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冬夜,阒静无声。偶有几声犬吠鸟鸣,更添空寂。
天上星斗灿灿,漆黑而清澄。过不多久,一弯洁白的半月,悄无声息地爬上来,幽蓝的夜空下,清辉四溢。村头高大的古梅树,在这如水月光的映照下,喷薄出轻纱似的朦胧。古梅树的树冠蓬开,罩住大半个戏台,疏朗的梅影,投影在黑瓦白墙上,投影在树下的戏台上,犹如王羲之的书法,笔走龙蛇,似真似幻。
几盏简陋的煤油灯,被顶着挂上古梅树那遒劲有力的枝桠,顿时,周遭的一切更加清晰可见。梅影下的戏台,是邓家铺子最为古老的建筑,见证着这个山村的百年沧桑,虽然如今柱子倾斜了,雕花的椽头和栏杆开始斑驳腐朽,屋顶的瓦楞上满是干枯的野草,但随处可见的繁复而考究的细节,无一不彰显着当年的气派。
一听说有戏,村里人一早就打发自家的小孩搬着板凳、长凳、竹椅、躺椅、小竹床等各种坐具,长长短短地摆满戏台前方的空地,抢占着最佳位置。来得晚的,只能见缝插针地站在远离戏台的最后面,侧着耳朵才能听到戏台上飘来的声音,身手敏捷的年轻人,则爬上某段断墙或土堆,跨坐在上面,或者干脆爬上古梅树,横坐在树枝上,吊垂的双脚晃荡着,怡然自得。
对于戏迷来说,看戏的位置,至关重要。于是,戏台下的开阔空地,成了小孩们的兵家必争之地。往往,为了一个位置,他们敌视着互不相让,像一个个面红耳赤的斗鸡,剑拔弩张。开始,他们只是据理力争,摆事实讲道理,试图说服对方按照先到先得的原则来抢占地盘。有时,理屈的一方,自觉退让一步,争斗就此停歇。而更多的时候,一方不服气又实在争辩不过,只得骂骂咧咧地牢骚一番,像阿Q一样,以此获得口头上或精神上的胜利。这时,如果对方刚好是一个棋逢对手的“悍将”,那么一场骂战就此展开,各种难听的污言秽语像猛烈的炮火射向对方,到最后,逐渐失去理智的双方,只好武力相向。那样的场景,几乎逢戏必有。往往戏台上还没开锣,戏台下的轮番“好戏”早已闹哄哄地炸开了锅,像一个喧闹无比的菜市场。
因为抢占看戏的位置,你曾经还经历过一场不大不小的“无妄之灾”,现在想起来,仍然历历如昨。本来,因为母亲是秋水,你不需要抢占任何位置,戏台前后,你都可以来去自如,但你的同学兼好友李泽权,他需要。你就因为帮他,众目睽睽之下,和一个凶悍的胖女孩发生了肢体冲突,并为此颜面扫地。
记得那是一个炙热的夏日傍晚,西垂的夕阳,把大地涂得一片金黄。池塘的水面上,成群的蜻蜓,无头苍蝇一样地到处乱飞。此时的你,刚从小溪里洗完澡出来,肩上搭着一块毛巾,趿着一双人字拖,双手挥舞着驱赶面前密不透风的蚊子,一脸烦躁地往戏台的方向走去。对于故乡的记忆,最让你苦恼的非夏日里的蚊子莫属,其它的任何事物,或多或少会让你牵扯出些许美好的联想。
可能遗传的关系,你和母亲秋水,都特别招蚊子咬,一咬一个大包,涂上药膏也好几天不消肿,瘙痒难耐。对你来说,故乡的夏日之夜,最难将息。你很少像村里的大多数人那样围坐在屋外纳凉、听人讲故事,更别说摇着蒲扇悠闲地仰望星空。你一般都早早地缩进床里,即使在最炎热的夜里,你也要挂好蚊帐,用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不给蚊子任何下嘴的机会。
远远地看到你,李泽权手里举着一只空碗高声喊,让你帮他占着位置,他吃完饭回家放碗,顺便上一趟厕所。不等你走近,他夹着双腿风一样地跑了,估计尿急得厉害。你大致看清楚了他所占的位置,走过去找到一条凳子大喇喇地坐下,然后心无旁骛地驱赶着成群结队围拢过来的蚊子。
你一手沾满蚊子血,正拍打得畅快,一只肉乎乎的大手,突然拍上了你的后背,噼啪作响。你惊愕地回头,一个脸大如盘长满雀斑的女孩,正怒目瞪视着你。她呼着粗气,鼻翼微张,肥硕的鼻尖上有一颗黑痣,上面布满细密的汗珠。她大声说,你坐我的凳子干吗?她说话的声音短促僵硬,带着浓重的卷舌音,含混不清,好像舌头短了一截。你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粗鲁蛮横的女孩,一时不知如何应付。你诺诺地回应说,这是我朋友的座位,怎么就变成你的了?他刚刚才走开。她站在你的面前,高你一个头,胖墩墩的样子,像一座移动的小铁塔。她的脾气估计火爆憨直,也懒得跟你辩论,她一把抓住你的肩膀威胁说,你走不走?你一听,气往上冲,脖子一硬歪着头大声说,凭什么?说完,你一甩手打开她抓住你肩膀的手。她一时大意,被你的一甩手,弄得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她愣了一下,稳住大厦将倾般的重心,然后脸色一变,挥舞着双手,向你抓来。
那时,你瘦得像一只小猴儿,此前也没有跟任何人打架的经验,心里发着虚。你见她向你冲来,一下慌了,毕竟跟一个女孩子打架,打输打赢都不是光彩的事儿。好男不跟女斗,你有种该不该出手的迟疑。就是那一瞬间的迟疑,她的指甲已经像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一把抓向了你的脸,并顺势划下几道长长的血痕。火辣辣的疼痛,加上面子上的过不去,你的脸像着火了一样熊熊燃烧。在小伙伴们的注目下,哪怕打不过,你也得奋起反抗。你一手护着头,侧着肩膀,低吼着像一头发怒的公牛,大力撞向她的腹部。你失去理智一样的全力一撞,把她撞得不住后退,最终刹不住车,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打翻一路的凳子椅子。那胖女孩一脸受辱的愤怒,她笨拙地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身的灰尘,张牙舞爪着就要向你发起下一轮进攻。这时,李泽权匆匆跑了过来,他一把拉住那胖女孩,并告诉她你们的打斗是一场误会。
她叫刘小艳,是李泽权的表妹,特意从邻村赶来看戏的。李泽权和她一起占了几个位置,她走开了一下,回来时看见你霸占着她的位置,一着急,就跟你打了起来。李泽权觍着脸一个劲儿地向你道歉。你忍着脸上的疼痛,忍着就要溢出的泪水,出气般地在他胸前擂了一拳,然后推开他,一言不发地羞愧而去。你感觉自己像一条丧家之犬,带着满身的伤痕,落荒而逃。
那几道或深或浅的抓痕,好长时间才痊愈。后来,虽然淡了许多,但仍有一道浅浅的抓痕,明显地竖立在你的脸上,怎么也消除不了。你为此耿耿于怀,它像洗不掉的耻辱,永久留在了你的脸上,烙印在了你的心里。
五婶七十寿宴的那场渔鼓,也是在戏台下菜市场一样闹哄哄的环境里拉开序幕的。但所有的喧闹,在秋水施施然出场的那一刻,立刻像退潮的海水,迅速退去,终至鸦雀无声。人们伸长着脖子,目光凝聚在一起,像一个巨大的探照灯,罩在秋水的身上。对于乡亲们热切的目光,秋水早已习以为常,她享受这种成为全场焦点的感觉。她虽然挺着硕大的肚子,却依然从容轻快地迈着步子,嘴角盈盈浅笑,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表情。她身穿一件宽大的素色旗袍,一举手一投足,风情万种。她的手里拿着一个轻薄的白色碟子,两根色彩鲜艳的筷子。跟在她身后的,是一青衫长袍的中年男子,他长相儒雅斯文,一条腿瘸了的缘故,走路一高一低。他怀里抱着一个渔鼓筒,一脸温暖的笑,气闲神定。走在最后的是一鹤发老者,他的头顶扎着一个高高的发髻,面容消瘦,眼窝深陷,长长的白色胡须垂至胸口。他身着一袭灰白色的对襟长袍,手里提着一把古朴沧桑的二胡,走起路来衣袂飘飘,颇有仙风道骨的味道。他们分别是你的父亲和外公,男主唱白子服,以及琴师秋先。
舒缓悠长的二胡,声声漫起,清脆的碟音、渔鼓筒低沉的“咚咚”声,随后加入,营造的气势,轻重徐疾,抑扬顿挫,一下子就把台下的观众,带入到了渔鼓那古朴深沉的戏剧中。秋水和白子服,他们的声音,一人清越婉丽,一人高亢厚实,男女二重唱,配合起来天衣无缝。在他们的说唱中,从古到今、三皇五帝、才子佳人的故事,娓娓道来。
那天晚上,五婶点了《薛仁贵征东》,这是她最喜欢的剧目之一。她本来想听《秦香莲》,但秋水不同意,说里面的哭戏太多,她怕吃不消。于是,他们商量着换成《薛仁贵征东》,并只唱其中的某些选段,主要由白子服唱,秋水只是配合着唱几段。
一切都很顺利,台上的秋水白子服,移形换位声高声低,台下的观众眼看耳,听如痴如醉,他们随着剧情的进展,脸上的表情不停变换,或喜或悲。
突然,背向戏台的秋水一声穿云裂帛般的高音后,声音再不见下来,台下的观众惊愕地看着台上这不同寻常的变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段不长时间的沉默后,只听秋水厉声尖叫说,白子服,流羊水了,我要生了。说完,秋水弯腰坐在戏台上,仰着头双手撑地,一脸痛苦地呻吟着,脚下一滩鲜艳的血红。白子服吓得脸色惨白,他丢掉手中的渔鼓筒,慌张地跑过去扶起秋水,着急地说我抱你回家,还来得及吧?秋水的脸狰狞着,豆大的汗珠不住滴落,她已经没有力气问答他的问题。
这时,五婶慌张地爬上戏台,她看了一眼秋水,打断白子服进一步的动作,然后沉稳地说,来不及了,只能在这戏台上生了。她面向戏台下,韩信将兵一样地点了几下,高声叫着女人的名字,并安排了一个就近的女人回家烧水煮一把剪刀来。一会儿,在五婶有条不紊的指挥下,十几个女人围了上来,她们形成一个圆,把秋水圈在中间。一个经验丰富的女人,扯下戏台上的一块布帘,垫在秋水的身下,然后熟练地帮她接生。
不多久,在秋水用尽全身力气的助推下,你带着她湿热的体温,降生了。你的哇哇大哭,让周围的人都露出了欢快的笑容,戏台下更是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尖厉的口哨声。你透过一群女人身体之间的缝隙,看到戏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枝干遒劲的古梅树,戏台屋顶的飞檐翘角,以及天上洁白的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