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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塞外,风沙三万里。

极目望去,尽是一片苍莽浑厚的黄,长沙绞风,卷舞直上。在沙漠的上空,平铺天际的云层缓缓移动,在起伏的沙漠上投下巨大的影子——天和地仿佛在亘古的静默中面面相觑,却如两个平行的时空,永无交界。

驼铃击响在沙风中,稀疏而拖沓。云层的巨大阴影给了烈日下行走的旅人喘息的机会,驼背上的客商们满面风沙,个个七歪八倒地靠在驼峰上,被大漠上蒸腾的热气烤得失去了活力。驼背上厚重的褡裢和箱笼,随着骆驼迟缓的脚步,一下下拍击着牲畜的背部。

驼铃悠远,黄沙舞风;古道漫漫,丝路绵长。

这支上百人的驼队从兰州出发,雇用了刀手和引导者出了玉门关一路西行,经过了丝绸之路上的一座座古城,准备在敦煌进行最后一次休整,然后再沿着河西走廊过去——穿过这片大漠,便是那些遥远的西域国家:大食、波斯、狮子国……到了大漠的另一端,这些褡裢、箱笼里的茶叶、丝绸等货物,便能卖出十倍的价钱。

领头骆驼上蹲着一个眼神如鹰的汉子,一直朝前望着,此刻忽地直起了身子,呸的一声吐出了满嘴的黄沙,兴奋地扯着嗓子大喊:“敦煌!敦煌到了!大家都给我加紧跟上,前头就是敦煌啰!”

敦煌?所有人的精神都一振,所有的牲畜都被催得小跑起来,驼铃声急促悦耳。

敦者,大也;煌者,盛也。自从丝绸之路开通后,每年无数的驼队和商旅从这条路上经过,阳关和玉门关成为中原通向西域的两个边塞“耳目”;而敦煌,便成了这片空莽苍黄大漠里、古道上最重要的一座古城,扼守着丝路的咽喉,也控制了西域和中原的命脉。

“敦煌城里,似乎很热闹啊!”旁边另一个年轻人同样盯着风沙看了半天,喃喃。

这个年轻人居然也能听到十多里开外的声音?带头的引导者叫老刀,是这条道上来往了十几年的老刀客,心里一震,便看了旁边人一眼。眼神精明而凌厉,只一眼就从头到脚打量完了这个年轻人:和队伍里的那些刀手不同,这个年轻人有着未经风沙磨砺的白皙的脸、文雅的谈吐和紧张地握着佩剑的手——是个第一次出活的刀手吧?年轻,清浅明亮,一眼看得到底,全不似这条道上来去惯了的刀头讨生活的大漠人。

驼队的刀手是从兰州出发时就雇用的,沿路一直衣不解带、刀不离手——如今中原的大胤经历了四王之乱后,国力已经衰微,无力维护西域贸易的稳定。吐蕃回纥更是时时作乱扰边,丝绸古道上盗贼、响马横行,来往的商队多有被洗劫一空的,因此,凡是要走这条道的商旅,便不得不花大价钱雇用刀手一路保镖。

“小子,你是第一次来敦煌吧?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一眼便打量完了对方,引导者大笑起来。

“怎么回事?”年轻人略显紧张地问,低声分辩,“我……我是敦煌人,不过好久没回来罢了。”

老刀不作声地点了点头,重新审视了一眼,却呸了一口,吐出说话间飞入嘴里的黄沙:“今日是敦煌城里大傩礼祭祀——城主一定又在处死魔教教徒了,难怪那么热闹。也真奇怪,看杀人也能那么起劲?”

年轻人诧异,脱口问:“怎么,敦煌也在灭明教?”

老刀却不在意地点点头:“是啊,帝都近日下令,要天下肃清魔教,敦煌自然也不例外。各处都在忙着逮人烧人呢,你难道不曾听说?”

明教源自波斯,原名摩尼教,传入西域后得到了回纥可汗的大力推崇,立稳了脚跟。然后又沿着丝路传入中原,在民间盛行开来,几十年内发展了教徒万千,赫然成了佛道等正教之后最大的外教。不仅如此,连中原的武林中都出现了明教的势力,和正派逐鹿江湖,被武林正派斥为“魔教”。

一年前,明教在中原的迅速扩张引起了朝廷和正派的注意,释道两派分别遣出长老入宫面圣,在御前力述魔教带来的种种危害。今年初,皇上终于听从了鼎剑侯的谏言,在病榻上下令普天之下灭除明教。

除了官府不遗余力地剿灭之外,江湖中的正派也结成了联盟,与明教展开了殊死搏斗。三个月前,七大门派围攻黑木崖,中原明教教主萧云鹤力战而死,其余教众脱围而出,奔赴江浙福州等地,星散流离,一时群龙无首。

“自然听说了……”年轻人脸色忽地黯淡下去,似有些不忍,喃喃,“长安已经处斩了六批明教教徒,到处都在焚烧典籍。没想到敦煌这里也在搜捕……回纥可汗不是立明教为国教了吗?以回纥在西域的势力,我以为这边总会好一些。”

“你是从帝都来的?”老刀第一次惊讶起来,发现自己看走了眼。

“嗯。”年轻人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看着万重黄沙背后的东方,“从长安来。”

虽然话只有这么短短一句,精干的引导者却从年轻人的眉宇间捕捉到了一掠而过的茫然和忧郁——似乎遥远的东方帝都腾起了一片黑云,瞬间遮住了年轻人的眼睛。老刀眉梢一抬,眼里冷光闪了闪——这个年轻人的牙齿,居然是洁白的!在这么大的风沙里行走,迎着风开口说话,吐纳之间居然没有吸入一粒飞沙?

老刀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从兰州出发的时候怎么没有好好盘点?驼队里居然还混入了这么一个不知来历的危险的人……幸亏快到敦煌了,也不怕再出什么乱子。

“回纥可汗不是立明教为国教了吗?吐蕃和于阗据说信明教者也甚多,西域天高皇帝远,一向各种教派并存,为何敦煌还如此搜捕明教?”驼队离敦煌越发进了,看得见高大的城墙马面和土黄色的烽火台,那个年轻人忍不住再度发问。

“是读过书的人吧?天下大事倒是知道得不少。”老刀眼里再度有了讥诮之意,“可你当真不知道敦煌为何如此对魔教赶尽杀绝吗?”

“为何?”年轻人诧然地反问。

老刀在驼峰中间舒舒服服地靠着,冷锐的眼睛眯了起来,看着风沙中慢慢显露出来的敦煌古城,干裂的嘴唇里吐出低低一句话:“因为公子舒夜。”

“安西节度使?敦煌城主高舒夜?”年轻人脱口低呼,眼神不易觉察地一变。

“呵呵,什么节度使、敦煌城主……只有来往客商才这样称呼他。”老刀微微摇了摇头,眼睛却看着黄土高墙背后鼎盛的人烟,“敦煌这一带的百姓、他门下的三千门客、十万神武军,都还是习惯叫他公子舒夜。”

“公子舒夜……”年轻人喃喃重复了一句,忽地低头不语。

“是啊。”老刀干裂的脸在风沙中微笑起来,露出满是沙子的黄牙,“他是老城主原配夫人的独子,也是敦煌高氏的嫡长子。三岁的时候,城主原配夫人早逝,老城主继娶了瑶华夫人,但依然极其疼爱这个娃儿。敦煌来往多有奇人异士,老城主便悉心拜访,为儿子请了各种各样的高人,教授诗书曲艺、文武骑射。”

顿了顿,老刀又道:“公子舒夜非常聪明,学得很快,据说他三岁的时候便能背三百诗词,五岁的时候通晓六个国家的语言,十岁的时候便已经能在父亲外出时代理敦煌城主的事务,接见各路各国的商队。嘿,真是神童啊!”

年轻人沉默着,随着老刀的叙述眼神阴晴不定。

“可是到了十三岁的时候,公子舒夜一夕之间就失踪了。”老刀叹了口气,“整整五年啊,死活都不知道……谁都以为公子是不会回来了。老城主最后拗不过瑶华夫人,立了十岁的幼子连城为新世子——偏偏那时候,公子舒夜忽然回来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老刀沉默了一下:十年前那时候,他正好也在城中,依然记得公子奔入敦煌时的样子:从急奔的快马上滚落在地,胸口上有一个可怕的伤口!他是昏迷着被人绑在马背上,然后任马狂奔入城的。那时候没有人认出这个衣衫褴褛、满身是血的少年就是世子——公子失踪的时候,还只是十三岁的孩子,而归来的却是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男子。

老刀想起当年世子生还时全敦煌的喜悦和感慨。“可公子回来后就有点变了:以前他可是个活泼聪明的娃儿,回来后却变得喜怒无常起来,有时候阴枭反复得有点吓人——老城主原本想要重新立他为敦煌世子,可瑶华夫人极力反对。于是事情就耽搁了下来。”

说到这里,老刀看着越来越近的敦煌城,忽然沉默下去:“后来的事……唉,不知怎么说才好。瑶华夫人忽发急病死了,竟比老城主还早去世了几日。公子舒夜以嫡长子身份继承了城主的位置,然后立刻把亲弟弟送去了长安,做了质子。他奶奶的,也真是狠啊!”

敦煌位于丝路要冲,东控中原、西连各国,因此大胤王朝对此丝路重镇极为重视。历代城主在继任之时,为了表示对朝廷的忠心,都要送一个最亲的人去帝都做人质。

年轻人沉默地听着老刀的话,然而听着这样的叙述,表情也慢慢起了微妙的变化。

“瑶华夫人死得古怪,可谁都不敢说什么,连夫人的贴身丫鬟绿姬也被关了起来。”老刀摇着头,叹息,“真不知道公子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狠毒!我想啊,他一定是在魔教手里吃了大苦头,所以性格都变了。这几年来凡是想穿过敦煌去中原传教的,统统在傩礼祭祀中被处斩。下手那个狠啊……眉头都不皱一下。”

“公子舒夜。”仿佛没有在听老刀的唠唠叨叨,年轻人只是低头重复了一遍。

“不过那些魔教的教徒也真是不怕死。一批批地被处死,依然一批批地涌进来!乔装的、改扮的,混在客商里,试图穿过敦煌往东,到中原去弘扬他们的明尊教意,为此连命都不要了。”老刀抽了抽鼻子,皱眉,“这些日子,帝都下了旨意要剿灭魔教,江湖的名门正派又逼得紧。中原那边一吃紧,波斯总坛那边来的教徒便更多,看来公子有的忙了。”

“公子舒夜!”年轻人似是没听半句,忽地低喝了一声,吓了老刀一大跳。

“公子舒夜!”年轻人对着风沙怒吼,手腕一翻,刀光掠起,一刀斫在了风里,刀气凛冽逼得人睁不开眼睛,“公子舒夜!”

风沙呼啸,周围的几个客商本来没有听到引导者和年轻人说什么,但此刻齐齐都被蓦然爆发出的怒喝惊动,回过头,看着漫天黄沙里年轻人迎风一刀刀斩落,厉声叫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这个名字斩在风中,斩成碎片。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老刀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年轻人刀斩沙风时,半空中依稀有白色的影子掠过,急速消失在城头。隔着大漠沙风,似乎有另外一支队伍,在不远开外和他们一起到达了敦煌!

仿佛有什么感应,在城外沙风中斩碎这个名字时,白玉面具后的眼睛动了一下。

深碧色的眼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落下了一颗石子,旋即平静无波。

“有人来了吗?是谁?……是他?还是她?”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假面背后的唇中滑落,喃喃,“墨香,你小子算得真准啊。果然时候一到,他们都来了。”

此时是大胤景帝十八年十月,正当北方高原冷风南下的季节。半空时不时有狂风绞动,呼啸着带起千百道沙龙,卷舞在绿洲上方,吹得胡杨树簌簌作响。然而敦煌城里却是欢乐的海洋,万人空巷。所有百姓都会聚到了城中央的广场上,观看着隆重的大傩仪式——这样驱邪魔、送鬼疫的仪式是百年沿袭的传统,然而自从公子舒夜成为敦煌城主后,祭祀的内容便增加了一项:拿魔教教徒来血祭上天。

鼓角声轰然而起,歌吹之声震动云天,大傩仪式正式进入了尾声。五百戴着假面的侲子鱼贯而上,围着火堆,伴着乐伎高唱的《呼神名》列队起舞,象征向着四个方向将邪魔驱走。

白玉面具后的眼睛闪了一下,从胡榻上起身,张开了双臂,示意侍从加衣。

“公子,绿姬尚未到。”身后有侍从恭恭敬敬地禀告——虽然被幽禁着,可绿姬是敦煌城里最有名的女巫,傩礼上的龟、兆、易、式四种卜筮哪一样都缺不了她。然而公子舒夜只是挥了挥手,低声:“不管她了,另外找人代替。今日早点结束为好。”

“是!”一袭雪白的外袍被恭恭敬敬地加到了身上,轻如无物——那是猎自贵霜国最高雪峰中的巨熊之皮,是西来的商队进贡给城主的宝物。戴着白玉面具和黑豹紫金冠的敦煌城主刚起身穿上外袍,四围的百姓里轰然发出了欢呼,无数手臂举了起来:“公子舒夜!公子舒夜!公子舒夜!”

广场四周都是酒楼客栈,楼上的多为各处巨贾客商,抱着歌姬胡女取乐。此刻看到榻上之人站起,连忙搁了酒杯纷纷立起,拥到了窗边,对着敦煌城主深深弯腰行礼。

披着雪熊大氅、戴着白玉假面的城主长身立起,张开双臂对着四围百姓客商致意。

“公子舒夜!公子舒夜!公子舒夜!”欢呼声响彻了整个敦煌城,随着风沙被卷上九天。敦煌城中,无人不对这个铁腕城主敬畏有加。而公子舒夜生性放诞旷达,不拘形迹,每次大傩仪式的末尾,都要亲自扮演男巫的角色带领驱傩。和五百名侲子一样戴着假面、穿着熊皮大氅,将邪神恶鬼驱赶到东城门口,然后杀牲以血祭天。

“绿姬怎么还不来?一个被幽禁的女人还敢不听号令。”在城主汇入了那片人海时,侍从门客依然在焦急地低语,“公子也不言语,只怕要糟糕。”

喧嚷中,谁都没有注意有一袭绿衣匆匆穿过幽巷,悄然走过沸腾的人群,似是急着趁这个机会避开众人的视线,往城外赶去。

绿姬提着裙裾奔入人群,如一滴水融入了大海——难得遇上一次傩礼祭祀,她可以趁着机会逃出府邸来。必须要抓紧时间,因为……连城二公子,就要回来了。

一眼看去,在无数青色的侲子中,公子舒夜一袭白衣翩然起舞,如一只清拔的孤鹤。 5N1mEMEd8DpG6+AZt55LX3fi5jlklcxi+7RT8FLT1XW69gi4kAJZ3x1FfAT+hHR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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