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基本就三条线:第一条线就是很穷;第二条线就是全家人都是那种脚踏实地地去生活、去努力让生活变好的典型的农民,包括外婆、父母,都是这样的;第三条线就是小时候真的非常快乐。
苏北经过台儿庄战役、淮海战役,十年多一点时间内的两场大战已经把苏北的人、财、物基本都给炸没有了。可以说宿迁最多的就是烈士陵园,从建筑规模、纪念碑的高度来看,我们小时候全市里面盖得最好的就是烈士陵园。你看我们马陵山的烈士陵园里面,墓碑上写着埋了三十多万人。所以这么一个贫穷的地方,文化也断层了,财富也断层了,人才也都断层了。
要追溯的话,现在的宿迁人基本都是山东、安徽、河南逃荒过来的。我们是湖南人,我爷爷是湖南出生的,我们祖祖辈辈都以在长江和运河上驶船为生,其实世代也算做生意的吧。把南方的瓷器、水果等往北方运,把北方的煤炭、水泥、钢材、沙子、石头等往南方运。按照爷爷以前的说法,家族流传下来的历史可能都有上百年了。我太爷爷那代非常有钱,家里面有三条船,我爷爷从小读书都在船上,有自己的私塾先生,有自己的小船队,三条船中最大的一条有六十多米长,规模很大,基本上也算数得着的人家。后来因为公私合营,船都归国家了,政府让爷爷继续给国家驶船,就变成工人了,从所有者变成了工作者。但爷爷去世比较早,四十多岁就去世了。然后我爸爸二十多岁就顶了我爷爷的职,继续驶船,一个月拿12元钱,等于是爸爸一个人工作养活妈妈、我和妹妹。
我爷爷很年轻的时候就到宿迁了,船队经社会主义改造后收归国有,就在宿迁骆马湖边上分得一块地。在骆马湖给你一块地,就不能做流民了,不允许随便乱跑了,岸上得有家呀,然后就留下来了。留下来之后,骆马湖又蓄水,变成了一个大湖。所以,等于第二次搬迁,才搬到了现在老家那地方——来龙镇。
原来叫长安村,后来把长安村和旁边的村合并了。因为两村谁也不同意使用对方村的名字,所以重新起了一个名字叫光明村。我小时候村子叫长安村,我上大学之后才改称光明村。
那个地方之前是没有人烟的,搬过去之后,没有当地人,非常非常穷,所以有个很有意思的说法叫“来龙长安三样宝——砂浆、茅草、高粱”。茅草长得比高粱高;砂浆就是石头不是石头、土不是土的东西。砂浆是来龙“特产”,往北就是石头,往南就是砂子,来龙不南不北,都是砂浆。因此在那个不毛之地只有草,从来没有开过荒。地方政府一直跟我们表示——你们会离开这里的,但是这一拖就是很多年,老百姓一直闹着要离开,后来县长过来了,就说你们别想着离开了,你们回不去了,长安了(长久安居的意思)。原来这是个没有人烟的地方,所以没有村名,后来临时起个村名叫长安村。在当地人看来,我们长安村是移民户。最早搬过去的大概有几百户吧。这个我也不太清楚,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反正现在已经上千户了。既然留下来了,就得开垦这块沙地。因为不能长东西,还得把砂浆全部挖出来,挖了好几年,把土里所有影响庄稼生长的东西都挖出来了,才逐步开始种粮食,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小时候家里真的穷得一塌糊涂。我小学四年级之前,一年就能吃一两次猪肉。平日里偶尔吃一次,然后过春节的时候会吃一次。遇到村里有红白喜事,去村民家吃顿喜酒,也能吃到肉。因为爸妈在外面开船,一般都由我代表我们家参加村里的红白喜事。我最喜欢的一道大菜就是扣肉,但那时候所有去喝喜酒的人,至少都带一个小孩,我是抢不到肉的,往往盘子还没放到桌上,肉就没了,但我非常自觉,每次我都吃剩下的油。
平时我们主要吃玉米和红薯。馒头也只有过年的时候吃点,米饭的话一年也就能吃上几次吧。
我记忆中,一年中从11月开始就吃红薯,一直吃到第二年5月。真是吃怕了,所以我离开宿迁后15年没吃过红薯。那时候,早上是白水煮红薯;中午是红薯干,里面放一点米;晚上吃红薯煎饼,用红薯磨成浆做的煎饼,或者熬红薯粥。也偶尔用红薯炒菜,炒的是红薯的茎子,把外面的红皮剥干净了炒,放点辣椒。过年的时候,唯一的零食是红薯熬成的糖,做法就是将红薯熬上七八个小时,熬得黑黑的,熬黏了变成了红薯糖。所以一年之中有半年都在吃红薯。吃完了红薯可以吃玉米改善伙食。
从六七月份开始,玉米熟了,最早吃的是比较嫩的玉米,连玉米芯都吃掉。早上吃的是玉米面粥;中午吃的是玉米馒头,跟窝头一样;晚上吃的是玉米煎饼,或者玉米稀饭。煎饼也是宿迁特产,山东也有,别的地方很少有。然后零食是烤玉米。七八月份的时候,我们小孩子最喜欢跑到玉米地里偷吃玉米秆子,玉米秆子也是甜的,有点类似于甘蔗。那个时候玉米地大部分是属于生产队的,跑到队里面偷偷摸摸钻进玉米地,还得挑,这也有技术,得挑甜的,不是所有的都能吃。偷偷摸摸把它折了,啃啊啃,啃得满地都是,就为了能吃到那点甜水。
除了这些,我们一天三顿还能吃到的一种食物是酱豆子。
小时候还会去捡花生,因为不允许自己家种。别人挖完花生,地已经被挖地三尺了我们还要再去挖,可能挖个半个小时能捡出来两三个,其实就是把没有被挖走的落在地里的花生捡出来。
我们那里水稻和麦子各一季。水稻下来,我们在稻田里捡稻子,麦子下来捡麦穗子。到第二年麦子青了还没有熟的时候,就拿地上的落叶铺枝。春天过后,大概5月,铺枝之后把麦穗里面还没有变黄的青麦穗在火上烤着吃。火烤麦穗吃得我们满嘴黑,因为烧焦了嘛,我们老师有一次敲着桌子说那是致癌的。哎呀,我们特别高兴地说,哦,这还能治疗癌症呢!更使劲吃了。一直到高中,生物老师说那是导致癌症的。原来我们把“致”理解成了“治”了。
小学三年级之前,我们穿的裤子叫竹节裤。没上小学之前,家里自制棉裤,非常暖和,都是自家棉花弹出来的。我们自己种棉花,棉花收获后,把柳条制成弹棉花用的棉绳。我会弹棉花,而且很小就开始弹,慢慢的,棉花越弹越大,弹大之后把籽弹出去,然后用老厚布制成棉裤。我们会故意把裤腿做得很肥,为什么呢?裤子不是应该瘦瘦的才保暖?其实做肥的目的是因为孩子长得快,做瘦了很快就会穿不下,就得扔了,那怎么舍得呢。于是就把裤子做得肥肥的,随着孩子长高长胖,第二年在裤脚处接一节,第三年再接一节,像竹子一样,一节一节的,所以叫竹节裤。裤子上面补丁无数,因为小时候膝盖处老破,年年破年年打补丁,因为个子不断长,所以补丁不断往上打。
在我们村里面,我家的条件还算好的,因为有完好的球鞋穿。我们村里面很多孩子的球鞋都“笑了”。鞋坏了不能叫坏了,不吉利,穷地方讲究很多,叫“笑了”。鞋前面开胶了,脚丫子露出来了,一走路就看出来,所以叫“笑了”。我们上小学的时候,村里面好多孩子都穿着“笑了”的鞋去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