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
作为碧落三山中的司花女史,女夷还是一个极其年轻的神仙。
七百年前,她刚刚从须弥山的一朵莲花里诞生。在尚未睁开眼时,便依稀听到身边将她从莲池里抱起的女仙在相互低语:“看啊,这丫头和白螺天女是不是有点像?”
“是呢,一样是从莲花里生出来的,说不定也是个花仙吧?”
白螺天女——那是她诞生之后听到的第一个名字。
她在袅袅的檀香里听着经文长大,满目满心都是佛陀睿智悲悯的面容。三百年后,她离开了佛陀的甘华殿,来到了仙人们居住的海上三山——先是在蓬莱侍奉青帝,后来又来到了瀛洲,做了一个司花女史。
居于东方、主管万物枯荣的青帝说,这是一座失去了主人的宫殿,在旧主人归来之前,必须要派遣一个新的司花女史暂管,否则满庭的奇葩仙草便会枯萎死亡。
当女夷受命来到这一座位于瀛洲的宫殿时,一推开门,幽冷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她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徘徊:那是一个被冬之神停止了时间的地方,珠帘低垂,庭院深深,玉阶之下花草枯萎,庭园中冰冻雪封,已经有整整一百年不见一朵花开放。
好像随着旧日主人的离去,这里的一切都凋零了。
女夷带领着青帝派给她的十二位侍女,在庭园里日夜不辞辛苦地工作。日复一日,以她的心血来浇灌着碧落宫——一转眼又是一百年的枯荣轮回,当某一日她睁开眼睛时,那些寂静已久的玉树琼花渐次开放,宫中又充满了馥郁的芳香。
在封冻两百年之后,这里终于绽开了第一朵鲜花。
年轻的女夷是一个勤谨的花仙,每日清晨,在羲和驾驶着金乌马车巡天之前,她便带领侍女们穿行于百花之中,从晨曦之上采撷晶莹的露水,轻轻抖落在碧绿的翡翠杯里,等积满了一盏,便倾入玉瓮里封存,作为一百年后的王母寿宴上百花酿之用。
那一日,当她拂动优昙花的花茎,抖落一滴露水时,新任的雨师赤松子赶来布雨,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忽地道:“还真是和她一样勤快啊……”
她抬起眼睛,询问地看着他:“谁?”
仿佛知道失言,赤松子笑了笑:“碧落宫的前任主人,白螺天女。”
女夷蓦地愣了一下——仿佛有一阵清风吹过脑际,那个暌违了几百年的名字重新唤醒了她初生时的记忆。白螺天女……是这座宫殿以前的主人吗?她的离去,让这座碧落宫百花凋零,冷冷清清,就如冰封之地。
可是身为一个花仙,她又怎么会离开碧落宫呢?
“她也是莲池化生出来的,在三百年前被谪到了下界。”赤松子含糊地道,“以前白螺天女也曾用百花之精华酿过酒——其中一种叫作‘竹露’,另一种叫作‘梅雪’。”
“是吗?”女夷尽力克制着自己的好奇。
“可惜我没口福品尝。”赤松子遗憾地叹气,“白螺天女是一个很孤傲的人,她亲手酿的酒,除了玄冥和湛泸之外,即便是天帝王母也没能品尝到一口。”
“哦?”女夷这一次是真正地好奇起来——一个连天帝王母的面子都不卖的仙女,又会是什么样的呢?她又是为何离开了这座碧落宫?离开天界之后,她又去了哪里?为什么如今九天十地诸位仙班里,都再也不曾见到这个名字?
还有,湛泸和玄冥,又是……
想到这里,她忽然记起来:“玄冥?那不是前任雨师吗?”
“是啊。我师父他也是在当年和白螺天女一起被……”赤松子说到一半猛然顿住了口,仿佛记起这是一个禁忌的话题。那一日,这个平日饶舌的雨师分外沉默,只是在宫里布了一刻钟的雨,便匆匆离开了碧落宫。
离开的时候,女夷看到这个年轻的雨师眼角有点红。赤松子是走得如此匆忙,只余下她在优昙花下静静伫立,手捧翡翠杯,长久地凝思。
白螺天女……在女夷来到碧落宫的时候,她的前任已经离开了整整三百年——然而整个冷清的宫里却依旧残留着属于她的种种气息。每一阵风吹过来的时候,每一朵花、每一棵树、每一片叶子,似乎都在低声叹息窃窃私语,怀念着前任主人。
她想,她不过是一个过客,来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然而即便如此,她心里依旧对那个离去已久的前任充满了无限的好奇。每天得了空,便会在瀛洲四处走走,寻觅着一切那个人留下的踪迹。
终于有一日,被她发现了一个奇异的地方。
碧落宫的后面生长着茂密的凤尾罗和迦南树,树林深处罕有人至。然而那一天她走进那个没有路的角落,却赫然发现那里居然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池塘。池塘边上有一个小小的沉香木亭子,已经破败不堪,悬挂的匾额上题着“停云”两字。
她怔怔地看着这个掩藏在密林深处的破败亭子,一时间有些惊喜。
这,就是昔日白螺天女来过的地方吧?
这个密林深处的池塘上,开满了奇异的各色莲花,有白色的、金色的,甚至有冰蓝色的。每当金乌从西方消逝,那些五色莲花便在夜里静静开放,光芒四射,四溢的幽香如同远处高楼上缥缈的歌声。然而,它们的生命比昙花还短促,在清晨第一缕日光射到的时候,便会凋零枯萎,化为水面上的波光。
它们的名字是夜咏莲。
三百年前,在离开碧落宫之前,她一定经常来到这个幽静的密林深处,在这个沉香亭里静静地欣赏着这周围的一切吧?
在发现了这一处池塘后,女夷便经常在入夜后来到这里。
而每一次,在莲花盛开的时候,她都会看到那个黑衣的男神。
那应该是个属于黑夜的神,总是在夜晚出现,怀里抱着一柄漆黑的长剑,就这样靠在桫椤双树下,静静凝望着那些莲花的开谢,一坐便是一整夜。空空的碧落宫里寂静无人,只有花木独自纷纷开且落,伴随着这个黑夜里的沉默神祇。女夷站在深深的花影深处,远远地眺望着他,没有去打扰这个不知来自何方的神。
她想,这个人,必然和曾经的碧落宫主人有着某种深远的联系。否则为什么在她离开后几百年里,他还是一夜一夜地回到这个地方?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他就是湛泸——如今天界里唯一喝过白螺天女百花酿的人。他怀中那把黑色的长剑名叫湛泸,为剑圣欧冶子所铸,号称下界的“君王之剑”。千年以来,因为凝聚了天地日月的精华,逐渐修炼成形,以上古神兵的身份名列仙班众神之中。
——原来,他竟是一个钢铁幻化的剑之神。难怪他的眼神如此锋锐沉静,如同一把饮血不留痕的剑。
女夷远远地望着莲池边的那个男子,不由得想:那个白螺天女,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她和前任的雨师玄冥,以及这把冰冷的剑之间,又有过怎样的往昔?
那些疑问堆积在她心里,渐渐令她产生了无法解脱的执念。
有时候,她甚至会梦见白螺天女。
那是一个绝美的女子,穿着一身白衣,行走在无边无际的花海里,美丽空灵,仿佛是雾气凝结成的精灵。她身材单薄,有着漆黑及膝的长发和苍白清瘦的瓜子脸——深不见底的黑瞳下,左眼角边有着一粒朱红的美人痣,宛如颤颤的泪滴。
女夷站在梦境的边缘,默不作声地凝视着自己的前任。
奇怪的是,那个渐行渐远的白衣少女仿佛也觉察到了时空另一端的凝视,忽然在花海里站定了身,也静静地回首凝望着她。目光交会的一瞬间,她竟然看到那个白衣少女的眼角流下了一滴血红色的泪水!
“啊!”她终于忍不住惊呼出声。
那一滴血仿佛引燃了铺天盖地的红莲之火,只是一瞬间便席卷了花海。
那一瞬间,梦里的景象变得无比惨酷也无比美丽——火焰散开的时候,晨雾消逝了,花海凋零了,她看到那个白衣女子出现在一座高台上,四周都是烈火,头顶交错着闪电惊雷。无数天兵天将执剑而立,面色肃杀。
女夷认出来了:那,正是处罚天界神人用的诛仙台!
那个女子被置于火上,有一条巨大的金色锁链穿透了她单薄的身体,把她和另一个青衣男子背向捆绑在刑柱上。那是天罚到来之前的可怖景象:九天之上乌云密布,雷神手持巨锤,电母舞动光镜,千万道白光腾起,雷霆织成了网罗!
“白螺天女,你认罪吗?”
有声音从苍穹之间传来,电光里映照出天帝和西王母的脸,威严而震慑,响彻天宇。然而,那个火里的白衣女子直视着苍穹,闪电映照着她漆黑的瞳子,并无丝毫惊恐也无丝毫哀怜。她身侧的那位青衣男子也只是微微地笑着,同样抬头仰视着苍穹,平静而从容——他的衣袂在火里翻飞,奇怪的是,那红莲烈火居然不能将那青色的衣袂燃烧分毫。
那是水之力量,在守护着雨师玄冥。
“雷部,行刑!”
轰然巨响中,女夷听不到火里那两个人的声音。她只看到九天之上雷霆震怒,电光宛如千万道利箭,击向了少女的头顶!那一袭空灵翻飞的白衣最后碎裂在漫天的闪电里面,化为千百只飞舞的火蝶,簌簌向她扑面飞来。
她失声惊呼起来,在碧落宫深深的帘幕后醒来。
血与火都在瞬间熄灭。碧落宫里,只有花香幽冷浮动。
女夷坐在重重帷幕里,满身冷汗涔涔。那一刻,那个白衣女子的脸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远远近近地凝视着她。
她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翻身坐起,绕过云母屏风走到了门外。
夜已经很深了,后院的池塘边上依旧坐着那个黑衣男子。他孤独地坐在夜里,低头凝视着塘中光华四射的夜咏莲,眼神有些恍惚,不知道看到了哪里。女夷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忽然间愣了一下——冷月下,神光离合的水面上隐约映照出朦胧的光影,里面浮现着集市和人群,居然是下界人间的景象!
下界,正是高宗绍兴年间。
宋室在沦亡了半壁河山后仓皇南下,在临安建立了新的都城。北方的金国尚在虎视眈眈,然而渡江之后的贵族们却依旧醉生梦死,歌舞升平,山外有青山,楼外更重楼。
在熏然的暖风里,白堤上草长莺飞,人群熙熙攘攘。只见一个白衣如雪的女子转过头来,眼神宁静而淡漠,似在看着天空飞卷的浮云,又似看到了远在九天之上的他们的凝视。正是日落时分,西湖边宝石流霞,雷峰夕照,暖暖的光影映照在她冰雪般洁白的脸上,竟折射出一种清冷的光辉。
那一瞬,她忽地明白过来了:这,就是被谪下凡的白螺天女吗?
原来,他一夜夜地停留在这里,是在注视着凡世里她的漂泊踪迹。
已经三百年了,每一夜莲花开放的时候,他都会回到这里来,独自默默地注视着那些花朵和水面上波光荡漾的凡尘影像。而在天的另一边,她和玄冥两个人在红尘里生生世世地飘零,当她偶尔仰起头凝望着星空时,会不会看到九霄自己独坐在这里的影子?会不会记起百年前他们三人一起在这里花间小酌时的片刻欢喜?
或许,看得到或者看不到,记得起或者记不起,都已经不再重要。
和玄冥一起被打入凡世的她,如今有着属于自己的人生,与他再无关联。她和所有凡人一样在红尘中辗转,成为了一间小小花铺的主人,过着隐居于闹市的生活。
——而那个花铺的名字,叫作“花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