌尔基霍的办公桌前。待羽毛笔饱蘸了墨水,他提笔写下秘方:亚马孙盆地的金鸡纳树皮,罂粟萃取液,西伯利亚热带草原苔藓,加入《马可·波罗游记》中记载的传奇狂花一并熬制煎煮。取第三煎的药汤,缓饮慢用,隔天一服。集齐所有用料,可能历经数年。一番迟疑之后,他把处方交给了乌尔基霍。

外国人此前从未得到过这类许可。而男爵洪堡和他的助手被给予一切形式的支持。食宿随意,招待妥帖,可以自由出入感兴趣的地方,尽情取用王座支配下的船只。

现在,洪堡说,唯一要做的,就是想办法穿越英国人的辖地。

邦普兰问他为什么想要请个助手。

不知道啊,洪堡随口答道,可能就是个错误。

及时改正好吗?

不好,洪堡说,手上的两张公文简直就是天赐的礼物。没什么好多想的,有了它们就能够顺利出发了。

他们乘坐首批出海的巡航舰,从拉科鲁尼亚 出发,前往热带。强劲的海风自西吹来,海浪汹涌,波涛澎湃。洪堡坐在甲板上的一把折叠椅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运气真好,他在日记里这样写,还好自己从来都不晕船。可刚刚放下笔,他就吐了个七荤八素。这是个意志问题!洪堡躬身趴在护栏上,全神贯注地奋笔疾书,偶尔停笔片刻。他写出发时的感受,写海上入夜的奇景,以及在夜色中逐渐消失的海岸灯光,写了整整三页纸。第二天早上,他站在船长身边观察他如何导航。然后,他拿出六分仪。中午时分他开始连连摇头。大概下午四点的时候,他放下仪器,质问船长为何他的导航如此不精确。

都这样干了三十年了,船长说。

向您致以万分的敬意,洪堡应道,真令人惊讶。

航海不是数学研究,船长说,是为了在海上航行,只要沿着大致正确的纬度线前行,总会到达目的地的。

如果准确性对一个人来说根本无关紧要,那这人怎么可能活得下去?洪堡如此反问。与晕船的斗争让他变得有些急躁了。

这样活得更好,船长说,这是艘自由船,公文什么的没有用。如果有人觉得不舒服可以随时上岸。

快到特内里费岛 时,他们看到了一只海怪。海怪贴着海平面前行,身体几乎是透明的,像条盘绕两圈的巨蛇浮出水面。在望远镜里,它宝石般的眼睛清晰可辨,正望向他们,嘴边还悬着胡须般的触须。海怪不过浮出水面几秒钟,每个人就都觉得那只是一场幻觉。大概是水蒸气吧,洪堡说,又或者是船上的伙食不好造成的。他决定,还是不要记下来为妙。

为了补给物资,船只驶入特内里费岛,停锚两天。才刚进港,他们便被一群妓女团团围住,她们浅笑低眉,上下其手。邦普兰想跟着其中一个女人走,却被洪堡吼住,要他正常点儿。有个女人悄悄走到洪堡身后,滑溜溜的胳膊,如蛇一般缠住了他的脖子,一头长发披散在他肩头。洪堡想要挣脱,却被她的一侧耳环卡住了燕尾服的衬边。妓女们全笑了,洪堡立在那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样子尴尬极了。最后,她笑着跳了回去。邦普兰原本也在一旁偷笑,看到洪堡瞪他,马上恢复了严肃。

那儿应该是座火山,洪堡的声音发颤,时间很紧了,没理由拖延!

他们雇了两个向导向山上爬去。栗树林后面是蕨类植被,接着是平坦的沙地,那里长满了染料木属的植物。洪堡使用帕斯卡的方法—通过测量大气压力得知了当时的海拔。夜里他们栖身一处尚有冰雪覆盖的山洞,冻得快僵住了,只得躺在洞口的遮蔽物旁。小小的月亮被冻结在天空的高处。时不时地,有蝙蝠掠过头顶。山峰的影子,清晰地映在他们下方的云海里。

整个特内里费岛,洪堡像是在给向导们做解说,就是一座孤零零地从大海中升起来的高山,你们难道都不感兴趣吗?

实话说吧,一名向导说,不太感兴趣。

第二天早上,他们发现这两个向导居然不认识路。洪堡问他们是不是从没爬到过这么高的位置。

没有,其中一名向导说,来这里做什么?

山顶乱石嶙峋,几乎无处下脚;每踩空一脚,就会有剥落的碎石坠落山崖。一个向导不小心失去了平衡,将贮水瓶摔了个粉碎。登顶时,一行人口干舌燥,手上的伤口渗着血滴。这是座已沉寂了好几百年的火山,洞口由凝结的熔岩覆盖。自山顶远眺,视线远及帕尔马群岛、戈梅拉岛,还能看到兰萨罗特岛上云雾环绕的山峰。在洪堡用气压计和六分仪测量所处山峰的高度时,两个向导怨恨地蹲在山岩上,邦普兰则一动不动,凝望着远方。

日近黄昏,渴得半死的他们到达劳罗塔瓦镇 。在镇上的花园里,神志恍惚的洪堡第一次看到了来自新世界的植物,还见到一只歇在棕榈树上晒太阳的毛蜘蛛,他在惊吓之余满怀幸福。接着,他第一次见到了龙血树。

他转身想找邦普兰,可他不知道去哪里了。那棵树高耸入云,树龄得有好几千年。这棵树,早在西班牙征服者到达,甚至岛屿原住民居住之前,就已经长在这里了。这棵树,在基督、佛陀、柏拉图和帖木儿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洪堡听了听他怀表的声音。这块表嘀嗒作响,承载着时间,这棵树则在抵抗时间。它身处悬崖之上,盘根错节。洪堡摸了摸它沧桑的树干。树梢高处,张开的树枝彼此交叠,数百只禽鸟的鸣唱于此间回响。他温柔地抚摸那棵树的树皮。死亡不可回避,所有人类、所有动物都在劫难逃,只有它还没有死。洪堡将脸颊贴在那段木头上,又突然退回来,受了惊吓般地四处张望,想知道是否有人瞧见了他的这副模样。没有人,他快速抹去泪水,寻找起邦普兰来。

那个法国人吗?港口的渔夫指了指一间木屋。

洪堡推开门,看到邦普兰光着脊背,压在一个赤身裸体的棕色皮肤的女人身上。他关上门,快步回船。听到邦普兰在身后飞奔的脚步声时,也没有停步;当衬衫搭在肩膀上、裤子挂在胳膊上的邦普兰,上气不接下气地请求原谅时,他也没有放缓速度。

这样的事再发生一次,洪堡说,合作就自动结束。

行行好吧,邦普兰一边跑,一边把衬衫套在身上,气喘吁吁地说,有时会忍不住啊,这很难理解吗?洪堡,你不也是个男人吗!

洪堡要他想想自己的未婚妻。

他没有呀,邦普兰一边说一边提上裤子,他可是个单身汉!

人不是动物,洪堡说。

有时也是,邦普兰应道。

洪堡问他是不是从没读过康德。

法国人不读其他国家的人写的东西。

他不想谈论这个了,洪堡说,再这样一次,他们就分道扬镳!能接受吗?

上帝啊!邦普兰如此反应。

能接受吗?

邦普兰咕哝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把裤带系好。

几天以后,船驶过了北回归线。洪堡放下手中的一条鱼—他刚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卸掉了这条鱼的鱼鳔。抬头看着南十字星的亮点。新半球的星象,地图册里只记录了一部分,而这里是大地和天空的另外一半。

他们意外闯入软体动物群:红水母群的逆流如此强劲,竟使得船身缓缓向后移动。邦普兰钓起了两只水母。感觉很怪异,他说,不知道为什么,但肯定有些不对劲。

第二天一早,热病爆发了。甲板下面的味道难闻透顶,夜间病人的哀号此起彼伏,就连船舱外的空气里,都流动着呕吐物的味道。船医没有奎宁:那不过是新玩意儿,放血疗法可是经过实践验证的,有效得多!于是,来自巴塞罗那的一个年轻船员,在第三次治疗时因失血过多而死。另一名船员出现了幻觉,想要展翅飞翔,上下挥动了两次手臂之后,就失足摔下了大船,如果不是人们迅速放下一条救生艇将他捞起,就被淹死了。邦普兰卧在舱房里,喝着烫乎乎的朗姆酒养病,而此时,洪堡正在显微镜下肢解那两只软体动物,每十五分钟确认一次气压、天空蓝度还有水温,每三十分钟放一次铅锤,把所有结果都写到一本厚厚的航海日志里。他向呼吸不畅的邦普兰解释道,不允许有任何的软弱,努力工作会很有帮助。记录数据可以驱逐混乱,其中也包括热病引发的混乱。

邦普兰问他,难道他就没有哪怕一点点航海病的症状?

他不知道,他说,他决定置之不理—这样一来,就感觉不到任何的症状了。当然,有时,他还必须去呕吐。不过,这种情况基本上不会令他在意。

到了晚上,他们不得不把第二个死者抛下海。

这会令他人不安,洪堡对船长说,热病不应该成为他冒险之旅的威胁。他已经决定,不再随船前往阿尔普尔科 ,他将在四日后下船。

船长问他是否是个游泳好手。

没那必要,洪堡说,三天后的早上六点,就可以看到岛群了。再过一天便能靠岸。他已经测算出来了。

船长又问他是不是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拿来解剖了。

洪堡皱着眉头反问船长是在拿他开玩笑吗。

怎么可能?不过,理论和实践之间存在鸿沟,不能不提醒你注意。测算本身当然值得尊重,但这可不是什么家庭作业,这是真实的大海。没有人能够预言洋流和风向,更不可能如此准确地预见陆地的出现!

第三天一早,晨雾之中慢慢浮现出海岸的轮廓。

特立尼达 ,洪堡平静地说。

怎么可能。船长指了指航海图。

航海图不准,洪堡说,旧大陆和新大陆之间的距离,很显然,是被估算错了。根本就没有人科学地测过洋流。如果我估算得没错,明天早上,我将换乘小船,前往特拉菲尔玛

在一条大河的入海口,他们下了船。河流狂暴地奔涌,大海反而浪花徐徐。在三个仆人往岸上搬他们装有设备的箱子时,洪堡穿着一套普鲁士官员制服向船长行礼道别;那身衣服穿在他身上无可挑剔。当他还坐在那艘负责把一行人渡往陆地的小船上时—那片土地,就在他们眼前晃来荡去—他就已经开始给哥哥写关于热带空气、和煦暖风、椰子树丛和火烈鸟群的事了:不知道这封信什么时候才能到达,但等着瞧,你会在报纸上看到我的消息。全世界都应该知道有他这个人。如果这世界对他漠不关心,那肯定就是他自己错得实在太离谱了。 A3jZVfHjYO8yl+r3MyhDl6jzDvXmhokYZwgrE2mn2JkAst5D9Qo3TAm7i+qWZyk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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