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的一个下午,在明媚的阳光下,远离市区几十公里之外,一台两个轮子的机器发出悦耳的轰鸣。这是一辆一百五十毫升排量的嘉陵翼侠蓝色越野摩托车,有着夸张的前挡泥板,和身高低于一米八便难以驾驭的座高。我打算以摩托车骑行的方式,完成从中国东部到中东地区的旅行。
摩托车,这个工业时代唯一的“骑士”象征,和游侠的形象有着天然的匹配。摩托骑行,则是人类在陆地上最接近飞行的状态。汽车用密封的框架将驾驶者与自然隔绝,驾驶者被困在狭小的空间里,隔着车窗像看电影那样,以一名观众的姿态领略风景。但摩托驾驶者不仅是沿途的观赏者,还是景致的一部分。摩托骑手的身体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和路过的世界、季节的味道融为一体。即便戴上头盔,也能分明感受到风的阻力、野花的香气以及渐渐远去的狗吠声。车轮下的公路一丝一毫的变化,直接反馈到骑手的身体上。一粒石子或者一条裂缝,都让你对路途的颠簸有更直接深刻的体验。
当你跨上机车,你便拥有了自由表达内心的方式。美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哈雷摩托代表了嬉皮运动和“垮掉的一代”最鲜活的精神形象——自由、狂野、不羁。在张扬冒险精神的年代,摩托车也可以是一种信仰。人与机车便是灵与肉的结合。因而有人说:“四轮承载着的是躯体,两轮承载着的是灵魂。”
2016年5月,练习驾驶越野摩托车。型号:嘉陵翼侠
急速飞驰和操纵机器的成就感更容易让人找到自由的感觉。从古至今,凡张扬自由之精神者,其坐骑从来都是讲究速度的。古代的游侠胯下有马,可以纵横驰骋一日千里,也可以闲庭信步走马观花。在现代,唯一能让你找到这种感觉的交通工具只有摩托车。你可以随时停车,世界刹那间静止,一旦右手给油、左脚挂挡,机器便继续使你震撼。
2014年年末,我曾在东南亚进行过一场短暂的摩托旅行。那时我租了辆弯梁摩托。由于没有离合器,加上车身小易操作,很快我便掌握了驾驶要领。但有离合器的跨骑摩托则完全不同。对于初学者来说,至少需要练习十五天或骑行两千公里。我日复一日地练习换挡、控制离合器,刻意在雨后泥泞的土路上疾驰,以便驾驭身下的这台机器。
一开始,它就像一头野兽,让我吃尽了苦头。要么下坡时急于减速,一口气踩到了一档,惯性把我掀到半空中,然后重重地摔倒在地;要么在路口绿灯亮起时,离合器和油门配合不好导致熄火,尴尬地停在路中央,后面的老司机们便朝我骂骂咧咧。最终在考取摩托车驾驶证(E照)时,我仍未掌握驾驶要领,托朋友借了一辆弯梁车才完成了绕桩考试。
谈到摩托旅行,维修是绕不过的话题。这是一台机器,它随时可能出问题。火花塞、油门线、离合线、化油器、刹车片、链条部位,在长途旅行中一定会产生磨损,一旦保养不周,就会造成麻烦。当摩托车因为火花塞老化在无人区抛锚时,恰好出发前没有准备,那种近乎绝望的心情一定不难体会。汽车抛锚,过路的车辆通常会有适配的修理工具,自行车坏了则可以直接搭车。但摩托车坏了就困难多了,热心的路人往往爱莫能助。因而要想顺利地完成一场摩旅,就必须携带一大堆工具,还要学会基本的修理技术,这无疑增加了时间成本。
出于侥幸心理,出发前我只去了一趟修理铺,和一位曾摩旅过泰国的师傅聊了不到半个小时。最后,在行李包里,我只装了一个备用的火花塞、一瓶发动机机油和一个装有各种扳手的维修小包。实际上,我从未亲自动手去更换摩托车零件,上述工具更是一个都不会用。假如链条松了,我只能干瞪眼;需要更换机油时,我更倾向于花十块钱找修理铺的师傅,而不是亲力亲为。
只希望享受机器带来的乐趣,却不想和机器本身发生任何关系,这便是出发前的我。我天真地以为一切都应该简单顺利,机器不会坏掉,即便坏掉也最好由专业人士来修理。但实际上,学会维修摩托车是摩旅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别样的乐趣。摩托车不仅是一台机器,还是你孤独旅途中唯一值得依靠的朋友。你最好懂得了解它的脾气,学会亲手治愈它的痛苦,这会给你省去一大堆不必要的麻烦。不幸的是,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只是把摩托车当作了出行工具,就像古代的骑士把胯下的马匹当作牲口一般愚蠢。
我曾否认人与机器之间存在感情,但经过一个月的骑行训练之后,我已经爱上了这台机器。不,它不仅是机器,更像是个恋人。我甚至一度认为,没有摩托车的旅行,谈不上任何乐趣。难以想象,如果远方的土地不是被车轮一公里、一公里丈量过去的,抵达终点时会是多么索然无味。驾驶练习时,每一次摔倒都让我的身体增添伤痕,小腿和手肘刮破皮是常有的事。但我不会去责怪这台机器,相反,我愿意赋予它、赋予这台机器伤害我的权利。
在这场旅行开始前,除了练习骑行摩托车,我并没有做多少准备。诸如攻略之类的东西,更是一片空白。我只是简单地画了一条路线,限于现有的知识,让旅途保持最大的未知和新鲜感。我偏执地认为,如果事无巨细地将一切安排妥当,那么一切都会变得过于顺利,旅途本该有的挫折和困境便难以体验。等到结束时,回忆里茫然一片,好似做了一场满是马赛克的春梦。我见过一些摩托爱好者,他们骑着十数万元的大排量摩托,装备齐全且奢华,维修机车的技术更是不亚于任何一位专业师傅,却从未出过省。当你问他为什么时,他的回答是:“摩旅不是开玩笑,我觉得我还没有准备好。”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刻意要把一场旅行变成磨难。在基本的安全措施方面任何人都不应含糊。我只是希望从踏上陌生土地的那一刻起,学会慢慢适应逆境,继而克服种种困难,而不是出发前就解决所有问题。安稳的生活要求人们尽可能避免困境,在路上则恰好相反,凄楚的冷雨夜也可以是一种享受,无助沮丧更是难得的回忆。
5月初,鲜花盛开的季节里,我把幻梦塞进驼包,摩托车车轮的纹路指向西方。英国诗人布莱克笔下那张“显出斑斑懦弱、点点哀怨”的脸,做好了迎接狂热的准备。在漫长人生的这个阶段,我知道自己唯一想做的便是那场关于游侠骑士的梦。怯懦,终于识趣地隐退了,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依然害怕吗?是的,未知旅途的危险,让我比以往任何时刻都强烈地感受到恐惧的魅力,但我更愿像欣赏一个魔鬼那样欣赏恐惧。
明治维新三杰之一的坂本龙马在出山前,兄长曾赠他一把武士刀,并告诫他不要为小事拔刀。出发前,好友则送给我一把短唐剑,造型古朴庄重。据说这把剑是按照唐代武士佩剑的规格锻造的,出鞘时锋芒毕露,刃上刻着“远方不远”四个字。如此一来,“仗剑走天涯”不再只是曾经的梦想,关于它的实践已悄然开始。
请你带我走,带着我狂奔,
离开这片不会有感觉的土地。
在立东乐队的歌声中,一匹蓝色骏马踏过黎明前的沉默,激昂灌醉了欲望,昨天再也回不去。以骑士之名,旅途注定是一场逍遥。因为远方不远,就在车轮滚动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