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飙上山峰顶,
梅贝林坐进凯迪(拉克)里,
一路奔向大路去,
不敌我的福特八缸引擎……
——查克·贝瑞
我妈和伊莱恩都上床了,可是爸还在看十一点的新闻。“你上哪儿去了,丹尼斯?”他问。
“打保龄球。”我说。这是我说过的最自然的谎话。我可不希望爸知道任何一点关于这方面的事,再说这件事也不至于特殊得能引起他的兴趣。
“阿尼打过电话来,”他说,“他说如果你在十一点半前回来,就回他个电话。”
我看看手表,才十一点二十,可是难道这一整天烦阿尼的事情还不够吗?
“怎样?”
“什么怎样?”
“你要回他电话吗?”
我叹口气:“好吧。”
我走进厨房弄了份冰冷的鸡肉三明治,又倒了杯夏威夷综合果汁,这东西很恶心,不过我喜欢。然后才拨电话给阿尼。铃声响了第二声阿尼就接了。他好像很兴奋的样子。
“丹尼斯!你到哪儿去了?”
“打保龄球。”我说。
“你听我说,今晚我去达内尔车厂了。你猜怎么着,丹尼斯——他把赖普顿撵走了!他说我可以留下来!”
我的肚子里有种莫名的恐惧扭曲着。我把三明治放下,突然我什么也不想吃了。
“阿尼,你觉得把车子留在那里真是这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这话什么意思?赖普顿滚了,这难道不是好消息?”
我想到达内尔对阿尼说不换排气管的话他就要赶阿尼出去,以及他不喜欢阿尼那种调调的青少年。我又想到阿尼说他替达内尔打零工达内尔才答应把升降机借给他换机油。我想达内尔是以欺负阿尼为乐,那伙牌友和熟客也会因此乐得把屎都笑出来。阿尼去买咖啡,阿尼去买甜甜圈,阿尼去换厕所卫生纸,他们大概还会闲聊:嘿,威尔,厕所外面那四眼怪胎是谁?……他,姓坎宁安,他爸妈在大学教书,他也在那儿预修大学课程。我想阿尼很快就会成为达内尔修车厂及汉普顿街的笑柄。
我想到这些,可是没有说出来。我知道他自有决定。阿尼是个聪明人。他虽然长得丑,但一点都不蠢。
“赖普顿滚蛋固然是件好事,”我说,“只是我想车放在达内尔车厂只是暂时的。我的意思是二十块一周还要加上工具费和升降机费,实在太贵了点。”
“所以我才想要租李勃的车库,”阿尼说,“我想就算一周二十五块也划得来。”
“那你为什么不在报上登广告征求停车位,我敢说——”
“不,不,让我说完,”阿尼说,他还是很兴奋,“今天下午我去达内尔那里,他立刻把我拉到一边。他说他很清楚那天是赖普顿不对,他很抱歉错怪了我。”
“他真的这么说吗?”我不太相信他的话。
“是啊。他还问我愿不愿意在他那儿打工,一周十或二十小时。反正就是帮他收收工具、保养机器之类的。这样的话,他每周就只收我十块钱,工具和升降机半价。怎样?还不错吧?”
我想这条件好得不像真的。
“你得当心点,阿尼。”
“为什么?”
“我爸说他是个骗子。”
“我倒看不出任何迹象。我想这只是谣言而已,丹尼斯。他是个大嘴巴,如此而已。”
“我也只不过是叫你当心点,如此而已。”我把听筒换到另一只手上,喝了口夏威夷综合果汁,“睁大眼睛,如果有事情发生立刻离开。”
“你是不是在指某件特定的事?”
我隐约想到关于达内尔贩毒的传闻,还有他卖赃车的事。
“没事,”我说,“我只是不太信任他。”
“这个嘛……”他疑惑地说,声音渐小而至消失,然后他又回到最初的话题——克里斯汀,反正总离不开这几个字,“无论如何,丹尼斯,这对我来说是很好的机会。克里斯汀……她伤得很严重。我已经做了点整修,可是我发现永远有做不完的事。有些部分我不知道怎么下手,不过我会慢慢学的。”
“可不是吗?”我咬了口三明治。自从听了乔治·李勃的故事后,我对阿尼的女友克里斯汀的兴趣已经从零降到负点。
“她需要做前轮定位——也许整个前轮轴都要换,还有新的刹车片……可能还要镗缸……可是这些光靠我那个价值五十四块的工具箱是没办法的。你懂我的意思吗,丹尼斯?”
他的口气像在征询我的同意。我的胃往下一沉,突然想起有个叫达林顿的同学的遭遇。那小子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除了有点幽默感之外什么也没有。他认识了个骚货——真正的骚货,会抛媚眼、讲脏话的那种。她的长相蠢得就像大卡车的屁股,嘴里永远不停嚼着口香糖。达林顿刚认识她,她就怀孕了。我想达林顿被那骚货钓上是因为她是第一个任他摆布的女孩。因此他的下场是休学做工养她,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去年十二月学校办舞会,他还带那骚货回来。她又在向所有男孩抛媚眼,下巴一上一下地摇,就像一头沉醉于反刍的老牛。之后我们又听说她在达林顿出去做工时到街上到处钓男人。我再碰到达林顿时,他看起来好像老了十岁。我真想替他大哭一场。而他提到那女孩的口气就像刚刚阿尼那样:她不错,对吧?你们都觉得她不错吧?我的下场也不太惨,对不对?好吧,就算是场噩梦,我也总有清醒的一天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当然,”我对着话筒说,达林顿的整件蠢事只不过花了两秒在我脑海中闪过,“我懂你的意思,阿尼。”
“那就好。”他放心地说。
“反正你小心点就是了。开了学更得注意赖普顿那小子。”
“你放心好了。”
“阿尼——”
“怎样?”
我停下来。我想问他达内尔有没有提过以前见过克里斯汀。此外,我更想告诉他李勃太太和她女儿丽塔发生的事,可是我不能说。我一说他就会知道今晚我和乔治·李勃见过面。而敏感的他一定会以为我背地里做了什么。我想那也将是我们友谊的终结。
我受够了那辆克里斯汀,可是我依然在乎阿尼。为了这份友谊,有些话永远不能问。
“没什么,”我说,“我只想说你总算为你的破车找到了家。恭喜。”
“丹尼斯,你在吃什么东西吗?”
“是啊。鸡肉三明治。怎样?”
“我满耳朵都是你嚼东西的声音,难听死了。”
我故意大声嚼了起来。阿尼笑了,我也跟着笑。这样真不错——就像以前他还没娶那辆狗屎车时一样。
“丹尼斯,你真是个浑蛋。”
“都是跟你学的。”
“拜。”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吃了三明治,喝光夏威夷综合果汁,顺手把盘子冲干净。我回到客厅,一心只想上楼洗个澡睡觉,我真是累惨了。
刚刚打电话时我好像听到爸关掉电视上楼的声音。可是他没有。他敞着衬衫坐在他的躺椅上。我突然发现他的胸毛都变灰了。旁边的台灯透过头发照到他粉红色的头皮,我觉得很不安,再过五年,等我大学毕业时,他整个脑袋都要秃光了。那时候他就五十岁了——如果他不会因为心脏病突发而死的话。他发作过一次,不过那次并不太糟。他告诉过我下次再发作也许就不会那么幸运了。这点我知道,我妈也知道,只有伊莱恩以为她老爸是打不倒的铁人。
突然死亡。
我感到寒毛直竖。突然,他倒在书桌前,双手抓着胸口。突然,他丢掉手里的球拍,倒在网球场上。你不会假设这些不幸的事发生在自己的父亲身上,可是有时候,你就是会不知不觉地这么想,我猜只有上帝知道为什么。
“我听到你们的谈话,不是故意的。”他说。
“哦?”我很担心。
“阿尼是不是一脚踩进了水肥桶——惹了麻烦,丹尼斯?”
“我……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这么说。”我慢慢地说,毕竟我能怎样,我有的只是满脑子幻想。
“你想不想谈谈这件事?”
“爸,如果你不介意,现在我还不想谈。”
“没关系,”他说,“可是如果……真像你在电话里说的……如果事态严重……你难道不能告诉我到底有什么事会发生吗?”
“可以。”
我往楼梯走去,又听到我爸说:“我曾替达内尔处理过十五年税务。”
我很诧异地回头。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爸笑了笑。我从没见过那种笑容,我想妈应该也只见过几次。你也许以为那是困倦的笑容,可是细看之下,你会发现他的微笑中带着几分嘲意和冷峻。
“你能保证你不会说出去吗,丹尼斯?”
“是的,”我说,“我想可以。”
“不要说你‘想’可以。”
“好吧,我可以。”
“这样才对。一九七五年以前他的账都是我做的。后来他才交给门罗镇的比尔·亚休。”
爸靠得很近地看着我。
“我不愿说亚休是个骗子,可是他的确是个道德感很差的人。去年他才买了一栋三十万元的房子。”他用右手往我们自己屋里比画一圈。我爸妈在我出生前一年才以六万两千元买下这栋房子——现在也许增值到了十五万——而且一直到最近才付清银行贷款,取得所有权。为了庆祝,去年夏天我们还在后院举行了一场烤肉派对。
“我们的房子可不能跟他的比吧,嗯,丹尼斯?”他说。
“我喜欢这里。”我回到客厅坐下。
“我和达内尔散伙是因为我觉得他很卑劣。”爸接着说。
我微微点头,因为我喜欢听到他这样形容达内尔。这些字眼比任何骂人的话都中肯。
“事业上的伙伴跟真实生活中的伙伴往往有很大的差异。等你进了社会你很快就会了解这点。我跟他是事业上的好伙伴,可是私下……不提也罢。”
“怎样?”
“他要我帮他搞假账,赚非法的钱。他先从我的家庭负担着手:问我想不想买房子、换车子、筹子女念大学的教育费……太太是不是喜欢名牌服装……反正就是这类的。”
“他想收买你?”
“当然这些步骤是慢慢来的。他先了解你经济的困难处,然后再从你最想要的来下手。比如说一辆凯迪拉克、一栋别墅,甚至一艘游艇。”
我渐渐懂了。爸一直想要艘游艇。有好几年夏天我们去乔治湖度假,他都会盯着那些游艇发愣。我知道他的感受,那些都是他得不到的。如果他没这么多负担——比方说不需要为子女筹大学教育费——他或许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
“你拒绝了?”我问他。
他耸耸肩:“我表示得很清楚,我不可能干那种事。我的原因有两点:第一,我不愿跟他越搞越深,因为我知道他是个小人;第二,他们那伙人都是傻子,总有一天一定会被国税局逮到。”他笑了笑,“他们都有种侥幸的想法,以为非法的钱可以永远赚个不停。”
“就这两点原因?”
“还有一点,”他直直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不是那种人。”
就在那一刻,我们之间好像有心电感应——即使是四年后的现在回想起来,我全身还是会起鸡皮疙瘩。那是他头一次没把我当儿子看,我也没把他想成我爸。即使我想到他和妈做爱时,两人为了配合对方折腾得汗流浃背,我也不会感到尴尬。
他放低视线咧嘴笑笑,接着他用那类似尼克松的声音说:“很多人的父亲是小人,可是我绝不是。我有很多机会可以发财,但我不愿意。”
“你知道他都在搞些什么勾当吗?我说达内尔。”
“当时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因为那样的话,我就变成他们一伙的了。不过我听到些风声,我想不外是偷车——他当然不会偷汉普顿街上的车,只有傻子才会在吃饭的地方拉屎——另外还抢点东西。”
“还走私军火之类的?”我问。我发现我的声音有点沙哑。
“没那么有情调。我想他一定也卖私烟和大麻,还有烟火之类的违禁品。也有几次我看到他卖微波炉和彩色电视机,只是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
他冷静地看着我。
“反正犯法的生意他都做,而且有好长一阵子都很幸运,丹尼斯。也许在自由镇他不需要运气,他可以摆平一切,永远这样做下去,直到他得心脏病死掉为止。可是国税局的人是鲨鱼,联邦调查局更是大白鲨。他是很幸运,然而总有一天他会倒下来。”
“你有听到什么风声吗?”
“完全没有,我也不想去打听有关他的事。可是我很关心阿尼,我知道你在为他的车子烦恼。”
“是啊。他有点……有点不正常。开口闭口都是车、车、车。”
“没自信的人都有这种倾向,”他说,“有人迷车,有人迷女人,有人迷某种乐器或疯狂崇拜某个人。我在大学时有个同班同学叫斯托克,竟然迷上玩具火车。他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喜欢上那玩意儿,对他来说电动火车组合是世界第八奇景。他进布朗大学的第二学期就退学了,他的成绩低到谷底,但当他面临学业和电动火车的选择时,他选了后者。”
“结果呢?”
“他在一九六一年自杀了,”爸说着站起来,“我的意思是,人有时候会盲目热爱一样东西,但那不是他们的错。我只怕达内尔会利用阿尼那孩子,阿尼也许昏了头,可是丹尼斯,你一定要做他的耳目,别让他跌入陷阱。”
“我会的,可是我可能没这能力阻止他。”
“这我很了解。要上楼去吗?”
“当然。”
我们一块儿上楼回房。我虽然筋疲力尽,却还是躺在床上睡不着,这真是多事的一天。外面的凉风吹得树枝在房檐上刮出吱吱响声,老远还传来类似婴儿哭喊的猫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