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医科学习;风趣的教授;歌剧院的演出;音乐学院图书馆;音乐,难以遏制的诱惑;父亲拒绝我从事这项职业;家庭纷争。
1822 年,我和同学阿·罗贝尔来到巴黎,之后便立即全身心投入到医科的学习中去,虽然它是强加于我的。我在出发时已向父亲做过承诺,我必须忠实于自己的诺言。然而,我却不得不艰难地承受一些巨大的痛苦。一天早晨,罗贝尔告诉我,他买了一个“对象”(即尸体)。接着,他领我来到济贫院的解剖室,我可是第一次到此!太平间里阴森恐怖,到处是散乱的四肢,面目狰狞的人头,揭开头盖的颅骨。我们就走在这个充满血腥之气的腌臜之所,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腐尸味直冲鼻孔,一群群麻雀争夺着肺部的残渣,老鼠在阴暗的角落中啃噬着血淋淋的椎骨。这残酷的一切令我毛骨悚然。我跳窗而出,没命地向前奔跑,喘着粗气逃回宿舍,似乎死亡与它的令人惊惧的仪仗队紧跟在我的后面,如影随形。整整一天,我都处在这初次印象的痛苦的蹂躏之中。我不想听人谈论解剖学,解剖,医学;我甚至想出了一千个愚蠢的理由,以使我能够屈从于自己的这个受人胁制的命运。
罗贝尔失去了他的雄辩口才,没能消除我的反感与厌恶,也没能向我解释清楚我的念头的荒谬性。但不管怎样,他还是说服了我进行再次尝试。我同意随他再到收容院,一起进入太平间。真是奇怪,虽然再次见到那些物件,而它们也从一开始便引起我的惊惶,但是这次我却保持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更为确切地说,我只是感觉到阵阵寒意与恶心。对此情景我已习以为常,就像一个老练的医科学生一般。事情就是这样简单,一切都结束了。我甚至可以体验到一种愉悦之情,心安理得地在某个可怜人的千疮百孔的肺部中翻来翻去,只是为了能够在迷人的一天当中,喂一喂天空中飞落的客人。
“你已经够火候了,”罗贝尔对我说,“你竟然变‘人道’了!”
“是的,我将食物喂给雏鸟,因而我的善意在自然界中无处不在!”
我边反驳,边将一块肩胛骨抛给一只肥硕的老鼠,它正瞪着一双饿眼,眼巴巴地瞧着我。
我因而仍在继续上解剖课,如果不是因为兴趣所至的话,至少也是带着一种艰难的隐忍。但是,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好感将我紧紧缚在我的老师阿穆沙先生身上。他对这门科学倾注了全部心血,就像我在音乐上倾注真情一样。他称得上是解剖学上的艺术家,在外科手术方面是个果敢的革新者。他的名字今天已属于全欧洲。他的研究成果在学术界中令人刮目相看。似乎只有夜以继日的工作才能完成他的宏伟工程。他是一个忧伤的幻想家,尽管生活令他精疲力竭,他仍继续他大胆的研究,坚持走在充满风险的路上。他的气质完全符合一个卓越人才的特点。我经常见到他,我爱他。
很快,我又选修了泰纳尔的化学课和盖·吕萨克的物理课——这些课在植物园上,以及安德里厄(Andrieux)的文学课。安德鲁狡黠而又天真,他晓得如何轻易地俘获听众。这多少算是给予我的一种补偿,我觉得听他们的课如沐春风一般。我似乎很快要成为一个与他人一样的普通学生,决心要在那数量惊人的蹩脚医生之中再添上一个无名鼠辈。然而,某天晚上,我去了巴黎歌剧院。那里正在上演萨利埃里 的《达那伊德》( Danaides )。它的排场盛大,气势恢宏,交响乐队与合唱队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布兰舒女士的嗓音独具魅力,她的表演才能感人肺腑,将德丽维丝的粗俗与伟大表现得淋漓尽致。主题曲《圣歌》的旋律似乎是萨利埃里仿他人之作,因为我在其中竟然发现了最符合格鲁克作品风格的特点。这种理想化的特点是我在研读了父亲书房中的《奥菲欧》的片断之后自己推断出来的。此外,斯庞蒂尼 还在萨利埃里的总谱中加入了既伤感又欢愉的舞曲旋律,这旋律与那令人惊异的舞蹈场面令我心驰神往,万分激动,——我简直难以形容我的心境。我似乎是一个梦想航海的年轻人,只见过在群山环绕的湖泊之中的一叶扁舟,但在突然之间却乘坐着三层巨轮来到茫茫的沧海。您可以相信,演出的当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而第二天的解剖学课上却回响着我的隆隆鼾声。于是,就在我锯着那个“对象”的颅骨时,我唱起了达那乌斯的《享受平坦的一生》。当我低声吟唱《投入海神安菲特里特的怀抱》,而不是在默诵比沙的有关筋膜的章节时,罗贝尔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他大喊道:
“赶紧做我们的事!我们没法工作!只要三天,我们的‘对象’就腐烂了!它可值十八个法郎呀!无论如何,你要保持理智!”
我立刻便以内梅西斯的圣歌《贪婪的血是神圣的》作为回答。解剖刀一下子便从他手中落了下去。
那以后的下个星期,我又去了巴黎歌剧院,观看梅于尔 的《斯特拉托尼斯》及贝尔苏伊斯(Persuis)作曲并改编的芭蕾舞剧《尼娜》。我首先很欣赏《斯特拉托尼斯》的序曲音乐,其次是塞勒古斯唱的《哭出你的全部悲伤》,以及那首“商议”四重唱;但是该剧整体却让我觉得有些索然无味。相反,那部芭蕾舞剧却令我感到欣喜。比乔特提尼小姐的舞姿令人十分伤感,此时沃格特先生的英国管中吹奏出一曲感恩的旋律。这正是我初领圣体的那天,在圣于尔叙勒修女院中听妹妹的小伙伴们所唱的那首优美的浪漫韵歌——《当至爱归来之时》。听着这熟悉的乐曲,我的心感到深深的震撼。我邻座的观众轻声哼唱起乐曲的歌词。他告诉我歌剧的名字以及贝尔苏伊斯所借用的这部作品的原作者的名字,于是我知道了这首浪漫曲节选自阿雷拉克(Aleyrac)的《尼娜》。然而,无论饰演尼娜一角儿的女歌唱家(指杜加宗夫人——作者注)具有多高的天赋,我还是难以相信如此美妙的旋律竟会从她的口中缓缓流出;声音是如此真实,表达是如此感人。沃格特吹的英国管也同样缠绵感人,与台上舞蹈者的翩翩舞姿完美交融。
尽管音乐带给我莫大的欢愉,但在一段时间里我却仍然过着左右为难的日子。无数个夜晚,我都在思考,想着在我的学业与兴趣之间存在着可悲的鸿沟,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流逝。对于我的音乐学习,我没有任何计划;虽然我的音乐知识贫乏,我却无法将其扩展充实。我许诺过,我就要遵守。可是,当得知巴黎音乐学院的图书馆将大量的音乐总谱向公众开放时,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渴望,便前去钻研格鲁克的作品。我对他的作品似乎有一种天生的好感。然而,时下巴黎歌剧院却再也不上演这些作品了。于是,当我一旦进入这艺术的圣殿,便再也脱不开身了。这是给予医学的优美的一击——解剖台将永远成为过去了。
我的思维已完全沉浸在音乐之中。所以,虽然我对盖·吕萨克教授充满尊敬,对他的实验电学课有着浓厚的兴趣并已经开始了学习,但是我还是放弃了它。我一遍又一遍读着格鲁克的乐谱,将它们抄写下来,牢记在心;它们使我废寝忘食,处在精神的亢奋之中。之后的某天,在焦急的等待之后,我最终听到了《伊菲姬妮在陶里德》。走出剧院,我暗暗发誓,无论是父亲、母亲、舅舅、舅妈、祖父母及朋友们怎样反对,我都要去做一名音乐家。甚至在此后不久,我竟然给父亲写了封信,向他和盘托出在我的天赋之中所包含的东西是多么急迫和难以抵御,并请求他不要无缘无故地反对我。他给我回了信,声情并茂,结论是我很快就会明白,我的这个决定是多么愚蠢。他还劝我摆脱这种幻想,重新选择一项充满荣誉与前途的光明事业。但是父亲想错了。我没能如他所愿,仍坚持己见。从这时起,我与父亲的通信就变得频繁而趋于规律化。父亲的口吻越来越严厉,极具威胁性。不过我的信件字里行间却依然激情不减,最后竟至达到一种狂热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