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月·鼎剑阁系列(共3册)
沧月 |
本书由上海读客授权掌阅科技电子版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 侵权必究 |
此去塞外,风沙三万里。
极目望去,尽是一片苍莽浑厚的黄,长沙绞风,卷舞直上。在沙漠的上空,平铺天际的云层缓缓移动,在起伏的沙漠上投下巨大的影子——天和地仿佛在亘古的静默中面面相觑,却如两个平行的时空,永无交界。
驼铃击响在沙风中,稀疏而拖沓。云层的巨大阴影给了烈日下行走的旅人喘息的机会,驼背上的客商们满面风沙,个个七歪八倒地靠在驼峰上,被大漠上蒸腾的热气烤得失去了活力。驼背上厚重的褡裢和箱笼,随着骆驼迟缓的脚步,一下下拍击着牲畜的背部。
驼铃悠远,黄沙舞风;古道漫漫,丝路绵长。
这支上百人的驼队从兰州出发,雇用了刀手和引导者出了玉门关一路西行,经过了丝绸之路上的一座座古城,准备在敦煌进行最后一次休整,然后再沿着河西走廊过去——穿过这片大漠,便是那些遥远的西域国家:大食、波斯、狮子国……到了大漠的另一端,这些褡裢、箱笼里的茶叶、丝绸等货物,便能卖出十倍的价钱。
领头骆驼上蹲着一个眼神如鹰的汉子,一直朝前望着,此刻忽地直起了身子,呸的一声吐出了满嘴的黄沙,兴奋地扯着嗓子大喊:“敦煌!敦煌到了!大家都给我加紧跟上,前头就是敦煌罗!”
敦煌?所有人的精神都一振,所有的牲畜都被催得小跑起来,驼铃声急促悦耳。
敦者,大也;煌者,盛也。自从丝绸之路开通后,每年无数的驼队和商旅从这条路上经过,阳关和玉门关成为中原通向西域的两个边塞“耳目”;而敦煌,便成了这片空莽苍黄大漠里、古道上最重要的一座古城,扼守着丝路的咽喉,也控制了西域和中原的命脉。
“敦煌城里,似乎很热闹啊!”旁边另一个年轻人同样盯着风沙看了半天,喃喃。
这个年轻人居然也能听到十多里开外的声音?带头的引导者叫老刀,是这条道上来往了十几年的老刀客,心里一震,便看了旁边人一眼。眼神精明而凌厉,只一眼就从头到脚打量完了这个年轻人:和队伍里的那些刀手不同,这个年轻人有着未经风沙磨砺的白皙的脸、文雅的谈吐和紧张地握着佩剑的手——是个第一次出活的刀手吧?年轻,清浅明亮,一眼看得到底,全不似这条道上来去惯了的刀头讨生活的大漠人。
驼队的刀手是从兰州出发时就雇用的,沿路一直衣不解带、刀不离手——如今中原的大胤经历了四王之乱后,国力已经衰微,无力维护西域贸易的稳定。吐蕃回纥更是时时作乱扰边,丝绸古道上盗贼、响马横行,来往的商队多有被洗劫一空的,因此,凡是要走这条道的商旅,便不得不花大价钱雇用刀手一路保镖。
“小子,你是第一次来敦煌吧?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一眼便打量完了对方,引导者大笑起来。
“怎么回事?”年轻人略显紧张地问,低声分辩,“我……我是敦煌人,不过好久没回来罢了。”
老刀不作声地点了点头,重新审视了一眼,却呸了一口,吐出说话间飞入嘴里的黄沙:“今日是敦煌城里大傩礼祭祀——城主一定又在处死魔教教徒了,难怪那么热闹。也真奇怪,看杀人也能那么起劲?”
年轻人诧异,脱口问:“怎么,敦煌也在灭明教?”
老刀却不在意地点点头:“是啊,帝都近日下令,要天下肃清魔教,敦煌自然也不例外。各处都在忙着逮人烧人呢,你难道不曾听说?”
明教源自波斯,原名摩尼教,传入西域后得到了回纥可汗的大力推崇,立稳了脚跟。然后又沿着丝路传入中原,在民间盛行开来,几十年内发展了教徒万千,赫然成了佛道等正教之后最大的外教。不仅如此,连中原的武林中都出现了明教的势力,和正派逐鹿江湖,被武林正派斥为“魔教”。
一年前,明教在中原的迅速扩张引起了朝廷和正派的注意,释道两派分别遣出长老入宫面圣,在御前力述魔教带来的种种危害。今年初,皇上终于听从了鼎剑侯的谏言,在病榻上下令普天之下灭除明教。
除了官府不遗余力地剿灭之外,江湖中的正派也结成了联盟,与明教展开了殊死搏斗。三个月前,七大门派围攻黑木崖,中原明教教主萧云鹤力战而死,其余教众脱围而出,奔赴江浙福州等地,星散流离,一时群龙无首。
“自然听说了……”年轻人脸色忽地黯淡下去,似有些不忍,喃喃,“长安已经处斩了六批明教教徒,到处都在焚烧典籍。没想到敦煌这里也在搜捕……回纥可汗不是立明教为国教了吗?以回纥在西域的势力,我以为这边总会好一些。”
“你是从帝都来的?”老刀第一次惊讶起来,发现自己看走了眼。
“嗯。”年轻人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看着万重黄沙背后的东方,“从长安来。”
虽然话只有这么短短一句,精干的引导者却从年轻人的眉宇间捕捉到了一掠而过的茫然和忧郁——似乎遥远的东方帝都腾起了一片黑云,瞬间遮住了年轻人的眼睛。老刀眉梢一抬,眼里冷光闪了闪——这个年轻人的牙齿,居然是洁白的!在这么大的风沙里行走,迎着风开口说话,吐纳之间居然没有吸入一粒飞沙?
老刀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从兰州出发的时候怎么没有好好盘点?驼队里居然还混入了这么一个不知来历的危险的人……幸亏快到敦煌了,也不怕再出什么乱子。
“回纥可汗不是立明教为国教了吗?吐蕃和于阗据说信明教者也甚多,西域天高皇帝远,一向各种教派并存,为何敦煌还如此搜捕明教?”驼队离敦煌越发进了,看得见高大的城墙马面和土黄色的烽火台,那个年轻人忍不住再度发问。
“是读过书的人吧?天下大事倒是知道得不少。”老刀眼里再度有了讥诮之意,“可你当真不知道敦煌为何如此对魔教赶尽杀绝吗?”
“为何?”年轻人诧然地反问。
老刀在驼峰中间舒舒服服地靠着,冷锐的眼睛眯了起来,看着风沙中慢慢显露出来的敦煌古城,干裂的嘴唇里吐出低低一句话:“因为公子舒夜。”
“安西节度使?敦煌城主高舒夜?”年轻人脱口低呼,眼神不易觉察地一变。
“呵呵,什么节度使、敦煌城主……只有来往客商才这样称呼他。”老刀微微摇了摇头,眼睛却看着黄土高墙背后鼎盛的人烟,“敦煌这一带的百姓、他门下的三千门客、十万神武军,都还是习惯叫他公子舒夜。”
“公子舒夜……”年轻人喃喃重复了一句,忽地低头不语。
“是啊。”老刀干裂的脸在风沙中微笑起来,露出满是沙子的黄牙,“他是老城主原配夫人的独子,也是敦煌高氏的嫡长子。三岁的时候,城主原配夫人早逝,老城主继娶了瑶华夫人,但依然极其疼爱这个娃儿。敦煌来往多有奇人异士,老城主便悉心拜访,为儿子请了各种各样的高人,教授诗书曲艺、文武骑射。”
顿了顿,老刀又道:“公子舒夜非常聪明,学得很快,据说他三岁的时候便能背三百诗词,五岁的时候通晓六个国家的语言,十岁的时候便已经能在父亲外出时代理敦煌城主的事务,接见各路各国的商队。嘿,真是神童啊!”
年轻人沉默着,随着老刀的叙述眼神阴晴不定。
“可是到了十三岁的时候,公子舒夜一夕之间就失踪了。”老刀叹了口气,“整整五年啊,死活都不知道……谁都以为公子是不会回来了。老城主最后拗不过瑶华夫人,立了十岁的幼子连城为新世子——偏偏那时候,公子舒夜忽然回来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老刀沉默了一下:十年前那时候,他正好也在城中,依然记得公子奔入敦煌时的样子:从急奔的快马上滚落在地,胸口上有一个可怕的伤口!他是昏迷着被人绑在马背上,然后任马狂奔入城的。那时候没有人认出这个衣衫褴褛、满身是血的少年就是世子——公子失踪的时候,还只是十三岁的孩子,而归来的却是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男子。
老刀想起当年世子生还时全敦煌的喜悦和感慨。“可公子回来后就有点变了:以前他可是个活泼聪明的娃儿,回来后却变得喜怒无常起来,有时候阴枭反复得有点吓人——老城主原本想要重新立他为敦煌世子,可瑶华夫人极力反对。于是事情就耽搁了下来。”
说到这里,老刀看着越来越近的敦煌城,忽然沉默下去:“后来的事……唉,不知怎么说才好。瑶华夫人忽发急病死了,竟比老城主还早去世了几日。公子舒夜以嫡长子身份继承了城主的位置,然后立刻把亲弟弟送去了长安,做了质子。他奶奶的,也真是狠啊!”
敦煌位于丝路要冲,东控中原、西连各国,因此大胤王朝对此丝路重镇极为重视。历代城主在继任之时,为了表示对朝廷的忠心,都要送一个最亲的人去帝都做人质。
年轻人沉默地听着老刀的话,然而听着这样的叙述,表情也慢慢起了微妙的变化。
“瑶华夫人死得古怪,可谁都不敢说什么,连夫人的贴身丫鬟绿姬也被关了起来。”老刀摇着头,叹息,“真不知道公子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狠毒!我想啊,他一定是在魔教手里吃了大苦头,所以性格都变了。这几年来凡是想穿过敦煌去中原传教的,统统在傩礼祭祀中被处斩。下手那个狠啊……眉头都不皱一下。”
“公子舒夜。”仿佛没有在听老刀的唠唠叨叨,年轻人只是低头重复了一遍。
“不过那些魔教的教徒也真是不怕死。一批批地被处死,依然一批批地涌进来!乔装的、改扮的,混在客商里,试图穿过敦煌往东,到中原去弘扬他们的明尊教意,为此连命都不要了。”老刀抽了抽鼻子,皱眉,“这些日子,帝都下了旨意要剿灭魔教,江湖的名门正派又逼得紧。中原那边一吃紧,波斯总坛那边来的教徒便更多,看来公子有的忙了。”
“公子舒夜!”年轻人似是没听半句,忽地低喝了一声,吓了老刀一大跳。
“公子舒夜!”年轻人对着风沙怒吼,手腕一翻,刀光掠起,一刀斫在了风里,刀气凛冽逼得人睁不开眼睛,“公子舒夜!”
风沙呼啸,周围的几个客商本来没有听到引导者和年轻人说什么,但此刻齐齐都被蓦然爆发出的怒喝惊动,回过头,看着漫天黄沙里年轻人迎风一刀刀斩落,厉声叫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这个名字斩在风中,斩成碎片。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老刀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年轻人刀斩沙风时,半空中依稀有白色的影子掠过,急速消失在城头。隔着大漠沙风,似乎有另外一支队伍,在不远开外和他们一起到达了敦煌!
仿佛有什么感应,在城外沙风中斩碎这个名字时,白玉面具后的眼睛动了一下。
深碧色的眼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落下了一颗石子,旋即平静无波。
“有人来了吗?是谁?……是他?还是她?”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假面背后的唇中滑落,喃喃,“墨香,你小子算得真准啊。果然时候一到,他们都来了。”
此时是大胤景帝十八年十月,正当北方高原冷风南下的季节。半空时不时有狂风绞动,呼啸着带起千百道沙龙,卷舞在绿洲上方,吹得胡杨树簌簌作响。然而敦煌城里却是欢乐的海洋,万人空巷。所有百姓都会聚到了城中央的广场上,观看着隆重的大傩仪式——这样驱邪魔、送鬼疫的仪式是百年沿袭的传统,然而自从公子舒夜成为敦煌城主后,祭祀的内容便增加了一项:拿魔教教徒来血祭上天。
鼓角声轰然而起,歌吹之声震动云天,大傩仪式正式进入了尾声。五百戴着假面的侲子鱼贯而上,围着火堆,伴着乐伎高唱的《呼神名》列队起舞,象征向着四个方向将邪魔驱走。
白玉面具后的眼睛闪了一下,从胡榻上起身,张开了双臂,示意侍从加衣。
“公子,绿姬尚未到。”身后有侍从恭恭敬敬地禀告——虽然被幽禁着,可绿姬是敦煌城里最有名的女巫,傩礼上的龟、兆、易、式四种卜筮哪一样都缺不了她。然而公子舒夜只是挥了挥手,低声:“不管她了,另外找人代替。今日早点结束为好。”
“是!”一袭雪白的外袍被恭恭敬敬地加到了身上,轻如无物——那是猎自贵霜国最高雪峰中的巨熊之皮,是西来的商队进贡给城主的宝物。戴着白玉面具和黑豹紫金冠的敦煌城主刚起身穿上外袍,四围的百姓里轰然发出了欢呼,无数手臂举了起来:“公子舒夜!公子舒夜!公子舒夜!”
广场四周都是酒楼客栈,楼上的多为各处巨贾客商,抱着歌姬胡女取乐。此刻看到榻上之人站起,连忙搁了酒杯纷纷立起,拥到了窗边,对着敦煌城主深深弯腰行礼。
披着雪熊大氅、戴着白玉假面的城主长身立起,张开双臂对着四围百姓客商致意。
“公子舒夜!公子舒夜!公子舒夜!”欢呼声响彻了整个敦煌城,随着风沙被卷上九天。敦煌城中,无人不对这个铁腕城主敬畏有加。而公子舒夜生性放诞旷达,不拘形迹,每次大傩仪式的末尾,都要亲自扮演男巫的角色带领驱傩。和五百名侲子一样戴着假面、穿着熊皮大氅,将邪神恶鬼驱赶到东城门口,然后杀牲以血祭天。
“绿姬怎么还不来?一个被幽禁的女人还敢不听号令。”在城主汇入了那片人海时,侍从门客依然在焦急地低语,“公子也不言语,只怕要糟糕。”
喧嚷中,谁都没有注意有一袭绿衣匆匆穿过幽巷,悄然走过沸腾的人群,似是急着趁这个机会避开众人的视线,往城外赶去。
绿姬提着裙裾奔入人群,如一滴水融入了大海——难得遇上一次傩礼祭祀,她可以趁着机会逃出府邸来。必须要抓紧时间,因为……连城二公子,就要回来了。
一眼看去,在无数青色的侲子中,公子舒夜一袭白衣翩然起舞,如一只清拔的孤鹤。
登上了东城城头,五百名侲子各自散开,列成两队,主持仪式的太卜署令递上了一柄雪亮的弯刀。
刀一入手,白玉假面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满意的微笑。公子舒夜看了充任太卜署令的霍青雷一眼,微微点头——不愧是敦煌城的大将,选的这把刀是来自大马士革的名刀。刀如秋水,冷灰色的刀身上绵延着特殊的细碎花纹,中原称之为“镔铁”。因为至今未得其锻造方法,所以凡得之者均视若至宝。一入手,便知道是合手的好刀。
捕获的明教教徒已经被押上城头,一排跪倒在面前。祭典的气氛到了最高潮,所有人都在欢呼着,要杀死这些魔教教徒。那些衣衫褴褛的教徒看到公子抽刀注视,眼神冷酷,个个心知大劫转眼将至,反而不再哭号,由一位年长者带头盘膝坐下,抬手至胸口,结火焰状手印,对着西方默默低诵祈祷。
“生亦何欢?”带头的明教教徒须发苍白,方才开口说了一句,刀光一掠而过,头颅便滚落,嘴唇尚自开合。刀亮如水,不沾一丝血迹。持刀冷睨,看着这帮至死不悟的魔教教徒,白玉面具后的眼睛忽地充满了厌恶:这些人,难道真的以为为明尊而死,可以去往天国乐园吗?……那个“慈父”,居然搜罗来了这么多盲目无知的追随者!
“死亦何苦?”最年长的教徒死去,第二句随即由次于他的教徒念出,那个教徒嘴唇微微哆嗦,声音也有些颤抖,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看刀斩落,却始终不肯开口求饶——同样毫不迟疑。刀光掠过,一腔血溅出。
霍青雷令两名士兵抓起血淋淋的头颅,用力掷向城外,象征着邪魔被大傩仪式驱除了出去。血光向着东方泼去,划出两条弧线,城下民众大声欢呼,声震城外。城下刚要入关的驼队躲避不及,当先的几人脸上便沾上了血,所有客商脸上都一副战战兢兢的神色。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头领皆死,那群明教教徒干脆一起开口,大声诵出了最后两句,齐齐闭上眼睛,等待刀刃临头,“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邪魔妖孽,居然执迷不悟?”深碧色的眼睛陡然冷凝,面具后唇中吐出一句怒斥,一刀便斩了下去。
那一瞬间,忽然有闪电从城上腾起,照亮黄土夯就的城墙!
感觉到了极其凌厉的杀气激射而来,公子舒夜手腕一转,弯刀直立而起,“叮”的一声金铁交击,他只觉手腕微微一震——一支金色的箭落在城墙上,上面雕刻着火焰的形状,极其精美。身子微微一震,面具背后的眼睛只是一扫,忽然之间亮如冰雪!
“谁?”城上所有人悚然动容,回头看去。
西边的角楼里,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袭黄衫,看不清面目,一开口,却是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在猛烈的沙风中清晰传出,响彻全城:“大光明宫星圣女,致意敦煌城主公子舒夜座下——明尊度世,教民何罪?无辜屠戮,罪孽深重。屠刀不放,终必成魔!”
“魔教妖孽!”城上城下顿时一片轰然,百姓和客商看着角楼上那个人影,脸色恐惧。
“是明教‘五明子’中的长老妙水。”站在他身后的霍青雷忽地低声提醒,眼神凝重,“这个老婆子三个月前被公子击败,负伤遁去。如今竟然有胆子返回?——公子!可能她是回波斯总坛求援了,这次来的魔教高手恐怕不简单,须得小心。”
似乎没有听背后属下的提醒,在看到金色小箭射来的那一瞬间,公子舒夜的眼神霍然涣散开来,有些飘忽不定。他下意识地抬手按在胸口,仿佛那里有烈火燃起。
终于来了吗?在看到那一箭破空而来的刹那,白玉面具后的眼睛却有了笑容,仿佛在意料之中,又仿佛绝望和欢喜。
他脱口低唤:“沙曼华!”
他只是微微一震手腕,也不等那番话说完,便又一刀对着那群明教教徒斩落。“唰!”果然,又一道白光激射而来,抢在他斩落那个教徒人头之前点在刀刃上,震开。
那力道妙到毫巅——震开了他的刀,箭尖微微一偏,一个转折便射穿了那个教徒手上的铁镣。那个重新获得自由的明教教徒眼里露出惊喜的光,直跳起来,对着西方叩首便拜:“恭迎圣女!恭迎圣女西来!”
在他喊出那一句话的刹那,十道闪电腾起在敦煌城头,织成了密密的罗网!
公子舒夜连续出刀,斩向剩余的十位教徒,毫不间歇。而西边的角楼里,十道闪电同样裂空而至,宛如疾风。刀箭对击,迸射出了灿烂的光。十道电光后,最后一名教徒的镣铐也被打开了,剩余的十名明教教徒不顾一切地向着西方角楼奔逃开去。
一轮交手过后,公子舒夜却不急着追击那些逃走的明教教徒,只是站在城头上望着角楼方向,漠然转动手腕——轻轻一震,那把堪称天下利器的大马士革弯刀忽然片片碎裂。
十三箭,那是多么惊人的力量,足以击碎一切利器!她的箭术果然又长进了。激战初起的时候,那些拥上城头观看仪式的百姓便惊呼着四散开来,纷纷夺路奔逃,窄窄的城墙台阶容不得那么多人,便这样接二连三滚落下去。只有那五百名侲子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由霍青雷带着,丝毫不惊乱地等待着命令。
“摘掉面具!迎战!”霍青雷一声大喝,五百侲子忽地一起抬手,摘下仪式中佩戴的假面,除去了外头套着的宽松法衣——原来仪式里歌舞的五百侲子,均由敦煌神武军的精英战士充任!
所有面具都被扔到了地上,碎裂声此起彼伏,唯独公子舒夜脸上还戴着那个充男巫时佩戴的白玉面具。
刹那的寂静。公子舒夜忽然扔掉了手中碎裂的刀,在城上扬声大笑起来:“继续啊!还有吗?我知道你从来只带十三支箭——”声音未毕,白衣闪动,公子舒夜如同疾风般前冲,手指一剪,已经掐断了一名奔逃的教徒的咽喉,血如箭般射出,复大笑:“来啊,给我看看你的第十四支箭!沙曼华!”
一缕杀气应声激射而至,速度之快居然以他的目力都无法观测!
公子舒夜猛然一震,也不看来势,旋身而起,凭空一伸手,双指并拢——惊神指下,金铁立断。凭空起了一声裂帛,劲风应声被截断了,然而他手中却空空如也,只有一缕鲜血从割破的指间流下。
“无色之箭?”白玉面具后的眼睛终于微微一变,脱口惊呼。
角楼上的黄衫老妇妙水一直站在那里观战,此刻再度开口,声音开始有了杀气:“星圣女再次致意敦煌城主,请释我教民,令我教东去。各不相犯。”
“杀了我,就能从敦煌东去。”公子舒夜冷冷将手上血珠甩出,看着角楼,眼神渐渐变成了冰,挥手霍然下令,“除非将敦煌夷为平地,你们方能去流毒中原!否则,我见到一个魔教妖孽就烧死一个!”
随着城主的手势,霍青雷一声令下,五百战士刀剑出鞘,登时把那十几名奔逃的明教教徒又围到了中间。城头窄小,奔逃无路,只是一转眼那几个刚刚死里逃生的明教教徒又被包围,其中几个还颇懂一些武功,赤手夺了刀剑,便和军士厮杀起来。
公子举起了一只手,微微一屈手指。
“放箭!”霍青雷得令,一声断喝,指着西方角楼。城主的意思,是要将这个扑过来的妙水,连同她背后角楼里那个神秘的教主一起射杀——城头狭窄,回旋余地不大,而那个黄衫老妇身在半空,更无从闪避。公子一旦动了杀机,那当真是狠极绝极。
五百张劲弩张开,漆黑的利箭呼啸脱弦,射向那些夺路而逃的教徒。“唰!”就在那一刹那,角楼里忽然传出了呼啸声,似乎有什么利器破空而来!
所有军士骇然抬头看着半空——然而却什么也没有。只是凭空出现了奇景:犹如无形的刀剑劈落,半空黄沙纷纷退让开来,齐刷刷让出一条通路。仿佛有无形的力量突然迎面到来,向着角楼射去的漫天飞箭居然以人眼可见的速度,乍然缓了一缓!
“唰!”角楼里又传来一声呼啸,漫天的飞箭再度缓了一下,然后三度缓了一下。最后那些箭忽然间全都失了准头,相互撞击在了一起。
“连珠神弩?!”公子舒夜眼神大变,霍然挥手,厉声命令,“给我退回城下!”公子舒夜手腕一翻,便多了一柄晶莹剔透的长剑——那是他平日极少动用的佩剑——承影。看到此剑一出,终于知道此刻的危急,霍青雷厉声大喝,约束手下:“退回城下!退回城下!”
然而,已经晚了。
角楼里那道白光如同跳丸般在城头飞跃,呼啸声如密雨一般。待得白光跃近,众人才发现那居然是一头雪白的狮子!狮子上坐着一个美丽女子,头戴金叶饰的花冠,身穿白色长袍,领口和前襟有一条深色宽边,绣满了繁复的红色花朵——那是怒放的曼珠沙华。
果然不出公子舒夜所料,她背上的箭袋已经空了。白衣女子手持银弓,弓上却无箭,只是勾手空拉弓弦,不停做出发箭的姿势——只是姿势而已。然而奇异的是,她每一舒手,都仿佛有无形利箭从银弓上射出,半空的黄沙被利刃斩开般地退让!
军士射向角楼的几百支箭还在半空飞射,然而那个骑着白狮的女子迎面飞跃而来,舒臂弯弓,只是一瞬,便完成了千百个弯弓放箭的姿势,无形的“箭”登时充斥了整个天地。似乎是双箭对击,那几百支射出去的雕翎青铜箭转瞬如同麦秆一般纷纷折断,跌落在地。
无形的箭在射断了长箭后,去势尤自未歇,继续击向那些紧急撤退的士兵。人一排排倒下去,呼号。那些被无形之箭所伤的人,各自的伤势却迥然不同:有些胸口皮开肉绽,发出焦煳的气味;有些却是脸色苍白,如同结了一层冰。半空的黄沙凝聚成一束,黄龙一般绞动。
无形气劲过处,那些普通士兵根本看不见,也来不及躲,纷纷惊呼惨叫。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蓝色的光幕笼罩了城头。
公子舒夜霍然拔剑,一击迎风斩在虚空之中。白衣如同电光般穿行在飞沙里,手中利剑横封斜掠,尽往虚空里斩落。剑不过三尺,然而剑上发出的强烈剑气,却刹那间截断了半空纵横的无形之箭!剑尖和气劲对撞的刹那,光华四射,半空中的黄沙被猛烈地绞动,粒粒激射到了公子舒夜的白玉假面上。
“移形必杀箭?——好,好!弓上虽无箭,心中一箭可化万箭。”公子舒夜忽然放声大笑,神色复杂,“沙曼华,你终于练成了全套的无色之箭?难怪教王敢派你来敦煌!”
跳丸般的白光霍然凝定了,白狮足踏女墙,停在城上低低嘶吼。白狮上的女子手指勾起了银弓之弦,却停在了那里,湛蓝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似乎想看出白玉假面后的真容。半晌,终于迟疑着,开口询问:“你是谁?你似乎早就料到了我要来?还知道我的教名是沙曼华?……你又怎么知道无色之箭?”
“我是敦煌城主,”眼睛里有深深的冷笑,他收起了剑,定定看着那个女子,“不用想也知道教王会派你来:魔教在中原遭到朝野围剿,昔日盟友南疆拜月教袖手旁观,形势危急。而你们无法穿过敦煌去中原支援,连五明子都铩羽而归,总坛不得不派遣出三圣女了吧?”
顿了顿,公子舒夜继续冷笑:“而‘日月星’三圣女中,日圣女苏萨珊为波斯长公主,入教之时便发誓永远守护明教总坛;月圣女梅霓雅尚在回纥担任国教教母;那么这次来的,也只能是最年轻的星圣女沙曼华了。何况,三圣女中,也只有你在武学上造诣最高。”
白狮上的女子显然愣住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的事情,远多于你的想象。”公子舒夜微笑起来,冷然回答,“我知道初际、中际和后际里发生的一切。过去、现在和未来,都知道。”
“胡说,只有明尊才有如此力量。”沙曼华反驳,忽然微微诧异,“初际、中际和后际?咦,你也知道二宗三际,也懂我们明教的教义?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公子舒夜。”城头上的白衣公子再度回答,“敦煌城主公子舒夜。”
“公子舒夜……公子舒夜……我以前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白狮上的女子微微沉吟,忽然觉得额角一跳,脑子里隐约开始疼痛,“慈父派我东去中原,接替那儿死去的萧云鹤教主。他告诉我:敦煌城主是亵渎践踏明尊的恶人,而我,需用无色之箭将敦煌击破,东去中原,拯救那些被皇帝和正教围攻的教民。你为何非要与我明教为敌?”
“如果我不与你们魔教为敌,难道就放任你们东去流毒中原?让你们把更多的无辜孩子变成修罗场里的杀手,把更多无知的百姓变成子民?”公子舒夜长声大笑,眼里霍然有了极怒的意味,抬剑遥指城中火刑架上的焦尸,“魔教还要害多少人?我恨不得把所有魔教教徒放到火上烤!包括你那个‘慈父’!”
“恶徒!”沙曼华眉头一蹙,手中无形之箭激射而出。
箭气将公子舒夜脸上的白玉面具一裂为七,然而他却动也不动。在面具迸裂的一刹那,他碧色的眼睛直视着银弓的沙曼华,一瞬不瞬,仿佛想抓住女子脸上那一刻的每一个神色。
然而,在面具乍然裂开的刹那,星圣女却没有丝毫的表情,只有凝神运气时的专注神色。白狮继续嘶吼着在城头跳跃,狮子上的女子弯弓放箭,无数气劲凌厉地呼啸而来,将他包围。而那一瞬间他仿佛失了神,站在风暴的核心里,居然连剑都忘了拔。
“公子!”城下那么多人里只有霍青雷看得出无形箭气的厉害,脱口惊呼,“拔剑!”
箭势尚未及身,然而箭风似乎将身侧的酷热空气都凝固成冰,千百道利气直刺周身,然而远远凝望那个飞跃于城头发箭的女子身影,公子舒夜只觉霍然有一支冰箭洞穿了他的心肺。那样无动于衷的、漠然凝神的脸——
竟然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在敦煌等待了十年,而她居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公子!公子!”城下的霍青雷急促地惊叫,“快拔剑!”
“公子拔剑!”将军的焦急感染了身侧士兵,所有城下的人一起惊呼,声音响彻了大漠,“公子拔剑!”
在四围利气逼射过来的最后一刹那,他忽然一声长啸,承影剑如同闪电腾起在城头。
七十四剑——她射了七十四箭,他便封了七十四剑,将每一缕箭气截断。她射箭之时,用了八种气劲,他便用了八种剑法将其一一击溃。那一袭白衣穿行在城头的漫天箭气里,腾挪之间犹如疾风闪电,居然没有伤到他分毫。
最终,白狮停住了,不停地低吼,而白狮背上的女子控弦不发,震惊地望着他:“从来没有人能接得住我的箭。你究竟是谁?”她惊讶至极,“居然用了八种不同的剑法!”
“哈哈哈哈……看来你记性不好,眼力倒是不差。”公子舒夜忽然间大笑起来,看着远处沙曼华震惊的脸,冷睨,“你可猜得出我是哪一派?”
沙曼华蹙眉沉思,久久不答,忽然间收起了银弓,双手交叉胸前,如抱满月,缓缓做出了一个虚空拉弓的姿势。那一箭不比前面一轮密雨般的急射,动作极缓、气息绵长,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女子空空两手中居然隐约凝聚出了一道淡淡的银色!
那一箭射来,无形无质。公子舒夜却听得到黄沙被一粒粒击穿的声音——在极其短暂的一瞬,他看到城头十丈内所有的风沙都静止了。
月冰疾风箭?!无色之箭的最高境界!
公子舒夜猛然对着城下军士民众大喊:“退开!退开十丈!”
在霍青雷带领军队后撤的那一瞬间,他再度挥剑——用尽了全力,顾不上任何流派的花哨剑法,只发出了一剑!剑芒从剑尖吞吐而出,承影在他掌心发出久违的恐怖怒吼,仿佛要辟开天地间的一切——而那一剑只是辟在沙尘凝定的虚空里。
轰然的白光从敦煌城头腾起,扩散,黄沙一瞬间飞溅开来,射向城下,那被箭气拦截的一粒粒细小沙子,居然仿佛一支支利箭,将那些正在退开的军士刺出满脸的血来!
白狮上的少女颓然松手,那一箭似乎耗尽了她的真气,她低头微微喘息,额角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白狮也仿佛被那一箭的反挫之力所逼,往后倒退了几步,几乎从城头跌落。
那一边趁着城中这一刻的混乱,长老妙水已经带着那十几名教徒突围,穿过了东门奔入沙漠。此刻喘了口气,老妇抽空回顾城头战况,却也是一惊——一个照面,便已经拼得你死我活了吗?而星圣女……居然处于下风?
明教内武学第一的星圣女沙曼华,居然拼尽全力也无法击败那个敦煌城主?教王的担忧终于成真了:明教里,居然没有人能对付那个修罗场里叛出的小子!
难道,真的要向远在回纥的月圣女梅霓雅请求支援?
“铁马冰河?你用的内功心法是铁马冰河!”白狮上的沙曼华静默半晌,忽然脱口惊呼——在这样竭尽全力的一击中,任何人都无法隐瞒自己最本源的武学,然而,眼前这个敦煌城主使出的却居然是……!她怔怔看着城头持剑迎风的男子:“这是我们明教圣火令上的秘典!你怎么可能会?你……你难道是……”
“是啊,我是从修罗场里出来的。”公子舒夜忽然一笑,转腕收剑,“十年前。”
“修罗场?”那三个字让沙曼华忽然头痛欲裂,她下意识地用手按着脑后,喃喃,“大光明宫总坛里的修罗场?十年前……昆仑?”
“是。昆仑雪域。大光明宫。修罗场。”公子舒夜忽地微笑起来,那笑容却带着说不出的苦涩,“我和墨香离开那里后,一别十年,不想今日竟能有幸重见星圣女沙曼华。”
沙曼华看着他的笑容,隐约间居然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只觉脑中三根金针蓦然直刺进来,一下子扎入了内心最深处。她陡然觉得窒息,用手按着后脑,感觉到秀发下血脉的搏动,眼神也开始有些动摇:“你、你说你是从修罗场里出来的?……为什么……我没见过你?”
公子舒夜又是一笑,眼色深沉,看着白狮上的女子苦痛地用手按着头颅,齿间透出微微的冷气:“真是可怜……是被金针封了脑吗?你的慈父真是慈爱啊!”
因为剧痛,沙曼华的手在脑后摸索,按住了那三粒冷冷的坚硬金属——沿着发际中缝,百汇穴、玉枕穴、扶风穴上依次钉着三根长针,隐藏在秀发之下,赫然可怖。
那是她一切记忆的开始之处——自从她有记忆开始,头上便有这样的三根长针,将所有一切死死钉在空无的记忆里。少女时起,梳头的时候,象牙梳子就经常磕断在发下的钉子上,她曾对镜摸着发隙,然而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十年前……我应该才十六岁。我不记得那之前的事情。”她喃喃低语,头痛欲裂,“我认识你吗?……在昆仑雪山的明教总坛?修罗场……修罗场。那可是教中培养杀手的地方啊!你、你难道是我教杀手?……可我为什么不认识你……”
“你大约已经不认得我了——可你的弓箭必然还认得我。”公子舒夜忽地笑起来,手臂一震,雪熊皮大氅无声落地,他回手点在自己的胸口正中,“你曾经一箭把我钉死在‘乐园’后山的绝壁之上——忘了吗?”
手指点落的时候,衣襟散开。坚实如玉的胸口上,赫然有一个巨大的褐色伤疤!
“呀!”看到那个触目惊心的伤口,仿佛猛然受到强烈刺激,沙曼华脱口惊叫起来,手中的银弓跌落在城墙上,“啊……这是、这是,你!……啊啊啊!”
她忽然再也无法抑止地抱着头颅惊呼起来,片刻前那种飘逸淡定的风度荡然无存。
“飞光!飞光!”城下的长老妙水眼见城头形势不妙,此刻在城下断然开口,呼唤那只白狮,“快带圣女回来!”
被主人的失态惊吓,白狮一听到长老的召唤便一跃而下,如疾风闪电一样掠回了城外,和那些明教教徒会合。一行黄尘向着西方滚滚而去。
公子舒夜没有动,也制止了手下军队出城拦截,就让那一行人绝尘远去。“墨香,如你所料,我终于又见到她了。虽然她已经不记得我。”望着消失在大漠里的明教人马,敦煌城主喃喃低呼着一个伙伴的名字,嘴角含着冷笑,“从修罗场里逃出的那一天,你就和我说:只要我扼守敦煌、抵制明教,终究有一天会再见到她。”
白光笼罩城头的一瞬间,城下的百姓和军队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了城头魔教女子最后失声的惊呼,然后听得大批明教教徒呼啸远去。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不是城主击败了魔教——然而这次十几名明教教徒从大傩祭祀上被救走,却是无可辩驳的。
公子舒夜执掌敦煌近十年,铁腕雷霆之下,还从未有过这般丢脸的事情发生。
片刻之后,公子舒夜从城头缓步走下,面无表情地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霍青雷嘴唇动了动,终究忍住了没有问,只是一挥手,带领神武军随着公子回营。
北方袭来的冷风还在城中绞动,卷起黄沙万千。敦煌城里一片寂静,只有无数双眼睛随着白衣公子的身形移动。方才欢腾的气氛转瞬消失,所有客商、百姓和舞姬歌女都瑟缩着躲回了房中,生怕这个喜怒无常的城主在受挫后会爆发出可怕的怒气。
连自幼就跟随公子舒夜的霍青雷都有些忐忑。然而,公子舒夜脸上似依旧戴了一个面具,只是毫无表情地走向城中心那金壁辉煌的府邸,一路没有说一句话。
“绿姬还没回来吗?”在踏入府邸的一瞬间,公子舒夜忽然头也不回地问。
霍青雷一惊,脱口回答:“是。”顿了顿,又道,“属下立刻派人去找她回来!”
“不用。”公子舒夜忽地一笑,“由她。还能跑出我手心去?”
“是。”霍青雷听得那般语气,微微觉得有些胆寒,想了半天,终于道,“公子莫要责怪她……她或许是……或许是在府里待得太久了,所以忍不住跑出去……”
“哈哈。”公子舒夜忽然大笑,吓了下属一跳。他在朱门前霍然回头,失声笑:“老雷,不要担心,我不会对她如何——你不用吞吞吐吐地为她求情。”顿了顿,抬手抚摩着朱门上镏金的兽头,敦煌城主深碧色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冷光:“我知道你喜欢绿姬。或许,等这次事情过去后,我可以把她赐给你。”
“公子!”霍青雷一惊,黝黑的脸居然也红了一下,“多谢城主。”
“不要高兴得太早。”公子舒夜抬手推开了大门,沉重的朱门发出悠缓低哑的声音,“那个女人,也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小丫头了。”
霍青雷讷讷不知所对——他是看着绿姬长大的。那时候他不过是老城主的一个门客的孩子,而绿姬是府里从波斯商人手里买来的一个女奴,入府的时候不过八岁。她善良温柔、聪明伶俐,才半年就习惯了汉人的生活,十三岁做了城主夫人的贴身侍女,得到了瑶华夫人的提携和看顾,学琴学舞,竟像小姐似的供了起来。后来,不知她从哪里学来了巫卜之术,凡有所言无不灵验,惊动敦煌上下。连老城主都极相信她的占卜,每次有难以决断的事情,便要她来打上一卦。
而除此之外,她也不过是个弱女子而已,公子何必这样危言耸听?
霍青雷抓了抓头发,跟着公子步入了府邸。侯门如海深,重重院落似乎看不到底。
高氏为敦煌城主有将近百年,历代经营下来。这府邸规模更是惊人的庞大,占地百顷有余,居中堆山布林,曲折百变。即便是霍青雷这样自小在府里长大的门客,三十余年来所走过的,也不过是府邸的十之二三罢了。
“今天跟我去‘莺巢’吧。”忽然间,他听到公子舒夜走在前面说了一句,然后径自向重重院落中走去,进入了那座名为“千叠嶂”的假山。
霍青雷猛一听此言,不禁又吃了一惊。今日要去莺巢?
这条假山中的密洞是通往莺巢的,那是历代城主建起用来蓄积姬妾女伎的享乐所在。
敦煌位于丝路要冲,商贸兴旺,百姓富庶,来自各方的驼队和商人给这座城市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历代敦煌城主更是富可敌国,百年积累下来,敦煌城主在声色享乐方面甚至比长安的中原皇帝更胜一筹。
而莺巢,便是历任城主投入巨大财力物力,营造出的秘密温柔乡,只供个人穷奢极欲地享用。只有极少数时候,为了炫耀财富,敦煌城主会邀请客人前去莺巢做客。
那些有幸去过莺巢的客人回来都有如梦寐,说自己从极乐之国返回。
在那些客人的描述里,那是一个琉璃宝石铸成的世界,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里面随处点缀着金瑜石、珊瑚、琥珀、玛瑙、珍珠、琉璃,有黄金八宝树、翡翠碧玉泉,泉里浸着珍珠,涌出的都是甘美的酒,林间有永不凋谢的宝石花朵,在泉水树林之间,无数珍奇鸟儿歌唱,见所未见的异兽徜徉。泉边、林间、迷楼里,来往的都是美丽的少女和英俊的童子,来自波斯、天竺、贵霜等不同的国度,发如黄金肤白如玉,用湛蓝或碧绿色的眼睛对每个来客微笑,温柔地满足他们的所有要求。
客人们的叙述大致雷同,然而细节上却各有出入,似乎每个人在那里都有些神志迷离的感觉。但总而言之,那是一个“极乐世界”,超出凡人想象力的穷奢极欲的乐园。而自从公子舒夜成为敦煌城主后,更是投入了空前的金钱和人力,让莺巢极尽奢华。
霍青雷跟随公子舒夜多年,屡次出入莺巢。但在这样惊人的豪华温柔乡里,即使生性粗犷坚忍如他,也不得不感叹人世竟有如此穷奢极欲的所在。
而今日明教大举来犯,夺走了十几名俘虏,公子居然还有心思去莺巢寻欢作乐?
入暮的时候,他已经陪着公子舒夜在莺巢的迷楼里用晚膳。
一色洁白的玉石铺满了整个房间,帘子上的珍珠一颗颗都有龙眼大小,珠光照亮了内室,根本无须烛火。绝世的美人在此被当作丫鬟使用,在鱼贯端上了十八个银盘后便静静退了下去。桌上银盘里盛着的,是霍青雷这种粗人一辈子没有见过的珍馐,他只勉强认出其中一种似乎是熟烂的熊掌,而另一种则是巨大的比目鱼。
“尝尝看这个,”公子舒夜将犀角筷子点在比目鱼上,笑,“这是日前洛阳来的客商带来的礼物,据说一路用海水养着,竟活着带入了敦煌。”
将东海的比目鱼活着带入敦煌?风沙里长大的霍青雷压抑不住好奇心,提起筷子尝了一口,入口之鲜美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做得果然尚可入口……烧这次晚膳的是我从长安请回的厨子,据说以前是大内尚膳监主管。”公子舒夜浅浅尝了一口,便搁下了筷子,执杯微笑,“那人本来不喜欢来沙漠里,可我许了他十倍重金,又命人割下了他一只耳朵扔到锅里,他便肯了。”
“公子!”嘴里的食物陡然难以下咽,霍青雷讷讷地看着这个喜怒无常的年轻城主。
怎么会变成这样……十三岁那次失踪于昆仑雪山后,归来的公子舒夜身上有了可怕而深远的变化,那样优雅仪态下弥漫出的危险气质,让每个接近他的人都心怀忐忑。
旁边的舞姬在跳着胡旋舞。那个有着蜜色皮肤的年轻胡姬穿着紧身舞衣,裸露着小蛮腰和肩臂,急速地在三尺见方的地毯上旋转着,纵横腾踏,而两足终不出毯子边缘。眉目斜飞,眼波灵动,满身的缨络相互撞击,发出如流水般不断绝的叮咚声。旁边一排十二位乐师,手持曲颈琵琶、五弦、笙、笛、排箫和觱篥,合奏着龟兹乐曲《拓枝》。
美人如玉,歌舞彻夜。枝头花蔓袅,金樽酒不空。旖旎糜艳的气息流荡在空气中,各种欲望催得人昏昏然如饮醇酒。
“老雷,要不要尝一下这个?”用过了晚膳,公子舒夜斜靠在软榻上,拿出了一只碧玉小瓶,悠然问了一句——在他手指间的,是一粒豌豆大小的淡绿色药丸,发出淡淡的清香。
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次受到这个邀请了,然而霍青雷依然警惕地摇了摇头,如往日那样回答:“我没病,不需要吃药。”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公子随身带着这种药,十年来几乎每一天都要服用。服用这种奇怪的药后,就会有片刻的低迷恍惚,呼吸低沉悠缓,仿佛沉入了仙境,脸上出现恍惚的欢喜神情,旁人对他说话,似乎充耳不闻。
“真是固执的家伙啊……这种滋味不尝一下,一辈子都会遗憾。”公子舒夜将一粒药丸弹到面前的酒杯中,立时化开。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老雷,你活了三十多年,相信有极乐世界吗?相信有天国吗?——所有答案都在这杯中。吃了极乐丹,你就能看到彼岸天国。”
药力发作得很快,短短几句话到了尾声时已经低迷下去,公子舒夜原本白皙的脸霍然间褪尽了血色,更是苍白。他猛地往铺满了雪貂皮的榻子上一躺,眼神涣散开来。
“极乐丹?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终于忍不住,霍青雷叫了起来,“公子你一直在服什么药?!如果你身体不舒服,应该找城里的大夫来看,怎么吃这种古怪的东西?”
“它是什么?它是天上的玉露琼浆,仙人瑶池会上的甘露……”公子舒夜闭着眼睛,唇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这是大麻精啊……此外还有天竺的阿芙蓉、波斯的迷迭香、苗疆的曼陀罗……这种种草药混合成了这药丸,可以为你打开人间未见的乐园之门……你若试过了它的魔力,便能看到一切你所想要的东西……你便会相信……极乐世界的存在……”
声音到了最后,已经渐渐低迷。
然而霍青雷却惊得跳了起来,脱口:“你说什么?阿芙蓉?曼陀罗?那些不都是毒草吗?!让人迷失神志、产生幻境的妖花!公子,你、你服的居然是这样的迷药?!”
然而公子舒夜已经不再回答他。苍白英俊的敦煌城主静静躺在胡榻上,雪貂裘覆满了他的身子,将他埋入了厚厚的白色绒毛中。周围的声乐舞蹈还在继续,华丽旖旎,宝石的辉光闪烁在莺巢的每一个角落。公子舒夜沉沉浅睡,呼吸慢慢由急促变得舒缓。
忽然间他睁开了眼睛,眼神却迷离恍惚。细细看去,原本深碧色的瞳孔忽然间扩大了,散漫而没有焦点。然后公子舒夜动作缓慢地坐了起来,微笑着,脸上那种奇异的欢喜和不可捉摸的愉悦,让原本惊怒交集的霍青雷都一时胆怯,不敢直言。公子舒夜对着虚空微笑起来,仿佛眼前缓缓打开了无比绚丽美丽的天国大门。
绝色的舞姬还在回旋起舞,蜜色的肌肤在珠光下发出诱人的色泽,佩戴的缨络珠玉叮咚不绝,舞姿越发美丽动人起来。
“唉……”忽然间,神色恍惚的公子舒夜从胸臆中吐出长叹,坐在胡榻上,微微张开了双臂。得到了允许,美丽的舞姬一个旋舞,便顺势倒入了他怀中,双臂柔软地缠上了他的腰,仰头送上了饱满丰润的红唇。
乐曲也已经从《拓枝》转成了香艳奢靡的《春莺啭》。
霍青雷本来想跳起来问个究竟,然而看到如此情境,也只有连忙退出,一行舞姬簇拥着他离开,最后一个舞姬在金兽里添了一把苏合香,顺手合上了门。
药力让一切都变得虚幻而缥缈,所有都按照他心里最盼望的样子浮现出来,包括眼前女子的模样——当人不能得到某些东西的时候,唯一的选择,便是尽力不要忘记吧?
然而,她却已经将他遗忘……他在敦煌等了十年,等来的居然就是这样一个什么都忘记了的人?她为何要忘记?自愿的,抑或是被迫?
“沙曼华……”忽然间,神色恍惚的公子嘴里吐出了这样一句低低的问话,双手却抱紧了那个绝色的舞姬,将她放倒在铺满了雪貂皮的胡榻上,扯开了她脖子上的缨络和红绫的抹胸,将头埋入胜雪的肌肤中,喃喃:“沙曼华……你终于回来了吗?”
舞姬似是见惯了主人服药后这般恍惚的样子,只管温柔至极地爱抚着,褪去了外面的长衫。
胸口正中,那个褐色的巨大疤痕赫然入目。舞姬轻轻吻了上去。
第二天拂晓的时候,推开了身侧尚自娇慵沉睡的美人,敦煌城主披衣出去。外面沙风凛冽,黄尘笼罩了全城,天色刚刚透亮。然而霍青雷已经在外面等待了多时,似乎一夜未睡。
“怎么这么早起来?”显然已经忘记了昨夜迷醉时候的事情,公子舒夜挑着剑眉调侃,神态又恢复到了一贯的冷冽,“难道侍寝的美人没侍候周到?”
话音未落,重重的一拳击在他胸口,几乎把他震飞了出去。
“高舒夜,你是个疯子!”霍青雷的脸都黑了,压抑着的怒气终于爆发了出来,几乎忘了主仆之分,直喝城主的名字,“你一直都服用迷药?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那种东西一旦上瘾根本无法戒除!你想找死吗?”
“啊?……我昨天告诉你那是迷药了?”那一拳的惊骇让公子舒夜也正经了起来,忽然喃喃苦笑,“我真是变得多话了……自从她来了以后。”
“她?”霍青雷怔了一下,陡然明白过来,“昨日来的那个明教女子?”
“沙曼华……沙曼华。”公子舒夜喃喃叹了口气,转过头去看着他秘密的王国,“这些年来,我一直都等着她回到我面前,然后——”他的手指穿过散落的前襟,点在自己胸口正中的巨大疤痕上,“然后,如十年前那样,一箭射穿这里。”
“什么?”霍青雷脱口惊呼,“你十年前垂死而归,就是被这个妖女所害?”
“是的。”公子舒夜微微点头,唇角浮起一丝琢磨不透的笑,看着西方尽头漫漫黄沙和隐约可见的巍峨雪山,“那时候,我和墨香从大光明宫出逃,翻越昆仑的雪山绝壁……她在崖下弯弓,一连对我射了十三箭。最后一箭射穿了我的胸口,把我钉在冰川绝壁之上。”
“十三箭……”想起昨日在城上看到那女子箭法之惊人,霍青雷倒吸了一口冷气。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问:“这么说来,公子的确是去了昆仑雪山?如今的一身绝技也是从那里学来的吧?可是……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服用这种迷药的?也是那时候?”
“呵呵。”公子舒夜拍着白玉栏杆,但笑不语,却似含了无限心事。
“公子,那五年里……你到底在昆仑雪山遭遇了什么?”霍青雷并不是个多话的人,然而压抑了十年的好奇心终于忍不住。
“遇到了仙境。”忽然间,公子舒夜大笑起来。
“仙境?”霍青雷吃了一惊,“昆仑雪山飞鸟难度,人迹绝踪,如何有仙境?”
公子舒夜摇头,微微笑:“你进入过昆仑的最深之处吗?如何会知道那里没有人迹?我告诉你:在昆仑雪域的极高之处,万丈绝壁之上,便是明教总坛大光明宫的所在!”
“大光明宫?”霍青雷脱口,想起了这个正在中原遭到打击的教派——明教总坛大光明宫,真的在雪域绝顶之上?那么明教教主,那个让西域诸国闻声战栗的“慈父”、“教王”,也居住在昆仑雪山?
“是啊……这就是为什么明教历任教主,也被西域诸国称为‘山中老人’的原因。”提到那个名字,连公子舒夜那般飞扬凌厉的人都沉静下来,用一种淡淡的语气,“你也应该听过西域一代流传的山中老人的传说吧?”
霍青雷默默点头,眼神也敬畏慎重起来。怎么可能没听过呢?虽然昆仑雪山在敦煌以西几千里,然而丝路上的商队依然带来了那些惊人的传说——
传说,在极西尽头昆仑的某一座险峰上,有一座世外桃源般的宫殿,称为“大光明宫”。那是明教的总坛,历任教王都在那里接见下属分坛的教民。同时,那里也培养出了一批批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西域那些小国对那位老人无不敬畏有加——因为他控制着庞大可怕的杀戮力量,若那些小国家里哪个敢不敬明尊,便立刻派出刺客刺杀该国的国君。
二十多年前,前任回纥可汗原本抵制明教,结果壮年的他就在某个夜里莫名其妙地死去了,他的弟弟继承了王位。新可汗一上任就宣布立明教为国教,并派最钟爱的长女梅霓雅前往大光明宫,做明教的三圣女之一。得到回纥支持的明教势力大增,一时间在西域更为兴旺,甚至通过丝绸之路,把势力渗透到了中原。
那是明教势力极盛之时。然而不知为何,近十年明教在西域的活动忽然减少,威慑力也大不如前。即便像公子这样在敦煌大肆灭教,大光明宫也一直未能采取真正有效凌厉的手段,只是派了一两位刺客前来行刺,而公子没有费多少力气就将其一一化解。
想到这里,霍青雷不由摇头喃喃:“大光明宫派出的杀手也不过如此……那些西域国家的武士,定然是个个武学不精,才会被刺客取去了国主人头。”
“你以为那几个来敦煌的杀手,便代表了大光明宫的刺杀水准?”公子舒夜忽地笑了,隐约有不屑和傲然,转过头看着霍青雷,“要知道,大光明宫总坛里训练杀手的地方,叫作‘修罗场’。修罗场里,那些杀手按照能力高低,被分成‘三界’:六畜界、生死界和光明界——那几个来敦煌的刺客,如果不是六畜界的废物,最多也只是生死界的新手罢了!真正达到‘光明界’程度的杀手,只怕他们十年后还没有培养出来吧?”
霍青雷一惊,却不敢再问下去:公子对于魔教大光明宫内部,竟然如此熟悉?
仿佛看出了下属的疑虑,公子舒夜微微笑了笑,不知为何,今夜说起这些隐秘往事,却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十五年前我刚到大光明宫时,便是个命如草芥的六畜界杀手——和墨香那小子一样。”
“墨香?”十年来,已经断断续续在公子的自言自语中听到了这个名字,霍青雷脱口。或许只有心腹如他,才知道那个叫作“墨香”的人,是公子平生唯一的“朋友”。
而一边的白衣公子凭栏而望,满目金碧珠光中,眼神却是如此寂寥,如同他的追忆。世事一场冰雪啊……当一切冰消雪解,风流云散,那场被大雪覆盖在皑皑昆仑的往事,他却依然从未对人讲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