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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上那条穿村而过铺有灰白色石板的长长小街,触摸着光可鉴人的石板路上深浅不一的车辙,呼吸着飘荡在空气中混杂着猪牛鸡粪、腐烂稻草、松木柴火、老坛酸菜、炊烟,以及锅焦的气味,你一下走进了你的童年。

在你的印象里,那条小街很长,长到你走了二十几年才走出邓家铺子,走向山外的世界。在你的心里,那条小街具有象征意义,它像一条连接你现在和过去的通道,一条通往心灵秘境的小径。如果不是命运的机缘,你一定会继续在那条见证你所有成长时光的小街上娶个老婆,然后生儿育女,直至老去。

那条小街,没有名字,也没有人试图给它取个名字,村里人约定俗成地把它称为“街上”。很多不了解的外地人,以为你们口中所说的街上,一定是一个大地方或是热闹的街市,哪知只是一条普通的小路。有一回,一个朋友来到你家,你说带他去街上走走。他很是高兴,说想不到这么个小山村还有街市。当他见到你所说的街上,顿时大失所望。有时,你甚至非常喜欢向别人模棱两可地介绍街上,喜欢看别人恍然大悟后表情的落差,有种恶作剧得逞后的快感。

小街不宽,并排五六个大人就会显得拥挤,却容纳着邓家铺子大部分人的日常生活,苦乐悲喜。蹲着吃饭,三五成群或站或坐的闲聊,打牌娱乐,争吵打骂,各种农活,甚至红白喜事,都是街上随时上演的生机勃勃的生活场景。街上两旁的人家,都是黑瓦青墙爬满斑驳青苔的老房子,一家挨着一家,门户相对,你家可以看到我家,稍不留意,隐私就暴露在对面人家的眼里。

同样地,对于小孩们来说,街上也是玩乐的天堂。童年的你,经常和伙伴们相约去街上玩各种游戏,打玻璃弹珠,跳绳,踢毽子,丢沙包,捉迷藏,斗鸡,滚铁环等等。你们经常玩得乐不思蜀,直到日暮降临,各自的父母此起彼伏地扯着嗓子喊吃饭,你们才不得不带着未尽的余兴,解散回家。

你曾问秋水,为什么不和街上人住一块儿,非得要独门独户地住在山脚。那时,秋水每天要去街上照顾下肢瘫痪的祖母。你看她每天家里街上往返好多回,故有那么一问。秋水反问,你不觉得我们家清静吗?你摇摇头说,街上人多,热闹。秋水用手刮了一下的鼻子,笑了一下,语气调侃地说真是个贪玩鬼。做好功课,你去街上找朋友们玩就是。

你别看秋水在戏台上温柔娴雅,长袖善舞,生活中,她却是另一番模样,尤其在面对调皮捣蛋的你时,她缺乏应有的从容,通常没有更多的办法,唯有河东狮吼一途。她发起怒来,像一个癫狂的母夜叉,恨不得一口把你吃掉,很是吓人。你清楚记得她打你最狠的那一次,甚至在你长大后,那场景多次“铁马冰河入梦来”。后来,你反省过,也承认那次犯的错误真的有点欠揍。

你小时候,秋水忙着唱戏,根本无暇顾及对你的教育,以致你像菜地里的野草,肆意乱长。那段时间,可以说是她人生最为巅峰的时期。每每一接到戏约,她把你丢给街上的祖母,人就走了,好多天不见回来。当然,你也乐得那样,每天和小伙伴们疯玩,疯跑,有时玩到深夜也不愿归屋。和你玩得最好的小伙伴中,除了李泽权,还有一个叫王铁军的。你就是因为他,挨了秋水的一顿狠揍。王铁军跟你一样,也长得瘦瘦小小,皮包着骨,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但他聪明灵活,猴精猴精的,鬼点子最多。他最大的特点是有一个又瘦又长的鼻子,鼻孔里常年流着两条清亮浓稠的鼻涕,像两股永不干涸的河流,叫人不忍直视。每天,他没事就捏着鼻子擤来擤去,青鼻涕随手乱甩,漫天横飞。跟他一起玩耍,你必须得时刻留意,多加小心,要不说不定就被他甩出的“流弹”击中。故,他在你们村有一个人尽皆知的外号——“青鼻涕”。

小时候,玩的游戏项目只有那么多,天天玩也有腻烦的时候。有一天,在王铁军的建议下,你们开始学着大人们玩起扑克牌来,并且赌博。当然,你们不敢赌钱,也没有钱,只能赌物,比如纸包糖、瓜子、花生、苹果、香蕉,以及桔子等等。那时候,这些东西,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家里才有限量少量的供应,平常即使有,也被父母们锁得严严实实,根本没办法拿出来。于是,你们商量着,用记账的方法,记录每人累积下来的输赢,等过年的时候,再统一结账。

小孩子玩扑克牌,当然是大人们严令禁制的游戏项目,你们不可能像他们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但这些都难不倒王铁军,他找到了一个好去处。那是在村头离戏台不远处的一间荒芜小屋里。小屋房顶被掀掉了一半,房梁裸露,一面颓墙将倾未倾,屋角堆着瓦砾,屋内长满杂草。你们清扫出一块干净的地方,几个人盘腿坐着头碰头缩在那间小屋里,偷偷摸摸地玩得不亦乐乎。几天下来,你输得挺惨,且都输给了王铁军。你们当时以花生计算,你大概输了六百多颗花生给他。你不服输,想要赢回来,但在闻讯赶来的李泽权母亲的一声断喝下,吓得你们顿时作鸟兽散。后来,在大人们的联合围剿下,扑克牌被没收,那间小屋被封了起来,你们再也不能玩赌博游戏。你欠下的帐,却被王勇记了下来。

到年底时,王铁军找你要账。你从家里偷了一袋花生给他,但你们却在数量上发生了分歧,于是开始了一场撕破脸皮的争吵。输了花生的你,本来带着一肚子的不情愿,现在又和他对不上数,心里的别扭益发无处发泄。你们涨红着脸,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互不相让。争了许久,你一下急了,张口胡乱地骂,各种街骂,流水一样汹涌而出。他反唇相讥,一点儿不见吃亏。你记得他眼里飙着泪,狠狠甩了一把青鼻涕,然后疯狂地扑向你,是因为你骂了他一句“你这个没妈的野孩子”。对他来说,那是一句最具杀伤力的话。你伤到了他,因为他真的是一个没妈的孩子,他的母亲在那年的夏天,去世了,而且还是非正常死亡。

他的母亲叫向时青,一个文静娟秀的女人,话不多,在村里很少像别的女人那样家长里短地呱噪不休。她唯一的朋友是你的祖母,她们喜欢在一起聊天,没事就相约在祖母的家里,小声地说着话,偶尔低低地笑。

王铁军的父亲王大华,长得高大英俊,身材健硕。他性格豪爽,交友广阔,家里经常有不同的男女进进出出。听村里人闲聊,你似懂非懂地知道王大华他们在研究一个叫“神佛拳”的拳法,很是神秘,大白天也要关上门窗。他们借口说不能向外人泄露拳法的奥秘,唯有加入他们的组织,才能入内以窥门径。王大华曾劝说白子服,让他一起加入。白子服推辞不过,去看了几个晚上,然后以忙着唱戏为由,拒绝再去。

王大华经常向人夸耀,说“神佛拳”不仅是一套拳法,还能治病救人,有神奇的功效。你好奇,相约几个小伙伴,戳破他家的窗户纸往里偷窥。房内昏暗寂静,几个模糊的身影坐在地上如老僧入定一动不动,你们看不出什么名堂,一会儿就散了。有一次,你看到王大华练拳打坐完毕后,开始在一片三指宽的黄纸上画符念咒,摇头晃脑翻着白眼的样子,像一个正在发病的羊癫疯病人。你也曾亲眼见过有人找他治病,不用打针不用吃药,只喝了他给的一碗“神水”,那人就病说好了,引来围观者一片惊呼。那所谓的“神水”,是他把画好符的黄纸烧成灰,混到水里搅拌几下,然后对着碗念几句众人听不懂的咒语,就成了。王大华神奇的治病方法,村里有人相信,也有人不相信。相信的人把他吹捧上天,说他是神佛转世,不相信的,则说他那是歪门邪道,害人害己,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据说“神佛拳”在临县某个山林里有一个庞大的组织,但没人知道具体位置。王大华经常去,但他从不向人透露他的行踪,包括家人。混得时间一久,他在里面估计当上了管理层,拥有了一些实际权力。于是,渐渐地,他家前来拜访进贡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个徒子徒孙样地尊敬着他。在他们众星捧月的烘托下,王大华益发显得威严凌厉,气场强大,俨然一派大师风范。关于王大华,村里还流传着各种不好的传闻,其中之一是私生活混乱,说他和几个女徒弟有着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向时青和他的关系不好,进而恶化,是在流言最盛的时候。你去王铁军家叫他出来玩耍时,偶尔听到屋内传出激烈的争吵声,或是向时青压抑的哭泣声。可能受不了别人的流言蜚语,受不了名存实亡的婚姻生活,在一个天气闷热的夏日雨夜,向时青跳进暴涨的村旁溪水中,自尽了。

几天后,她的尸体找了回来,摆放在村口的马路边,一块破烂的草席覆盖着脸。王铁军跪在向时青的身边,嚎啕大哭,涕泪横流,声音凄凄惨惨戚戚。你和其他小伙伴,壮着胆子去看了一下。那尸体已经肿胀发泡,两条腿僵硬苍白,太阳晒过,开始腐烂,发出阵阵恶臭,苍蝇围着嗡嗡地叫。你感觉一阵恶心,胃酸翻滚,想吐,也吓得够呛,一下忘了要安慰王铁军,赶忙虚着脚步,匆匆离开。

平常,你和王铁军一起玩耍时,绝少提到妈妈或母亲的字眼,怕引起他的伤心。但这一次,急极了的你,脱口而出。你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插进了他的胸口。他怒吼着不管不顾地向你冲来,你知道理亏,撒开腿就逃。

王铁军追着你跑的情景,刚好被路过的秋水看到。她截住他,问清楚了原因,立刻,追你的人换成了她。她从一户人家屋前的一捆干枯的竹枝中抽出一把,举着它,一边吼叫着威胁你停下来,一边甩开大步追你。你一看,吓得不行,哪里敢停下来。你见识过竹枝的威力,那东西往大腿一抽,血痕立现,钻心的疼,好几天都不见好。那是秋水管教你的法宝,家里的墙上插着一把,以作常备。你使劲儿跑,沿着邓家铺子的外围打转,跑过田野,跨过小溪,钻过小巷,穿过人家的房屋,跑了好几圈,秋水还是没有追上你。村里好多人看热闹一样地出来围观,有说有笑,像在观看一场精彩的狩猎。后来,有人实在看不下去,拦住奋力奔跑且咆哮不止的秋水,笑着劝她不要再追,小孩子做个样子吓吓就得了。秋水停下来喘着粗气,恶狠狠地指着你说,今天非得让他给王铁军道歉不可,其它的回家再算账。

最后,在村里几个女人的谈判和护驾下,你暂时放弃了奔逃。你老老实实地向王铁军道了歉,并按照他的要求如数补上赌债,这件事情才算告一段落。不过,回到家,秋水依旧没有放过你,她用一直拿在手里的竹枝猛刷了你一顿。她说不给你长点记性不行,并让你写保证书,保证以后不再参与任何形式的赌博。 eOlrAo2s1/W4TSDk+0ZMXTw2bydpGNFM17dq4MtegvSU6XDV8l3fDkg32Ok6uyC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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