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黑尽,大名府的六街三市,华灯初上。
这大名府的规模丝毫不比东京差,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西门庆随着人流到了一个华丽的高楼大门前,见门楣上挂着一块匾,匾上大书“探春楼”三个字,门两侧各挂着一面牌子,牌子上各书五个大字:“歌舞神仙女,风流花月魁”。门前站着许多女人正在招揽客人,西门庆看那些女子虽然个个体态风骚,却都是三十岁上下的妇人,色相已经凋零,浓沫艳妆遮不住额前眼角的鱼鳞细纹。这想必便是传说中的妓院吧。
男人啊,就是这么个玩意,当独自一人,身处外乡的时候,只要身上有两个钱,就会自然不自然的到了这种地方。就是来自一千多年以后的蒋伟明也未能免俗。
西门庆还在观望时,一个徐娘半老的女子过来,一把拉住西门庆道:“客官,客官,来玩玩,来玩玩。”
这种地方,西门庆不是第一次来了,只是阳谷县的那个窑子,比起这里来说,那就真的是差得太远,不在一个档次上了。
西门庆随着那粉头进了大门,这才看见这探春楼果然收拾得整洁华贵:四面竟没有院墙,全部都是两层歇山式红楼,飞檐斗拱画栋雕梁,楼上楼下廊边都装着红木栏杆,新近才油漆过。廊檐下吊着各色彩灯,晃得满院流光溢彩。大小丫头,有的端茶、有的送酒,迈着细碎的脚步楼上楼下忙个不停,酒香、肉香、脂粉香到处飘荡。
忽然听见“哗”的一声,刚要上楼,西门庆听得身后一声响,转头看去,一个女子将一盆水打翻在地,接着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追到门口,抓住那个女子的发髻,一推一揉,就把她拖倒了。压着嗓子恶狠狠骂道:“贱货,谁叫你不肯接客,老子熨平了你!”接着又是一脚,踢得那女子在地上滚了两滚,一头撞在西门庆小腿上,挣扎着爬不起来。
被打的那女子情急之下,死死的抱着西门庆的大腿:“大官人救命啊,救命啊!”
西门庆看着脚下抱着自己大腿的女子,不知是正义心陡起,还是怜香惜玉,他横着眼盯过去,向那打人的男人说道:“你怎么这样横?瞧她这纤弱的身子,经得住你踢吗?你就不怕打死人啊!”
“回这位大官人的话,”那人瞥了西门庆一眼,见西门庆有些贵气,立时便变成了和尚庙里的笑面弥勒佛道:“她是我女儿,我是她干爹,这是我们自个家事,她是我们前年买进来的,别人十六岁就接客了,偏偏她犟得很,十九了还不肯梳笼,我们开行院的吃的就是这碗饭,又不是义仓,又不是孤老院,就这么干养着她,怎么成?”
“当初买奴家的时候,说好的只卖艺,不卖身!”那女子躺在地上仰着脸说道,“你们这探春楼是恶霸地狱!大官人呀......”她绝望地盯着西门庆,欲哭无泪的样子,“他们欺负奴家不识字,写了一张假卖身契,逼着奴家接客过夜......奴家弹曲儿唱歌儿,没少给他们挣钱......”
她抽抽噎噎地哭诉着,妓院老鸨已经下楼,一把拉起那女子,替她理发整衣,絮絮叨叨连“埋怨”带劝慰:“兰儿呀,我跟你说过多回,别沾惹王福那个老龟孙,凡事离他远着点......怎么就是不听呢?他赌输了钱,又吃得像醉猫似的,没事不拿你撒气找谁去?好了好了,快回房里......”她转眼照王福“呸”地啐了一口,说道:“你瞧瞧你那副鳖样儿!除了打人还有什么能耐?还不滚进去挺你的尸!就这么竖在这儿现眼!”
此时兰儿立在屋檐的灯笼下,西门庆打量她时,瓜子脸,细腰身,体态是十分玲珑,只是脸上铅华不施,眉目疏淡些,左腮下还有几个雀斑,颜色虽然不很惊人,但和那些老女人相比之下,那还真是红花要绿叶来衬托。
西门庆说道:“你们开妓院的图的不就是钱吗?她唱曲儿挣钱不也是钱?这么作践她,将来人也没了,钱也没了。妈妈——”这时西门庆第一次对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和感情基础的女人喊出这般崇高的称呼,他觉得这简直就是对“妈妈”这个称呼的侮辱,心里就好象吃了苍蝇一般腻味,“妈妈你甭和我玩虚的,给这个兰儿梳笼是多少钱,一年的包银又是多少?你开个价儿我听听。出得起,是她的命;出不起,也是她的命。”
老鸨一听西门庆愿意出银子,忙卖弄着没人要的风情,一脸媚笑得对西门庆道:“大官人您要包她,是她的造化。我不赚这个钱,您出个本儿,连开包在内,总共五百两!公子您要是手里紧,我还可再放一点价?”对于这个“只吃娘不打仗的兵”,这个老鸨子只想捞一个算一个,免得赔本赔大了。
“五百就五百!”西门庆爽快的答应了,忙着去怀里掏钱。
老鸨一听这话,将兰儿扶起来道:“兰儿,还不快扶大官人上楼。”
“不......”兰儿闪眼看着西门庆,虽然生得一脸的和气样子,不是十分的讨人嫌,可是随即果决的说:“奴家说过,不卖身!”话音刚落,便听王福在屋里又吼道:“你个死妮子,皮贱!”
西门庆一口便打断了王福的话,“你不过是个拉皮条的,靠着女人的下半身赚钱,很贵重么?——兰儿,我可怜你!不要买你身子,只买你个平安。陪我唱唱卡拉——,不,唱唱曲,好吗?”
兰儿这才认真打量西门庆一眼,见他满脸的本份相。她在这里呆得时间久了,来来往往的嫖客大多都见过,只有这个西门庆,她是第一次见。
良久,她才点了点头,低声道:“那......奴家跟你走......”
那老鸨早就笑吟吟走过来,竟亲自扶着西门庆和兰儿上楼,温言细语地说:“你跟了这位大官人,可真是祖上八辈子修来的福!如今你是公子的人,谁敢再难为你,看我不揭了他的皮!好丫头,进了我们这行里头,最好的出路不就是寻个好人家从良么?你合了大官人的意儿,这可是皇天菩萨......”好话就说了一车。
和兰儿上了楼进了房,西门庆心里竟然突然会有了一阵慌乱,这是他前世初夜时才有的感觉啊。他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从怀里抽出一张交子,对兰儿说道:“这给你做私房钱。等会儿,我再给五百两给你妈。好好歹歹你不至于再受那些腌臢气了......我坐会儿就走,今后咱们如果有缘再见......”那兰儿用泪盈盈的目光盯着西门庆,良久,突然脸一红,羞涩地低下了头,问道:“你......真是个好人。你只是可怜奴家就这么花银子......看不中奴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