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边的云霞,棉絮般堆积着。夕阳的余晖,像云霞中跌落的一只只金色蝴蝶,它们轻盈地穿过繁茂树林的枝叶间隙,透过洁净如洗的窗户玻璃,在狭小的病房空间里翩跹起舞,搅动起一片闪烁的光影。
这时,久未说话的贺琛,弯下腰对你说,我拉一段二胡给你听吧。不容你表现出过多的反应,他自顾自地打开地上的黑色包裹,取出一把古朴沧桑的二胡。他坐直身子,从容自然地把二胡的琴筒放在左腿根部靠近小腹的位置,然后一手拿着琴弓,一手握住琴杆,摆出架势准备开拉。
从你躺着的位置斜望,金色夕阳柔和的逆光,打在贺琛的身上,恰好消弭了他衣着的破旧邋遢,肌肤变得细腻光滑,深褐色的头发根根透亮,落魄的颓唐似乎也一扫而光,整个人就像一座被技艺高超的工匠细心打磨的雕像。
你的嘴角,悄然升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你对自己最初的预感,更加深信不疑。你稍稍调整了一下扭曲的身姿,双目微闭,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第一个音符的拉起。
舒缓悠长的二胡声,流水般倾泻,并迅速漫延开来,溢满整个病房空间,水波似的荡漾。随着乐曲的漫起,你的心情立刻愉悦起来,像浸泡在水温刚刚好的浴缸里,熨帖舒坦。一会儿,琴声渐变,音调上扬,变得清越激昂起来。那声音像一个无形的钩子,它破开虚空,迅疾而来,一把勾起你内心最为柔软的部分。你左支右挡,无从逃遁。那个尘封在心底,被一层层时光掩埋的已然死去的乌托邦式的理想,似乎又有了破土复活的迹象。
贺琛的精湛琴艺,你不得不惊叹。
从他拿出二胡那一刻所表现的独特气度,你知道他一定在这个乐器上浸淫日久,但他出色的演奏还是大大超出了你的预期。他长而白皙的手指,在琴弦上滑动跳跃,轻盈灵巧,就像一只水面上翩飞的白色仙鹤,他另一只拉琴弓的手,大开大合,姿势优雅,配合着身体的自然律动,那神情那气质,大师风范也不过如此。他脸上的情绪时而怡然自得,时而神思恍惚隐含忧郁,与乐曲所表现的意境完全吻合,水乳交融。你猜想,他演奏的,一定是他最为拿手的曲目。
你看着他,内心的欣喜溢于言表,大有伯牙遇见钟子期,相知恨晚的感觉。这些年,你四处漂泊,艰辛的生活磨平了你所有的锐气。你武装着自己,披挂起一副副坚硬的外壳,最初的心早已被重重覆盖,连你自己都无从寻找。
回头凝望走过的路,除了发出一声深深的喟叹外,你时常想,红楼梦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所隐喻的,对现实生活中一些人的命运来说,何尝不是如此。这么多年来,不可捉摸的生活洪流裹挟着你,不停向前,并且不时改变航向,以至最后,你完全忘了最先开始的航道。你茫然、迷失、孤独,活得一点不像自己。可以说,你所经历的一切,都不是你想要的。但又能怎么样?生活就像严丝合缝的齿轮,总是一环扣着一环,一旦运转,再大的力量,也无法让其逆转。偶尔,你也会幻想,想象自己像超人那样,一拳砸碎那加诸在身上的所有桎梏,然后带着自由的心,飞离这牢笼一样令人窒息的生活。
一曲终了,贺琛按住琴弓,收敛起饱满的情绪,又黯淡成落魄的模样。他用手理了理刚才拉琴时甩乱的发丝,羞涩地看着你,就像一个表演完艺考节目后的孩子,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评委的评价。
你不顾手上正插着吊瓶,轻轻合掌拍了拍,悠悠地说,《闲居吟》的意境理解得准确到位,指法也精湛,虽然开头有几个音短促了些,但总体来说,瑕不掩瑜。贺琛似乎早料到你会这么说,他知道你肯定能听得出瑕疵来。对你过誉的夸赞,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脸上的表情努力维持着淡然笃定。沉思了一会儿,他爱惜地抚摸了一下琴筒,忍不住问道,白兄,这二胡有些年头了吧?音质真好。你点了一下头,一副陷入回忆的表情。一会儿,你回答他说,少说也有几十年了吧。这是你外公留下来的遗物。贺琛接着说,前几天,他去矿山板房,看你的床头摆着这把二胡。他想病房的生活肯定无聊,于是擅自拿了过来,因为他也稍微懂点儿二胡。他说你不会怪他乱动你的东西吧?
你摇了摇头,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答非所问地说,知音难觅啊。这是你这些年来,最开心的一个下午,从未有过的舒畅。你得感谢他。贺琛想不到你会这么说,对你把他引以为知音,明显有点受宠若惊。他想表达出这种感觉,但又觉得说出来太过肉麻,于是只好搓着手,咧开嘴傻傻地笑,已经没有了刚进来时的局促不安。
贺琛说他的二胡启蒙老师,是村里一个叫刘爱国的瞎子。他嘿嘿一笑,感叹说,二胡和瞎子真是绝配,有名的阿炳就是如此,可能二胡声音的特点,适合表演悲伤凄凉的旋律。他说刘爱国不尽然那样。他拉的二胡曲,清脆明亮,给人感觉欢快闲适,似乎清苦的生活中蕴含着无限希望。他虽然是个瞎子,但对生活充满热爱。他喜欢说笑,爱讲故事,经常惹得周围的人,发出阵阵大笑。童年的贺琛,就有不少时间坐在他的身边,每次听得津津有味,父母叫回家吃饭也不愿意挪开步子。
刘爱国从不向人抱怨生活中的不便和委屈,每天过得乐呵呵的,仿佛生活只有快乐和欢笑。父母过世后,为了不给兄弟们添麻烦,他尽量做到自给自足。让人惊奇的是,他摸索着学会了一项明眼人都未必能学好的木匠手艺。他能用杉木或楠竹,做出各种生活用品,小如板凳,椅子,饭桌,长凳,大如衣柜,书桌,木床等,一点不比正规的木匠差。经他的手做出来的所有产品,结实耐用,每一个细节都精心打磨,或古朴或新潮,尽善尽美。毫无疑问,他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虽然看不见,但并不妨碍他对美的认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很难相信,那些艺术品一样的生活用具,是一个瞎子独立完成的。
听大人们说,刘爱国生下来就是个瞎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世界的样子。他对世界一切事物的认识,都是通过眼睛以外的器官来感知。有时,他的对事物的认识,比正常人更准确立体。他这些特别的能力,常常让贺琛感觉不可思议。关于他的经历,以及他内心世界的隐秘,是贺琛年少时最感兴趣的事情。
忙碌之余,刘爱国喜欢盘腿坐在屋外的石墩上,随意地拉上一段二胡,以作劳累后的片刻休憩。贺琛经常在这样的空档里,跑去找他学习二胡。在他手把手的指导下,贺琛很快拉得有模有样。后来,因为学业,他渐渐远离了二胡,但从未荒废。他自学了很多二胡曲目,而且技艺日渐精湛。工作后,他时常想起刘爱国,并以他作为激励自己的榜样。
两年前,贺琛听父亲说,因为兄弟间的相互推诿,患了重病的刘爱国无人照顾,最终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里,凄惨地病逝在了床上。得到那样的消息,他极为难受,当场哭了起来,全然不顾周围同事投来的不解眼神。
一番唏嘘后,你试探着问贺琛,你听说过渔鼓吗?
第六感告诉你,他懂。贺琛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异。他没有直接回答你的提问,而是调整好坐姿,重新拉起了二胡。你有些激动,眼神狂热,这正是你从小就熟悉的旋律和节奏。渔鼓,是你家乡的一个地方戏曲,很少有人知道,能达到表演水准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你曾经偷偷地在无人的地方拉过无数次,但毕竟是独自一人,常常茫然四顾心惘然。想不到因为一场车祸,让你碰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人,真是“祸兮福之所倚”。他乡遇知音,这是一件何其稀有,又是何其幸运的事情。你忍不住和着节奏和旋律,大声唱了起来,忘了今夕何夕,真有“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的逸兴飞扬。
你唱的是渔鼓传统曲目《樊梨花征西》。即便多年未唱,所有唱词,你仍然烂熟于胸。可以说,无论从哪个唱段切入,你都不会出错。小时候,在母亲的严苛要求下,你学会了几十首渔鼓的传统曲目,这个就是其中之一。你双手挥舞着,自然地做着表演动作。直到因为用力过猛,牵连起胸腔内传来的一阵剧烈疼痛,你才不得不收手住口。
眼里的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你分辨不清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感动。那些曾经以为已然遗落的生活片段,漂浮上来,一帧一帧,清晰定格在脑海,随着记忆齿轮的“咔咔”转动,串联成一幕幕鲜活的电影画面。
你很久没有这么真情流露了。
贺琛放下二胡,站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你。
他本就不善言辞,你一哭,他更加不知如何安慰。
你慌忙擦掉脸上的泪,挤出一丝笑容,歉然说,没事,只是想起了过去。