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的一张张脸上,
显出斑斑懦弱,点点哀怨。
——英国诗人布莱克
二十几岁的年纪,人性的创造力和与生俱来的怯懦不断碰撞,交锋的结果往往暗示着命运走向。在二十五周岁还有三个月就要到来时,一座春末的南方城市里,我对着镜子,试图对过去的生活做一个总结——不只回顾曾做了哪些事,还思考在做这些事时是出于坦诚的渴望,还是裹挟了他人的意志。
直到我惊奇地发现,对安稳生活的厌烦反倒让我试图扎根于安稳——在一座不大的城市里买套房子,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一个爱的人,开着十几万元的车,尽量活得人模狗样。等到三十岁过后,人生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梦里的场景不用弗洛伊德,自己都可以解析。事业稳健有成,生活压力不大,家庭和谐幸福。在人们眼中,这总是一副体面的模样,甚至会被某位亲戚当作教育子女的榜样。
这样的生活井然有序,倘若稍加经营,幸福美满几乎唾手可得。一如波澜不惊的湖面,虽偶尔被微风吹起涟漪,但四季轮回,它始终保持着平静和谐的状态。不再有任何的跌宕起伏,不再有风雨交加的洗礼,按照前人或长辈设定好的剧情发展即可。因而,越来越多的人把实现这种生活当作毕生追求,并冠之以“理想”的崇高口号。
我承认此种生活有诸多乐趣,譬如笼中的野兽也会时常露出微笑。但安稳地度过这一生,似乎欠缺了点什么。像是一只瞪大眼睛的青蛙漂浮在温水中,它缓慢地扭动身躯,企图适应同样缓慢增加的温度直至死去,而不是纵身一跃跳出谎言的圈套。实际上,在我的内心深处,在尚且奔腾的血液里,有一种近乎傲慢的冲动。它让我看到人生应当是狂野不羁的大海,而不是波光粼粼的湖泊。
多年以来,我时常在睡前幻想,狂风中有一匹忧愁嘶鸣的马,载着我奔向远方的荒芜。我所能想象的最动人的生活,莫过于像一个真正的游侠那样,驰骋于山川江湖之间,无拘无束,无所畏惧。在我渐渐走向衰老的身体和永恒活跃的思绪里,仿佛只有这样才是浪子应有的人生。
关于游侠的臆想促使我做了一些空泛的计划,比如去西部的戈壁看看,但一直没有付诸行动。直到二十五岁,这个趋于成熟并决定命运走向的年纪。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假如现在不去践行,或许这辈子都再无可能。其结果一定会应了本杰明·富兰克林的那句话:“有些人二十五岁就死了,直到七十五岁才被埋葬。”
生命有一千种值得尝试的可能,如果一个人二十五岁和七十五岁过着同样的生活,区别仅在于年龄、经验以及心智成熟程度,那么二十五岁时他的确便已“死去”。既然要在不断重复的世界活上七十五年,用短短一年的时间,去追求某种超越现有认知的生活,有何不可呢?在命运沦落为一潭温水之前,我决定放下手头的一切,开启一场游侠骑士般的旅行。
我原本只打算在中国西北肆意游走,但打开地图之后,目光不由得朝西延伸,那儿有一片被硝烟和贫困笼罩的土地。《古兰经》的吟唱、穆斯林的葬礼、阿拉伯之春,日趋文明的地球在中东地区不断增添新的伤痕。巴基斯坦、阿富汗、伊拉克这些只在新闻报道中出现的国家和地区,真的如我们认为的那般黑暗压抑吗?战乱下的人民是怎么面对生活的?废墟之中是否仍有花朵盛开?
不论世人作何种揣摩,这片热土就在那里,仍在上演着不为人知的故事。而我想做的,便是接近她,拥抱她,揭开蒙在她脸上的面纱。我想看看她憔悴的面容上那滴炽热的眼泪里包裹着怎样的凄楚和美丽。在重读了先驱埃德加·斯诺的事迹后,这种愿望更加强烈了。
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以作品《西行漫记》闻名于世。在中国最动荡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他只身赴华,走访陕甘宁边区,沿着日军的侵略路线写下了诸多轰动一时的纪实性报道。在新闻系毕业之后将近三年的时间里,我曾是一名报社记者。不惧险境的斯诺,如灯塔般给我以巨大的鼓舞。古代的游侠以荆轲称义,在我看来,斯诺先生便是现代游侠的典范。我想,我也可以以一个独立记录者的视角,去全球最危险的地方,描绘这个时代最动荡的缩影。在这个热血渐已干涸的年代,有什么能比游侠只身赴险境更让人心潮澎湃的呢?
这个疯狂的念头牢牢控制了我。强烈的兴奋中,我在脑海中迅速勾勒出旅行路线。广袤的中国西北,危机四伏的巴基斯坦,战火纷飞的阿富汗,波斯帝国连绵无尽的雪山,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边上的波斯湾……每一片土地上,都有不同寻常的灵魂等待着我去探访。在无人区与难民营,在塔利班的威慑中,在和平尘世所绝不能触及的时空里……
一幅淋漓着自由与热血的画卷已经铺开,它吸引着我跳进颜料的细节里,给命运染上一层五彩斑斓的颜色。当然,一切还仅仅只是在想象中,此刻我身在城市的喧嚣里,兴许一不留神就会放弃。人性中贪图安逸、稳定的一面,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恰当的时机。甚至一句“醒醒吧,别整这些没用的”,便足以彻底宣告计划的终结。除此之外,旅行本身的危险也容易浇灭激情——跨越万余公里去中东,其间要穿越各种险恶的地理环境,途经战乱之地,甚至将直面死亡。
亲朋好友在得知我的计划后,都极力劝阻。连我自己都曾一度怀疑鲁莽是否是勇气的另一层含义。只要稍加思考,理智一些,我是断然不会轻易做出决定的。但人一生中的大部分抉择都不是由理智驱动的,因为理性分析将风险降到了最低,也就很难称为抉择。深思熟虑之后,说上一句“算了吧,我不去中东了”,这既辜负了自己,也让梦想变得廉价。因此,我决定立即着手准备旅行,避免因迟疑而被种种未经证明的困难所吓倒。“人生重要的不是凯旋,而是战斗”。如果尚未发生的危险就已经使我畏缩不前,那我的人生恐怕也就这样了。
当一个人亲吻大地以至唇舌沾泥时,他才能知道,泥土并非想象中那般苦涩。我正是在暂时放弃理性的状态下,拉开了自以为是的游侠远征西土的帷幕。而且我还要告诉所有不甘于平凡庸碌的人,只有放弃理性,狂热的血液才能蔓延在每一根血管里。人性的怯懦已在交锋中丢盔弃甲,至于冷眼旁观者的嘲讽,恰如诗人拾起一根飞鸟的羽毛就可以构建一个乌托邦,农夫却以为他只是捡到了地上的垃圾。
辞职很快就提上了日程。一份工作于我而言,不过是为了满足生存需求,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意义。现在,我要把所有精力都投入新的人生计划中去。穿越大漠去中东,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还有来自心底的革命呐喊。所有关于游侠、热血、信条的追逐,都将在这场旅行中得以实践。我无比清楚地明白,这是一件完全遵循自我意志的事,一件不至于让自己在二十五岁便“死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