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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出生的地方,叫邓家铺子,一个封闭落后的小山村。

村里人都叫你戏生。戏生戏生,因戏而生。这个名字有戏谑的味道,却也基本符合事实,你不接受都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你的出生,可以说轰动全村,街知巷闻,并且大部分村里人都在现场见证。这在乡村,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它确实发生了。村里人至今说起来,依然津津乐道。结合大人们的描述,加上丰富的想象,你常常觉得自己出生时的场景,堪比一幕精彩的戏剧。

那年月,乡村里,红白喜事或农闲之余,都时兴打一场渔鼓。渔鼓,是你家乡一个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古老戏曲,据说北宋时期就有了,一直延续至今。打渔鼓的主要演奏乐器,有二胡和渔鼓筒。渔鼓筒通常由一长约二尺四寸,圆周九寸大的无节竹筒,蒙上一张软硬适中的猪皮膜制作而成。

之所以叫打渔鼓,除了老百姓叫得多了约定俗成这一原因之外,最主要是因为表演者要在表演的过程中不时用手击打渔鼓筒,发出节奏忽快忽慢的“咚咚咚咚”声。当然,光是不停敲击渔鼓筒,无法称其为戏曲,还得配合说唱,或一人连说带唱,或男女二人双重唱,或多人说唱。一个渔鼓团体,最简单的组合,三人即可,通常一男一女在前,既说且唱,一人坐在稍后不远处拉着二胡伴奏。在那个文娱活动严重缺乏的年代,打渔鼓,是一场全村男女老少翘首期盼的视听盛宴。

那时,在所有走村串乡的渔鼓表演队中,你母亲秋水最具知名度,没有之一。她受欢迎的程度,用万人空巷来形容一点儿也不为过。这么说吧,她的团队只要出现在某一个村庄,不仅本村的人倾巢而出,就连周边村落的人,都会相携着赶来。她受到的狂热追捧,还可以从另一方面来说明,比如她在一个村本来只预约表演七天,但到最后,欲罢不能的村人,一遍遍加戏,半个月后还舍不得让她走,以致她行程的下一站不停有人来催。她有一批忠实的观众,农闲时追着她跑,她去哪里表演他们跟到哪里。有时,即使是远在几十里外的其它乡镇,他们也会带着干粮赶过去,其痴迷程度一点儿不比现在的追星族逊色。

秋水,这个名字,知名度实在太高,以致私底下你也跟着村里人“秋水秋水”地叫你的母亲。偶尔,你还会顺带着直呼父亲以及其他亲人的名字。对于你的“忤逆”,他们都知道,听说了也只是摇头笑笑,并没有表示激烈的反对。母亲秋水甚至对你说,当面叫她秋水也没问题,名字只是代号,重要的是心里尊敬就行。

刚怀上你的那几个月,秋水忙得脚不沾地,满村游走,邀约不断。有一次,在戏台上因为太过投入,悲伤得难以自已,差点儿流产。休息了两个月,等胎儿稳定,她又挺着大肚子接了好几场戏。在她的观念里,戏大如天,一旦上台,她不再是她,而是戏里的角色。秋水的性格爽朗大气,答应的事情不去做,比要了她的命还难受。若不是你父亲白子服暗地里挡掉所有的邀约,她还要继续在戏台上唱个不休。

回家待产的头几天,闲下来的她,浑身不习惯,好像瘾君子突然戒了烟。她不解地自言自语,怎么突然接不到戏了呢?不应该啊。现在正是农闲,往年这个时候戏约不断的。她向白子服抱怨,并让他去各村联系,看看有没有戏约。正在调弦的他,放下手中的二胡,伸手摸了摸她越发隆起的肚子,轻描淡写地说,还没见过这么圆润的樊梨花,怎么舞枪弄棍?秋水沉思了一会儿,噗嗤一笑说,说不定那样的樊梨花别有一番风韵呢。父亲不经意的说辞,秋水醍醐灌顶一样地意识到不能给观众一个可笑的艺术形象,同时知道更不能带着怀里的孩子去冒险。于是,她忍着不时涌上心头的戏瘾,安心在家休整,偶尔吊吊嗓子,静待你的降生。

秋去冬近,万物凋零,空气里透着阵阵寒意。这天,一大早,那条穿村而过湿润的灰白色石板路上,走出一个小脚老太。她佝偻着背,慢腾腾地踱着步,不时把手搭在额门上,向前探着雪白的头,四下张望,沟壑纵横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走过石板路,穿过一条杂草丛生的湿润田埂,来到溪畔。她小心翼翼地踩过光滑的石阶,晃晃悠悠地跨过一条间隔着铺有青色条石的小溪,来到山脚前的你家。

她是去找秋水的。

一年前,她和秋水私下说好,一定要在她七十大寿的寿宴上打一场渔鼓,让远道而来的亲戚朋友们开开心心地热闹一番。她的家人知道秋水正大着肚子,不方便唱戏,都劝她改请别的渔鼓队。她不愿意,说非秋水不可。家人拗不过,说要请她自己去。她不信,说才去临县老姐妹家住几天,秋水就怀上了?她的家人哈哈大笑说,你都去了快一年,早够时间生一个孩子了。她不死心,说已经跟亲朋好友夸下海口,哪能更改?并说要亲自去看看秋水,即使她不能唱满全场,唱几句也行。其他渔鼓队,哪有她那么韵味?

她是邓家铺子有名的媒婆,村里无论大人小孩都叫她五婶,时间长了,她的真实姓名反而无人记得。从年轻时起,五婶就喜欢做媒。只要看到村里有适龄的年轻男女,她都忍不住想要去牵线搭桥,热心地撮合。她长相喜庆,口才好,又善于察言观色,一说话更是滔滔不绝,具备一个媒婆该有的全部素质。她做媒很少不成功,不仅村里人喜欢找她,就连周边几个村落的人,都慕名而来。

但是,她偶尔也有乱点鸳鸯谱的时候。回顾她的做媒历史,估计最大的败笔,是昧着良心撮合了残疾人刘响来和他表妹邓顺秀的婚姻。刘响来的父亲刘一振,是邻村的一村之长,一个大能人。但再大的能人,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他儿子刘响来的婚姻大事,是他的一块心病。刘响来生来痴呆,脑袋歪斜着伸不直,见到人吃吃地笑,并不时流着悠长的口水。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呆傻的一个人,成人后却看上了表妹邓顺秀,并追着说要娶她做老婆。那时表妹邓顺秀长得花儿一样,像一朵盛开的玫瑰,只是家里穷得叮当响,一家人使劲儿在地里刨食,也有填不饱肚子的时候。刘一振是邓顺秀的姑父,他知道儿子的心思后,经常变着法子接济她家,向她示好。后来,在五婶舌灿莲花的游说下,邓顺秀鬼使神差地答应嫁给刘响来,并风风光光地举办了婚礼。

邓顺秀嫁给刘响来,最难过的人非段崇义莫属。他追求过邓顺秀,也获得了她的回应,只是两人没有公开恋情,一直保持着私底下的来往。邓顺秀的父亲,是一个嫌贫爱富的人,他看不起段崇义比他还穷的家底。有一次,他看见他们俩靠在一起卿卿我我的样子,于是气愤地冲上去,分开他们,并公开说要想娶他的女儿,没有多少多少礼金,别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邓顺秀找到段崇义,说要跟他私奔,一起南下打工。段崇义不愿意,说打工辛苦,他一个人去就行,并让她在家等他。他保证说一两年内肯定赚够钱,再回来明媒正娶光明正大地把她娶回家。说完第二天,他背着包打工去了。

哪知等他回来时,邓顺秀嫁人了,还嫁给了一个傻子,只因为对方家里有钱。他去找邓顺秀,质问她为什么忘了当初的约定。邓顺秀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让他忘了她。她说她现在很幸福,并预祝他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很显然,邓顺秀说了假话,那样的婚姻,怎么可能是她真心想要的。没多久,不幸开始显现。没有感情,生无可恋的邓顺秀,直接跳进山后幽深的水库里,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五婶听说后,深感难过,她知道做错了媒,不该助纣为虐地毁掉一对恋人的幸福。她为自己的贪欲深深忏悔。很长一段时间,每到半夜,她都被噩梦惊醒,虚脱般无力。她去邓顺秀跳水库的地方烧了几次纸钱,又去寺庙许愿还愿几回,才慢慢从恐惧的心态中摆脱出来。自那以后,她变得谨慎起来,不再随意牵线搭桥,不再随便做媒。但是,她的名声在外,加上又深谙农村的风俗礼仪,很多人主动找她做媒,让她去男女双方说合,只是她再也不做挖空心思拆散相爱恋人的事。

五婶到达你家门前时,秋水正坐在一丛清幽修竹下的一把藤椅上,悠闲地眺望着对面山顶上的朝霞云卷云舒。你的家,独立在邓家铺子集中的村落之外,几间红砖黑瓦的房屋依山而建,古朴雅致,几洼菜地几棵梅树,分布在房前屋后,错落有致,几丘梯田顺着屋后山势,弯曲成几道姿势优美的月牙。不远处,一只黑色的母鸡带着几只毛绒绒的黄色小鸡,在枯草丛里走来走去,寻觅着啄食玩耍。一派闲适的田园景象。

还没等五婶说明来意,秋水一拍脑门,记起了她们之间的约定,并连声询问她七十大寿是不是该到了。五婶看着她鼓鼓的肚皮,期期艾艾地说,快了,就这几天。五婶本来以为要费许多口舌去说服她,哪知这么容易。她上下打量着秋水,评估她是否真的可以上台。看秋水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她则露出一脸担忧的愁容。毕竟,平日地,她们还经常在一起干农活,一起家长里短,有着不错的交情。她宁愿放弃寿宴的热闹,也不愿你秋水冒着危险上台表演。秋水拍着胸脯爽快地向她保证,说一切没问题。离开戏台这么多天,她早就憋坏了,忙不迭地抓住这送上门来的机会。 Ba/tXsTr+5IgJmQnD6GycVDw29gD9fUkxj46pQOoie2gBrWKv6afJk/1OMzSXvl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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